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  今天晚上朱丽小姐又发疯了;彻底疯了!

克里斯婷  哟,是您在这儿?

让  我送伯爵到车站去了。回来时经过仓房,我就进去跳舞。我正好看见小姐同护林人领头起舞。当她看见我的时候,马上冲我跑过来,拉起我的手,邀请跟她跳女士们跳的华尔兹。随后她就旋转起来——我跟别人从来没有这样跳过。她疯了!

克里斯婷  她总是这样,不过,从来没有像解除婚约以后最近十四天这样。

让  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男方尽管不富,但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哎,他们太叫人琢磨不透了。(在餐桌一头坐下)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有点儿怪,一个大家闺秀情愿和仆人们呆在家里,却不愿同父亲走亲戚,这叫什么事儿!是仲夏节呀!

克里斯婷  自从她和未婚夫闹翻了以后,就一直没着没落的。

让  很可能!不管怎么说,那是一个有骨气的男人!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吗,克里斯婷?我亲眼所见,不过我装作没看见。

克里斯婷  不会吧,您看见了?

让  真的,我看见了。一天傍晚,他们在马厩前的院子里玩,用小姐的话说,是“驯服”他——你知道怎么个驯法吗?啊,是这样:她让他从鞭子上跳过去,就像驯狗一样。他跳了两次,每次都挨一鞭子;但是第三次的时候,他从她手里夺过鞭子,折成无数碎断,然后扬长而去。

克里斯婷  是这样?不会吧!您别瞎说啦!

让  真的,事情就是这样!——不过,你现在拿什么好吃的给我,克里斯婷?

克里斯婷  (从炒勺里倒出菜,放在让面前) 噢,是我刚切下来的一点儿小牛里脊肉!

让  (闻菜) 真香!我要独个儿享受啦 [12] !(用手摸一摸盘子) 不过你应该先把盘子温一温!

克里斯婷  您吃饭比伯爵还挑剔。(爱抚地扯了一下他的头发)

让  (生气地) 别这样,不要揪我头发!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动我的头发!

克里斯婷  哎哟,哎哟,看您,这只不过是爱情!

〔让吃饭,克里斯婷开了一瓶啤酒。

让  啤酒,仲夏节之夜喝这个。谢谢,我不喝!要喝的话,我自己有更好的!(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瓶黄蜡封口的红葡萄酒) 黄蜡封口,看见了吧!给我一只酒杯!喝纯 [13] 红葡萄酒当然要用高脚杯!

克里斯婷  (回到炉子旁边,放上一个小锅) 多大的谱儿!愿上帝保佑找您做丈夫的姑娘!

让  啊,哪儿的话!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男人;人家把我称作你的未婚夫,我看你不会觉得掉价吧!(尝酒) 够味儿!真够味儿!只是稍微凉了一点儿!(用手暖杯子) 这酒是我在第戎买的。不算四法郎一公升;还得上关税!你在煮什么?怎么这样难闻?

克里斯婷  嘿,这是朱丽小姐让我给她的狗戴安娜煮的那种臭东西!

让  说话文明点儿,克里斯婷!可是大节日的你给那个狗熬哪门子药呢?它病了,对吗?

克里斯婷  对,它病了!发情后与道班房的公叭儿狗跑出去——结果坏了事——可把小姐气坏了!

让  小姐有些场合太高傲,而在另一些场合又太不自重,跟伯爵夫人在世时一样。伯爵夫人很愿意到厨房和畜圈里去,但从来不坐一匹马拉的车;她穿着袖口很脏的衣服,但是钮扣上要有伯爵的冠冕。说到小姐,她不顾体统和身份。我敢说,她不够文雅。刚才在仓房里跳舞的时候,她把护林人从安娜身边拉走,自己请他跳舞。就是我们这身份也不会做出这种事;不过上等人要入乡随俗就是这样——就会俗气起来!不过她还是很有风度!很迷人!啊,漂亮的肩膀!而且——等等,等等!

克里斯婷  啊,够了,少溜须拍马!克拉拉给她穿过衣服,她怎么样,我听克拉拉说过。

让  噢,克拉拉!你们总是互相嫉妒!我和她在外面骑过马……此外她舞也跳得好。

克里斯婷  听我说,让,我收拾完了,您愿意跟我跳舞吗?

让  愿意,当然愿意!

克里斯婷  这么说,您答应了?

让  答应了,我说了跟你跳舞,就一定做到!不过现在得谢谢你做的饭!好吃极了!(把瓶盖盖好)

〔小姐在门里冲外边讲话。

小姐  我马上就回来,你们先玩吧!

〔让把酒瓶藏到抽屉里,恭恭敬敬地站起来。

小姐  (上,走到炉子旁边的克里斯婷跟前) 喂,你熬好了吗?

〔克里斯婷示意让在场。

让  (殷勤地) 女士们有什么秘密吧?

小姐  (用手绢在他脸上撩了一下) 好奇鬼!

让  哎呀,紫罗兰香水真香啊!

小姐  (嗲声嗲气地) 真不害羞!您也懂香水!跳舞嘛,您跳得不错……别瞧,快走开!

让  (卑谦、礼貌地) 女士们在仲夏节之夜熬什么仙汤吧?预卜好事吗?吉星高照,人们可以看到时运迎面来。

小姐  (刻薄地) 您要长一双好使的眼睛才能看到它。(对克里斯婷) 倒半瓶,盖好!——来跟我去跳个斯高迪士舞,让……

让  (迟疑地) 我不想对别人失礼,不过这个舞我已经答应克里斯婷了……

小姐  她可以另选一个,克里斯婷,对吗?你愿意把让借给我吗?

克里斯婷  这事可不取决于我;如果小姐这样赏脸,您拒绝就不合适了!您只管走吧!谢谢小姐给这个面子。

让  坦率地说,我没有伤害谁的意思,但是不知道朱丽小姐和同一个舞伴连跳两次是否明智,特别是仆人们会马上议论纷纷……

小姐  (气冲冲地) 什么?议论纷纷?您这是什么意思?

让  (毕恭毕敬地) 因为小姐不明白,我不得不说得更清楚些。您的属下都在等待相同的殊荣,厚此薄彼情面上不好……

小姐  厚此薄彼!奇谈怪论!真让我吃惊!我,这家的女主人,亲临仆人们的舞会,当我确实想跳舞的时候,自然要找一个会跳的人,免得被人耻笑。

让  遵命,小姐,我愿意效劳!

小姐  (温和地) 别说遵命,今晚我们大家快快乐乐地共度节日,不分尊卑!好,把胳膊伸给我!——克里斯婷,别担心!我不会夺走你的未婚夫!

〔让伸过胳膊,挎着小姐走出去。

哑剧

〔女演员在表演时,要真像一个人在大厅里一样;必要时可背朝观众;不要向剧场张望,不要担心观众等得不耐烦而使动作过快。

〔克里斯婷独自一人。远处传来轻柔的小提琴演奏的斯高迪士舞曲。克里斯婷随着舞曲小声哼着;收拾让吃过的饭菜,在水池旁洗盘子,擦干,放进碗橱。然后解下围裙,从抽屉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把它靠在桌子上的丁香花盆上;点起一支蜡烛,把发簪烤热,卷额前的头发。

〔随后走到门外听动静。回到桌子旁。捡起小姐忘在那里的一块手绢,拿起来闻闻;然后若有所思地把手绢展平,叠成方块等等。

让  (一个人上) 哎呀,她实实在在是疯了!哪儿有这么跳舞的!仆人们都站在门后做鬼脸。你有何高见,克里斯婷?

