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已经到了吃尾食的阶段。在法尔克·尼古劳斯位于船桥附近的公馆餐厅里,杯子里的香槟酒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阿尔维德·法尔克受到各方面人士的瞩目,有的奉承,有的祝愿,有的警告,有的献策,但是都很友善,大家都想分享他的成功,因为现在是一次决定性的成功。

“法尔克院长!我真荣幸!”公务员薪俸发放总署署长说,并朝桌子一鞠躬,“我知道,那是一种十分好的风格!”

法尔克平静地接受那种使人伤心的奉承。

“您为什么写得那么伤感?”一位坐在诗人右侧的年轻女人问,“人们相信您有过不幸的爱情!”

“法尔克院长!我能请您喝一杯吗!”坐在左边的《灰衣报》编辑说,同时捋一下自己长长的胡子,“院长为什么不给我的报纸写稿呢?”

“我不相信那里的先生会用我写的稿子!”法尔克回答。

“我不知道障碍是什么?”

“观点不同吧!”

“唉!这事有什么难的。我说一声就行了!其实我们没什么观点!”

“干杯,法尔克!”喝得醉醺醺的伦德尔隔着桌子高声说,“干吧!”

列维和堡里使劲按着他,免得他站起来讲话。他第一次见这么多人,第一次和贵人命妇在一起,丰盛的宴席让他头昏目眩,但是所有的客人都喝得有点儿过了,所以他才避免招来厌恶的目光。

阿尔维德看到这些人的时候,心里感到热乎乎的,他们又把他重新拉入社会,既没有要求解释,也没有要求道歉。他坐在那些旧椅子上有一种安全感,那些家具曾经是他童年的家的一部分,他怀着某种伤感认出了那个大花瓶,过去每年只拿出来一次,但是昔人已去,这些新人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他没有陶醉在这些友善的目光里,他们诚然不是憎恶他,但这跟他的成功有很大关系。此外,整个宴会对他来说都是虚情假意。那位在科学方面有很大名气的堡里教授跟他大老粗的哥哥有什么共同兴趣?他们在同一个公司里?他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吃喝?那位署长呢?还有海军司令!这里肯定有一条无形的纽带,结实有力,把他们紧紧拴在一起!

大家兴高采烈,但笑声过于刺耳,大家谈笑风生,但语言过于刻薄;法尔克感到很压抑,他觉得,他父亲的脸正从挂在钢琴上方的肖像上愤怒地向下看着这帮人。

尼古劳斯·法尔克神采奕奕,他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但是他尽量避免与弟弟的目光相遇。他们之间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按着列文的嘱咐,他在大家都到了以后再来。

宴会接近尾声。尼古劳斯讲话,他说“自身的力量和坚定的信念”能使人达到目标:“经济独立”和“社会地位”。“这一切结合起来,”讲话人说,“才能拥有自信和给人以坚强性格,没有这些我们将一无所能,不能服务于公众,它就是我们能够达到的最高目标,归根到底,诸位先生,那才是我们大家共同追求的!我为尊贵的客人光临敝舍干杯,希望诸位以后多多赏光!”

随后于伦博斯特中尉致答词,他已经喝得有点儿醉了,他的冗长而诙谐的讲话如果在另外一种气氛和另外一种场合肯定被称作奇谈怪论。

他表示反对时下盛行的惟利是图,他以玩笑的口气宣称,他当然不缺少自信,尽管他在很大程度上还未达到经济独立;他就是在今天上午遇到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但是他仍然拥有人格力量,还能来参加这个宴会,就社会地位而言,他认为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其他人也这么认为,正因为如此,他才有幸坐在这张桌子旁边,跟这家迷人的主人在一起!

当他讲话结束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真像一片有雷雨的乌云过去了一样,”那位漂亮的女人对阿尔维德·法尔克说,后者很欣赏这种表述。

空气中有那么多谎言,那么多虚伪,法尔克感到喘不过气来,他想出去。他看到那些肯定非常高贵的人似乎都被无形的锁链拴着,他们不时地要挣开,愤怒地用嘴咬——对,于伦博斯特中尉就公开蔑视主人,尽管有些滑稽可笑。他在大厅里点燃一支雪茄,坐的姿态有失大雅,对女流不屑一顾。他往壁炉砖上吐唾液,对墙上挂的石版画胡乱点评,并把主人的红木家具说得一文不值。

阿尔维德·法尔克怀着愤怒和不满悄悄离开众宾客,走出去。乌勒·蒙塔努斯正站在大街上等着他。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来,”乌勒说,“上边灯火辉煌啊!”

