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语,客店老板和磨坊主的对话 [1]

在武士讲完了故事之后,一群朝圣客中无论老少,没有不说这是一篇值得称颂的故事,并且是耐人寻味的;就是说,只消是个品德温良之人都会作如是想。客店老板笑着赌咒道:“我的好运道,顺利得很!口袋打开了,再看该谁讲第二个故事,这场热闹已有了一个好开端。你来吧,修道僧先生,且看你能不能讲得比武士更好。”

那磨坊主原已喝酒喝得脸上发白,在马背上简直坐不稳,差不多要脱去衣帽,顾不得礼貌了,此刻他就高叫起来,粗大的嗓子像戏台上的暴君彼拉多 [2] 一样,把人的手、头和血,拿来赌咒,嚷道,“眼下我也知道一个好故事呢,包管比武士讲的还要好。”

老板见他喝醉了,说道:“等一下,罗宾,好兄弟,让一个更好的人先讲;等一等,我们大家客气些。”

“上帝的魂!”他道,“我不管!让我讲,不然我就走我的路!”

“讲吧,魔鬼当道!”老板答道,“你是个傻子,你的脑筋出了毛病。”

“来,大家来听!”磨坊主道,“但我先要声明一句,我喝醉了;听我的嗓子,我知道醉了。所以我如果说些不该说的话,只怪萨得克的酒;我来讲一个木匠和他妻子的故事,他怎样上了一个读书人的当。”

“不要乱说!”管家作答道,“你那粗野的酒醉丑话少讲些吧。损害人的名誉是很不该的,犯罪的,尤其不该把妇人们牵连进去糟蹋。还有多少旁的东西可讲呢。” [3]

喝醉了的磨坊主马上回道:“奥斯瓦,好兄弟,没有妻子的人才不做乌龟。可是并不是说你就是一个。有许多好妻子,一千个好的中间不过一个坏的,你自己也知道的,该不是你的脑筋走了样。为什么你要讨厌我的故事哪?我同你一样有个妻子,可是不管我田里有多少头牛,我却不会无故怀疑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头上也长出了角;我很相信我不是。一个做丈夫的不该窥视妻子的秘密,正如不可窥测天机一样,只消他能消受上帝的洪恩,就一切都不用过问了。”

我不用多说,这个磨坊主不让任何人插嘴,却不顾一切,讲出他那丑陋的故事,我想在此只好照实说来。所以我愿每位高尚的人,为了上帝的爱,不要认为我有什么坏意,无非我不得不把他们的故事好的、坏的,都依样讲出来,否则对不起事实。因此谁若不愿听,尽可翻过一页,另择一个故事;有的是古来大小不同的事,高尚的作为,或是道德信仰的文章。你若选择错了,不是我的错。磨坊主本是一个粗汉,你是知道的,管家也是一样,也还不止他两个,而他们两人确是讲了一些肮脏话。请你想一下,莫错怪了我,人们也不可把玩耍的事当真。

磨坊主的故事由此开始 [4]

从前在牛津住着一个有钱的汉子,以木匠为生,同时收留寄膳借宿的客人。一位穷书生住在他家,他读过文史各科,但最爱研读星象之学。他能计算某些问题;譬如说,有人问他天象何时主旱,何时主雨,或预卜一些事情;我也讲不完。

这位书生名叫尼古拉。他很懂男女私情,也极调皮伶俐,看起来却文质彬彬,像个姑娘。宿舍里他独自住一间房,没有同伴,房里插满香花芳草,着实漂亮;他自己也同甘草根一样甜。托勒密 [5] 关于天文学的宏论和其他大小书本,他所用的观象仪,计数的算盘,这许多东西都陈列在他床头一个架子上。他的衣柜上面罩着红色毛布,红布上压着一架弦琴,晚上弹起来,优美的乐曲充满了全屋。他唱过祈祷圣曲之后,就唱淫调;他的愉快的歌喉不断地欢唱。这样,这位有趣的学者度着日子,自己有时挣几个钱,或是朋友帮忙维持着生活。

