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过饭,便为法国国王的健康干杯,为的是使我心里相信我对他并无怨恨,恰恰相反,对他性情中的人性倒是怀着崇高敬意——由于与人为善,我高了一英寸。
——不——我说道——波旁王室绝不是残酷的家族:他们也许是误入歧途,像别的人一样;但在他们的血统中还有一点温情。我在承认这一点时,感到脖子上较隐微的,涨红——却使人感到比喝了布艮第葡萄酒(至少要两个里弗尔 [1] 一瓶,我当时喝的就是这种酒)那劲头更温暖、亲切。
上帝啊!我一脚踢开皮箱说道,在人世间的财物中,究竟有什么东西使我们容易动感情,使许许多多心地善良的同胞那么冷酷无情地争吵,像我们在路上争吵那样?
当人与人和睦相处时,他拿着最重的金属也感到比鸿毛轻得多!他会取出钱包,轻快地、松松地拿着,向四周看看,仿佛要找一个人跟他分享这笔钱似的。——我取出钱包时,感到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发胀——条条动脉都一起愉快地搏动着,维持生命的每一股力量以那么小的摩擦力尽其职责,可能使法国最唯物的女学者 感到惶惑:不管她怎样讲唯物论,却无法说我是机器 [2] ——
我相信,我自言自语道,我本来会推翻她的信条。
心里一冒出这些想法,立即把天性带到它可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在此以前我已与世人和睦相处,这样一来,就完成了我跟自己立的约。—— [3]
——这时,要是我是法国国王,我叫道———个孤儿要求我发还他父亲的皮箱,这是多好的时机!
* * *
[1] 法国在十九世纪前所用的旧币,约值一磅银子。
[2] 当时法国流行的机械唯物论认为,人的心理活动也是机械运动。法国哲学家拉美特利(1709—1751)就声称“人是机器”。
[3] 作者第一部名著《项狄传》第一卷第十二章中所描写的约里克牧师(本书的“我”,也是约里克牧师),一直以嘲弄、讽刺为武器与他厌恶的人和事进行斗争,终因寡不敌众,抑郁而死。《项狄传》出版后遭到非议,因此,作者在写本书时,决定约束自己(即“立约”,参看本书第58页)不与世人“为敌”,并以最端正的态度来写(参看本书附录:吴尔夫《序言》)。
修士 加来
我刚说出这些话,一个方济各修会 [1] 的穷修士就走进屋来,为他的修道院募化。谁也不愿意让他的美德被偶然出现的情况所玩弄——有的人也许慷慨大方,有的人也许有权有势——sed non,quo ad hanc [2] ——就算有什么美德吧——因为我们的体液 [3] 来潮退潮,不可理喻;据我所知,也可能决定于引起潮汐的同样原因 [4] ——我们认为情况就是这样,决不至于丢人:至少在我来说,我相信,我宁可让世人说“我跟月亮有过既无邪恶也不可耻的恋爱关系”,我多半会满意得多,而不愿因为自己的行为有很多邪恶和可耻之处就只字不提。
——就算是这样吧。反正我一见修士,就拿定主意,一个苏 [5] 也不给他;于是,我把钱包放进衣袋——扣好——把心稍许放正一点,便严肃地向他走过去,恐怕我的脸上有点叫人不敢接近的神情:这时,我把他的形象召到我眼前,倒认为那形象上有一种应该得到更好的对待的气质。
从那位修士剃光的头顶上那道裂痕,太阳穴上只剩下稀疏几根白发看来,他可能有七十左右——但是,看他的眼睛,和眼里流露出的那种似乎是由于礼貌而不是年龄而变得柔和的热情,不会大于六十——实际年龄可能在两者之间——他的确是六十五岁;虽然什么东西过早地在他脸上布下了皱纹,但那整个风度是与这一估计一致的。
那是圭多 [6] 常画的那种头相——温和、苍白——敏锐,没有那些两眼瞧着尘世、满足于富裕生活的愚昧之辈的俗念——它望着远处,只是望着,好像是瞧着世外之物。他那个修会中的人怎么能有这种头相,这只有让这头降生在一个修士肩上的上天,最清楚;这头配婆罗门倒很合适,要是我在印度斯坦平原遇上它,我会对它敬礼。
他的外形的其余部分,只消几笔就可以画出来;交给谁画都行,因为它既不优美也不难看,不过是性格和表情所形成的样子:清瘦,高于一般身材,要是不哈着腰降低了高度的话——但这是恳求的姿态;因为那形象现在呈现于我的想象中,这姿态倒使它显得高了而不是低了。
他进屋走了三步,便站住;把左手放在胸上(因为他右手拿着他走路用的一根细长的白棍)——当我走近他时,他讲了一番他的修道院的需求,他的修会又如何贫穷,以此作了自我介绍——态度那么纯朴——他的容貌、姿态、整个形象,都有那么一种乞求的神情——我受其迷惑,而不是感动——
较充分的理由是,我已拿定主意,一个苏也不给他。
* * *
[1] 意大利人法兰西斯于十三世纪初创立的修会。主张过苦行生活,麻衣赤足,托钵行乞,步行各地宣传“清贫福音”。
[2] 拉丁文:但对于此事却不然。