“所以我才出来!我多么希望你也能参加呀!”

“啊,伦德尔有时候到上等人中间去!”

“不用羡慕他!如果他走画人物肖像画的路,他会有苦日子过!让我们谈点儿别的吧!我一直盼望着这个晚上,确实想从近处看一看工人!啊,经历了刚才的沉闷以后,我觉得会有新鲜空气来,到工人中间去对我来说就会像久卧医院病床之后突然来到森林里!我希望我的这种幻想不会破灭!”

“工人们多疑,所以你必须谨慎一点儿!”

“他们很高尚吧?不会是小肚鸡肠吧?还是压迫把他们毁了?”

“你等着瞧吧!这个世界跟你想象的大不一样!”

“啊,上帝保佑,是这样!”

半小时以后,他们就来到北极星工人联合会大厅,那里早已经坐满了人。法尔克的黑色燕尾服特别扎眼,他看到从那些阴沉的脸上向自己射来的不友好的目光。

乌勒把一位身材修长的工人介绍给法尔克,他不停地咳嗽,有一张易于激动的面孔:

“这是木匠埃里克松!”

“好哇,”这位木匠说,“又是一位想当议员的先生吧?不过我看这位先生长得还显得单薄一点儿!”

“不是,不是,”乌勒说,“他是为报纸采访来的!”

“哪家报纸?各种各样的报纸可多了!他到这儿来也是要拿我们开涮吧?”

“不,不是,”乌勒说,“他是一位工人之友,愿意为你们做一切!”

“好吧!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我很害怕这类先生;我们旁边就住着一位这类记者,就是在白山的同一栋房子里;他是二房东——那混蛋叫斯特鲁维!”

槌子敲响了,大会主席的位子上坐着一位中年人。那是马车匠鲁夫格伦,市府委员和文学艺术奖章获得者。由于参与地方政府各种事务的管理,他已经练得圆滑老到,他的外表已经具备一种威严,能够平息各种风暴和吵嚷。一顶很大的法官帽子遮着他宽大的脸,两边长着胡须,戴一副眼镜。

他的旁边坐着秘书,法尔克一眼就认出他是总署一位光拿薪俸不干事的人。此君戴着夹鼻眼镜,表情卑俗,对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挑剔。在主席台下边的前排椅子上,坐着社会名流,文武官员和富商巨贾,他们强有力地支持所有拥护王权的法案,以绝对多数的力量否决任何改革计划。

秘书宣读纪要,被坐在第一排的与会者通过。随后提请审议第一项议案。

“调查委员会呼吁,北极星工人联合会考虑自身的利益,就像每一个有理智的公民一样,对于以罢工名义席卷整个欧洲的非法运动表示不能接受。”

“联合会认为……”

“对对对!”坐在第一排的人高声说。

“主席先生!”白山区来的那位木匠高声说。

“谁在那边乱喊乱叫!”主席问,并从眼镜下边往外看,那表情就像要掏出藤条打人。

“没有人乱喊乱叫,我是要求发言!”木匠说。

“你是谁?”

“木匠师傅埃里克松!”

“他是师傅吗?什么时候成了师傅!”

“我是科班出身,但是没钱领执照,不过我和其他人一样优秀,我自己单干!我敢这么说!”

“那就请科班出身的木匠埃里克松好好在下边坐着,别再乱喊乱叫。联合会认为这个议案可以通过了吧。”

“主席先生!”

“有什么问题?”

“我要求发言?听见了吗,先生!”埃里克松大声吼叫着。

“埃里克松有话要说,”后排的人嘟囔着。

“科班埃里克松——他的名字应该怎么拼写,是用‘x’还是用‘z’?”大会主席问,秘书给他指点。

坐在第一排的人一阵高声大笑。

“怎么拼写我不在乎,先生们,我要讨论问题!”木匠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对,我要讨论问题!如果我有权利发言的话,我就要说罢工是正确的,因为工人的血汗把老板和领主养得肥肥的,他们除了忙于请客、吃饭和各种狗屁应酬,无事可做!不过我们很清楚,你们为什么不愿意付我们工钱;因为我们一旦有了钱,就可以获得国会选举权,而你们怕……”

“主席先生!”