这个木匠刚娶了一个妻子,才十八岁,且爱得如命。他心怀忌妒,把她关得很紧,因为她年轻心野,而他自己年纪已大,很怕做乌龟。他脑筋笨拙,不懂得克多 [6] 所说的话,人应该与相同的人结婚。情况相等才可以成婚,年龄一老一少是不会合调的。不过他既已落进了网,也只好忍痛,像别人一样。

这个年轻姑娘长得很美,身段灵巧,像一只鼬鼠。系着条纹的丝腰带,拦腰一条围裙,白得和清晨的牛奶一样,鼓起着一道道的裙褶。她的衬衣也是白的,领上前后里外都缀上乌黑的丝绸;头罩上挂下的飘带也是同样的黑绸,一条宽的束发丝带,系住头发上部。的确,她的眼睛是很迷人的;弯弯的眉毛,像黑刺李那样黑,一部分摘干净了,显得很狭长。看她比才开花的梨树还要甜蜜可爱,比羊毛还要轻软。腰带上挂了一只皮袋,上面有丝织的流苏和铜珠。世上没有一个聪明人能想象得出这样一个姑娘,这样一个新鲜活泼的可人儿。她的皮色比伦敦塔里才铸出的金币还要光耀夺目,唱起来和谷仓上的燕子一样婉转响亮,她又轻佻爱耍,犹如小牛羊追逐母牛羊一般。她的一张嘴甜得像蜜,或蜜酒,或像干草里藏起的一堆苹果。她羞答答地像一只轻盈的小鸟。低领上戴着一只胸针,有盾牌上的浮饰那样大,她的靴儿高高缚在腿上。她简直是一朵樱草花,一朵可爱的剪秋罗,可以做任何贵族士绅的小宝贝,或者嫁给一个小富农。

各位,各位请听,有一天这书生尼古拉和这位少妇玩耍起来了,那天正是她的丈夫到奥司纳去了(读书人常常是诡计多端的),他忽然把她抱住,说道:“除非你爱我,宝贝,我隐藏着的爱要了结我这条性命了。亲爱的,现在就爱我吧,否则我就死了,上帝救我!”他紧抱着她的腰。

她像拦在木栅后的一只小马那样向后一跳,扭一扭头想溜开。“我不吻你,我不,”她道,“让我走,让我走,尼古拉,我要喊‘救命’!放开手,请你!”

但尼古拉求她可怜他,说得很好听,一再地要求,结果她答应了他,并且以圣托马斯为誓,有机缘的时候她愿照他的意思去做。“我的丈夫是妒心很重的,除非你机密,看准时机,否则我只有死路一条了。这件事你必须十分机巧才是。”

“这个不必害怕,”尼古拉说,“一个书生骗不过一个木匠,那就白花了时日读书了!”

他俩取得了同意,讲好等待机会。尼古拉亲热地爱抚着她,吻着她,拿起他的弦琴,谱出曲调,弹得又久又响。

一天节日,这少妇到乡间教堂去做礼拜。她额上像白日一般发亮,都是她在事情做完之后洗得这样干净的。那教堂里有一个管事的,名叫阿伯沙龙。他的头发卷起,黄金一样发亮,散开来像一把大扇子;分得清楚均匀;脸上是玫瑰色,眼睛像鹅毛管那样的灰色。他的皮鞋上有网状的细眼,好似保罗教堂的窗。他走出来,穿得精巧清爽,红袜,淡蓝的外衣;上面嵌有美观的厚饰带,套上一件漂亮的法衣,像枝头的花朵一样雪白。我的老天哪,他真是一个可爱的少年!他善于剪、剃、放血,以及写地契单据。他会舞蹈,那个时代牛津的二十种舞法他都学来了,两只腿踢来踢去;他还会弹三弦提琴曲调。他也能弹六弦琴,有时唱着高音。他为了纵乐,镇上每个酿酒房,客店,只消有活泼的卖酒姑娘,他没有不去的。可是,讲老实话,他还是有些拘谨,讲话怕羞。