克里斯婷  哎,她又到月经期了,一到这时候,她就反常。不过您现在愿意和我跳舞吗?

让  对我的失礼你大概生气了吧……

克里斯婷  没有!——为那么点儿小事不值得生气,这您是知道的;我也知道我的地位……

让  (伸手搂住她的腰) 你是一个很懂事的姑娘,克里斯婷,你会成为一位贤妻……

小姐  (上,窘迫、难堪,勉强搭讪) 您这位迷人的舞伴,丢下您的女士就跑了!

让  正好相反,朱丽小姐,如您看到的那样,我正是赶紧回来寻找被我丢下的女士!

小姐  (改变口气,把话岔开) 您知道吗,您的舞跳得举世无双!——不过节日夜晚您怎么还穿仆人制服!快把它脱下来!

让  那我就不得不请小姐回避一下了!因为我的黑大衣挂在这儿……(打了个手势,走到右边)

小姐  您在我面前感到不好意思吗?就为了换一件外套!那就进去换吧,换完就回来!不然,您留在这里,我转过身去!

让  遵命,我的小姐!(朝右走去;换外套时,人们可以看见他的胳膊)

小姐  (对克里斯婷) 告诉我,克里斯婷,让是你的未婚夫吗?不然对你怎么会这样忠实?

克里斯婷  未婚夫?啊,如果人们愿意的话!我们是这样叫的。

小姐  这样叫?

克里斯婷  啊,小姐本人不是也有过未婚夫,后来……

小姐  对,我们是正式订过婚的……

克里斯婷  但不过是一场空……

〔让身穿黑色双排扣大衣、头戴黑色礼帽上。

小姐  真帅气,让先生,真帅气 ! [14]

让  您真会开玩笑,女士 ! [15]

小姐  您喜欢讲法语! [16] 您是在什么地方学的?

让  在瑞士,当时我在卢塞恩一家最大的饭店当总管 [17] 。

小姐  但是您穿上这件双排扣大衣看上去倒很有绅士派头,太迷人了!(在桌子这边坐下)

让  啊,您在恭维我!

小姐  (感到受了侮辱) 恭维您?

让  我天生的卑微使我不敢相信,您对我这样的人会有真正的客气,所以我认为您言过其实,或者叫恭维!

小姐  您从哪儿学来的咬文嚼字?您一定看过不少戏吧?

让  不仅如此!我还到过很多地方!

小姐  不过,您不是土生土长的吗?

让  我父亲在附近的皇家法律检察官家当长工,我肯定见过童年时代的小姐,尽管小姐没有注意过我!

小姐  啊,会有这等事!

让  真的,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啊,这我不能说!

小姐  哎哟!说吧!什么事?这一次算是个例外!

让  不,现在真的不能说!以后也许可以。

小姐  说以后不过是个借口。现在说有什么要紧的?

让  要紧倒不要紧,不过我不想说!——您看那儿还有一位呢!(暗示在炉子旁边的椅子上睡觉的克里斯婷)

小姐  那位会成为一个贤妻!她可能会打呼噜吧!

让  呼噜不打,但是说梦话!

小姐  (冷嘲热讽地) 您怎么知道她说梦话?

让  (不知羞耻地) 我听见过!

〔稍停片刻,其间彼此对视。

小姐  您为什么不坐下?

让  有您在场我不敢!

小姐  如果我下命令呢?

让  那我遵命!

小姐  那就请坐吧!——不过等一等!您能不能先给我弄点儿喝的东西?

让  我不知道冷藏箱里能有什么东西。我相信只有啤酒。

小姐  有啤酒就行;我的口味不高,我宁愿喝啤酒而不喝葡萄酒。

让  (从冷藏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打开盖儿;从橱柜里找出一个玻璃杯和一个盘子,倒上啤酒) 请吧!

小姐  谢谢!您自己不喝?

让  我不喜欢喝啤酒,不过如果小姐命令我的话!

小姐  命令?——我觉得,您作为一个懂礼貌的陪伴,应该陪您的女士一起喝!

让  提示得很对!(又打开一瓶啤酒,拿出一个玻璃杯)

小姐  现在为我干一杯吧!

〔让犹豫。

小姐  我觉得,您这个男子汉太腼腆了!

让  (跪下,开玩笑似的模仿着,举起酒杯) 为我的主人干杯!

小姐  好极了!——现在您该吻我的鞋了,那就更像了!

〔让犹豫了片刻,随后大胆地抱起她的脚,轻轻地吻。

小姐  妙极了!您真成演员了!

让  (站起来) 到此为止,小姐!有人来会看见我们!

小姐  那有什么关系?

让  仆人会议论纷纷!很简单!如果小姐知道,刚才他们在那边的舌头有多么长……

小姐  他们说什么啦?告诉我!——现在请坐吧!

让  (坐下) 我不愿意伤害您,但是他们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怀疑这种举动……啊,您自己会明白!您已经不是小孩子,当别人看到一个女人单独和一个男人——尽管是一个仆人——深更半夜地喝酒……

小姐  那又怎么样?再说又不是只有我们俩。克里斯婷也在这儿!

让  可她在睡觉!

小姐  那我就叫醒她!(站起来) ——克里斯婷!你睡着了?

克里斯婷  (在睡梦中) 啊!啊!啊!

小姐  克里斯婷!——这个人真能睡!

克里斯婷  (在睡梦中) 伯爵的靴子刷好了——咖啡做上了——快,快,快——嗬嗬——啊嗬!

小姐  (揪她鼻子) 你醒不醒!

让  (严厉地) 不要打扰睡觉的人!

小姐  (尖刻地) 什么!

让  她在炉子旁边操劳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一定很累!要尊重别人睡眠……

小姐  (改变口气,把话岔开) 想得很周到,您真高尚——谢谢!(把手伸给让) 到外边去,给我摘一点儿丁香花!

让  和小姐一起?

小姐  和我一起!

让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小姐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很可能您在胡思乱想吧?

让  不是我,是仆人!

小姐  什么?说我看上了仆人?

让  我不是一个想入非非的人,但是过去有过先例——而仆人不管那套!

小姐  我觉得您是一个贵族了!

让  对,我是!

小姐  我屈身下来……

让  别下来,小姐,听我的忠告!没有人相信是您心甘情愿下来;仆人永远会说,您是跌下来的!

小姐  我对仆人的认识比您更高明!走,让我们试一试!——走吧!(她脉脉含情地看着他)

让  您知道,您有点儿奇怪吗?

