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皮箱从马车后面掉过一次,我冒雨下车两次,其中一次陷在没膝深的烂泥里帮驿马夫把箱子捆上,当时也没发觉缺少什么——直到到了蒙特吕尔,店主问我要不要仆人,我才想起,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一个仆人!我太需要了,我说道——因为,先生,店主说道,有个聪明的小伙子,如能有幸侍候英国人,他会引以为荣——不过,为什么英国人就比别人有面子?——他们很大方,店主说道——这么一说,今天晚上我的口袋里不让人掏走一个里弗尔,我自言自语道,我就该死——但是他们有钱操大方,先生,他补充道——那就在账上跟我多记上一个里弗尔,大方一下,我说道——就在昨天晚上,店主说道,有个英国老爷给侍女一个埃居 [1] 呢——对让娜托娜小姐来说,那就糟糕了, 我说道。

因为让娜托娜是店主的女儿,而且店主认为我的法文程度很浅,于是冒昧地告诉我,不应该说糟糕 ——而应该说很好 。只要能得到什么东西,他说道,总是说,很好 ——得不到什么东西才说,糟糕 。反正都一样 [2] ,我说道。请原谅 ,店主说道。

我利用这一最合适的机会,最终认识到,糟糕,很好 ,是法语会话中两个很关键的词,外国人在去巴黎之前,纠正了这两个词的用法,就会应对得体。

一位嘴快的法国侯爵在我国大使宴客的席上,问H先生,是不是诗人H?不是,H先生温和地说道——糟糕 ,侯爵答道。

这位是历史学家H,另一位说道。——很好 ,侯爵说道。而H先生心肠极好,对这两种回答他都道声谢谢。

店主在这件事上对我加以纠正之后,就把拉弗勒叫来,这是他提到的那个小伙子的名字——先只说了这几句:他有多大能耐,他不便说什么,他干什么合适,先生自有高见;至于拉弗勒的忠实可靠,他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店主说这番话时那种态度,使我马上注意正在办的这件事——拉弗勒本来站在外面等,提心吊胆地期待着,轮到我们这些自然之子等的时候谁都会有那种心情。于是,他进来了。

* * *

[1] 埃居,法国旧时银币。下文的“让娜托娜小姐”,也是《项狄传》中的人物,见第七卷第九章。

[2] 原文为It comes to the same thing,这里是玩文字游戏,针对上句的anything,nothing中的thing(东西)而说的俏皮话。

蒙特吕尔

我对各种各样的人,往往一见就喜欢;而一个可怜虫自己上门来要求侍候我这样一个可怜虫,对这样一个人就更是如此;我知道自己这个弱点,正因为这样,我总是容许我的判断撤回点什么——这多少要看我当时的语气和我打算支配的这个人所属的格——我还不妨加上,所属的性。 [1]

拉弗勒进了屋,我尽可能打了种种折扣之后,这个人那副坦率的样子和态度对他很有利,这事马上定了下来;于是,我先雇下他——然后才开始问他能干什么:不过,以后在我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发现他的才干的,我说道——再说,法国人无所不能。

然而,拉弗勒什么也不会干,只会打鼓,用笛子吹一两支进行曲。对他这点才干,我决定凑合用一下;但不能认为,我的智慧曾经像对我这次尝试那样厉害地骂过我的弱点。

拉弗勒像大多数法国人一样英勇,早年即外出谋生,在军队里干了几年;在服役期满时,感情上既已得到满足,而且发觉,打鼓大概只能获得打鼓的荣誉,因为,干这一行没有光荣的前程可奔——于是退伍回他的老家 ,过着但愿上帝满意 的日子——即是说,无以为生。

——那么,我的智慧 说道,你这次到法国、意大利旅行,竟雇了一个鼓手侍候你!啐!我说道,我们有一半的绅士旅行兜这样一圈不也带一个哼哼唧唧、无聊乏味 [2] 的旅伴 么,而且还要付钱给吹笛的,魔鬼什么的?如果一个人在这样力量不相当的较量中能用模棱两可的话 脱身出来——他还不是处于困境——你还能干别的吗,拉弗勒?我说道——啊,当然 !——他能做皮绑腿,还会拉几下提琴——好极啦!智慧说道——嗐,我自己奏低音部,我说道——我们会奏得很好。你会刮胡子,修饰一下假发吗,拉弗勒?他天生对什么都爱好——对天堂来说,也够了,我打断他说道——对我也该够了——于是送上晚餐,我椅子的一边躺着一条长毛垂耳的英国狗,另一边,有一个法国仆人侍候,他满脸喜气洋洋,不下于天性在任何人脸上着的喜色——我对我这个帝国真是心满意足了;如果君王们都知道他们愿意干什么,他们可能会跟我一样满足。