[3] 西方古代生理学认为,人有四种体液(血液,黏液,黄胆汁,黑胆汁)决定人的性格,气质,也影响人的心情。这里所谓“体液来潮退潮”,意在说明人肯不肯施舍与心情有关,不仅由于有无“慷慨大方”等美德。
[4] 涨潮、退潮,是海洋受月亮和太阳的吸引力所产生的现象。
[5] 法国旧铜币。
[6] 圭多·雷尼(1575—1642),意大利宗教画家。
修士 加来
说毕,他抬眼仰望,我就此答道,一点不错———点不错——除了世人的施舍就没有别的生活来源的人,但愿上天能救济他们,我担心,用于施舍的钱决不能满足每时每刻提出来的许多很高的要求。
我说出很高的要求 这几个词时,他低头看了看他的僧袍衣袖——我感到这一乞求的全部分量——我承认,我说道——那是一件粗布衣跟,还要三年才换一次,吃的是粗茶淡饭——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真正可悲之处是,既然不花什么力气就能挣得衣食,你们那个修会就想强行募化本应属于老弱病残的款子——那些坐牢的翻来覆去计算他受罪的日子的人,也巴不得分一点呢;要是你是慈善会 门下的,而不是方济各修会,尽管我这样穷,我指着我的皮箱接着说道,为不幸的人赎罪,我就是把箱子里的东西全给你,也心甘情愿——修士向我鞠了一躬——不过,在所有的不幸的人当中,我又说道,我国的不幸的人当然有优先权;在我们那边还有成千上万受苦受难的人呢——修士热诚地点了点头——仿佛说,不错,人世间、修道院内,到处都有够多的苦难——我们看得出,我把手放在他的袍袖上,回答他的请求道——好神父!我们看得出,哪些人希望自食其力,哪些人靠别人的劳动为生,成天懒懒散散,混混沌沌,念着“看在上帝分上 ” [1] 混日子,也没有别的打算。
这位方济各会的穷修士没回答:他的脸红了一下,但一闪而过——在他身上天性似乎已跟愤怒无缘;他没有丝毫怒容——而是逆来顺受地两手按在胸前,让那根棍子滑到胳膊弯里,随即退出。
* * *
[1] 求助、行乞用语。
修士 加来
他关上门那会,我心里很难受——啐!我满不在乎地啐了好几次——但无法排遣:我刚才说的每一个无礼的词都拥回我的想象里:我想道,我对这位方济各会的穷修士,只有拒绝他的权利;对失望的人来说,即使不多说那些伤人的话,他受到那样严厉的对待已够他受了——我考虑到他白发苍苍——他那有礼貌的形象仿佛又进屋来,轻言细语地问我,他让我受的伤害重不重?——我怎么能那样对待他——我愿出二十个里弗尔请人为我说情——我的行为很恶劣;我心里说道;不过,我才开始旅行,在路上,我要学点礼貌。
单座马车 加来
一个人对自己不满时,却有一个好处,因为这种情况使他的心情适于作交易。既然到法国、意大利旅行都得坐轻便马车——而天性又总是促使我们去找最适于我们坐的车,我便出了门,来到马车场,想买或租一辆适合我需要的那一种:在车场最远那头有一辆单座马车,一见就中意,于是马上上车,发觉它与我的心情尚能协调,便吩咐侍者去叫旅店老板德塞先生——但德塞先生做晚祷去了,我又不愿意见到那个修士,我看见他在旅店院子的另一头,正跟刚到的一位夫人搭话——我拉上府绸窗帘挡住,既然决定写游记,便取出笔和墨水,在这辆单座马车 里写游记的前言。
前言 写于单座马车上
许多云游四方的贤哲 [1] 必然观察到,天性以它不容置疑的权威设下一定的疆界和樊篱,以限制人的不满:它让人承担几乎不可逾越的种种义务,必须在家里安排舒适的生活,忍受痛苦,就这样不声不响、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它的目的。它仅仅在家里为他准备了一些可以跟他分享幸福,分担一部分重担的最合适的对象,因为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这沉重的负担凭一个人的双肩是担不起的。不错,我们领受了一种不完善的力量,有时把我们的幸福散布到它设置的 界限以外,然而世事又作了这样的安排,由于缺少语言、社交关系和亲属 [2] ,又由于教育、习俗的差异,我们离开自己的范围传达我们的感受,便碰上许许多多障碍,往往完全不可能。
因此,搞感情上的交易,移居国外的冒险家总免不了吃亏:他必须按他们出的价买他不必买的东西——在交谈时,别人听他的话,也免不了要打很大的折扣——顺便说一句,因为这一情况不断迫使他落到他能找到的一个个更公平的作这种交谈的中间人手里,要猜出他这一方的意思,决不需要神算子的能耐——
谈到这里,势必要谈到正题;也自然要谈到(要是这辆一上一下晃动的单座马车能让我写得下去的话)旅行的动因和终极原因——
闲散的人离乡背井到外国去,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这些理由也许出于以下一般原因之一——
体弱多病,
智能低下,或者
必不可免。
头两类包含那些怀着骄傲,好奇,虚荣或怨恨不辞辛劳走陆路或水路的游客,要再分门别类,细分下去,可以分到无穷。
