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尼的教士的故事开场语

“罢了,先生,不要再多讲了,”武士说道,“你已讲够了,太多了,因为我看大家都有些厌倦哩。至于我自己,听了这些原是富足安乐的人忽而倒霉下来,委实有些不舒服呢!反过来,一个人原是穷苦而慢慢兴盛起来,并且继续下去,岂不愉快。这样就很令人欢畅了。”

“对呀,圣保罗教堂的钟声为证,”我们的老板道,“你说得真不错。这个僧士高声掉着舌头;他说什么‘命运被云雾蒙住’,我就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你还听他讲什么‘悲剧’;其实有何用处,已经做过的事又何必诉苦哀鸣呢,况且,正如你所说的,专听些沉重的东西心上很不舒服。僧士先生,不要讲了,看上天的面子。你的故事弄得大家不开心;这些东西值不得一只蝴蝶,因为一无趣味。所以,僧士先生,或是皮尔斯先生,——如果用你的名字,——讲些旁的东西来,我真心求你;因为,老实说,假如不是你马缰上挂的铃在叮当作响的话,我的天哪,我早就酣睡过去而堕下马来了,就是地下的泥潭有多深,我也顾不到了。那样你岂不是白讲了一场么!的确,古学者说的:‘一个人找不到听众,他的大道理也归无用’。一篇故事讲得好不好,我相信我是很懂得的。先生,讲些打猎的故事吧,我请你。”

“不啦,”僧士道,“我不想讲笑话。让旁人讲吧,我已经讲过了。”

于是我们的老板很粗鲁地对女尼的教士道:“来,走过来一点,你这教士,你,约翰先生,这里来,讲个故事来开一开心。放活泼些,哪怕你骑的是一匹小马,你的马虽是丑陋瘦小,也不碍事!只消能骑,管他妈的。只看你的心是不是生动有劲。”

“好的,先生,”他道,“好的,店老板,我如果讲得不好耍,尽由你骂我好了。”于是他开始他的故事,对我们大家讲着;他倒是一位很温良的教士,名叫约翰先生。

女尼的教士所讲的公鸡腔得克立和母鸡坡德洛特的故事由此开始 [1]

从前有一个贫穷的寡妇,已过了中年,在某洼谷中林边一所小茅舍里居住。这个寡妇自从丈夫死后,居家非常简朴耐苦,因她的产业和收入很少。她小心栽培上帝所赐的一点东西,维持自己和两个女儿的生活。她只有三只大母猪,还有三头牛和一只名叫穆勒的羊。她在那烟灰迷漫的房舍里吃过多次的简陋餐食。她从来不用什么香辣酱油。没有一粒美味的食物吞进她的喉管;她的食物和衣服都是同样的贫乏。她从未因饱餍而致病;有节制的饮食、劳动和一颗知足的心,是她强身的唯一良药。没有痛风病阻碍她的跳舞,也没有中风症惊扰她的头脑。她不喝酒,哪管是红是白;桌上的食物无非是黑白两色,牛奶和粗面包是不会缺乏的,还有烤腌肉以及不时一两个鸡蛋,因为她也是一个制酪的妇人。

她有一个牧场,四面围着木栅,挖着一道干沟,她在这里喂着一只公鸡名叫腔得克立。啼喔报晓,四乡没有能比得上他的。他的嗓子比教堂里礼拜天的琴声还来得美妙。他在棚舍里唱歌司晨,比一座钟或寺院中的时计还要准确。他天性能通晓那经度里昼夜平分线的每一转移,只消上升了十五度,他就啼唱起来,决不含糊。他的花冠红过精美的珊瑚,上面的锯齿像堡垒的雉堞;他的硬嘴黑得像乌玉一般晶亮;他的腿和脚趾像琉璃;他的爪比百合花还白,他周身的颜色像磨光的黄金。这位高贵的公鸡,手下管辖着七个母鸡,供他取乐,七个都是他的姐妹和情侣,看来和他一样精壮;而其中喉部色彩最美的就是坡德洛特小姐。她品性温柔贤淑,是一位良伴,举止温雅,自从她出生第七夜起,已把腔得克立的一颗心锁住了,而那把锁的钥匙却由她掌管;他爱她,实是他的幸福。红日上升的时分,听他俩合唱《我的爱远处去了!》一首歌,音调和谐,煞是有趣。据我所知,那时的飞禽走兽都是能说能唱的。

有一天清晨,腔得克立坐在棚舍里的栖枝上,妻妾们都围着他,美丽的坡德洛特挨近在身旁,他的喉头忽而呻吟起来,好似一个人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坡德洛特听见他叫唤,说道:“亲爱的心,你这样呻吟是何缘故哪?你真算得一个睡汉了;你要不要体面啊!”