漂亮的阿伯沙龙在这个节日带着香炉,为教区中妇女熏香,向她们眉目送情。尤其对这位木匠的妻;她确是可喜、迷人,看她一眼就可以给他无上的快慰。我敢保证,如果她是一只鼠而他是一只猫,他一定会立刻把她攫住。这位教区管事满心的情焰,献款时他不肯收妇女们的钱;他客气地说,他不愿收献金。

那天晚上月亮照得很美,阿伯沙龙预备为了爱,通宵不睡;拿着琵琶出去,怀着温暖的情火,愉悦的心,径来木匠家,那时刚是雄鸡叫过,他在小方窗外停住了脚。

“亲爱的姑娘,你如果有意,我求你对我发出慈悲。”他用微弱温柔的喉咙唱着,配合着琵琶声。

木匠醒来,听见他唱,对他的妻说道:“喂,阿丽生!你听见阿伯沙龙在我们的墙底下唱歌么?”

“是的,约翰,”她答道,“我一点一点都听见了。”

这样下去,够好了,但谁不想更好呢?一天又一天,阿伯沙龙这样向她求爱,他忧心忡忡。整天整夜睡不着,梳好了散发,修饰起来,请中间人去求诉,发着誓愿要做她的侍役;他颤抖着嗓子像夜莺一样唱;送她蜜糖水、甜酒、香酒,以及火上才拿下的滚烫的薄饼;又因为她是个市镇妇女,他还送钱给她。有些人是要厚礼买的,有些要拳头打的,也有些要用礼貌才能到手。有一次他还在高台上表演暴君,显示他的本领。但在目前,这能对他有多少帮助呢?她爱的是尼古拉,阿伯沙龙只好去吹鹿角了。他花尽了力气,而所得的却是一顿嘲笑,她把阿伯沙龙当猴儿耍,他的一副诚心都被她当作笑柄。人们有句成语,也确有三分道理,“身边有个调皮的,就讨厌远处那个挚爱的。”即使阿伯沙龙发了疯,但因为他隔开得远了,她的眼里只看得见尼古拉。得意的尼古拉,你现在好自为之吧,阿伯沙龙只有哭着、唱着“啊唷”了!

一天星期六,木匠去奥司纳,尼古拉和阿丽生商定,由尼古拉想个诡计,骗那满怀忌妒的丈夫上当;如果这把戏玩得好,她就是他的了,这本是他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于是,不多说废话,尼古拉不再延迟,却把一两天的食物茶水轻轻拿进房来,叫她同丈夫说,如果他问起他来,就说她不知道他哪里去了;说她整天没有看见他,她相信他生了什么病,因为她的女仆怎样高声喊也喊不应;天倒下来他也不理。

如是,星期六过去了;尼古拉躺在房里不动,只吃、睡或随意做些事,直到星期天夕阳西下时分。这头脑简单的木匠觉得尼古拉十分古怪,不懂他是怎么回事。“圣托马斯呀,”他说,“我怕尼古拉有些不对。天晓得他该不会忽然死去吧!现在这个世界确是有些令人莫测;今天我就看见一个人死了被抬进教堂,星期一那天还见他在工作的。上去,到他门口去喊,”他同小徒弟说,“或用一块石头去敲他的门;看看是何道理,马上来告诉我。”

徒弟毅然地走上去,站在门外,喊着、敲着,像发狂似的:“喂!你在做什么,尼古拉先生?你怎么整天睡觉哪?”