第三类包含全部外国的受难者大军,尤其是凭牧师特权 [3] 出门旅行的人,他们或者作为罪人,在治安法官推荐的管教者指导下旅行——或者是由硬心肠的家长或监护人打发出去的年轻绅士,他们在牛津大学、阿伯丁大学和格拉斯哥大学推荐的管教者指导下旅行。
还有第四类,但这一类人数太少,要不是因为这种性质的作品需要写得极其精确、细致入微,以免特点混淆不清,本不值得特别提一笔。我所说的是这样一类人,他们渡海到异国他乡小住,其目的是为了种种理由,找了种种借口省钱:不过,他们倒不如在国内省钱,还能省了他自己和别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既然他们旅行的理由,在其他类型的侨民当中要算最不复杂的,我姑且为这些绅士安个名目以示区别
简单的游客。
这样,也许可以把全部游客归纳为下列名目。
闲散的游客,
好奇的游客,
说谎的游客,
骄傲的游客,
虚荣的游客,
怨恨的游客。
接下去就是必须旅行的游客,
犯了轻罪、重罪的游客,
不幸的、无辜的游客,
简单的游客
最后(要是你允许的话)是
多情善感的游客(借指本人),他旅行过,而且正在写游记——像这一类的任何一个游客一样,出于必需 ,也是一个必需旅行的游客。
同时,我很清楚,我的旅行和观察,别具一格,与我的前辈截然不同,因此我本来可以坚持要求独享一个壁龛——不过,由于我希望引人注意,也会闯入虚荣的 游客的范围,直到我有了提这要求的更充分的理由,而不是仅仅凭我的工具新奇。
如果读者本人也是个游客,只要对此研究,思考一下,他也许能确定自己在这份分类表上的地位和级别,在他来说这就够了——要了解他自己仅差一步;因为,他很可能到目前还保留着他耳濡目染或已见于言表的东西的一些色彩和相似之处。
最初将布艮第葡萄移植到好望角的人(注意,他原是荷兰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好望角还能喝到在法国山上长的那种葡萄酿的酒——他太迟钝,想不到这一层——不过,毫无疑问,他期望喝到有点葡萄酒味的饮料;至于酒的好坏,或不好不坏——他有阅历,知道这不由他作选择,他能否成功取决于一般所谓机遇 :无论如何他希望喝到最好的酒;这位荷兰人如果怀着这样的希望,而他又过于相信自己脑袋坚强,行事稳健,很可能在他新种的葡萄园里推翻他这点自信:结果发现他赤着身子 [4] ,成为他家里的人的笑柄。
那些乘船坐车周游世界上较文明的王国,去寻求知识,了解别人有多大改进的可怜游客的情况,也正是如此。
我们为此乘船坐车旅行,的确可以获得知识,了解到改进情况;不过,无论寻求有用的知识,还是真正的改进,完全像买彩票一样——即使在那个冒险家大有收获的地方,他学到的东西,也得谨慎地、清醒地运用,才能多少得到点好处——不过,怪得很,有时学、用都偏偏碰不上机会,因此,我以为,要是一个人能说服自己,不靠外国的知识或外国的改进也过得很满意,他也做得同样明智,尤其是如果他生活在并不绝对需要知识或改进的国家——当我看见好奇的游客不畏旅途条件恶劣,长途跋涉去游览名胜,参观古迹,有好几回使我心里感到非常难受;正如桑丘·潘沙 [5] 对堂吉诃德所说,他们在家里也能看到这些,还不会打湿脚呢。这是一个充满光明的时代,欧洲各国、每个角落,无不发出自己的光芒,交相照耀——大多数学科和大多数事务的知识,像意大利街上的音乐一样,能分享的人,不付分文——不过,天下还没有一个国家——上帝可以做证,(总有一天我必须到他的审判席前交代这部作品)——我并非夸大其词——不过,天下还没有一个国家有更多可学的东西——如果那里可能比这里更适于求知,更有把握求得——那里艺术得到鼓励,会很快获得崇高的地位——那里很少由天性(整个来说)承担责任——总而言之,哪儿最富于智慧,更具丰富多彩的特色,能满足我们思想上的需要——那么,亲爱的同胞,你就到那儿去——
——我们就瞧瞧这辆马车,他们说道——遵命,我说道,一边跳下马车,脱下帽子——我们正纳闷,其中一个说道,我看出他是好奇的游客 ——这车怎么会动呢——因为我写前言激动,我冷淡地说道——我没听说过,另一个说道,他是个简单的游客 ,竟在单座马车 上写前言——在面对面的双座马车 上写,我说道,那当然更好。
——既然英国人出门旅行并不是为了看英国人, 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 * *
[1] 原指亚里士多德的信徒,这里也指像作者这类到处观察的游客。
[2] 这一句似可理解为“缺少知音,或感情上的共同语言”。参看本书第98页。
[3] 从前,牧师(后来也包括读书人)犯了罪,有免于受审的特权,直到一八二七年才废除。当时,英国的年轻绅士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在指定的牧师陪同下,被遣送到欧洲旅行,是常有的事。
