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小城市设在地下室酒店里的木拉大座钟咚咚地敲了七点,市剧院经理走进门来。他喜气洋洋,就像癞蛤蟆刚刚吃了天鹅肉一样,但是他脸上的肌肉笑得极不协调,皱纹七沟八壑,那副尊容实在可怕。他虔诚地跟正在柜台后边清点顾客人数的瘦小枯干的老板打招呼。

“您好吗?” [69] 剧院经理叫喊着,如果我们没记错的话他一直在喊,而不是说话。

“谢谢,很好!” [70] 酒店老板回答。

两位先生不再讲德语,他们立即讲瑞典语。

“啊,你觉得古斯塔夫 [71] 那小伙子怎么样!他演唐·吉歌这个角色演得很成功。呃?我相信,我能造就演员,我。”

“对,我也这样说!那小伙子很行!不过正像经理本人说的:开发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的天赋比较容易做到,愚蠢的书本经常把人毁了……”

“书本是魔鬼!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再有,老板知道书里都写些什么内容吗?呃?我可一清二楚!当那个年轻的仁叶尔姆扮演的霍拉旭一出场你就知道了,看他怎么演。会有好戏看!我答应他演这个角色,因为他一直请求,我不想对他的失败负责任。我还对他说,我让你演这个角色,就是想让你知道,对于那些没有天赋的人来说,演戏是多么难。啊!我一定要给他点儿颜色瞧瞧,让他以后不好再张口争角色。我会这样做!但这不是我们要讲的!喂,老板有没有空房子?”

“那两间小房子?”

“正是!”

“随时恭候经理使用!”

“准备两个人的饭菜,好吧!八点钟!老板亲自服务!”

他说到最后一点的时候声音不是很高,老板点头,示意明白了。

就在同一时刻,法兰德走了进来。他没有跟经理打招呼,而是径直地走到老地方坐下。经理立即站起来,在他经过柜台的时候,鬼鬼祟祟地说:八点钟;随后就走了。

老板给法兰德拿来一瓶艾酒和下酒菜。因为法兰德没有要跟他讲话的表示,他便开始擦桌子,但仍然憋不住,他一边往火柴盒里装火柴一边说:

“晚上吃饭;小房间!哼!”

“您在说谁?在说什么事?”

“哼!我在说刚才走的那位。”

“是吗,那块料!他那么小气的人还要请人吃饭,奇闻!大概就一个人吃吧?”

“不,两个人,”老板一边说一边挤了挤眼,“在小房间!哼!”

法兰德竖起耳朵听,但同时又觉得听议论别人的闲话可耻,所以想换个话题,但是老板还想说下去。

“我不知道,”他说,“要请的那位可能是谁!他老婆很糟糕,而……”

“那个恶棍喜欢跟谁吃饭就跟谁吃吧,与我们无关。老板有今天的晚报吗?”

老板正难于启齿,正好仁叶尔姆走来,总算解了围,仁叶尔姆像一位年轻人一样精神焕发,因为他看到了自己前程中的一丝曙光。

“今天晚上把艾酒洒下去,”他说,“让我做东吧。我高兴得真想哭!”

“什么好事?”法兰德不安地问,“你大概弄到了什么角色演吧?”

“正是,悲观主义者,我捞了个霍拉旭演……”

法兰德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那她演奥菲利娅啦。”他补充说。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猜的!”

“你已经预料到了!这本来就不难猜!你觉得她很适合演这个角色吗?整个剧团有谁比她更好呢!”

“没有,我同意你的看法!好啦!你喜欢霍拉旭这个角色?”

“当然,他很可爱!”

“啊,真奇怪,一个人一个眼光!”

“那你的看法呢?”

“我觉得他是宫廷人物中最大的坏蛋;他对什么都惟命是从。‘对,王子殿下,对,善良的王子殿下。’如果他是他的朋友,他有时候就应该说不,而用不着跟另一个马屁精那样一味地阿谀奉承。”

“你现在又要毁掉我!”