但没有用,他没有听见他回答一个字。一忽儿他找到一个洞,在墙下面,是猫常钻的地方;他由这洞中设法看进去,最后看到了他。尼古拉坐在那里,老是张着嘴,仰着脸,好像在窥视月亮。这徒弟下来,告诉他的主人他所看见的情形。

木匠自己画着十字,说道:“帮助我,圣弗列兹韦德!未来的事是无从预知的!这个人学习天文发了疯,或是发了呆;我想他终究会弄成这个结果。人们不该窥测天机。啊,没有读书的人是快乐的人,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我相信’三个字!还有一个书生读了天文也是如此;他在田野走着看星,观测未来,却没有见到地上一个泥潭,跌了进去。可是,圣托马斯呀,我真为尼古拉担忧。耶稣天父,我一定要去骂他一顿,不让他死读书。给我一根棍子,罗宾,我从门底插进去,你就把门提起。我相信我们还可以把他从书本里唤醒过来!”

于是他走到门口。他的徒弟力气很大,一下就把门从铰链上举了起来,倒在地上。尼古拉却坐着毫不动弹,像石头一般,仍旧张着口凝视空中。木匠以为他已不可救药了,用力提起他的肩膀,拼命摇曳,狂叫道,“喂,尼古拉!喂,望下看!醒过来,想一想基督的苦难;我为你画十字,不让妖魔上你的身!”然后他念着夜咒,向屋子四角和门槛外念诵:——

耶稣基督和圣本纳狄克脱,

祝福这屋,勿使恶魔进来。

晚上的妖灵,白色裴德诺斯陀; [7]

你哪里去了,圣彼得的妹妹?

最后,尼古拉伤心地叹道,“呀,全世界就要毁灭了吗?”

“你说什么?”木匠道,“怎么啦!应该想念着上帝,像我们做工的人一样。”

“给我水喝,”尼古拉道,“然后让我来私下讲一件事,是与你我都有关的。我决不告诉旁人,放心。”

木匠下来,又拿了一大瓶酒上去;各自喝了一些,尼古拉关上了门,让木匠坐在他身旁。

“约翰,我的好房东,”他道,“你在这里向我立誓决不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基督自己的秘密,我来告诉你,但你如果同任何人讲了,你就此完了。你若对我背了信,你一定会发起疯来,这就是给你的惩罚!”

“啊,基督和他的圣血所不容!”这个脑筋单纯的人说着,“我不是一个乱说话的人,虽然我自己这样讲着,但我一向是不乱说的。你讲好了,我决不对一个男人、妇女或小孩说,有惩罚罪恶的神作证!”

“约翰,我不会骗你的,”尼古拉道,“我用星象术观察月亮,从现在到下星期一,将近黑夜的四分之一的时候,天将下暴雨,挪亚洪水时也没有这一半大的水。这世界将在半小时以内全部淹没,那大雨下得如此可怕,全人类将淹死在水中。”

“呀,我的妻!她也要淹死吗?”木匠答着,差不多急得要昏过去,“呀,我的阿丽生!有没有办法补救呢?”

“啊,有的,上帝在此,只要你听从忠告去做,”尼古拉道,“但你不可自出心裁。因为所罗门说过,他的话是最可靠的,‘行动以忠告为依据,你就不致后悔。’你若听我的好话,我自然会设法救她,也救你,连我自己在内,不用一根船桅或一块船帆。你难道没有听说,那时上帝也曾预告挪亚,说全世界将没于大水,而挪亚是如何得救的?”