[4] 参看《旧约·创世记》第9章第20—21节:“挪亚做起农夫来,栽了一个葡萄园。他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在帐篷里赤着身子。”全句的意思是,虽然他自信喝不醉,也不会喝醉,结果还是醉了,事与愿违。
[5] 桑丘·潘沙,堂吉诃德的侍从,见塞万提斯《堂吉诃德》。
加来
我经过道回屋去时,看到除我而外,还有什么东西把过道挡黑了;原来是旅店老板德塞先生,他刚做完晚祷回来,帽子夹在胳膊下,谦恭地跟在我后面,正是他使我想到我需要的东西。本来,我在这辆单座马车上写过文章以后已经对它很不满意了。德塞先生谈到它时,耸耸肩,仿佛它对我根本不合适,但它马上又让我喜欢上了,因为这辆车原来属于一个清白无辜的游客 ,他回家时,托付给德塞先生,由他妥善处理。自从它结束了欧洲的旅程以后,已经在德塞先生的马车场一个角落里停放了四个月了;虽说车一开出车场,首先就得修修补补,尽管它在森尼斯山上大拆大卸过两次,它还是没有从这些历险中得到多大好处——但是,它一动不动,在德塞先生的马车场角落里停放好几个月无人怜惜,就毫无好处可言了。这辆车实在无可夸赞——不过,有一点可以谈谈——如果只要三言两语就能把不幸者救出苦海,而有人偏偏不肯说,我就恨这种人。
——现在要换了我当旅店老板,我把食指尖点在德塞先生的胸脯上说道,我非把这辆不幸的单座马车 处理掉不可——它那副摇摇晃晃的样子,你一走过它跟前,都好像在指责你——
上帝呀! 德塞先生叫道——我不感兴趣——有些人就有这种脾气,我说道,对自己的感受感兴趣,德塞先生,我也只有这种兴趣——我相信,对于像同情自己一样同情别人的人来说,晚上一下雨,你必然会心情不好,不管你如何掩饰——德塞先生你会跟机器一样难受——
若有人说了句恭维话,其中甜味酸味参半,我经常注意到,在英国人听来,他心里总是感到为难,不知该接受,还是不予理会:法国人则绝不会:德塞先生向我鞠了一躬。
一点不错 ,他说道——不过,要是这样,我只是拿一种不安换另一种不安罢了,而且还有亏损:请想一想,亲爱的先生,把这样一辆马车给你,在去巴黎的半路上车就会散架——我给一个正派人留下很坏的印象,还非得受一位爱打趣的 人奚落不可,请想一想,我多受罪。
这服药完全按照我自己的方子配制的;因此,我不得不吞下——向德塞先生还礼之后,不再讲关于良心问题的大道理了,我们便一道向他的马车房走去,想瞧瞧他那一仓库马车。
在街上 加来
如果买方(即使不过是买一辆破烂的驿站马车)不能跟卖方到街上去解决他们之间的争执,而是马上跟对方一样别扭,用一样的眼光看待那个老古板,仿佛要跟他到海德公园角落里去决斗似的,那么,这必然是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就我这一方来说,由于剑术不高明,绝不是德塞先生的对手,我就感到种种思想活动轮番涌上心头,于是不免发生这种情况——我把德塞先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边走边瞧他的侧面——一会又瞧他的正面 ——认为他那副样子像个犹太人——又认为他像个土耳其人——讨厌他的假发——凭我信奉的神灵咒骂他——真希望他待在魔鬼那儿——
——难道就为了区区三四个金路易 [1] ,最多也不过敲我这几个钱,就生这么大的气?——卑鄙的情绪!我转过身说道,当一个人的感情突然转变时,这是很自然的——卑鄙,没有教养的情绪!你的手要攻打人,人的手也要攻打你 [2] ——上天不容,她把手举到额上说道,因为我转过身时,正好跟那位刚才我见她和修士谈话的女士迎面相对——没发觉她当时跟在我们后面——当然,上天不容!我说道,向她伸过手去——她戴着一双仅在大拇指和食指处开口的黑绸手套,因而毫不矜持地接受了我的手——于是我搀着她走到马车房门前。
德塞先生把那把钥匙折腾了 不下五十次,才发现拿错钥匙:我们跟他一样为开门着急;我全神贯注于这一障碍,不知不觉还握着她的手;因此,德塞先生离开时,她的手还在我手里,我们的脸已转向马车房的门;他说过五分钟就回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五分钟对话,相当于面对大街进行五个世纪的对话:面对大街,你可以从外边这样那样的人、物和事件中找话题——而当你的眼睛盯着一块死板的空白——那你只能从你自身找话题,德塞先生离开我们之后,片刻沉默对这种情况都极为严重——她果然转过身——于是,我马上谈起来。——
——不过,正是这些诱惑(我写这些,不是为我在这次旅行中流露的内心的弱点进行辩解——而是交代这些弱点)——我要按我感受这些诱惑那样朴实地写出来。
* * *
[1] 法国旧时的金币,约值二十法郎。
[2] 这一句是套用《圣经》的话,见《旧约·创世记》第16章第11节:“他为人必像野驴,他的手要攻打人,人的手也要攻打他。”