“骑兵中尉冯·斯伯恩!”

“……我们很清楚,每当估税委员会看到税额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宣布降税。如果我有权利发表意见的话,我会讲出很多这类事,不过没什么用处……”

“骑兵中尉冯·斯伯恩!”

“主席先生,各位先生!在这样一个行为举止极为得体(最近在王室婚礼上)和享有盛名的人群里,有人竟不顾民主程序,肆无忌惮地对一个有很高威望的组织进行全面污蔑,大大出乎我的预料。相信我吧,各位先生,在我们从小就受到严格军事教育的国度是不应该发生这类事情……”

(“……指普遍兵役制!”埃里克松对乌勒说。)

“……人们习惯规范自己和别人!我代表大家表示一个共同的愿望,此类破坏秩序的行动不应该再发生在我们中间……我告诉大家,因为我也是工人……我们大家在永恒的主面前都是工人……我是以这个工会理事的身份讲这番话的,几天前我在另一次大会上,啊,就是兵役之友全国联盟大会上,如果有一天我收回这些话,那将是我的死期!……我是这样说的:我高度尊重瑞典的工人!”

“乌啦!乌啦!乌啦!”

“联合会认为调查委员会的议案同意通过了吧?”

“同意!同意!”

第二个议案:“调查委员会提请联盟审议一项个人提案,在达尔斯兰公爵殿下施坚信礼之际,为表达瑞典工人对王室的感激之情,特别是为了表达对以法国首都巴黎公社的名义搞的工人动乱表示反对,建议集资捐款,总数不超过三千国币。”

“主席先生!”

“哈贝尔费特博士!”

“不对,要求发言的是我,埃里克松!”

“是么!好!埃里克松发言!”

“我想说明一下,搞巴黎公社的不是工人,而是官员、律师——军官,正是那些当兵的!……还有记者,是他们搞的巴黎公社!如果我有权利发表意见的话,我请求各位先生送一本施坚信礼相册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联盟认为捐款的议案可以同意了吗?”

“同意!同意!”

随后写的写,校对的校对,聊天的聊天,跟议会里的情形完全一样。

“一向是这样吗?”法尔克问。

“先生认为这有趣吗?真是让人没办法。我管这些叫腐败和背叛。地道的自私自利和无耻;没有一个有良心的人想这样继续下去,因此一定要改一改!”

“改成什么样子呢?”

“我们等着看吧!”木匠一边说一边抓住乌勒的手。“你准备好了吗?”他接着说。“要挺直腰杆儿,因为你在这里会受到批评!”

乌勒狡猾地点了点头。

“装饰雕塑匠乌勒·蒙塔努斯作关于瑞典的报告,”主席说,“我觉得这个题目太大太泛,但是如果他答应把时间控制在半小时之内,我们可以听一听,你们觉得怎么样,各位先生?”

“好吧!”

“蒙塔努斯先生,请上台吧。”

乌勒抖了一下身体,就像狗一样,然后从人群中走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上主席台。

主席开始和坐在第一排的人小声交谈;秘书打了个呵欠,然后拿起一张报纸,表示他对这类报告不感兴趣。

乌勒走上讲台,耷拉下大眼皮,咽了几口吐沫,以便让听众知道,他要开始讲话,这时候大厅里确实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主席跟骑兵中尉谈话的内容,乌勒开始讲话。

“《论瑞典》,——几点拙见。”

他停了停。

“诸位先生!我们这个时代最富有成果的思想和得到最强有力的支持,是消除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它隔离不同的民族,使它们处于敌对状态,我们已经看到,为此目的使用了多种手段——如办世界博展会,授予名誉学位等,也有成效,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大家用怀疑的目光互相看了看。“搞什么名堂?”埃里克松说,“太突然了,不然会很有意思!”)

