狄那斯转身去天梯堡,登阶进宫,见马克王与金发伊瑟正在殿上下棋。便在王后身边的杌凳上坐下,像是作壁上观,其间佯装指点棋路,向棋盘伸过两次手去。第二次上,伊瑟就认出了那碧玉戒指。这时棋已下到意兴阑珊,便轻轻碰了一下狄那斯胳膊,带倒好几个棋子。

“你瞧,宫内大臣,”她责怪道,“棋局给你一弄乱,都无法复原了。”

马克离殿走开,伊瑟一退回房里,就传见宫内大臣。

“爵爷,此来可是替特利斯当传递口信?”

“正是,娘娘,他目下在醴滩,暂寓敝宅。”

“听说他已在布列塔尼成婚,这话当真?”

“娘娘,此话不假。不过他信誓旦旦,说他情深义重,并未变心。他每日不忘,对你的爱怜系恋,远在一切女子之上。你如不肯……见他一面,他会郁郁而死的。他请你记起分手那天的誓约,万望俯允。”

王后默然有顷,心里想起另一个伊瑟。临了,答称:

“不错,那天话别,我记得自己说过:只要看到碧玉戒指,无论是城楼,是坚堡,还是王国的关防,都阻拦不了我照好友的主意去办,不论是明智的行为,还是荒唐的举动……”

“娘娘,再过两天,合朝要离开天梯堡,去白朗稀行宫。特利斯当要我转告,他到时隐身路旁的树丛里,求娘娘垂怜些个。”

“我说过:无论是城楼,是坚堡,还是王国的关防,都阻挡不了我照好友的主意去办。”

到后天,正当马克全朝忙于从天梯堡动身,特利斯当与高威纳,卡埃敦及其小厮,穿上铠甲,提着宝剑盾牌,取幽僻小道,朝约定地点赶去。到白朗稀荒原,要横穿一片树林,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石磴好路,乃大队人马行经之地;另一条路,山石荦确,无人过往。特利斯当与卡埃敦派两个随从留守在这荒径,看住马匹盾牌,等候他们返回。两人自己在林中穿行,隐身在杂树丛里。特利斯当在路前面,放置一根榛树枝,枝上缠着盛开的金银花。

不多时,出猎的队伍出现在路上。为首的是马克王的禁卫军,其次是先行官与监马丞,典膳与司酒,接着是祭司,饲犬的杂役,左胳膊上架着鹞子的驯鹰师,最后才是骑士与贵族。他们两两成行,徐徐前进。望去但见辔马缤纷,衣冠斑斓,蔚为壮观。然后才是堂堂之尊的马克王。王上的亲随,俱紫绶金章,左右排开长长两列,看得卡埃敦惊羡不置。

王后的仪仗也随即到来。走在头上的是浣妇与侍婢,接着是勋贵的妻女。她们一一鱼贯而行,每人身旁由一名少年骑士扈卫。临了,走来一匹骏马,上面骑着一位丽人,卡埃敦乍见之下,惊为天人:她身姿婀娜,容貌秀美,黛眉如画,笑眼盈盈,齿细如贝,腰不盈把,身披一袭红缎织锦袍,额围一条镶金嵌玉带。

“啊,真王后也!”卡埃敦低声赞叹。

“王后?”特利斯当反诘道,“看你说的!这是她的贴身婢女嘉湄。”

接着,又过来一位骑银马女郎,皮肤比阳春白雪还白,樱唇比三月玫瑰还红,眼睛亮得如同清泉里闪烁的星星。

“哦,这回我看到了,那准是王后!”卡埃敦道。

“唉,非也!”特利斯当连连摆手,“这是她忠心的伴娘白兰仙。”

此刻路上猛然间现出一片奇彩 [1] ,仿佛枝叶间突然迸出万道霞光:金发伊瑟终于驾临!然而,骑马护卫在她右侧的,竟是那天诛地灭的安德亥公爵!

这时杂树丛里,禽声鸟语,啼唤不休。特利斯当把满腔积愫俱倾注于这悦耳的鸣啭之中。王后意会到此中含意,看到地上有一榛树枝,上面交缠着金银花,心里想:“好友,我们也是这样:你不能没有我,我也不能没有你。”她于是离鞍下马,朝后随的一匹小马走去,马背上驮着饰有珍珠玛瑙的犬舍,里面的红褥垫上躺着那小忘忘。她把灵犬取出,抱在怀里抚弄摩挲,用光洁的白鼬大氅拂拭纤尘,娇宠异常。等把小狗放回原处,她转身对着树丛高声说道:

“林中的鸟儿,你美妙的歌喉,教人听了无上欢欣,值得以重金礼聘。我夫君马克王还要趱程,赶往白朗稀荒原。我想在圣吕班行宫下榻。鸟儿,烦你一路伴我过去,今晚像犒赏歌王那样,一定重加赏赐!”

特利斯当听到这话,心花怒放。但奸贼安德亥已显得惶急不安,忙把王后扶上马,大队人马才慢慢离去。

谁知变生不测。王家仪卫在这头行进,而那边,另一条路上,高威纳与卡埃敦的小厮在照看主人马匹,这时,突然出现一名戎装骑士,名叫勃来厄利(Bleheri)。他远远认出高威纳与特利斯当的盾牌。“这两人是谁?”他心里想,“这位是高威纳,另一人想必是特利斯当了。”他踢马朝他们冲来,口中高喊:“特利斯当!”但那两人早已调转马头,逃之夭夭。勃来厄利追上去喊道:

“特利斯当!请站住,你向来不是无畏无惧的吗?”