马车房门前 加来
我刚才告诉读者我不愿意从这辆单座马车上下来,是因为我看见那个修士跟刚到旅店的一位女士在密谈——我说的是实话;不过没说出全部实情;因为,修士跟那位女士谈话时,她那副样子和姿态,对阻止我下车,也起了同样大的作用。猜疑闪过我的脑际,说道,他正在跟她淡刚才的事呢: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刺激了猜疑——真希望他还待在修道院里。
如果心灵先于理解力冲出来过问,就为判断力省了很多事——我肯定她是较好的一类人——可是,我不再想她了,还是写我的前言。
我在街上跟她相遇时留下的印象又出现脑际;她谨慎而坦率地把手递给我,我认为这态度说明她有良好教养,也很明智;我搀着她往前走时,感到她身上有一种令人愉快的柔顺,使我的情绪完全平静下来——
——上帝呀!一个男人该怎样带这样柔顺的人一道周游世界啊!——
我还没有看到她的脸呢——这不要紧;因为,想象 马上就开始画这幅画了,在到达马车房之前,早就画好了头部,而且对画得适于做它的女神很满意,就好像它潜入台伯河 [1] 去找来的一样——不过,你是受诱惑者,又是诱惑人的荡妇;尽管你一天要用幻象欺骗我们七次,但是,你骗人时施展了种种魅力,而且把那些幻象装扮成许许多多光明的天使,要摆脱你,就太遗憾了。
我们走到马车房门前,她把手从额头上抽回时,才让我看到她的原貌——那张脸,大约二十六岁——清澈透明的棕色,未施脂粉,打扮朴素——并不是经得起挑剔的端庄美,但自有美在,由于我当时的心境,倒越发让我恋恋不舍——又令人感兴趣;我认为,那张脸有寡妇相的特征,正处于那种容颜衰退的状态,即头两阵悲痛已经过去,正悄悄地开始安于色衰——不过许许多多别的痛苦也可能留下同样的迹象;我希望知道都是什么痛苦——于是准备打听,(要是允许用《厄斯德拉》 [2] 时代那种最流行 的对话方式)——“你有什么事呢?你为何烦愁呢?你为何心神不安?” ——简言之,我感到对她动了慈悲心,于是决心设法献上我这点殷勤——即使不效绵薄之力。
这就是对我的诱惑——而且,情愿听其诱惑,哪怕让我单独跟她在一起,拉着她的手,我们俩都转过脸绝无必要那么近地对着车房门,也情愿。
* * *
[1] 意大利的一条河,流经罗马。这条河发现过大量古代文物。
[2] 基督教的《伪经》中的一篇,下文是模仿《厄斯德拉》下篇的腔调,见第十章第三十一节。
马车房门前 加来
确实如此,美丽的夫人!我有点轻率地抬起她的手说道,这准是“命运”的一次任性的捉弄:拉着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手——性别不同,也许天各一方,一会工夫就把他们一起置于如此真诚的情境中,即使“友谊”亲自为他们效力,哪怕安排一个月,也办不到。
——你考虑这事,先生,说明“命运”让你这次冒险,使你多么为难。——
如果这种情境正合我们的心意,没有比暗示这是环境造成的更不合时宜了:——你便怪“命运”,她接着说道——你自有理由——心里明白而且满意;你不过是个英国哲学家,难道会通知大脑,撤回对她的判断吗?
说着,她抽回手,那神色,我以为,对这番话作了充分的注解。
我承认,更重大的事也不至于使我心里感到如此痛苦,因此,我就要对我心里的弱点所作的描绘,是副可怜相。——我为失去她的手感到屈辱,我失去她的手之后所持的态度,也并未给这创伤抹上油或酒 [1] :由羞怯的自卑所引起的痛苦竟然如此可悲,我这一辈子还从未体验过。
一颗真正女性的心,对于使人这样狼狈不堪而感到的得意,是短暂的,不过几秒钟工夫,她就把手放在我的袖口上,想结束她的回答;于是,我设法挽回了局势,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无话可以补充。
于是我马上开始为她炮制另一种对话,因为,从这事引起的心情和得到的教训来看,我认为,我看错了她的性格;不过,在她向我转过脸来之后,促使她回答的心情消失了——肌肉松弛了,于是,我看见了最初引起我对她感兴趣的那种毫无遮掩的苦恼神情——看到受忧伤折磨的人如此活泼,真叫人丧气。——我从心坎里可怜她;虽然对一颗感觉迟钝的心来说,这似乎很可笑——我真能把她搂在怀里温存一番,即使是在大街上,也不会脸红。
动脉的跳动,沿着我的指头传到她的指头,把我的内心活动透露给她:她垂下眼睛——接着,沉默片刻。
在这间歇中,我准是稍稍用力把她的手捏得紧了—点,因为我的手掌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不像是她要抽回手——而像是她在考虑这样做——遇上这种危机,如果不是由本能而是由理性引导我采取这一最后手段,我肯定已经第二次失去她的手了——我松松地握着她的手,而且那样子就好像随时都会主动放开它;于是,她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直到德塞先生带着钥匙回来;一边我也在考虑,要是修士把刚才的事跟她谈了,一定会在她的心里留下对我不利的印象,我该如何消除这坏印象呢。