* * *

[1] 这一句玩弄文法术语,句中“语气”(mood)、“格”(case)和“性”(gender),也可分别译为“心情”“状况”和“性别”。

[2] 原文为hum-drum针对上文drummer(鼓手)而发,有双关意味。

蒙特吕尔

既然拉弗勒要陪我从法国到意大利旅游全程,而且经常要登场,我还得为他说几句,以飨读者:通常我总是凭一时冲动作出决定,很少为此后悔,就雇这个人来说,我更没有理由后悔——他像一个紧跟一位哲学家,费劲地亦步亦趋的人那样忠实,热情,单纯;尽管他打鼓,做皮绑腿的才干很高明,却偏偏对我没有多大用处,但是我每时每刻都从他那快活的脾气中得到补偿——这种脾气弥补了一切缺点——我遇到困难,感到痛苦时,我始终能从他那副脸色中获得支持的力量——我本来还要补充一点他的遭遇;不过,无论什么都拿他无可奈何;因为,拉弗勒在旅途中无论遇上什么困苦,或挨饿受冻,或赤身露体,或熬更守夜, [1] 无论碰上什么倒霉的事,他的外貌毫无表示,看不出一点迹象——他始终是那副样子;因此,要是我还算是一个哲学家,这是撒旦有时让我想到的——多亏这个可怜虫那种气质哲学,使我羞愧,因而成了较好的一类哲学家,想到这一点,我那自负的傲气总是感到屈辱。此外,拉弗勒还有一丁点花花公子风度——初看时,他似乎是天生的而不是造作的花花公子;不过,在我跟他在巴黎待了三天之前——他似乎绝不是个花花公子。

* * *

[1] 这里借用《新约·哥林多后书》关于“保罗以诸般患难为荣”的一段话,见该书第11章第27节:“我较他们多受劳苦……多次不得睡,又饥又渴,多次不得食,受寒冷,赤身露体……”

蒙特吕尔

第二天早上,拉弗勒上工时,我把皮箱的钥匙和一张开列着半打衬衣和一条绸紧身裤的清单交给他,吩咐他把行李装上马车捆好——把马套上——要店主开账单来。

幸运的小伙子 ,店主说道,一边隔着窗子指指围着拉弗勒的六个姑娘;当驿马夫往外牵马时,她们亲切地向他道别,拉弗勒一遍又一遍挨个儿吻她们的手,他抹了三次泪,许了三次愿,答应从罗马给她们带免罪符。

全镇的人,店主说道,都喜欢这个小伙子,以后蒙特吕尔镇上怕无处不感到他不在的遗憾: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不幸是,他接着说道,“他总是在恋爱。”——我衷心为此感到高兴,我说道——那就省得我天天晚上把紧身裤压在头下。我说这番话,与其说是颂扬拉弗勒,不如说是颂扬我自己,我这一辈子几乎总在恋爱,不是爱这位女王,就是爱另一位女王,而且希望能一直爱到死,因为我坚信,要是我竟干出卑鄙的事,那准是在一次热恋和另一次热恋之间的空当:在这空当,我总是发觉我的心上了锁——要它施舍给不幸者六便士,都很难:所以,我总是尽快从这种心境中摆脱出来,一旦再次激起热情,我又变得非常慷慨大方,对人一片好意了;我愿意为任何人,或跟任何人,做任何事,只要他们让我相信干这种事没有罪恶。

——不过,我说这番话——的确是赞美热情——而不是我自己。

片段

——阿布德拉,是全色雷斯最坏,最放荡的城市,虽然德谟克利特 [1] 住在那儿,极尽讽刺、嘲笑的能事,试图使其改邪归正,仍然无效。在白天,下毒,搞阴谋,暗杀——诽谤,写讽刺诗文,闹乱子,无所不为——到晚上就更糟。

当情况发展到最糟的时候,正巧上演欧里庇得斯 [2] 的《安德罗默达》,全体观众都喜欢这出戏:而使观众喜欢的所有情节中,最能激发观众想象的,莫过于这位诗人在佩尔修斯那段哀婉动人的道白中所激起的柔情,

啊,丘比特,上帝和人的君王……

第二天,几乎人人都按剧中的诗腔诗调说话,而且不谈别的,只谈佩尔修斯那段哀婉动人的台词——“啊,丘比特,上帝和人的君王”——阿布德拉的每条街,每个家庭都在谈——“啊,丘比特!丘比特!”——每个人都在说,像一段优美的曲调中的自然的旋律一样脱口而出,不管嘴愿意不愿意——只说“丘比特!丘比特!上帝和人的君王”——激起了热情——全城,像一个人的心一样,都向爱敞开了胸怀。