“瑞典民族在这方面一贯走在文明的前列,在很大程度上比任何其他开化的民族更知道使世界主义思想硕果累累,从手头上掌握的数字看,我们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我们在这方面得益于十分有利的条件,我想用很短的时间分析一下这些条件,然后过渡到较为浅显的方面,如管理形式、农家自行估税制度等等。”

(“这个问题扯得太远了,”埃里克松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推了法尔克一下,“不过他很风趣!”)

“瑞典,如我们早就知道的那样,起初是一个德国殖民地,一直延续到今天的语言是有十二种方言的平地德语。这给各省之间彼此交流带来很大困难,但对于抵制荒谬的民族概念的发展则是一件有力的武器。其他方面的好处是,抵制了德国单方面的影响,在梅克伦堡的阿尔布列特公爵统治时期,瑞典一度变成了并入德国的一个省。这方面我首先想到丹麦占领的几个省,斯科纳、哈兰德、布列京埃、布胡斯和达尔斯兰,瑞典这几个最富庶的省份住的是丹麦人,至今讲丹麦语,拒绝承认瑞典的统治。”

(“我的耶稣,瞎扯到哪儿去了?他疯了吧?”)

“比如斯科纳人,至今仍然把哥本哈根视为首都,斯科纳人在议会里构成反对党。与丹麦人住的哥德堡的关系也是如此,这个城市不承认斯德哥尔摩是瑞典王国的首都;然而英国人如今捷足先登在那里搞了一块殖民地。他们在海岸外边捕鱼,冬天在城里从事几乎所有方面的大型贸易,夏天的时候回苏格兰高地的家,享受聚敛的财宝。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讲究实际的民族!英国人还办了一家大型报纸,吹嘘自己的行动,却对其他民族的事情不闻不问。

“我们不能不注意时有发生的大量移民问题。在瑞典的芬兰森林区有芬兰人,但是在首都也有,他们移居到那里去不是因为本国的政治状况不佳。

“在我们较大的铁矿石开采区有很多十七世纪来的瓦龙人 [76] ,他们至今仍然在讲自己蹩脚的法语。众所周知,有一个瓦龙人把一部瓦龙式的新宪法引进瑞典。瓦龙人优秀和富有尊严!”

(“哎哟,扯到哪儿去啦——什么话呀!”)

“在古斯塔夫·阿道尔夫时期,又来了很多苏格兰流浪汉,他们充当雇佣兵,因此他们也有机会进入骑士大厦!

“在东海岸地区,很多家庭仍然保持着自己的民族传统,他们是从利夫兰和其他斯拉夫省移民而来的,因此人们经常可以碰到纯粹的鞑靼人。

“我敢说,瑞典人在非民族主义文化方面走上了极为正确的道路!请你们打开《瑞典贵族族徽录》看一看,数一数你们看到的真正瑞典的姓氏。如果超过百分之二十五,你们就剌下我的鼻子,先生们!

“你们随便找一本《名人录》看一看;我自己曾经数过字母G打头的姓氏,四百人中有二百人是外国的。什么原因呢?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是:外国人临朝当政和瑞典在战争中被征服。如果你们想一想,在瑞典的王位上坐过多少无能之辈,那么对于直到今天瑞典这个民族仍然对王权忠心耿耿会感到吃惊。其中一个根本原因,就是国王必须是外国人,这样就无条件导致一个结果——非民族主义化。其实这样做也不错!我坚信,这个国家在与其他民族交往中会占便宜,因为当一个民族一无所有的时候,何为损失呢。这个民族完全没有民族性,这是泰格纳尔一八一一年发现的,他在《斯维亚》一诗中狭隘地表示过遗憾,但是这时候已经晚了,由于穷兵黩武瑞典民族已经被毁掉了。在古斯塔夫二世·阿道尔夫时代,仅有一百万人口的国家,竟有七万有志向的男丁被征召和战死。卡尔十世和十一世时代有多少人战死,我说不上来,但是你们肯定知道,那些连当兵都不合格只能呆在家里的人,能传下来多少好后代!