* * *
[1] 这里借用这种古老的治疗创伤的法子,见《新约·路加福音》第10章第30节。参看本书第169页注①。
鼻烟盒 加来
在我想到他时,这位厚道的老修士离我们不过六步远;正向我们走过来,方向稍稍偏一点,好像还拿不准该不该打扰我们——但是,他一走到我们跟前,便站住,态度极为坦率;手里拿个角料鼻烟盒,随即打开了递给我——你尝尝我的,我说道,一边拿出我的鼻烟盒(一个小玳瑁鼻烟盒)递到他手上——好极了,修士说道;那么,请你赏光,我答道,收下这盒鼻烟,当你从这盒里捏一撮鼻烟时,有时会想起这是一个曾经对你无礼但不是出于本心的人献上的平安祭 [1] 。
这位穷修士满脸通红。上帝呀 !他把两手紧紧握在一起,说道——你绝没有对我无礼——我认为,那位夫人说道,他不可能这样做。轮到我脸红了;但是,这出于什么思想活动,还是让少数有这种感受的人去分析吧。——请原谅,夫人,我答道——刚才我对他极为无礼,而且无缘无故。——上帝呀,修士叫道,他郑重地表白的那股劲头,仿佛不是他的口气——这得怪我,怪我一心想募化,说话欠考虑!那位夫人表示反对,我跟她一致认为,像他那样严于律己的人,不可能得罪任何人。
我还不知道争论竟能化为美事,使神经像我当时感到的那样舒畅,愉快——如果你站在这样一个圈子里,大家一言不发,互相瞧别人的脸,瞧上十分钟,就会感到傻里傻气的难受;我们虽然都没有说话,但无任何难受感。大家仍保持沉默时,修士拿他那个角料鼻烟盒在僧袍衣袖上擦着,等擦得有点光泽了——他深深一鞠躬,说道,太晚了,已经说不清是我们脾气上的缺点,还是优点,使我们卷入这场争论——但是,这都无关紧要——他请求交换鼻烟盒——说着,他一只手把他的递给我,同时用另一只手把我的拿去;他吻了吻它——把它放进怀里时,他眼里涌流出善性——于是告辞。
我像保护有助于我的宗教的器具一样保护这个鼻烟盒,以提醒我注意更好的事物:老实说,我出国总要带上它;在这你争我夺的世界上,我常常用它把它主人的有礼貌的心灵召来,以管束自己的心灵;后来我从他的身世了解到,世上的争夺为他的争夺提供了充分的用武之地,直到四十五岁那年,由于他打过几仗,而得到的待遇很恶劣,同时在爱情上也遭到挫折,他便把武器和女人一起放弃,到修道院,或者不如说在他内心寻求庇护。
这时我感到心情不好,因为我还要作一点补充:在我上次回来的途中,经过加来时,向洛朗左神父打听,才知道他去世快三个月了,没埋在修道院内,按他的遗愿,埋在两里格外属于修道院的一个小公墓里:我有个强烈的愿望,很想看一看埋葬他的地方——当时,我坐在他的墓旁,取出他那个小角料鼻烟盒,又拔掉坟头上一两棵荨麻,它们无权长在那儿,此情此景叫人不胜伤心,我不禁泪如雨下——我像女人一样软弱;我求世人别笑我,同情我吧。
* * *
[1] 平安祭,《圣经》用语,为赎罪献给上帝的供物。
马车房门前 加来
这一阵我一直没有放开那位夫人的手;由于握得太久,如果不把那只手吻一下才放开,未免失礼:我吻她的手时,她刚才突然消失的热情和心情立即涌回她心头。
这时,在马车场跟我说过话的那两位游客,碰巧在这关键时刻经过我们身旁,看到我们那样情意绵绵,自然想到我们起码是夫妻 ;于是,一走到马车房门前便站住,他们当中那个好奇的游客问我们,是不是第二天早上动身去巴黎?——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回答,我说道;那位夫人接着说道,她要去亚眠。——昨天我们在那儿吃过饭,简单的游客说道——你去巴黎的路上,另一个补充道,就要经过那个镇。亚眠在去巴黎的路上 ,我正要对这一指点表示万分感谢;但在我取出那个穷修士的小角料盒,捏了一撮鼻烟之后——我一声不响,向他们一鞠躬,并祝他们在去多佛的路上旅途愉快。——他们便不再来打扰了。
如果我请求这位受痛苦折磨的夫人同意坐我的马车,我自问道,有什么害处呢?——又会造成多大不幸呢?
当我提出这一问题时,我本性中的种种肮脏的感情和坏习性,都惊慌起来——那你得弄第三匹马,“贪婪”说道,就要从你腰包掏走二十里弗尔——你不了解她是什么人,“小心”说道——这事会使你陷入困境,“怯懦”悄声道——
——没错,约里克!“谨慎”说道,别人准会说你跟情妇私奔,约好到加来幽会——
从此以后,“虚伪”高声叫道,你再也无脸见人了——在教会里,“卑鄙”说道,也永无出头之日——这事无论多么不妥,“骄傲”说道,你绝不是个卑鄙的牧师。
不过,这是礼貌,我说道——通常我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凭一时冲动,因此,很少听这帮钩心斗角的家伙的话,因为它们除了用最坚硬的东西把心封闭起来而外,就我所知,毫无用处——我马上向那位夫人转过身去——