他答道:“夫人,请你不必担心;天有眼,我不是撒谎,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此刻心中还在跳动呢。求上帝保佑我的梦,莫把我关进幽狱去了!我梦见我正在场中游逛,忽然看见一只像猎犬似的兽想抓住我,杀害我。他身上是红黄之间的颜色,他的尾巴和耳朵的尖头是黑的,其余的毛色不同;他的鼻子细长,两只眼睛发亮。他的模样真可怕,此刻仍使我吓得要死。这就是我呼唤的原因。”

“滚啊!”她道,“不要脸的没胆量的东西!呀,上帝在天,你已失掉了我这颗心和我的爱情。的确,我不能来爱一个懦夫!哪一个女子不是这样说,我们都愿意要一个勇敢、聪明、大方的丈夫,要他能共守秘密,却不能爱一个守财奴,或傻汉,或见了刀枪就害怕的人,也不愿要一个夸大狂,自有上帝明鉴!你如何有脸对你的心爱说出一个‘怕’字来?你到底有没有一个男子的心,亏你还长着胡须呢?呀,你还怕起梦来了不成?上天知道,梦不过是空幻的东西。梦是身体中气汁余剩所致,或系多血,或系多气,或因各气混合。你夜间这场梦实由于红胆汁过剩,这可以使你怕箭伤,怕红的火焰,怕红色的兽来咬,怕打架,以及大小的狗熊之类;正如郁胆汁能使许多人在睡梦中惊呼着黑熊,黑野牛或黑鬼在追赶他们,都是同一道理。我还可以指出许多其他的气汁能使人睡眠不安,不过我不用多谈这个问题了。啊,克多是一个贤明的学者,他不是说过,‘不要把梦认真看待了’吗?

“你老先生哪,看在天的面上,我们飞下栖木去,请你吃一服泻药就好了。以我的生命和灵魂来打赌,我决不撒谎,实在是劝你以正道,你且先把红黑胆汁肃清;赶紧恢复你的体质,就是城里没有药铺,我也会教你如何自己探寻;只要在这场地上我就能找出那清上除下的药草来。不要忘了,为了上帝的爱!你的胆汁过多;你该当心那上升的太阳看见你身子里满溢着热的气汁。假若他见你这样,我可以和你赌一块银圆,你将得隔日疟症,或发起大寒热来,可以送你的命。一两天之内,你只应吃一两条虫子的清淡饮食,然后进一服清凉剂,如甘遂桂、龙胆草、延胡索或一种毛茛草,我们场上就有。还有续随子、鼠李果或药藤,吃起来味儿很好的;地上长着新鲜的就啄来吃。为你的老父一家人起见,丈夫,请你放心,不要怕梦,我没有什么可以多讲的了。”

“夫人,”他道,“你的学识好丰富呀。可是谈到克多先生,他的智慧是有名的,他虽教人不要怕梦,老天呀!还有许多比他更有权威的学者,著书立说,他们的意见却和他相反,他们根据经验,认为梦的确可以暗示人生的哀乐。不用什么论辩,尽有事实可以证明。

“一个大著作家的书上曾说,有一次两人结伴去虔诚朝圣;走到一座热闹的城市里,找不到有空房的客店,连一所两人可以同住的草舍都没有。因此那一夜他俩只得分手;各自寻找住处。一个找着远地方空场上一家牛棚,与耕牛同宿;另一个却住到很舒适的房子,也是幸运,我们哪个逃得了幸运的支配呢。

“天明以前很早的时候,这人躺在床上,梦见他的朋友向他呼唤道:‘呀,我今夜在牛棚里要被杀了。救救我,好兄弟,不然我就死了。赶快来呀!’这人惊醒,可是转过身去没有理会。他以为梦是不作准的。如此他梦了两次;第三次似乎他的同伴走到他面前说道,‘现在我已被杀了。看呀,我这深而宽的伤痕,流着许多血哩!你一大早起来,到西城门口,会看见一辆装粪渣的车,我的尸体就被人偷藏在里边;你可以大胆挡住那辆车。老实讲,我的金子断送了我的性命。’他又细述了一番他被杀的经过,苍白的脸上好生凄惨。的确,后来他的同伴证实了这场梦;因为次晨,他来到同伴的住所;走到牛棚里,喊着他的名字。