“是的,”木匠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也没有听说吗?”尼古拉道,“挪亚和他的儿子们要他的妻子上船,那时他吃了什么苦?他宁愿要他所有的黑羊,我敢说,不愿她一人独占了那只船!你知道该怎么办?现在这件事不容迟缓,事情急了,就不能多讲道理,不能再等了。马上去找三只捏面槽或澡盆来,搬进家里,我们每人一只,注意要大的,要能当船一样用,里面放好一天的粮食;此外什么都不要。水将于第二天早晨退出。但不能让你的徒弟罗宾知道,你的女仆亟尔我也没法救的;不要问缘故,因为你问了,我也不能泄漏天机。你若脑子还没有糊涂,你就该知足,像挪亚一样可以得此洪恩。你的妻,我可以答应你,我一定救。去吧,赶快。你找到了三只捏面槽,把它们从屋梁挂下,勿让任何人看见了我们这个办法。这些事做好了,再把食物放好,还预备一把斧头,可以在水来时砍断绳子,屋尖山墙上还要打一个洞,好通过花园那边谷仓上,大雨之后我们就可以随意出去,——那时你就同一只白鸭赶着公鸭那般高兴,在水面浮起。我就会喊道,‘喂,阿丽生!喂,约翰!快乐吧;水要退了。’你就回答,‘呀,尼古拉先生!天气好,你好,天亮了!’那时我们就可以统管全世界,直到老死,同挪亚和他的妻一样!

“但是还有一件事我要严格警告你。那天晚上要留心,我们进了槽船之后,一个人都不能作声,也不能叫喊,一定要默祷。这是上帝的严令。你的妻和你要挂得很开,免得两人胡作非为,不能用眼看,也不能有什么动作。现在这一切办法都告诉了你,去吧,赶紧!明天晚上,等旁人都睡着了,我们就爬进槽去,坐着,等待上帝的洪恩。现在你可以去了,我再不多费时间来教诫了。人们说:‘派一个聪明人出去,不必说一句话。’你很聪明,不用我多教了。去,救我们的命,我求你。”

木匠出来,连声叫着“呵呀”,“啊唷”,把这秘密同妻子说了。她是机警的,比他还懂得这套妙计用意何在。但她装着吓得要死的样子,说道:“呀!快去,帮我们逃生,否则我们都无救了;我是你的忠实的结发之妻,去吧,好丈夫,快些救我们的命。”

啊,人的感觉有偌大的影响!想象可以左右人的生命,印象就能这样深入。这个头脑简单的人确实全身发起抖来;他真以为可以听到挪亚时候的大水澎湃,会把他的甜蜜的阿丽生给淹死了;他哭泣着,忧虑不堪,一声声地叹气。他找到一个捏面槽,一只盆,和一只桶,偷偷地搬进了屋子,挂上屋梁。他自己做了三个梯子,有梯级可以爬上去,进入槽盆;里面放好面包、奶酪和大量的酒,够一天食用。一面做这些准备,一面派他的仆徒们都去伦敦替他办事。星期一快到天黑,他也不点火,却关上门,把一切应做的事都吩咐好了;简略些说,他们三人都爬了上去,坐着不动,倒有差不多走半里路的时间。

“现在开始祷告,不要作声——呣!”尼古拉说;“呣!”约翰说;“呣!”阿丽生说。木匠坐着一点不动,默祷着,倾听下雨,也许他听得到。

由于疲乏和紧张,在打暮钟时或稍迟一些,木匠就酣然入睡了;他精神上的苦恼,使得他呻吟,不一刻打起鼾来,原来他的头靠得不很舒适。尼古拉却偷偷地爬下了梯子,阿丽生也轻巧地下来了;他俩一声不做,就上了木匠的床。玩耍欢乐,阿丽生和尼古拉在床上何等畅心,直到教堂里开始打早祷赞美歌的钟,僧士们开始在圣坛前唱颂诗的时分。

那教区管事阿伯沙龙被相思苦扰,爱火焚心,星期一这天去奥司纳找人交谈散心;偶然私下向一个院僧问起木匠约翰。院僧把他带到教堂外边。“我不知道,”他说,“从星期六我就没有见到他来此工作;我想也许我们的僧院长叫他去取木料了。因为他常去取木料,就在庄上停留一两天的。否则他就一定在家。我实在说不出他在哪里。”