小姐  可能!不过您也一样!——另外,所有的一切都很奇怪!生活,人,一切都像是在水上漂来漂去的一块漂浮物,直到它沉下去,沉到水底!我翻来覆去地做一个梦,现在想起来了——我爬到了一根柱子的顶端,坐在那儿似乎无法下来。我朝下一看就头晕,而我又一定得下来,但是我没有勇气往下跳;我实在抓不住了,渴望能下来,但是我下不来,心里总不得安宁;在我下来,在我回到地面之前,永远不得安宁。我一旦回到地上,就非要进到地里去不可……您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让  没有!我经常梦见我躺在幽暗的森林里一棵大树下。我很想上去,爬到树顶,去眺望周围阳光灿烂的原野,洗劫树上鸟巢里的金鸟蛋。我爬呀,爬呀,但是树干那样粗,那样光滑,离第一根树枝又是那样远。然而我知道,我只要够着第一根树枝,把它当梯子,我一定会爬到树顶上去的。我至今还没有够着第一根树枝,但是我一定能够着它,实现我梦中的幻想!

小姐  我站在这里和您讲起梦来了。走吧!到公园里去!(她把手伸给他,他们走了)

让  今天夜里我们应该采九种花放在枕头底下睡觉,这样我们的梦就会变成现实 [18] ,小姐!

〔小姐和让在门口转过身来。让用手捂着一只眼睛。

小姐  让我看看你眼里进去了什么东西!

让  噢,没什么——只是一点儿灰——很快就会好的。

小姐  是我的衣服袖子碰了您;请您坐下,让我帮您擦一擦!(拉住他一只胳膊,按他坐下,把住他的头,使其往后仰,用手绢角往外擦灰) 坐好,一点儿也别动!(打他的手) 好!您要听话!我觉得您这个强壮的大男子汉在发抖!(抚摩他的上臂) 多粗壮的胳膊!

让  (警告地) 朱丽小姐!

〔克里斯婷醒来,迷迷糊糊地走到右边睡觉去了。

小姐  啊,让先生。 [19]

让  我警告您,我是一个十足的男人! [20]

小姐  请您坐好!——好啦,现在擦出来了!吻吻我的手,谢谢我!

让  (站起来) 朱丽小姐!听我说!——现在克里斯婷可去睡觉了!——请您听我说!

小姐  先吻吻我的手!

让  听我说!

小姐  先吻吻我的手!

让  咳,这就怨您自己了!

小姐  怨什么?

让  怨什么?您二十五岁了,还是孩子吗?难道您不知道玩火危险吗?

小姐  对我没有,我是保过险的!

让  (大胆地) 没有,您没有保险!即使您保了险,在您身边还有一个容易着火的装置!

小姐  那就是您啦?

让  对!不仅因为是我,而且因为我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小姐  而且仪表堂堂——荒唐得让人难以置信!可能是一个唐璜 [21] !也可能是一个约瑟 [22] !我相信您是一个约瑟!

让  您相信吗?

小姐  我有些担心了!

〔让大胆地走过去,搂住她的腰欲亲吻。

小姐  (打了他一个耳光) 不要脸!

让  这是当真还是开玩笑?

小姐  当真!

让  那么刚才也是当真了!您玩得太认真了,这样危险!我现在不想再玩了,请原谅我要去工作了,伯爵准时要靴子,现在已经过午夜了!

小姐  把靴子拿开!

让  不行!这是我必须做的,而我从来没有承担陪您玩的义务,而且我永远也不会,因为我要保持我的好名声。

小姐  您很傲气!

让  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不是!

小姐  您恋爱过吗?

让  我们不使用这个字眼,但是我喜欢过很多姑娘,有一次我还因为喜欢一个姑娘,又无法得到她而害了一场病:病得真像《一千零一夜》中的王子!仅仅因为爱情而茶不思饭不进!

小姐  是谁呢?

〔让沉默不语。

小姐  是谁呢?

让  您不能强迫我说!

小姐  如果我把您作为一个平等的人、作为一个朋友请求呢?是谁呀?

让  就是您!

小姐  (坐下) 莫名其妙!

让  对,您愿意这样说也可以!是荒唐可笑!——您看,这就是我刚才不愿意讲的故事,不过现在我要讲了!您知道从下面看世界是什么样子吗?您不会知道!如鹰和隼,它们平时总是飞在高空,人们很少有机会看到它们的脊背!我和七八个兄弟姐妹住在长工屋里,房子外边贫瘠的土地上只有一头猪,连一棵树也不长。但是我从窗子里可以看见伯爵家花园的院墙和从墙上伸出来的苹果树枝。那是伊甸园,有很多手持喷火利剑的可怕天使守卫着。不过,我和其他的男孩还是找到了通往生命树的道路——您现在要鄙视我了——

小姐  啊!所有的男孩都会偷苹果的!

让  话是这么说,但您仍然会鄙视我!不过没关系!有一次,我和母亲到菜园的洋葱地里去拔草。菜地旁边有一个爬满忍冬的土耳其式的亭子,掩映在茉莉花丛中。我不知道那个亭子是干什么用的,但是我从来没见过那样漂亮的建筑。仆人们在那里进进出出,有一天大门没关。我偷偷地跑了进去,看着墙上装饰着有关帝王的画。窗子上挂着带穗的红窗帘——现在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折下一支丁香花,给小姐闻) ——我从来没有进过公馆,去教堂不算——但是那里比教堂漂亮多了;不管我怎么样设法避免,我的思想总是回到那里去。我逐渐产生了一种欲望,有朝一日进去享受一下那里的一切——最后 我终于溜进去了,边看边赞叹。这时候有人来了!伯爵家的人走的门只有一个,但是对我来说,还有另一个,我只好走那个,别无出路。

〔小姐手里拿的丁香花落在桌子上。

让  接着,我拔腿就跑,穿过山莓树篱,越过草莓地,登上长满玫瑰花的坡地。在那里,我看见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和一双白色长袜——那就是您。我当时爬进野草丛中,您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处境,身下是多刺的蓟菜,土地潮湿,气味难闻。您走进玫瑰花丛的时候,我看见了您,于是我想:如果一个强盗能到天上与天使们在一起是真的话,那么生活在上帝创造 的人间的长工的孩子,却不能到公馆花园里与伯爵的女儿一起玩耍,这也太奇怪了!

小姐  (伤感地) 您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穷孩子的想法都和您一样吗?

让  (先是犹豫,接着是肯定地) 是不是所有 穷孩子——啊——当然是!当然是!

小姐  贫穷一定是极大的不幸!

让  (带着深沉的痛苦,强烈的夸张) 唉,朱丽小姐!唉!——一只狗可以躺在伯爵夫人的沙发上睡觉,一匹马可以享受到小姐用手抚摩它的鼻子,不过一个长工(转换口气) ——对,对,只是个别的,他可以一步登天,但毕竟罕见——然而,您知道我的举动吗?——我穿着衣服就跳进了带动磨盘的河水里,后来被人拖上岸痛打一顿。但是下一个礼拜日,父亲和家里其他的人都到外祖母家去的时候,我想方设法留在家里了。我用肥皂和热水把全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最好的衣服去了教堂,盼望能在那里看到您!我如愿以偿,回到家里决定去死;但是我想舒舒服服地死,不想受任何痛苦。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在接骨木树下睡觉会睡死。我们家有一棵正在开花的粗大的接骨木树。我把树的花都捋下来。铺在一个装燕麦的大箱子里。您注意过燕麦有多么令人喜爱吗?用手一摸,就像人的皮肤一样光滑柔软……!不过我还是把箱子盖上,闭上眼睛;我睡着了,当被人叫醒以后果真害了一场大病。不过您看到了,我并没有死。

我想干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您,我是没希望得到——但是您是一个标志,说明要从我出生的阶层摆脱出来是毫无希望的。

小姐  您知道,您讲得太动人了。您上过学吗?