但那两个随从,头也不回只顾逃。勃来厄利又喊:

“特利斯当!请站住,我以金发伊瑟名义,请你别跑!”

他借金发伊瑟名号,连喊三次,毫无结果:两人已逃得无影无踪,勃来厄利只追获他们所遗的一匹马,牵回来作物证。待他赶到圣吕班行宫,王后也刚安顿停当。见只她一人,勃来厄利便道:

“启禀娘娘,特利斯当就在国内。我从天梯堡过来,于一条荒僻小路上望见了他。他一转身就逃得不见人影。我以娘娘名义,高喊三声,要他停步,谅他心虚胆怯,不敢见我。”

“勇士,你说什么疯话?特利斯当怎会在国内?看到你怎会望影而逃?提到我名字怎会不就地停步?”

“可是,娘娘,我确实望见的,还夺得他一匹马可以作证。不信请看,在那边场子上,鞍辔还没卸却!”

勃来厄利看到伊瑟愀然不乐,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因为他实在是喜欢特利斯当与伊瑟娘娘的。他告退出来,怪自己不该多嘴。

事情到了这一步,伊瑟落得暗自垂泪:“哎,苦命呀!我真活够了,活到连特利斯当也来耻笑我,侮慢我!从前只要一提我名字,哪有他不敢打的强敌。他浑身是胆,假如看到勃来厄利就逃,听到我名字还不停,咳,那分明是给另一个伊瑟迷住了!既然如此,回来干吗?无情无义不算,还想跑来羞辱我!我受那么多冤苦,他还意犹未足?一报还一报,待我给他点眼色看,让他滚回玉手伊瑟身边去!”

她随即唤来忠仆贝笠尼,告以勃来厄利带来的消息,并吩咐道:

“你马上到天梯堡通圣吕班这边的荒路上,去找特利斯当。你传话给他:我不愿见他。劝他别胆大包天,摸到我身边来,看我不叫底下人撵他。”

贝笠尼寻了半天,才找到特利斯当与卡埃敦,转达了王后懿旨。

“老弟,你说哪里话?”特利斯当发急道,“见到勃来厄利,我怎么个逃法,你瞧,我们不是连马都没骑吗?马都托高威纳与一小厮看守,我们赶回约定地点,不见他俩,不是到现在还在找吗?”

这时,正巧高威纳与那小厮寻回原路:他们把经过情形如实说了一遍。

“贝笠尼,”特利斯当恳求道,“烦你快回去见娘娘,代我向她殷殷致意,转达深情,说我从未有负于她;普天下女子中,她于我历来都最亲最亲。倘蒙鉴谅,求她差你立即来回话。我专在此恭候。”

贝笠尼旋即返回,把耳闻目睹的一切禀告王后,而王后抵死不信:

“啊!贝笠尼,你是我的亲信,我的心腹。你还小小年纪,父王就派你来服侍我了。但特利斯当善于哄人,必定用花言巧语、厚币重贿买通了你。如今连你都来骗我,你给我滚!”

贝笠尼跪下央告:

“娘娘,这番话好重啊。我这辈子还没受过这般委屈。我固然不足惜,但我替你娘娘难过:你对特利斯当操之过急,到时怕要追悔莫及。”

“滚吧,我信不过你!贝笠尼,你也一样,枉为忠忱,居然也来骗我!”

特利斯当等贝笠尼传王后赦旨,等了半天,不见回音。

到次日清晨,特利斯当裹上宽大的破袍子,用朱砂与果皮,把面孔东一块西一块涂成麻风病人模样。一手托个木钵化缘,一手打着响板。

他走进圣吕班街市,嗄着嗓子,逢人乞讨。借此果能见得王后一面吗?

千呼万唤,王后才走出行宫,后面跟着白兰仙与众侍婢,以及杂役、扈卫等。她朝礼拜堂走去。那癞皮化子尾随杂役,打起响板,用凄苦的声音哀求道:

“娘娘,做做好事,看我多苦恼!”

一看那矫健的身材与体格,伊瑟马上认出来了。她竦然一震,但不屑侧目再看一眼。那癞皮化子苦苦哀求,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忍。他连拖带爬跟在后面:

“娘娘,恕我放肆挨近你,请别生气。求你可怜可怜我,我好苦哇!”

但王后叫来杂役与扈卫,发令道:

“把这癞人给我赶走!”

下人们又推又打,他拼命抵拦,大声求告:

“娘娘,可怜可怜!”

见此情景,伊瑟纵声大笑。人进了礼拜堂,笑声还留在门外。那化子听见她笑,扭头就走了。王后朝祭坛才迈得几步,就觉得腿脚发软,膝盖一弯,仰倒在地,脑袋磕在地砖上。

特利斯当当天就辞别狄那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失去了知觉。他打点归船,扬帆直驶布列塔尼。

令人扼腕的是,事过不久,王后就萌生悔意。从狄那斯那儿得知,特利斯当走时沮丧已极,这才相信贝笠尼所说是实:听到喊她名字而逃的,不是特利斯当,而她却拒人千里,铸成大错。“怎么?”她茫然想道,“我赶走了你,特利斯当!你一定已把我恨之入骨,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你永世不会知道我抱憾终身,更不会知道我要怎样痛惩自己,以示悔恨于万一!”

金发伊瑟为惩戒自己的颠倒与骄狂,从这天起,贴身穿上一件刺肉的粗毛鬃衣。

* * *

[1] 此句沿用朱译。Mais la route s’éclaira tout à coup,“那条路上猛然间现出一片奇彩”,乃朱译中极有光彩的一笔。——施康强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