阿伯沙龙心上好高兴,心想,“这该是我整夜不睡的时候来了,从天亮到现在我没有看见他在门口走动。呀,到了鸡叫的时候我就偷偷敲窗,那窗子很低,在他房子边。我就可以对阿丽生讲出我所有心中的事,至少我一定要吻她一下;那也是一些安慰。今天我的嘴整天作痒;这就是至少可以有一吻的预兆。昨天一夜我还梦见参加游艺会。所以我将先睡一两个钟点,然后整夜醒着取乐。”

听得鸡叫一声,这位兴奋的多情种就起来了,精心地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先嚼些益智草和甘草根,好使口里发香,然后梳好头发,舌头下含着爱符,希望因此可以邀得欢心。他用慢步逛到木匠家,在窗边站住,这窗子很低,只到他的胸部。他轻轻咳了半声,——“你在做什么,甜蜜的阿丽生?我的小鸟,我的心爱!醒来,甜肉桂,来同我讲话。你简直不顾我的烦恼,而我到哪里都渴念着你!我为你沮丧,为你心焦,算不了什么!我像小羊找ru头一样哀鸣。的确,我思量得你好苦,像雉鸠那样哀吟。我吃也吃不下,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吃得多。”

“别站在窗前,走远些,傻子,”她道,“再不要来唱什么‘来吻我吧’了。我爱上了另一个比你更好的人,阿伯沙龙,没有错。去你的吧,我要抛石头打你了,让我睡,滚开些!”

“呀!”他道,“天哪,枉费了我一片真心!那么至少可以吻我一下,看耶稣面上,我求求你。”

“我吻了你之后,你就马上走吗?”她道。

“当然,好心肝。”阿伯沙龙道。

“那么你就准备好,”她道,“我就来;”她就转向尼古拉道,“莫作声,你且看我做什么,你好大笑一顿。”

阿伯沙龙跪了下来,并说道:“我简直是登天了;这一下之后,我想还有更好的事要来!心肝,好鸟儿,求你照顾我!”

她马上把窗子打开,“好吧,”她道,“快来,赶快,别让邻家看见了。”

阿伯沙龙赶紧擦干了嘴;那晚上天黑如漆,她于是将她的下部挪出窗外,阿伯沙龙只是一心一意,全不犹疑,却把嘴凑上去亲了她那赤裸裸的屁股。他向后一退,感觉有些诧异,原来他想起女人哪里会有胡须呢;他碰到一个毛松松的东西,于是自言道,“糟了!我做了一件什么事?”

“嘿嘻!”她笑了一声,就把窗子关上了。阿伯沙龙只好怏怏而去。

“胡须!胡须!”尼古拉道,“上帝的肉身,这出把戏耍得真妙!”

这个傻瓜阿伯沙龙却一字一句地听得清楚,气得只得咬紧嘴唇;自言自语道,“我非报复你一下不可!”这时,还有谁像阿伯沙龙那样摩擦他的嘴唇,用灰擦,用沙擦,用草擦,用布擦,用木屑擦?且一面叫着,“呵唷!”他道,“我宁愿把灵魂交给魔鬼,我一定不顾一切要报这个仇!”“我,我,我决不能这样受人欺弄!”他道。他那一腔热爱此刻已全部熄灭了;自从他吻了她的屁股之后,他对于爱情的事看穿了,他的相思病竟从此治好了;从此见了情场中人他就激起一股怒气,像孩子挨了打一样哭叫起来。

阿伯沙龙轻轻走过街来,找着一个名叫葛维司的铁匠,正在锻铁炉上打着农具,忙着磨他的犁刀铲子。阿伯沙龙轻敲着门,说道:“开门,葛维司,快些。”

“什么!你是谁?”

“是我,阿伯沙龙。”

“什么,阿伯沙龙?天哪,你这么早就起来做什么?呀,奇怪!你怎么啦?上帝知道,稳有哪个轻薄姑娘把你一早就闹起来了。你懂得我的意思!”