让  上过一点儿;不过我读过很多小说,看过很多戏。除此之外,我还经常听上等人讲话,我的绝大部分知识是这样获得的。

小姐  您也听我们讲话吗?

让  当然!我赶车和划船的时候听得很多。有一次,我听朱丽小姐和一位女朋友……

小姐  天啊!——那您听到了什么?

让  哈哈,说出来可能不好;不过我确实有点儿吃惊,不知道你们从哪儿学来的那些话。可能从本质上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大!

小姐  啊,您真不知道害羞!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可不像你们那样。

让  (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 肯定是这样吗?——小姐没必要故作正经……

小姐  我把爱情给了一个恶棍。

让  您总是这样说——“马后炮”!

小姐  总是?

让  我认为是这样,因为这样的话以前我在类似的场合听过多次。

小姐  什么场合?

让  像我们刚刚谈到的那种场合!最近一次……

小姐  (站起来) 住嘴!我不想再听了!

让  您 也不想了——真奇怪!那好吧,请您让我去睡觉吧!

小姐  (温和地) 仲夏节之夜睡大觉!

让  对!和上面那些人跳舞实在没什么意思。

小姐  那就去拿船钥匙,带我到湖上划船;我想看日出!

让  这样做明智吗?

小姐  听口气,您好像很担心自己的名声!

让  为什么不呢?在我要自立的时候,不愿意做出什么荒唐事,不愿意被人毫无成绩地赶走。我觉得我对克里斯婷还有某种义务。

小姐  哟哟,又是克里斯婷……

让  对,但是还有您——请您听我的劝告,上楼睡觉去吧!

小姐  让我听命于您?

让  就这一次,为了您自己!我求求您!夜深了,困倦使人神志不清,头脑发热!请您睡觉去吧!此外——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仆人们还要到这里来找我!如果有人看见我们呆在这里,您会丢脸的!

〔合唱队唱着歌由远而近:

从森林里走来两位夫人,

特里嘀里嘀——啦啦,特里嘀里嘀——啦。

一位湿了一只脚,

特里嘀里嘀——啦啦——啦!

她们谈论着一百元国币,

特里嘀里嘀——啦啦——特里嘀里嘀——啦。

但几乎分文全无,

特里嘀里嘀——啦啦——啦。

我把花环送给你,

特里嘀里嘀啦啦——特里嘀里——啦。

我想念的却是他,

特里嘀里嘀——啦啦——啦!

小姐  我了解这些仆人,我喜欢他们,就像他们喜欢我!让他们来吧,您会看到这一点!

让  不,朱丽小姐,他们不喜欢您。他们吃您的饭,但是吃完,他们就吐唾沫!相信我吧!您听,您听他们唱的是什么吧!——不,还是不要听吧!

小姐  (听) 他们在唱什么?

让  一首讽刺民谣,讽刺您和我!

小姐  恬不知耻!啊,卑鄙!多么虚伪!

让  下等人总是鬼鬼祟祟!在这种斗争中走为上策!

小姐  走?走到哪里去?我们走不了!克里斯婷那里我们不能去!

让  是这样!到我房间里去呢?人到难处无王法;我是您可以信赖的,因为我是您实在、真诚和体贴入微的朋友!

小姐  但是好好想一想吧,假如他们到那里去找您怎么办?

让  我把门插上,如果有人想破门而入,我就开枪!——走吧!(跪下) 来吧!

小姐  (满怀深情地) 您答应我了……

让  我发誓!

〔小姐迅速从右边走出去。

〔让急促地跟着下。

芭蕾舞

〔一群身着节日盛装的长工上,帽子上插着花,为首的是一位小提琴手;他们把饰有绿叶的一大桶啤酒和一坛烧酒放在桌子上。拿出玻璃杯,然后狂饮。接着围成一圈,边唱边跳《从森林里走出两位夫人》。

〔跳完以后唱着歌下。

〔小姐一人上;看到厨房一片狼藉,两手插在一起;随后拿起粉饼,往脸上擦粉。

让  (上,得意忘形地) 您看!您都听见了!您觉得这里还能久留吗?

小姐  不能!我看不能了!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让  逃走!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小姐  逃走?对,可是逃到哪儿去?

让  到瑞士去,到意大利的湖边去;——您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吧?

小姐  没有!那里美吗?

让  啊,四季如春,橙子,月桂,啊!

小姐  可是我们到了那里以后做什么呢?

让  在那里开个旅馆,配备一流商品,接待一流宾客。

小姐  开旅馆?

让  您肯定认为那是一种真正的生活,总是新面孔,新语言;没有一分钟闲暇去思考苦恼之事和使神经紧张,不愁找不到职业,工作自然而来;门铃日夜响个不停,火车鸣笛飞奔,马拉的车往来如梭,黄金会滚滚流进柜子。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小姐  对,那才叫真正的生活!可是我呢?

让  女主人,公司的花瓶。以您的容貌和风度,啊,一定会成功!巨大的成功!您像皇后一样坐在办公室里,按动电钮指挥奴隶们干活;客人们列队走到您的宝座前,虔诚地把财宝奉献到您的桌子上——您永远也不会想象到,他们把账单拿在手上时,浑身会怎么样发抖——我狠命宰客,您用最迷人的媚笑哄骗他们。——啊!让我们离开这里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火车时刻表) ——立即,坐下一趟火车!——我们六点三十分到马尔默;明天早上八点四十分就到汉堡;从法兰克福到巴塞尔要一天,穿过圣哥大隧道,让我看一看,三天就到达科摩!三天!

小姐  这一切好极了!但是让——你得给我勇气——快说,你爱我!过来,拥抱我!

让  (犹豫不决地) 我很想——但是我不敢!在这个家里再也不敢了。我爱您——这是毫无疑问的——难道您怀疑吗?

小姐  (羞答答、含情脉脉地) 您!——说你吧!我们之间再没有界线了!——就说你吧!

让  (痛苦地) 我不能!只要我呆在这个家里,我们之间就有界线——过去的一切还在,伯爵还在——而我从来没有遇到像他这样令我尊敬的人——只要看到他的手套放在椅子上,我就感到自己渺小——只要听见楼上的铃声,我就像一匹胆小的马一样惊恐——而现在,当我看到他的靴子笔挺而威风地站在那里,就不寒而栗!(踢了一下靴子) 迷信,偏见,这些都是从小被人教会的——不过将来忘掉也容易。到另一个国家去吧,只要那里是共和制,人们会因为我穿着老板的衣服而对我卑躬屈膝——人们一定会卑躬屈膝,等着瞧吧,但是我不会那样!我生来就不会卑躬屈膝,因为我有我的能力,有我的性格,只要我抓住第一根树枝,您就会看到,我一定能爬上去!