“店主应道:‘先生,你的同伴走了。天亮时他就出了城。’这人心中生疑,想起他的梦,一径来到西城门,看见一辆粪车,正预备去田里施肥,车上的形式正如你听见死者所讲的一般。他壮着胆子大喊报仇,要使这罪犯正法。‘我的同伴昨夜被杀了,正在这车子里僵卧着呢。我向治理这城市的长官们叫冤。啊,来呀,我的朋友被杀在这里面哪!’我何必多噜苏呢?居民都赶出来把粪车推翻,拨开粪渣,中间发现了那被害者的尸首。

“啊,祝福上天,你是如此公平合理,你总有方法揭穿谋害的暗计!暗杀是隐瞒不住的,我们天天都可以听得到。杀人太可怕了,是公正的上帝所不容隐藏的,虽然也有时候两三年不能破案。杀人的罪案终究会暴露的,这就是我的结论。那城中的官长马上捉住车夫和店主,上起苦刑,他们立即招认了,于是被处绞刑而死。

“由此可见梦是不能轻视的。的确,我就在这本书上读到,只是下一章里,——我不撒谎,因我还希望灵魂得救呢——有两个人本想渡海远行,可惜起了逆风,只好在那海湾边景色绝佳的城里停留;一天晚上,风转了方向,照了他们的意想吹了起来。他们心中喜悦,上床安息,准备次晨一早起程。可是其中一个睡着时,遇着一件奇迹。天快放亮之际,他得了一个奇梦。他觉得有一个人站在床边,劝他停下不要动身,说道:‘你若明天出行,你必遭淹死;我没有更多的话好讲了。’

“他醒来把这梦告诉他的同伴,劝他作罢;那一天最好不必起航。他的同伴睡在他旁边,尽量嘲笑了他一顿。‘梦幻吓不倒我,’他道,‘我不能因此就搁下我的事来。你这梦不值我一笑,梦不过是虚幻无聊的东西。人们梦见枭、猴和许多奇兽、怪物;梦见些过去未来没有的事。但是你既想停留在此,自愿怠惰下来,错过你的机会,上帝知道我心上怜悯你;我只好祝福你,说声再会了。’他于是独自启程而去。可是他还没有走到一半的路程,我不知是何缘故,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厄运,忽然船底破裂,连船带人一同沉下了水底,旁边还有其他同行的船只目击当时的情景。所以,我的亲爱的坡德洛特,由于这些往事,你要知道人不可把梦看得太轻了;我告诉你有许多梦是很可怕的。

“我读到的《圣肯纳尔慕传》里,记述他曾做过一个梦;他是麦细亚国王肯诺尔夫的儿子。 [2] 一天在他被害的前一刻,他梦见自己被杀。他的保姆把那梦向他解释,嘱他注意有人谋害;但他才七岁,心地圣洁,顾不到什么梦的事。天哪,我愿牺牲我的一切,只想你也能像我一样念一遍那篇故事。坡德洛特夫人,我告诉你老实话,那位记述西比渥在非洲的一段奇事的作者马克罗俾阿斯也认定梦是事实的先兆。 [3]

“再有,我求你把《旧约·但以理书》细细读一下,且看他是否把梦当作空幻。再谈关于约瑟的事,你就知道梦有时——我不说每次——是不是后事的预告。且看埃及王法老先生和他的面包师和膳食师,他们是否认为梦是全无道理的东西。谁若翻开各国史册,都可读到梦的奇示。啊,克里萨斯,曾为吕底亚的国王,他不是梦见自己坐在树上,昭示他将被吊死么?啊,赫克多之妻恩德罗马克,在赫克多丧命的前夕做梦说他如果次日出战,就保不住性命。她警告他无效,他仍旧出战,就被阿基利斯杀死了。但那个故事讲来太长了,我也不能多停留,天已经放亮了。简言之,我做了这场梦必有灾难;至于泻药我是不信的,我很知道,那是毒物;我最恨泻药,我和它全无缘分。

“现在我们谈些快乐的事吧,这事暂且放下不提。有一点,夫人,我是愿得救的,上帝已赐了厚恩给我,见到你眼边的珠红,你的美貌,我一切的恐惧都消失了;《福音书》里说得好,Mulier est hominis confusio(拉丁原意:红颜是男子之祸水);夫人,这句拉丁文的原意就是:女子是男人的福乐所寄。我夜间得靠紧你的柔软的身旁,虽因栖竿太窄,我不能多多放肆,呀,我已满心快慰,哪里还管得着什么梦幻呢!”