“我回到我们刚才谈的民族性的话题。除了在市场上已经过剩的各种木材和铁矿以外,谁还能告诉我,我们瑞典还有哪些纯瑞典的东西!什么是我们的民谣?都是些法文、英文和德文罗曼斯,而且翻译得很糟糕,什么是我们的民族服装?它们已经消失了,我们觉得很可悲吧?它们不过是中世纪绅士们服装的一点儿残留物!早在古斯塔夫一世时期,达拉那男子就要求惩罚那些穿多开衩裤子和花衣服的人。那些五颜六色的宫廷服装,即勃艮第 [77] 服装,可能还没传到达拉那妇女身边!此后一定有了多种的花样翻新!

“请你们告诉我,有哪一首诗歌、艺术品和音乐作品是纯瑞典的,是有别于所有非瑞典的!请你们告诉我有哪一座瑞典建筑物!没有,即使有,要么很糟糕,要么是模仿外国的。

“如果我说瑞典民族是一个没有才华、高傲、奴性十足、嫉妒心强、小心眼儿和野蛮的民族的话,我相信,你们不会说我说得太过分吧!因此它会走向灭亡,大踏步走向死亡!”

(这时候大厅里一片混乱!有人在胡乱呼喊卡尔十二世的名字。)

“诸位先生,卡尔十二世已经死了,让他在下一个周祭之前好好安息吧!他是我们实行非民族化过程中应该感谢的主要人物,因此我请求诸位先生一起连呼四次万岁!诸位先生!卡尔十二世万岁!”

(“我请求大家遵守会场秩序!”主席高声说。)

“一个民族要想当诗人必须先向外国人学习,你们能够想象出还有比这个更大的耻辱吗?想想看,这类蠢牛在犁后边走了一千六百多年,愣没想起来作诗!但是后来卡尔十一世的宫廷里出了一个怪人,他毁掉了我们整个非民族化大业!过去大家用德文写诗,但是现在要用瑞典语写!因此我请求各位先生跟我一起这样高呼:打倒那只愚蠢的狗乔治·希恩叶尔姆 [78] !”

(“他叫什么?”——“爱德华·舍恩斯特罗姆!”主席用槌子敲桌子!全场群情激奋!“够了!打倒这个叛徒!他在拿我们开玩笑!”)

“瑞典民族就会大喊大叫,互相争斗,我已经听到!因为我无法再讲政府和农户自行估税体制,我只想讲,今天晚上我听到各种无理取闹表明,实行专制统治 [79] 的时机已经成熟了,它随时都会出现!而你们将自食其果!相信我吧!你们将遭受专制统治!”

(有人从后边推了讲话人一下,话堵在嗓子眼里,他不得不抓住讲台,免得掉下去。)

“一个不知好歹的民族是不愿意听真理的……”

(“把他轰出去!撕碎他!”乌勒从主席台上被推了下去,但是在最后一瞬间,尽管遭到拳打脚踢,他还是疯了似的高喊:“卡尔十二世万岁!打倒乔治·希恩叶尔姆!”)

转眼间乌勒和法尔克就到了大街上。

“你怎么啦?”法尔克问,“你疯了吧!”

“对,我想我是疯了!这个稿子我已经读了近六个星期,应该说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但是一上台,看着那么多眼睛,就全乱了套,我的全部论据就像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一样塌下来,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在下沉,脑子一片空白!这下子全完了吧?”

“对,是够可以的,你要上报挨批评了!”

“对,真让人伤心!不过我觉得我把要讲的都讲清楚了!刺激他们一下也不错!”

“这有损于你的事业,你再也没机会干下去!”

乌勒叹了口气。

“我的老先生,这跟卡尔十二世有什么关系?这是整个讲话中最糟糕的地方!”

“不要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还热爱工人吗?”乌勒继续说。

“我对工人们被野心家引入歧途表示遗憾,但是我永远不会背叛他们的事业,因为他们的事业是最迫切的问题,而你们的整个政策与它相比便一文不值!”