但是,正当这一诉讼在辩论时,没发觉她已悄悄走开,到我作出判决,她已沿大街往前走了十来步了;于是,我迈开大步去追她,打算用我所掌握的最得体的辞令向她提出这一建议;但看到她用手半托着脸庞,若有所思地慢慢小步走着,眼睛盯着地下,使我想到她也在审理同样的诉讼。——上帝保佑她!我说道,跟我一样,在这种时刻,她也有婆婆或答尔丢夫 [1] 似的姑妈,或胡言乱语的老奶奶,要请教,因此,不愿打断她的审理程序,而且认为,让她自行决定比出其不意向她提出建议更为殷勤,我便向后转,她在一旁边走边沉思时,我在马车房门前散步。
* * *
[1] 莫里哀《答尔丢夫》一剧中的主角,典型的伪君子。
在大街上 加来
在头一眼看到这位夫人时,我已凭想象认定“她是较好的一类人”——然后定为第二条定理,和第一条定理一样不容争辩,即:她是寡妇,面带痛苦的特征——我不再深究;我已经为这一令我满意的情境找到足够的根据了——即使她在我身边一直待到半夜,我也会坚持我这套理论,而且仅仅按这种笼统的看法考虑她的情况。
她还没走到离我二十步远,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叫了起来,要求打听详细一点——这使我想到不久的分离——我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心灵总是想挽救它能挽救的;我需要得到一点线索,万一我跟她不再重聚,我才能将我的祝愿通过这些线索送到她那里:简言之,我希望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姓——她的情况;既然我已知道她的去处,还想知道她的来处:但根本无法打听:有许许多多碍难启口的顾忌。我想了二十条主意——当时可没有男人直截了当问女人这规矩——根本不行。
一个矮小文弱的 法国上尉,像跳舞似的从街上走了过来,他向我证明这是天下最容易不过的事;因为,正当那位夫人回到马车房门前时,他突然插入我们当中,向我作自我介绍,还没有介绍完,就求我帮忙把他引见给这位夫人——我还没有引见自己呢——于是,他转向夫人,向她提问,一样办到了,问她是不是从巴黎来?——不是,她正要去那儿,她说道——你不是从伦敦来的吧 ?——对,她答道。——那么,夫人一定是从佛兰德来的。——显然,你住在弗拉芒德 ,法国上尉说道。——夫人回答说,是——没准是莱尔人吧 ?他补充道——她说不是。——不是阿拉斯人?——不是康布雷人?——不是根特人?——也不是布鲁塞尔人?她回答说,她是布鲁塞尔人。
在上次战争,他说道,他有幸参加过炮轰那个地方——因为 那儿环境优美——在法国人赶走了帝国主义者之后,住满了贵族(夫人微微屈了一下膝)——于是,他把这次炮轰,以及他那份功劳向她描述了一番——他请问她的名字——鞠了一躬。
——二位是夫妻 ?——他已经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道——也没有停下来等回答——就跳着舞走了。
我即使受过七年良好的教养也干不出这等事。
马车房 加来
那位矮小的法国上尉刚离开我们,德塞先生就拿着马车房的钥匙来了,马上把我们领进他的车库。
德塞先生打开马车房门,引起我注意的第一件东西,是另一辆破旧的单座马车 :尽管跟停在马车场、仅仅在一小时前还让我十分中意的那辆一模一样——这时看到它,却在我心里引起了厌恶感;竟制造出这么一辆车,我以为首先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准是个大老粗;对于想到坐这种车的人,我的看法也不会太宽容。
我注意到,那位夫人也跟我一样不喜欢这辆车:于是德塞先生把我们带到并列的一对马车跟前,他介绍说,这对车是A爵爷和B爵爷为了周游大陆 买的,不过,就到过巴黎,因此,无论哪一方面都跟新的一样——好是太好了——我走到后面第三辆车跟前,马上开始讨价还价——不过,坐不下两个人,我打开车门上了车,一边说道——请,夫人,德塞先生伸出他的胳膊说道,请上车——夫人犹豫了半秒钟,随即上车;这时,侍者招手示意,要跟德塞先生说话,他关上车门,把我们关在车内就走了。
马车房门 加来
这很有喜剧性 ,太可笑了,夫人笑着说道,由于想到接连出现意外情况,使我们单独在一起,这是第二次了——这很有喜剧性 ,她说道——
——要造成喜剧性,我说道,还缺一点殷勤的法国人惯用的喜剧手法——一见就调情,过一会就奉献自己。
这正是他们的长处。夫人答道。
至少大家都这样认为——怎么会有这种看法呢,我不知道,我继续说道;不过,他们肯定已经获得更了解爱情,而且比地球上其他任何民族都善于调情的声誉:就我来说,我倒认为他们是老出乖露丑的笨蛋,而且实在是让丘比特生气的最糟糕的射手 [1] 。
——想想看,用感情 调情!