没有一个卖药的能卖出一点草药——没有一个造武器的还有心思去铸造一件杀人的工具——在街上,友谊和美德聚会,互相接吻——黄金时代回来了,笼罩着阿布德拉城——阿布德拉的男人,人人拿起了牧笛,阿布德拉的女人,个个离开了她们织的紫色布匹,端庄地坐下,倾听那支歌——

这只有上管天堂,下管人间,甚至深海的上帝,才能办到,片段写道。

* * *

[1] 德谟克利特(前460—前370),古希腊哲学家,因为他嘲笑阿布德拉人愚蠢和虚荣,又被称为“嘲笑人的哲学家”。

[2] 欧里庇得斯(前480—前406),古希腊悲剧作家。他的《安德罗默达》是根据希腊神话中关于安德罗默达公主遇难被佩尔修斯救出,并结为夫妇的故事写的。此剧仅存片段。

蒙特吕尔

一切收拾停当,旅店账单上的每一项都经过争论,付过款之后,往往还要在门口解决一件事,你才能上马车,除非你被这次历险弄得心情不佳;那就是要打发包围你的贫穷的子女。可千万别说,“让他们见鬼去”——打发几个可怜人到那里去,是很残酷的,就是不这么办,他们也受够罪了:我总是认为,最好手上拿几个苏;我还要奉劝每一位高尚的游客照样办;在写下他给钱的动机时,不必那么精确——自会有人记在别处。

至于我,没有人像我那样给人这么一点钱;因为我认识的人很少只拿这点钱给人:不过,既然这是我在法国施舍的第一次公开活动,我就更加注意。

唉,唉!我说道。我只有这八个苏啊,一边把手上的钱亮给他们看,但是有八个穷汉和八个穷婆要这点钱。

一个破破烂烂,连衬衣也没穿的穷汉,马上从这个圈子后退两步,鞠一躬,表示不够格,撤回要求。即使全剧场齐声高呼为夫人让路 ,也传达不出半点这样尊重妇女的感情。

天哪!乞讨和文明礼貌,在别的国家是那样不相容,在这个国家竟能协调一致,上天为了什么高明的理由作出这样的安排?

——我一定要给他一个苏,仅仅为了他的礼貌 。

一个矮小、活泼的穷汉,在这个圈子当中,站在我正对面,他先把什么东西夹在胳膊下,那曾经是一顶帽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鼻烟盒,大大方方地递给他两旁的人,请他们捏一撮:这可是了不起的礼物,于是大家谦让一番,不肯接受——这个矮小的穷汉,点了一下头,请他们不要客气,硬把鼻烟盒塞过去——来一点 ——来一点 ,他转过脸去说道;于是每人都捏了一撮——遗憾,你的烟盒居然也想要一个苏!我自言自语道;于是我往烟盒里放了两个苏——又从盒里捏了一小撮,以提高其价值,我这样做时——他感到第二次受恩的分量比第一次更重——因为这是给他面子——另一次是对他施舍——为此,他向我深深一鞠躬。

——给!我向一个只有一只手的老兵说道,他打过仗,当兵把他累垮了——这是给你的两个苏——国王万岁 !老兵说道。

当时,我只剩下三个苏了:于是,我给了一个苏,仅仅看在上帝分上 ,这是要钱的立足点——那个穷女人股关节脱臼;那么,出于其他任何动机给钱,怕都不合适。

亲爱的大慈大悲的先生 ——这不能反对,我说道。

英国老爷 ——单是那声音就值这点钱——因此,我给了我最后几个苏,听这声音。 可是,在我满怀热忱给钱的时候,我忽略了一个羞怯的穷汉 ,没有人帮忙为他要几个苏,而且,我相信,他宁肯死,也开不出口为自己要一个苏:他站在这个圈子外边一点,靠近马车的地方,抹抹脸上的眼泪,看那张脸,我认为他曾经过过好日子——上帝呀!我说道——我一个苏也没剩下,没钱给他了——你有上千啦!天性的一切力量在心里翻腾起来,叫道——于是,我给了——不管给什么——现在,我耻于说,真多 呀——当时,我耻于想到,真少呀:我给读者提出这两个定点之后,要是他能猜测我的心意,也许会断定,那笔钱的准确数目,不出一两个里弗尔。

对其余的人,我就无能为力了,只能说声,愿上帝赐福给你——愿仁慈的上帝再次赐福给你 ——老兵,小矮个等人说道。羞怯的穷汉 说不出话——他掏出一块小手绢,一边擦擦脸一边转过身去——我认为,他比他们更感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