乌勒和法尔克沿着街朝前走,又来到城里,走近位于小新街的那不勒斯咖啡馆。

时间在九点与十点之间,咖啡店近似空无一人。在靠近柜台的一张桌子旁边只坐着一位顾客。他正在为坐在旁边的一位做针线活儿的姑娘读一本书。气氛显得恬静、舒适,但给法尔克以强烈的刺激,因为他突然一惊,脸色马上变了。

“塞伦!好哇,你在这儿呢!晚上好贝达!”法尔克虚情假意地说,这种做法对他来说很陌生,同时拉住姑娘的手。

“啊呀,法尔克老兄!”塞伦说,“你老兄也找到这儿来啦!我还以为你在忙什么事,因为我们在红房间很少能见面了。”

法尔克和贝达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位年轻的姑娘长得俏丽多姿,在这里当女招待实在有点儿屈才;她的脸秀气、文雅,略带忧伤;身材修长,线条挺拔而优美;眉角上扬,似乎要顶住天上飞来的横祸,但也能随机应变和潇洒自如。

“你怎么这样严肃啊!”她对法尔克说,并低头看了一下手中的针线活儿。

“我刚参加了一次严肃的会,”法尔克说,像姑娘一样脸红了,“你们在读什么?”

“我们在读《浮士德前言》。”塞伦说,并伸出手去抚摸贝达的针线活儿!

法尔克的脸立即阴沉下来。谈话变得别别扭扭。乌勒陷入沉思,似乎在想自杀的事。

法尔克要了一张《廉洁报》。他突然想起来,他忘了阅读一下对他诗作的评论。他翻开报纸,眼睛盯住第三版,他找到了要看的内容。评论不是客套,但也不是粗鲁的攻击,因为文章写得忠实和有趣。评论没有发现法尔克的诗比同时代其他人写得更好或者更坏,但是充满自我和空洞,作品只是描写诗人私事、不正当关系,或杜撰或写实,庸俗浅薄,没有忧国忧民大事。一点儿也不比英国的脂粉诗好,作者可能更愿意在书名前边加上自己的头像,那样就有插图了,等等。这些简单的道理给只读过《灰衣报》上斯特鲁维写的吹捧文章的法尔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读过《红帽报》出于个人的善意写的评论。他简单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便站起来走了。

“你现在就走?”贝达问。

“对!我们明天能见面吗?”

“好,老地方!晚安!”

塞伦和乌勒也跟着出来了。

“一个很可爱的小妞。”当他们在街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以后塞伦说。

“我请你说话时对她放尊重一点儿!”

“看来老兄爱上她啦?”

“对,我是爱上她了,我希望你原谅我!”

“没关系,我不会从中作梗!”

“我请求你不要把她想得太坏……”

“没有,我没有;她曾经在剧院里……”

“你怎么知道的!她可从来没跟我说过。”

“但是跟我说过!你可千万别相信这类小妖精!”

“呃,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一旦有可能,我就把她从这里带走;我们的交往仅仅限于早上八点钟去哈卡公园,到那里喝泉水。”

“这么纯洁!你们晚上从来没有出去吃饭喝酒?”

“我从来没有提出过这类不合理的要求,她也不会接受!你可能会笑话我,你愿意笑就笑吧;我仍然相信我爱的这个女人,她属于哪个阶级都没关系,过去有什么经历我都不在乎!她告诉过我,她的道路不是很纯洁,但是我发过誓,永远不问她过去的事情!”

“当真吗?”

“当然当真!”

“那是另外一回事!晚安,法尔克老兄!乌勒跟我去!”

“晚安!”

“可怜的法尔克,”塞伦对乌勒说,“现在他也进入遭受两边夹击的境地,但是没有办法,就像脱乳牙一样,不经过这个过程就不能成为男子汉!”

“这个姑娘怎么样?”乌勒问,他纯粹出于礼貌,因为他的思想远在天边。

“从某些方面看她很不错,但法尔克太认真;只要她认为她能控制他,她也会假装认真,但是过一段时间以后,她就该厌烦了,不能保证,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不会从其他地方寻求消遣。唉,你们都不会处理这类事情,做事不能优柔寡断,该出手就得出手,不然别人就插进来了。你从来没有过这类事吗,乌勒?”

“我在农村的时候,跟我们家的女仆生过一个孩子,所以我被父亲从家里赶了出来!从此以后,我就不再答理她们!”