讲到这里,他从栖木上飞下了地,那时已是大天光了,他的母鸡们都跟下来,他咋咋地召唤她们,因为在场上找到了一粒谷,他好生高傲,怕惧已经冰释。在辰刻以前,他已扑了坡德洛特不下二十次。那神气好似一只猛狮,脚尖提起,来回踱着大步;脚底不屑于落到地面。找到一颗谷他就咯咯地叫,他的妻妾们都赶拢上去。我将暂时由他在场上,像朝廷的帝王一般高傲,此刻且按下不提。

天地初创,上帝造人的三月已经度完,自从月初以来,过了三十二天,腔得克立带着七位妻妾,踱着阔步,精神抖擞,太阳在金牛宫已转过了二十一度有余,他的眼睛向着太阳仰视,天性告诉他已是辰正,何用下界的知识灌注,这时他兴高采烈,啼唱起来。“太阳已爬上了天空四十一度有余,”他道,“坡德洛特夫人呀,我的世间幸福所在,你听那快乐的鸟歌唱,看那鲜花的怒放,我的心中充满了快慰!”

可是不测的灾祸忽而降临了,因为上天是知道的,快乐的尽头稳是祸害。上帝也知道,世间的幸福消失最快;一位辞章家如能撰录精确,他尽可把这句话认作无上的真理,在史书上写出来永垂不朽。天下的聪明人听着;这个故事是丝毫不假的,我敢担保,同妇女们所崇尚的《湖上郎斯洛武士 [4] 传》一样真切。现在我回到正题上来。

一只墨黑狐狸,险诈成性,在林中已住了三年,那天夜间,也是天意如此,穿过了篱围,偷进了场子,那里腔得克立和他的妻妾们常在转动;他静悄悄地伏在一窝草里,直到午前,等候捕拿腔得克立,这本是杀人者的惯技。啊,设陷作恶者,你老是躲着害人!啊,又是一个加略人犹大来了!又是一个叛害法国英雄罗兰的加纳伦来了!啊,引木马进特罗亚城的希腊奸细西弄,竟把特罗亚城邦毁灭了!啊,腔得克立,这天早晨你飞下栖木,来到场中,那是一个可诅咒的时刻啊!

这天的灾厄你已得有梦兆;但上帝所见到的是无从避免的,有些学者本是如此见地。任何博学之士都可告诉你,书院中关于这个问题有过激烈的论辩,几乎有千万人因此而相争不已。我却不能像圣奥古司丁,或波伊悉阿斯,或白拉凡顿主教 [5] 等人一样分析精微,究竟上帝的预见是否必然强制着我做一件事——我所谓“必然”是指绝对的必然而言;或者上帝虽早已预知,而我仍有选择的自由;或者他的预见完全不束缚我,却给我以有条件的必然制裁。

这些问题我不愿多提了;我是讲一只公鸡的故事,请你们细听,他不幸受了母鸡的劝告,虽已得了梦的启示,却清早就在场上走动。妇女的话是害人的;妇女的话最初就闯下了祸,使亚当离开了舒适快意的乐园。但我埋怨女子不知会得罪了何人,我不必多说了,我原是讲笑话的。请读者讨论妇女的作家好了。这些都是这只公鸡所讲的话,不是我说的;我决不会凭空侮蔑女性的。

坡德洛特和她的姐妹们在日光下的沙中沐浴,好生舒畅快活,精壮的腔得克立比海中的人鱼还唱得高兴;《菲西洛格斯》 [6] 确实说过人鱼是善唱的。那时,他一眼看见草中憩着一只蝴蝶,惊觉得那狐狸躲藏在一边。于是他无心再歌唱了,却只是“咯!咯!”喊着,惊跳起来,犹如心上受了惊吓一般。禽兽见到了仇敌,天然会知道奔逃,就是从未见过的仇敌,他们见了也是一样。