阿伯沙龙满不顾他的嘲笑,也不回他的话。他的心事不是葛维司所猜得到的,他道:“好朋友,你那火炉里的犁头借给我,我有些用;马上就还你。”

“好的,”葛维司答道,“我是一个老实的铁匠,即使是口袋里的金钱,你也可以拿去!可是,见鬼的,你要拿去做什么?”

“自有用处,”阿伯沙龙道,“明天白天我告诉你;”一面拿起犁头的冷的把柄。他轻轻走出了门,来到木匠家墙下,先哼一声,在窗上敲一下,像上次一样。

“谁在敲?”阿丽生答着,“我想一定是贼。”

“啊,不是的,”他道,“上帝知道,我的心爱,我是你的阿伯沙龙,甜爱。我拿了一只金戒指来给你;是我母亲给我的。很好的,刻得也精巧。你吻我,我就送给你!”

尼古拉正要起来小便,也想来凑个热闹,让他也吻一下他的屁股才放他走。马上来到窗口,偷偷挪出屁股,露在窗外;阿伯沙龙道,“你开一句口呀,好鸟儿,我看不见你在哪里。”于是尼古拉放了一个大屁,像打雷一般,差不多要把阿伯沙龙的眼睛都给冲瞎了;可是他已准备好了烧红的铁犁,向着那屁股中间戳过去。这一下把尼古拉的皮肤烫去了手掌那样大的一块;痛得要命。“救命!水,水!救命,我的天哪!”他像疯子一样喊。

木匠从睡眠中被吵醒,听见有人狂叫“水!”心想,“呀,挪亚的洪水来了!”他一声不响地坐起来,拿着斧头就把绳子砍断,于是那盆和盆里的一切都坠下地来;直冲地面,好生厉害,他昏过去了。

阿丽生和尼古拉吃了一惊,喊着“救命!”奔向街中。邻居老少跑来一看,见木匠昏倒在地,原来他已摔断了一只手臂。但他自己还莫名其妙,想开口,又被阿丽生和尼古拉的话压过去了。他俩向大家说他发了疯,他瞎想,怕挪亚的洪水来到,昏头昏脑买了一只捏面槽,挂在梁上;再三求他俩一起坐上去。大家都嘲笑他的荒谬,向屋梁张看,认为是一件大笑话。木匠说什么话都没有用,谁也不听他,大家宣称这人一定是疯了,传遍了全镇。人人都笑。如此,木匠被骗去了一个妻子,任凭他如何看守得紧也是枉然;而尼古拉身上也烫得不轻。这故事完了,上帝祝福你们众人。

磨坊主的故事完

* * *

[1] 这是全部作品中第一段插曲,生动,写实,坎特伯雷路上的人物性格由此毕现,是富有戏剧性的故事环节。

[2] 彼拉多是中古剧台上的典型人物,在《圣经·新约》里他是判决耶稣死罪的罗马巡抚。

[3] 在这里管家听得磨坊主要嘲笑木匠,很不高兴,因为这位管家就是一个木匠出身,请参看后面管家所讲故事的开场语。

[4] 这篇故事属于法国流行的短篇古体叙事诗的一类;乔叟在这里描写一个牛津学生,一个木匠的妻和一个乡间教堂的管事,竭尽写真的妙笔,是他的最成熟最生动的一种笔法。

[5] 托勒密是第二世纪的希腊—埃及天文及星象学家。

[6] 中古时期一本很受推崇的格言集,作者佚名,一般被认为是第三、四世纪的作品,相传原作者为克多。但克多有二,一为公元前第三世纪到第二世纪的罗马志士;一为公元前第一世纪的反对恺撒的战士及作家。格言集的作者当时公认是前一个克多。

[7] 裴德诺斯陀,是拉丁文祷词的开始;白色或黑色,是念咒时所用的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