今天我是仆人,但是明年就是旅馆老板,再过十年我就是大亨,然后我就到罗马尼亚去,叫人为我授勋,而且能够——听清楚,我说的是能够 ——最后成为伯爵!

小姐  妙极了,妙极了!

让  啊,在罗马尼亚我给自己买一个爵位,您就成为女伯爵了!我的女伯爵!

小姐  这些东西我正在扔到身后,我怎么会对此感兴趣呢!快说,你爱我,不然——哎,不然我算什么呢?

让  我一定会说的,会说一千遍——然而,就是不能在这里说!最重要的是,不能感情用事,否则一切都会付之东流!我们一定要冷静地处理这件事!像聪明人一样!(拿出一支雪茄,去掉烟头,点着) 您坐在那儿!我坐在这儿,我们随便聊天,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小姐  (焦虑地) 唉,我的上帝!难道您就没有一点儿感情!

让  我!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我这样富有感情;但是我能控制自己。

小姐  刚才您可以吻我的鞋——可是现在呢!

让  (严厉地) 对,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们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小姐  请别这样严厉地对我讲话!

让  好,但是要理智!我们已经做了一件发疯的事;不能再做了!伯爵随时都会回来,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决定自己的命运。您对我的未来计划有什么看法?您赞成吗?

小姐  我看十分可行,然而只有一个问题:这样一件大事需要很大一笔资金,您有吗?

让  (嚼着雪茄) 我?当然有!我有专业知识,我有丰富的经验,我有外语才能!我相信,这些资本足够用!

小姐  但是凭这些您连一张火车票也买不了。

让  确实是这样;因此我要找一个能够提供启动资金的人!

小姐  眼下您到哪儿去找呢?

让  这要由您去找,如果您愿意成为我的合伙人。

小姐  我找不到,而我自己又没有。

〔静场。

让  那整个事情就泡汤了……

小姐  而——

让  事情只能这样了!

小姐  您以为我会呆在这个家里做您的情妇吗?您以为我愿意让仆人戳我的脊梁骨吗?您想,我从此还有脸见我的父亲吗?不!把我从这里带走吧:摆脱讥笑和耻辱!哎,我怎么会做出这等事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哭)

让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您做什么啦?在您之前很多人都做过这类事!

小姐  (声嘶力竭地尖叫) 您现在是在蔑视我!——我堕落了,我堕落了!

让  如果您堕落到我这里,我会把您托起来!

小姐  是什么可怕的力量把我引向您?是弱者屈从于强者?是没落者屈从于上升者?还是爱情?难道这是爱情吗?您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让  我?当然知道,我敢保证;您不相信我过去跟别人睡过觉?

小姐  您讲的话多么粗俗,而您的想法是多么下流!

让  这是我学来的,我就是这样的人!用不着紧张,别再装腔作势啦,因为现在我们俩是半斤八两!——啊,我的宝贝姑娘,过来,让我请你再喝一杯!

〔拉开抽屉,拿出那瓶葡萄酒;斟满两个用过的杯子。

小姐  您是从哪儿弄来的葡萄酒?

让  从地下室!

小姐  我父亲的布尔戈葡萄酒?

让  不配给女婿喝吗?

小姐  我只喝啤酒!我!

让  这只能说明您的口味还不如我高!

小姐  贼!

让  您想声张吗?

小姐  哎呀!哎呀!我成了家贼的同案犯!今夜我喝醉了,还是在做梦?仲夏节之夜啊!天真无辜者的节日……  让  天真无辜?哼!

小姐  (走过来又走过去) 此时此刻世界上有谁像我这样不幸吗?

让  您为什么会不幸呢?一场争夺战胜利之后会不幸!想想在屋里睡觉的克里斯婷吧!您不相信她也有感情吗?

小姐  我刚才相信,但是现在我不再信了!不信了,长工终归是长工……

让  娼妇终归是娼妇!

小姐  (合手跪在地上) 啊,上帝呀,结束我这苦难的生命吧!把我从深陷的污浊中拯救出来吧!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让  我不否认,我在为您难过!当我躺在洋葱地里看见您走进玫瑰园的时候……我现在可以说出来了……我像其他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有着丑陋的想法。

小姐  您想为我去死!

让  在燕麦箱里!其实只是说说而已。

小姐  这就是说,你在撒谎!

让  (开始困倦) 差不多吧!那个故事是我从报纸上看来的,讲的是一个清扫烟囱的人,因为法庭判决他必须给他的私生子抚养费而钻进一个放着丁香花的劈柴箱子里……

小姐  啊,原来您是这样的人……

让  我编得不错吧!要让女人上钩总得说点儿好听的!

小姐  恶棍!

让  屁话 ! [23]

小姐  您现在看到鹰的脊背了……

让  何止是脊背……

小姐  我将成为第一根树枝……

让  但这根树枝已经腐烂……

小姐  我将是旅馆的招牌……

让  我在旅馆……

小姐  坐在您的柜台前边,招徕您的顾客,为您伪造账单……   让  这我自己会……

小姐  一个人的灵魂竟会这样肮脏!

让  那就洗一洗好了!

小姐  仆役,用人,我说话的时候,你要站起来!

让  仆役的情妇,用人的姘头,住口,从这儿滚出去。用得着你来指责我粗野吗?像你今天晚上这样粗野,在我们这种人中间还不曾见过。你相信有哪个女仆像你这样勾引男人吗?你见过我这个阶级中的哪个姑娘像你这样卖身吗?这样的事我只在畜牲和堕落的女人中见过!

小姐  (绝望地) 说得对!打我吧,踩我吧;这是我的报应!我是一个混蛋;不过救救我吧!可能的话,把我救出去吧!

让  (变得温和一些) 我不否认,我很荣幸地勾引上了您;但是您相信,如果不是您主动引诱我,处在我这种地位的人敢看您一眼吗?我至今仍然感到吃惊……

小姐  而且自豪……

让  为什么不呢?尽管我承认,便宜没好货。

小姐  再打我几下吧!

让  (站起来) 不,请原谅我刚才讲的话!我不打缴械投降的人,更何况是女流之辈。我不否认,一方面我很高兴,看到了下面照得我们眼花缭乱的只不过是虚假的光环,看到了鹰的脊背同样是灰色的,细嫩的面颊上涂的是脂粉,磨得光亮的指甲里实际上有污垢,散发着香水味道的手绢却是脏的;另一方面,我也感到难过,我看到我自己梦寐以求的并不是什么更高尚更可靠的东西;对于您,堕落到还不如自己的厨娘的地步,我也痛心,就像看到秋季的花朵被雨水抽打落地,变成粪土令我伤感一样。

小姐  听您讲话的口气,好像您已经高我一等了!

让  我也可以做到:您等着瞧,我能使您变成女伯爵,但是您永远无法使我成为伯爵。

小姐  但我是伯爵所生,而您永远也不会是。

让  此话有理,但是我可以生几个伯爵——如果——

小姐  但是您是一个贼;而我却不是。

让  贼不是最坏的!还有更坏的!此外,我在一家当差,我在某种程度上就把自己当成这个家庭的一员,当成这家的孩子,而孩子从结满果实的树上摘个果子是不能算偷的。(他的感情又激动起来) 朱丽小姐,您是一个好女人,配我这样的人太可惜了!您是酒后的牺牲品,您想假借爱我来掩饰您的过失!没有我的外表吸引您,您是不会这样做的——在这种情况下,您的爱情并不比我的高贵——然而我永远不会甘心当您的牲口,而且我永远不会激起您的爱情。

小姐  您敢肯定吗?