腔得克立刚发现他的时候,就想逃避,哪知狐狸立刻说道,“尊贵的先生,你向哪儿去呀!你,怕我吗?我是你的好朋友啊!我若存心戕害你或侮慢你,我就简直是只恶鬼了!我并非要来窥伺你,我是来听你歌唱的。你的嗓子真是美若天使。你比波伊悉阿斯或任何音乐家都善于传情。 [7] 我的主子,就是令尊——愿上帝祝福他的幽灵!——和令堂,承他们不弃,都驾临过敝舍,曾使我满心感奋;现在你先生,我也实在渴慕得很。讲到歌唱,我不得不说,除你以外,我若听过任何人像令尊在清早那样唱得出神入化,我宁愿两眼都打瞎。的确,他所唱的曲调,无不从心头涌出。他因为要引吭高歌,曾竭尽全身的气力,两眼紧闭,踮立趾尖,伸长细颈,唱入云霄。他并且十分聪明,所以他的乐技超群。我在《驴哥波纳儿传》 [8] 里读到一只公鸡,因为一个牧师的儿子在年幼无知的时候,把他腿上打了一下,这只公鸡等他成人以后,居然使他丧失了教职。可是拿这只公鸡来比令尊,令尊的智慧和技能,他是根本无从比拟的。现在我请你大发慈悲,一舒歌喉,且看你能赶得上令尊的本领不能?”

于是腔得克立扑起两翅,他被狐狸谄媚得通身发热,哪里还觉察得他的奸诈。啊,大人先生们,你们衙署里有多少献媚附和的人,他们比那些向你进忠言的人更能说得娓娓动听。请读《传道书》中关于谄媚的一段,务必留心他们的诡计。腔得克立跷起脚跟,伸长颈子,闭拢双眼,放心大唱起来。这位狐狸先生马上跳向前去,一口衔住他颈下,驮上背就向林中奔去,那时还没有人看见他。

啊,命运是躲避不了的!啊,栖木上跳下来的腔得克立!啊,他的妻竟没有理会梦的暗示!这件事发生在一个主凶的星期五。啊,维娜丝,人生求乐的女神,这位腔得克立既是你的侍役,他尽力奉承过你,为了取乐,并不想繁殖众生,为什么要在你这个日子使他遭受灾殃呢?啊,亟弗雷 [9] 呀,我的尊师,当你那高贵的理查王被人射死,你是何等善于志哀,我何以没有你那文才,像你一样咒骂这个星期五呢?他也是在星期五这天被杀的啊。我如有天赋文才,你将听我怎样悲唱腔得克立的恐怖和苦痛了。

的确,伊列厄姆陷落时,裴洛斯抓住了普莱谟王的胡须,白刃一戳,把他杀死,像伊利亚特诗中所述,全城的妇女哀号震天,但是比不上那天场上的母鸡们,见了腔得克立被劫时叫唤得那般厉害。而坡德洛特夫人嚷得最响,胜过罗马人烧毁迦太基城时,哈斯狄巴的妻丧偶的哭声。她那时心痛欲狂,自投火中,决心自焚而死。啊,伤心的母鸡们,正如尼禄纵火烧罗马时,公侯死难,夫人们的哭声才比得上你们的叫嚷,因为尼禄将他们都无辜地杀害了。 [10]

现在我重归原题。这可怜的寡妇和她两个女儿,听见母鸡们的扰攘哀号,马上赶出门来,看着狐狸跑向树林去,背上驮着公鸡,她们喊道:“出来啊!快呀!救命呀!狐狸来了!”她们跟着追,还有许多人也拿着棍子赶上去。看家的狗可儿,格郎和泰尔波,还有手里拿着纺织杆的马尔金,都跟着跑;还有母牛、小牛、猪豚,都奔跑起来,因为狗的狂吠和男女们的呐喊,惊扰了它们,它们吓得心惊胆战,一起拼命地追赶。没有一个不在吼嚷,简直和地狱里的群鬼一般;鸭子也嘎嘎地叫着,似乎将被人屠戮;鹅儿吓得飞上了树;窝里的蜂群也拥出来了。那声响好生惊人,求天保佑!约克·斯吉洛 [11] 和他的党人击杀法兰德斯人时也决没有像这天追赶狐狸那样咆哮,一半也没有。他们带着铜、木、角、骨和各种号筒,他们吹着,吼着,似乎青天都要掉下来了。

你们列位请听:啊,命运的转变真快,她可以把仇人的希望和骄矜顿时打消。这位公鸡,躺在狐狸背上,心中战栗着向狐狸道:“先生,假定我是你,上帝助我,我一定对他们说,‘你们这班无聊的村夫愚妇,回去吧!天降厄运给你们!现在我已到了林边,凭你们怎样,这公鸡将在此居留了。我将立刻把他吃掉!’”