“这倒不复杂,不复杂!但是你要知道,如果被欺骗,那滋味可就难受了;哎哟!哎哟!哎哟!你要想玩这种游戏,就要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就像小提琴的弦!我们等着瞧法尔克这步棋怎么走,有些人把这类事看得太重情,真愚蠢!好啦,门开着!请进吧,乌勒;不过请你原谅我的老保姆斯达娃,她不会抖鸭绒被,她的手指发僵,你看被子有点儿硌人。”

他们走上台阶,站在那里。

“请进吧,请进吧!”塞伦说,“看来斯达娃开过窗子了,或者擦过地板了,我觉得还有点儿水气。”

“你在开玩笑,连地板都没有,还谈得上擦。”

“真的没有地板?那是另外一回事!地板跑哪儿去了?可能当柴烧了吧?呃,没地板也好!我们可以直接睡在大地母亲身上,或者石子上,不管叫什么吧!”

他们铺了几块画布和旧画,穿着衣服躺在上面,拿一个纸袋当枕头。乌勒划着火柴,从裤兜里掏出一支蜡烛,点上以后放在地上,微弱的烛光在空荡荡的照相馆里摇曳着,好像在竭力抵挡从几扇大窗子冲进来的浓重的黑暗。

“晚上真冷。”乌勒说,并拿出一本封面很脏的书。

“冷?不冷!外边才二十度,那屋里至少有三十度,因为我们住的地方高。你觉得有几点钟了?”

“我好像听见约汉尼斯教堂的钟刚刚打过一点。”

“约汉尼斯教堂?他们没有钟!他们很穷,有钟他们也卖掉了。”

长时间的沉默,还是塞伦先开口。

“你在读什么,乌勒?”

“没读什么!”

“没读什么?你这位客人一点儿都不讲礼貌。”

“是一本我从伊格贝里手中借来的旧菜谱!”

“啊,他妈的,真的?那我们可以读一读,今天我只喝了一杯咖啡和三杯水。”

“你想听什么呢?”乌勒一边问一边打开书,“你想听一道鱼菜吧?你知道什么是蛋黄酱肉冻吗?”

“蛋黄酱肉冻?不知道,不知道!读一读吧!一定很有意思!”

“你听着!‘第一三九,蛋黄酱肉冻。黄油、面粉和少许英式芥末混在一起,加入肉汤搅拌,放入锅中煮,再放入几个蛋黄搅拌,放凉以后再吃。’”

“不行,他妈的,这么一点儿东西吃不饱啊……”

“啊,还没有完呢。‘少许食用油、醋,少许奶油和白胡椒。’啊,我看吃这点儿东西不管用。给你来点儿实惠的吧。”

“翻到五香碎肉,这是我最爱吃的!”

“不行啦,我没力气再读了,饶了我吧。”

“不行,你一定要读下去!”

“不行,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屋里又静了下来,随后熄灭了蜡烛,屋里一片漆黑。

“晚安,乌勒;请你盖好,别冻着。”

“我拿什么盖呢?”

“啊,我也不知道。你不觉得这样生活很有趣吗?”

“我不知道,人冻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这绝对不行!我认为,看看将来的变化是很有意思的。”

“你有父母吗,塞伦?”

“没有,我是私生子;你呢?”

“有,不过跟没有一个样!”

“你应该感谢他们的关怀,乌勒,人应该永远知恩图报——尽管我不十分清楚这会有什么用处。大概应该这样!”

屋里又一阵沉默;这次是乌勒先开口。

“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正在想古斯塔夫·阿道尔夫的塑像;你相信……”

“你不冷吗?”

“冷?这儿很暖和!”

“我的右脚都冻木了。”

“盖上颜料箱,塞上画笔,这样就会好一点儿。”

“你相信还有人像我们这样艰难吗?”

“艰难?我们头上有屋顶,这还算艰难!美术学院有很多教授,头戴三角帽,拿着佩剑,过得更糟糕。伦德斯特罗姆教授在霍梅尔公园露天剧场里四月份在那里睡了半个月!我觉得真有个性!他一个人占用整个左监视窗,据他说,夜里一点钟以后没有一个空位子;冬天一直不错,但夏天却很糟糕。祝你晚安,我要睡着了!”

塞伦打起了呼噜。但是乌勒站起来,在地上徘徊,直到东方发白,这时候白天可怜他,奉送黑夜欠他的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