让  您想说,水到渠成!——我应该爱您,对,毫无疑问:您漂亮,迷人——(走近她,抓住她的手) ——有教养,在您高兴的时候,也非常可爱。您在男人身上点燃的烈火可能永远不会熄灭。——(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腰) ——您就像加足了作料的烈酒,而您的一个吻——(他试图把她拉到外面去;但是她慢慢挣脱了)

小姐  放开我!用这种办法您征服不了我!

让  那怎么办?——用这种办法不成!抚摩、好言劝说不行;筹划前程、摆脱耻辱也不行!那怎么办?

小姐  怎么办?怎么办?我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讨厌您,就像我讨厌耗子一样,但是我又不能躲开您!

让  跟我逃走!

小姐  (直了直身子) 逃走?对,我们一定要逃走!——但是我太累了!给我一杯葡萄酒!

〔让打开葡萄酒瓶。

小姐  (看自己的表) 不过我们可以先谈一谈,我们还有一点儿时间——(喝完一杯;伸过杯还要)

让  不要喝得太多,您会醉的!

小姐  醉了有什么关系?

让  有什么关系?酗酒是不光彩的!——您现在想跟我说什么?

小姐  我们一定要逃走!但是我们还得先谈一谈,就是说,我一定要说话,因为到目前为止都是您一个人在说。您讲了您的生活,现在我要讲一讲我的生活,让我们在一起出走之前互相知道底细。

让  对不起,请等一等!先想一想吧,您向我暴露生活的秘密会付出代价的,以后可别后悔!

小姐  您不是我的朋友吗?

让  啊,有时候是!不过不要相信我!

小姐  您为什么这么说;——此外,我的秘密也是人所共知的——您知道,我的母亲是平民出身,身份低贱,她自小受平等、妇女自由这类思想的教育;她结婚是违心的,当我父亲追求她的时候,她说她根本不愿做他的妻子,但是如果他愿意,可以做她的情夫。他让她知道,他不愿意看到他所爱的女人不像他本人那样受人尊敬。她解释说,她不稀罕世人的尊敬。由于情欲的影响,他接受了这个条件。

这时候他断绝了与周围人的联系,埋头于并不能使他满意的家庭生活。我出世了——据我所知,这是违背母亲意愿的。现在轮到由我母亲把我教育成一个自然儿童,此外我还要学会男孩子要学的一切,以我为样本,证明女人和男人一样优秀。我要穿男孩的衣服,学会养马,但是不能到畜圈去;我必须给马刷毛,学会套车,耕种和打猎,甚至宰牲口——真是太可怕了!在庄园里,男人要干女人的活儿,女人要干男人的活儿,结果弄得几乎破产,我们成了当地的笑料。最后我父亲从鬼迷心窍中醒悟过来,他造反了,一切都按他的意志恢复了原样。随后我的父母偷偷举行了婚礼。我的母亲病倒了——生的什么病我不知道——经常抽风,在阁楼和花园里藏来藏去,有时候整夜不回家。这样就发生了您听说过的那场大火。房子、马厩和畜圈烧成了灰烬,当时的情况使人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火,因为火灾正好发生在保险期满的第一天,而我父亲寄去的新的保险费由于信差疏忽被耽搁了,没有及时汇到。(倒上酒,继续喝)

让  别再喝了!

小姐  啊,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倾家荡产了,只好睡在大车里。我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弄到重建家园的钱。他一直冷待自己的老朋友,所以他们忘了他。我母亲给他出主意,让他找她年轻时候的朋友——附近一家砖厂的老板去借钱。父亲借了钱,但是不必付利息,这使父亲感到非常奇怪。庄园就那样修起来了!——(又喝酒) 您知道,是谁放火烧了庄园?

让  您的母亲大人!

小姐  您知道,砖厂老板是谁吗?

让  您母亲的情夫吧?

小姐  您知道那钱是谁的吗?

让  小声点儿——这我可不知道!

小姐  我母亲的!

让  如果没有契约规定 [24] ,那应该属于伯爵的。

小姐  没有什么契约!——我母亲有一小笔财产,她不愿意交给父亲管理,因此存到那位朋友那里去了。

让  朋友把钱化为己有了!

小姐  正是这样!他把钱吞了!——这一切我父亲后来都知道了;他不能打官司,不能还他妻子情夫的债,无法证明这钱是他妻子的!——那次他想用枪自杀!——传闻他自杀未遂,他活了下来,而我母亲不得不自食其果!您要知道,对我来说,那是怎么样的五年啊!我爱我父亲,但是同情母亲,因为我不了解情况。我从她那里学会了仇恨男人,您听说过她恨一切男人,我向她发誓,我永远也不做男人的奴隶。

让  可是您跟县治安与税务督察订了婚!

小姐  那是因为他必须成为我的奴隶!

让  他不愿意吧?

小姐  他想得美,但是他不配!我对他太失望了!

让  我看见了,大概在马厩前面吧?

小姐  您看见什么啦?

让  我看见——我看见他是怎么样解除婚约的!

小姐  谎言!是我解除的!那个恶棍说是他解除的吗?

让  他大概不是恶棍!是您仇恨男人吧,小姐?

小姐  对,——多数情况下是这样!但是有时候——心肠软的时候——啊,真见鬼!

让  您也恨我吗?

小姐  恨透了!我真想让人把您像对待牲畜一样杀掉……

让  “罪犯判二年苦役,牲畜杀掉” [25] ,对不对?

小姐  一点儿不错!

让  但是没有原告——而且没有动物!那我们怎么办呢?

小姐  逃走!

让  为了互相折磨死?

小姐  不——为了享受,两天,八天,能享受多久就享受多久,然后——去死。

让  死?太愚蠢了!与其那样,我看还是开个旅馆好!

小姐  (不听让讲话) 科摩湖畔,四季阳光明媚,圣诞节时月桂树上一片葱绿,橙子绯红。

让  科摩湖是个雨窝子,除了在食品店,在别的地方我根本没见过橙子;但那里是外国人喜爱的地方,因为有许多别墅可以出租给相爱的男女,那是一种很赚钱的工业——您知道为什么吗?喏,他们租房子往往签半年的合同,可是过三个星期他们就走了!

小姐  (幼稚地) 为什么过三个星期就走了?

让  当然是闹别扭!但是房租要照付!然后老板把房子再租出去。这样就慢慢发展起来!这种爱情虽然不能天长地久,但也够了!

小姐  您不想跟我一块儿去死吗?

让  一点儿也不想!我不仅喜欢活着,而且我认为自杀是对给我们生命的上帝的一种犯罪。

小姐  您还信仰上帝,您 ?

让  我当然信仰!每隔一个星期日去教堂一次!——说实话,我现在不愿意再说这些事了,我要去睡觉!