“是的,就这样办。”狐狸答道。他正开口说那句话时,忽然那公鸡很轻巧地由他的嘴边脱了身,顷刻间飞上了树。狐狸见公鸡去了,说道:“呀,腔得克立啊!我把你抢出场子,惊动了你,很对不起。可是,先生,我并非存心害你。请下来,让我使你明白真情,上帝助我,我决不会对你撒谎。”

“可是,我诅咒你我两个人,”他道,“我先诅咒我自己,连血带肉地诅咒,如果我还第二次再来受骗。你再也不能用你的花言巧语使我闭着眼儿歌唱了;因为一个人应该睁眼看清楚的时候却闭上了眼,上帝决不赐福于他!”

“的确,”狐狸道,“上帝降厄运于他,如果他在应该守缄默的时候,胡乱开口说话。”

啊,疏忽怠慢,误信阿谀的人,就得如此结果。但你若把这篇故事认为无稽之谈,当作一只狐狸或一只公鸡和母鸡的趣闻,愿你务必摘取其中的教训。因为圣保罗说过,一切写作都是为教义而写作的;应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亲爱的上帝呀!愿你以你的意志,如我的主教所指示的,使我们都做好教徒,引我们浸入上帝的福泽!阿门。

女尼的教士所讲的故事完

女尼的教士的故事收场语 [12]

“女尼的教士先生,”我们的客店老板道,“祝福你的后腿,讲得这样好玩的一个腔得克立的故事!老实说,你如果是个教外的人,你同女人来往一定是满痛快的。我看这位教士,一身好肌肉,好一个脖子,好一个胸膛!他两只眼儿看出来像捕雀鹰一样。他的皮色不需要什么颜料,或葡萄牙红来染过了。愿你快乐,你讲了一篇好故事,先生!”

然后他笑嘻嘻地找到另一个人,请听下去。

* * *

[1] 在中世纪,这个寓言有很多不同的复本,其最初的来源是伊索寓言中公鸡和狐狸的故事,乔叟可能得自最受称颂的长篇禽兽史诗《狐狸雷纳先生》。这是一篇罕有的佳作,在乔叟所写各篇故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这里的教士就是“总引”里那位女修道士的三个教士之一,这个女尼是指第一个女尼,就是女修道士。

[2] 麦细亚为古英格兰中部一国,国王肯诺尔夫死于八一九年,他的儿子肯纳尔慕即位,时七岁,被其姐设谋害死于林中。

[3] 西比渥(前185—前129)是罗马大将,记述他的事迹的作者乃西塞禄(前106—前43),公元后四〇〇年马克罗俾阿斯加以详解,方流传中古时代,尤其是论梦部分十分流行。梦境成为中世纪几种重要文学作品的背景即由此起:但丁的《神曲》,朗格兰的《农夫彼尔斯》,以及乔叟本人几篇早期作品都受此影响。

[4] 湖上郎斯洛武士是中古传奇中亚肃王后的情人。

[5] 圣奥古司丁是第四、五世纪非洲喜坡主教;波伊悉阿斯是第五、六世纪罗马哲人,在狱中写《哲理定心论》,乔叟有这书的译作。白拉凡顿主教死于十四世纪中,曾在牛津讲学,任坎特伯雷主教。关于人类意志自由的问题成为西方一个哲学问题。

[6] 《菲西洛格斯》是一部书名,内容以道德或宗教的解释加之于各种动植矿物,到了中世纪成为鸟兽集解一类的作品。

[7] 波伊悉阿斯除《哲理定心论》外还写过数学、几何及音乐等著作。

[8] 《驴哥波纳儿传》为十二世纪末一篇拉丁讽刺长诗。

[9] 亟弗雷,十二世纪末英国人,写有《新诗论》,用他自己的诗作作诗法原理的说明,乔叟在此有讥嘲之意。

[10] 此段三个比拟都是“英雄戏诗”中所惯用的方式。

[11] 约克·斯吉洛是一三八一年伦敦的农民革命运动的首领,瓦特·泰勒的绰号。

[12] 本段在某些稿本中未载,但显系乔叟手笔,可能因为其他关系曾被删去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