“对,我要毁掉你的一切!你怎么可以认为,人们抱怨的一切都是伟大和美好的,只要你抱着这个态度,你就无法达到你追求的目标,如果你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得完美无缺,你就不会再追求真正的完美无缺。相信我吧,悲观主义是真正的理想主义,悲观主义是一种基督的理论,因为基督教告诉人们这个世界很坏,为了获取心的平静,我们应该脱离这个世界去死!”

“你难道不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我难道不应该感谢这个世界给予我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对于生活赋予我的一切,我不应该高兴吗!”

“当然,当然,高兴吧,我的小伙子,高兴吧,相信吧,寄希望吧!当地球上所有的人都追求一个共同的东西——快乐时,你有可能得到十四亿三千九百一十四万五千三百分之一的快乐,因为分母是很大的。你今天得到的快乐跟你这几个月受到的折磨和屈辱相比,值得吗?你得到一个很糟糕的角色,这个角色无法使你达到人们常说的成功——我不想说失败,以免你误解我。你真的能保证……”

他一定得喘口气。

“爱格妮丝会演成功奥菲利娅。她可能急于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而演得过于夸张——这种情况是常见的!不过,我后悔我又让你生气了,我请求你不要相信我说的话,就像平时那样;你无法知道,这到底是真还是假!”

“如果我不了解你,我一定会认为你嫉妒我!”

“不,小伙子,我希望你,就像我希望所有人一样,都能尽快如愿以偿,都能达到更高的理想境界,因为这毕竟是生活的目的所在。”

“因为你已经成功了,所以你坐着说话不腰痛。”

“这难道不是我们要达到的目标吗!我们渴望的不是这种成功,而是坐在这里不腰痛地笑对我们伟大的追求,你听清楚,是伟大!”

座钟这时候敲响了八点,钟声在大厅里回荡。法兰德匆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马上要走,随后他用手摸了摸前额,又重新坐下。

“今天晚上爱格妮丝在贝蒂阿姨家吧?”他用心不在焉的语调问。

“你怎么知道的?”

“你能踏踏实实地坐在这里,我就猜出来了!我想她要念台词给她听,因为你们没有多少天就要演出了!”

“对,连这一点你也知道,你今天晚上跟她见过面了吧?”

“没有,我发誓!我们不演戏的时候,她不呆在你身边,我想不出会有其他原因。”

“你想的完全正确。另外,她让我出来放松一下,找朋友玩一玩,因为我总是呆在家里。她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姑娘,温柔、体贴!”

“对,她非常温柔!”

“她只有一个晚上没呆在我身边,当时她呆在贝蒂阿姨家里,也没告诉我一声。我简直要疯了,整夜没睡着觉。”

“那是七月六日,对不对!”

“你要吓死我!你在跟踪我们?”

“我为什么要跟踪你们!我了解你们的关系,千方百计成全你们!我所以知道,那是七月六日星期二的事,因为你说过很多遍了。”

“对对!这是真的!”

有相当长的时间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

“真是奇怪,”最后仁叶尔姆打破了沉默,“人确实可以乐极生悲;我今天晚上就很不自在,特别想和爱格妮丝在一起。我们到小房间去吧,派人把她找来。让她找个借口,说到城里边有事。”

“她大概不会这么说;她永远不会说瞎话!”

“啊,这有什么难的!所有的女人都会说瞎话!”

法兰德以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仁叶尔姆,但后者仍不明白他的意思;随后说:

“我先去看看小房间是否空着,只有空着才行!”

“好,去看看!”

当仁叶尔姆想跟着一块儿去的时候,法兰德把他拦住了,自己去了。两分钟以后他回来了。他脸色苍白,但还算镇静,只是说:

“那里有人!”

“真够气人的!”

“那我们俩就互相为伴,痛痛快快享受吧!”

他们俩在一起又吃又喝,谈论人生和爱情,人的善与恶;吃饱喝足以后,各自回家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