小姐  嗬,嗬,您以为我喜欢说这些东西?您知道,一个男人对被他毁誉的女人欠下的是什么样的债吗?

让  (掏出零碎钱包,把一块银币扔在桌子上) 请收下,我不想欠债!

小姐  (对这种侮辱装作不以为然) 您知道法律是怎么规定的……

让  很遗憾,法律上没有明文规定如何惩罚勾引男人的女人!

小姐  您看我们除了逃走、结婚,然后再离婚以外,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

让  如果我拒绝这种屈就的婚姻呢?

小姐  屈就……

让  肯定是这样!您看:我的祖先比您高贵!因为在我的家族中没有女纵火犯!

小姐  您怎么知道?

让  因为除了警察局以外,我们不保留族谱,所以您得不出相反的结论!但是我在贵族衔名录中读了您的族谱。您知道您的祖先是什么人吗?是一个磨坊主,他的老婆在丹麦战争中跟国王有过一夜情。这样的祖先我是没有的!我没有任何祖先,但是我自己可以成为一个祖先!

小姐  那是因为我把真心话告诉了一个无赖,把我家的荣誉出卖了……

让  多不光彩!——您现在明白啦,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不要喝酒,酒后多话!话多一定 失言!

小姐  啊,我真后悔!我真后悔!——至少您能爱我也好啊!

让  最后一次——您这是什么意思?要我哭吗?要我跳马鞭子吗?要我吻您,把您骗到科摩湖呆上三个星期,然后……我做什么;您想干什么?真叫人无所适从!不过一卷入女人的事情就是这样!朱丽小姐!我看得出,您很不幸,我知道,您很痛苦,但是我不能理解您,我们这类人没有这些装腔作势的东西;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仇恨!在工作之余我们把爱当作游戏;但是我们不像你们那样白天黑夜都没事做!我认为您病了,您的母亲当年肯定精神失常;我们全教区的人读自由教派的书都读得精神失常了,那是一种至今仍然毁人的读物!

小姐  您对我要有良心,您现在讲话要像个人样儿。

让  对,您自己也要像个人样儿!您往我身上吐唾沫,却不许我擦掉,抹在您身上!

小姐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告诉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我应该到哪里去?

让  对耶稣发誓,我自己要知道就好了!

小姐  我已经发怒,我已经发疯,但是,真的找不出什么救治的办法吗?

让  留下来,别动声色!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

小姐  不可能!仆人们知道,克里斯婷知道!

让  他们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会发生这类事情!

小姐  (迟疑地) 但是——这样的事还会发生!

让  是这样!

小姐  后果呢?

让  (紧张地) 后果!——我的脑袋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啊,那就只有一条路了——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我不能跟着您,因为那样一切都会完蛋,您一定要单独走——快走——到什么地方都行!

小姐  单独?去哪儿?——我可做不到!

让  您一定要这样做!在伯爵回来之前!我们很清楚,您留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只要一次做错,就会跟着错下去,反正是破罐子破摔了——胆子会越变越大——最后被人发现!还是逃走吧!然后写信给伯爵,承认一切,但是可别提我!他永远也不会猜到!同时我也不相信,他会急于弄清楚这件事!

小姐  如果您跟着我,我就逃走!

让  您这个人疯了吗?“朱丽小姐和仆人私奔!”第二天报纸就会登出来,那伯爵还能活吗?

小姐  我不能走!我不能留!救救我吧!我太累了,真是累死了!命令我!让我动一动吧,因为我不能思考,也不能行动了!

让  看您这副可怜相!您为什么不打起精神,像平时那样趾高气扬,如同造物主一样呢?到楼上去,穿好衣服,带上路费,再下来!

小姐  (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 陪我上去!

让  到您的房间去?——您现在又疯了!(犹豫片刻) 不行!快去吧!越快越好!(抓住她的手,把她领出去)

小姐  (边走边说) 那就对我讲话温存些吧,让!

让  命令听起来永远不会温存;体验体验吧!体验体验吧!

〔让独自一人,松了一口气;在桌子旁边坐下,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有时高声算账,有时只能看到他的脸部表情而无说话声音。直到克里斯婷走来,她穿着到教堂去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件参加圣餐式时穿的白胸衣和一条白围巾。

克里斯婷  我的耶稣,这里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们在这里搞什么鬼名堂了?

让  啊,小姐刚才把仆人们叫到这里来了!你睡得多香啊,没有听到什么吧?

克里斯婷  我睡得可香了,像根木头!

让  衣服都穿好了?

克里斯婷  对,您不是答应过今天和我一起去参加圣餐式吗?

让  对,是有这么回事!——你把我参加圣餐式的衣服也拿来了!那就走吧!(坐下;克里斯婷帮他穿白胸衣和戴白围巾)

〔稍停片刻。

让  (打盹儿) 今天读《福音书》的哪一章?

克里斯婷  我想大概是关于施洗的约翰被斩首的那节。 [26]

让  那节太长了!——哎呀,你要把我勒死!嘿,我怎么这么困,真困!

克里斯婷  啊,您一整夜没有睡觉,干什么啦?您的脸色为什么发青?

让  我坐在这儿和朱丽小姐说话。

克里斯婷  她这种人就是不知好歹!

〔稍停片刻。

让  听我说,克里斯婷!

克里斯婷  说什么?

让  细想起来总觉得奇怪!——她呀!

克里斯婷  有什么奇怪的?

让  什么都奇怪!

〔稍停片刻。

克里斯婷  (看着桌子上还有半杯酒的玻璃杯) 你们一起喝酒了?

让  对!

克里斯婷  呸!——看着我的眼睛!

让  好!

克里斯婷  这可能吗?这 可能吗?

让  (稍加思索) 啊,这是真的!

克里斯婷  啊!我真不敢相信!啊,呸,呸!

让  你对她大概不会吃醋吧?

克里斯婷  不,对她不会!如果克拉拉或者苏菲,我非抠掉你的眼睛不可!啊,竟出了这种事情;我真不懂!——不懂啊,太不像话了!

让  那你生她的气啦?

克里斯婷  没有,但是生您的气!不像话,真不像话!可怜的姑娘!——您知道,当我觉得连主人都不值得尊重的时候,我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

让  你为什么要尊重他们?

克里斯婷  啊,像您这样机灵的人还用回答?不过您也不愿意侍奉不体面的人,对吗?我看侍奉这样的人连自己都觉得不光彩。

让  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反倒是个安慰,别人一点儿也不比我们强!

克里斯婷  不对,我不认为这样;假如他们不比我们强,我们争取做上等人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想想伯爵吧!想想他过去有多少痛苦!仁慈的耶稣!我不能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竟和您这样的人在一起!如果是和县治安与税务督察,是和一个更好的男人……

让  这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婷  啊,啊!您是不错,但是人和人毕竟是有区别的。——啊,我永远不会忘记小姐的这件事!——小姐对男人那样高傲,我永远不会相信她会勾引像您这样的人!因为她的母狗跟着看门人的公叭儿狗跑出去了,她差点儿让人把它打死!——对,我必须这样说!——不过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到十月二十四日 [27] 我就走。

让  以后呢?