我还不如想想用碎布头做一套体面的衣服呢——而且,这种做法——突如其来——一见就表白——就是把那份奉献和奉献者本人提交一个未动情的头脑审察,他们赞成 也好,反对 也好,反正就得这样。
夫人注意听着,仿佛期望我说下去。
那么,请考虑一下,夫人,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接着说道——
一本正经的人是为了名声讨厌爱情——
自私的人是为了他们自己讨厌爱情——
伪君子是为了上天——
而且,我们所有的人,无论老少,一听到这个词公然说了出来 ,他们所受的惊吓,十倍于所受的伤害———个男人要表示爱情,却老说不出口,直到过了一两个小时,憋得难受至极之后,才说出这个词,这暴露出他在交际这一门学问上是多么缺乏知识。这门课就是不声不响地献点小殷勤,既不要露骨得引起惊慌——也不要含糊得引起误解——时不时露出亲切的样子,少提到爱,或者不提——听其自然,你的情人会随天性铸成合她心意的爱。——
那么,我郑重宣布,夫人脸一红,说道——这一阵,你一直在跟我调情。
* * *
[1] 丘比特,罗马神话中的爱神,有双翼,手持弓箭,被他射中者,即产生爱情。这里借以讽刺法国人虽善于调情,却往往得不到爱情。
马车房 加来
德塞先生回来请我们下车,并通知夫人,L伯爵——她的哥哥刚到旅馆。尽管我对夫人一片好意,我没法说遇上这件事我心里会感到高兴——我不得不如实说了——因为这对我正要向你提出的建议,夫人,我说道,至关重要——
你不用告诉我是什么建议,她把手放在我的两手上,说道,好心的先生,男人向女人提出建议很少出于好心,不过,不久前她已经预感到这番好心了——
为了即时防卫,我说道,本性赋予女人预感的本事——不过,我认为,她瞧着我的脸说道,我并不担心有人对我不怀好意——不瞒你说,我已决定接受那份好心了。——如果我——(她停了一会)——我相信,你的好心会让我讲出一段故事,那就会使怜悯成为这次旅行中唯一危险的事了。
说罢,她让我两次吻她的手,然后带着颇有感触又有点关注的神色下了车——道声再见。
在街上 加来
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快办完一笔十二几尼 [1] 的交易:因为失去了那位夫人,我的时间似乎很沉重,而且知道,在我上路之前,每时每刻都会长一倍——我马上吩咐备马,然后向旅馆走去。
上帝呀!我说道,听到镇上的钟敲了四下,想到我在加来待了一个多小时了——
一个人只要他能用心灵去关心一切事物,而且,既然他有眼睛,在旅途中能看到时间和机会不断向他提供的一切,只要他不放过他能正当地 接触到的任何事物,那么,他在一生中这样短暂的时刻,可以了解到多少奇遇啊。——
要是这一次得不出结果——另一次会的——没关系——这是对人性的试验——我辛苦一场毕竟有所得——这就够了——做试验得到的乐趣,使我的感官和我气质中最好的气质保持清醒,而使粗鄙的气质入睡。
有人能从但 旅行到别是巴 [2] ,却大叫一片荒凉,我可怜这种人——在那些不培育大地提供的产物的人看来,就是这样;全世界也是这样。我宣告,我愉快地拍手说道,要是我在沙漠,我也会找到在沙漠中唤起感情的办法——即使不过如此:我会寄情于可爱的桃金娘,或者寻找忧郁的柏树,跟它互通心曲——我会追求它们的阴凉,亲切地向它们致敬,感谢它们庇护——我会把我的名字刻在它们身上,发誓说它们是全沙漠中最可爱的树:要是树叶枯萎,我会教自己哀悼,它们高兴时,我也跟它们一起高兴。
那位博学的斯梅尔芬格斯 [3] 从布洛涅旅行到巴黎——从巴黎到罗马——等等地方——不过,他是怀着怨恨,带着黄疸病动身的,他经过的每一事物,都变了色,变了样——他都一一描述了一番,那不过是描述他那可悲的感情而已。
我曾在万神殿的大圆柱廊里遇上斯梅尔芬格斯——他刚从殿里出来——这不过是一个大斗鸡场 [4] ,他说道——但愿你对美第奇宫的维纳斯没说过更坏的话,我答道——因为,在路过佛罗伦萨时,我听说他把这位女神侮辱一通,比骂街上的妓女还难听,其实,无缘无故,毫无道理。
斯梅尔芬格斯回国时,我在都灵再次跟他不期而遇:他总要讲上一段悲惨的遭遇的悲惨故事,“他讲到海上和陆上惊心动魄的灾难,又讲到食人者,彼此相吃的生番” [5] ——他每到一站,都挨跳蚤咬,活受罪,比巴多罗买的遭遇还惨 [6] ——
我要把这事告诉全世界,斯梅尔芬格斯叫道。你还不如告诉你的医生,我说道。
蒙邓格斯 [7] ,带着一大笔财产,遍游各地;从罗马到那不勒斯——从那不勒斯到威尼斯——从威尼斯到维也纳——到德累斯顿,到柏林,他却没有一件慷慨的交往或奇闻趣事可谈;他一路上目不斜视,既不向右看也不向左看,生怕受到爱情或怜悯的诱惑,离了正道。
愿他们得到安宁!如安宁能找到;但即使天堂也需要给予安宁的对象,如这种脾气的人能进天堂——每个温柔的精灵都会张着爱的翅膀飞来,为他们到达而欢呼——斯梅尔芬格斯和蒙邓格斯的灵魂只会听到新的欢乐颂,新的爱的狂喜,祝贺共同幸福的新祝词——我从心里可怜他们:他们没有培养写这种作品的能力:要是把天堂的最快乐的大厦分配给斯梅尔芬格斯和蒙邓格斯,他们也决不会快乐,他们的灵魂便永远在那儿进行苦行。
* * *
[1] 几尼,英国旧金币,值二十一先令。
[2] 但,别是巴,都是《圣经》中的地名(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3章第20节等处),“从但到别是巴”一语,常用以比喻“从北到南”,“从一端到另一端”。
[3] 指英国小说家斯摩莱特(1721—1771)。他的小说多抨击社会的丑恶,同情穷苦人民;还写过医药、史地等方面的著作。他于一七六六年(即本书出版前两年)出版的《法国、意大利游记》,也多发议论,批评很尖锐。
[4] 参看斯——的游记。——原注。(译者按:“斯——”即斯摩莱特。)
[5] 见莎士比亚《奥赛罗》第一幕第三场。
[6] 巴多罗买,耶稣的十二使徒之一。据传说,他遭到活剐。
[7] 蒙邓格斯,指塞缪尔·夏普,医生,他的《意大利来函》于一七六六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