克里斯婷  啊,既然我们已经提到了这件事,那么您也该找个差事做,因为我们无论如何要成家的。

让  对,可是我能找什么差事呢?结婚以后,像目前这样的位置是得不到的。

克里斯婷  是得不到,这我是知道的!您可以去给人家当看门人,或者到某个机关当传达员。公职的薪水不高,但是有保障,妻子儿女可以得到抚恤金……

让  (做个鬼脸) 确实不错,但是马上就考虑为妻子、儿女去死我不干。我承认,我确实有一点更高的抱负!

克里斯婷  您有抱负,很好!——您也有义务!替他们想一想吧,您!

让  不要拿义务使我生气,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听楼上的声音) 这些事我们还有时间去考虑——进屋里准备准备,我们去教堂!

克里斯婷  谁在楼上走动?

让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克拉拉!

克里斯婷  可别是伯爵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让  (害怕地) 伯爵?不会,我绝对不会相信,因为他回来会按门铃的!

克里斯婷  (下) 上帝保佑我们!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类事情!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照在花园的树冠上;阳光徐徐移动,直到由窗子斜射到屋里。

〔让走到门前,打了个手势。

〔小姐穿着旅行服上,手提一个小鸟笼子,上面盖着一块毛巾,她把鸟笼子放在一把椅子上。

小姐  我准备好了!

让  小声点儿!克里斯婷醒了!

小姐  (下面的表演神情更紧张) 她疑心了吗?

让  她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的上帝,看您这副样子?

小姐  怎么?我是什么样子?

让  您的脸色苍白,就像死人一样,而且——对不起,您的脸也很脏。

小姐  让我去洗一洗吧!(走到脸盆旁边,洗脸和手) 好了!给我一块毛巾!——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让  魔鬼也该死了!

小姐  对,今天夜里闹鬼了!——不过听我说,让!跟我走吧,我已经有钱了!

让  (犹豫地) 钱够吗?

小姐  足够开始用的!跟我一起走,因为我今天不能一个人走。您想,今天是仲夏节,在闷热的火车上,挤在人堆里,人家张着大嘴看着我。在我恨不得要插翅飞走的时候,火车却每一站都要停。不行,我不能一个人走,我不能!此外,所有的记忆都会涌上心头:童年时的仲夏节,装饰着桦树叶、丁香花的教堂;酒菜丰盛的午宴,亲朋好友欢聚一堂;下午在花园里跳舞、唱歌和游戏!我坐着火车跑呀,跑呀,但记忆总跟在行李车上,懊悔和内疚!

让  我一定跟着您!但是越快越好,再晚就来不及了!马上走!

小姐  好!您穿衣服吧!(拿起鸟笼子)

让  但是不能带行李!不然就暴露了!

小姐  对,什么也不带!只把这个带上火车!

让  (拿起礼帽) 您拿的是什么?是什么?

小姐  只有我的黄雀!我不愿意把它留下!

让  您看!我们还要带鸟笼子!您简直疯了!快放下鸟笼子!

小姐  这是我惟一要从家里带走的东西;自从戴安娜对我不忠以后,它是惟一讨我欢心的小生灵!不要太残忍!让我带着它吧!

让  照我说的放下鸟笼子,——说话声音别太高,克里斯婷会听见!

小姐  不!我不会让它落到陌生人手里!我宁愿让它死!

让  那就把这小东西拿过来,让我拧死它!

小姐  好,但是不要伤害它!不——我不能给你!

让  拿过来;我能解决它!

小姐  (从鸟笼子里拿出鸟,亲吻它) 啊,我的小赛丽娜,你现在要离开你的主人去死吗?

让  请不要再做戏了,这关系到您的安危和您的幸福!好啦,快!(从她手中夺过鸟,放在剁肉墩子上,拿起菜刀)

〔小姐扭过头。

让  您不应该学习使用左轮手枪,而应该学会杀鸡——(砍下去) ——这样您见到血滴就不会晕倒了!

小姐  (尖叫) 把我也杀了吧!杀了我吧!您这个残杀一只无辜的动物而手毫不打颤的家伙。啊,我憎恨您,讨厌您;我和我的鸟血肉相连!我诅咒我看到您的一刹那,我诅咒我从母体里诞生的那一刹那!

让  诅咒无济于事!快走吧!

小姐  (走向剁肉墩子,好像违背自己意志而被吸引过去一样) 不,我还不想走;我不能——我必须看一看——不要说话!外面过来一辆车——(在她眼睛紧盯着剁肉墩子和菜刀的时候,听着上边的一切动静) 您不相信我能看血?您以为我软弱——噢——我很想看到你的血,你在剁肉墩子上脑浆迸裂——我很想看到所有的男性都像那只鸟那样漂浮在血海里——我相信我可以用你的头颅喝酒,我很想在你的胸膛里洗脚,我可以把你的心炒一炒吃掉!——你以为我软弱,你以为我爱你,愿意让你给我播种;你以为我愿意在我的腹中怀上你的后代,用血滋养他——生下你的孩子,姓你的姓——你听着,你叫什么?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你的衔名——我认为你不可能有。我可能变成“道班房”夫人——或者布巴根 [28] 太太——而你却是一条带着我的护圈的狗,扣子上刻着我的家族徽章标记的长工——我和我的厨娘合用一个男人,和我的女仆争风吃醋——噢!噢!噢!——你以为我害怕了,想逃走!不,现在我要留下来——让风暴来临吧!我的父亲回家时——发现他的柜子被撬开——自己的钱丢了!他会在那个门铃上按两次,叫他的奴仆——然后招来警长——我就把一切都讲出来!一切!啊,结束这一切会有多好啊——只要结束就好——他因为受打击而死!——我们大家都完蛋——然后变得平静……安宁……永远安息——贵族的徽章在棺材上摔得粉碎 [29] ——伯爵家族从此灭绝,仆人的后代继续留在孤儿院——到臭水沟里去寻找荣誉,最后锒铛入狱。

让  现在是国王的骨肉在说话!很好,朱丽小姐!还是把磨坊主的秘密装进面袋里去吧!

〔克里斯婷穿着去教堂的衣服上,手拿《圣诗集》。

小姐  (赶紧跑过去,倒在她的胳膊上,好像是寻求保护) 救救我吧,克里斯婷!帮助我对付那个男人!

克里斯婷  (无动于衷、冰冷地) 大节日早晨你们在干什么荒唐事!(看墩子) 你们把这里弄得像个猪圈!——你们又喊又叫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  克里斯婷!你是个女人,你是我的朋友!你要当心这个恶棍!

让  (不知所措地) 女士们在这里交谈,我进去刮一刮胡子!(从右边溜掉)

小姐  你要理解我,你要听我的话!

克里斯婷  不,我实在不理解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您穿着旅行服到哪儿去?——他站在这儿,头上戴着帽子——嗯?——嗯?——

小姐  听我说,克里斯婷,你听我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克里斯婷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小姐  你一定要听我说——

克里斯婷  听什么?是您和让做了蠢事吧!啊,我对这种事一点儿也不关心!跟我没关系。但是您如果骗他逃走,我们就要阻拦!

小姐  (更加紧张) 克里斯婷,请你冷静些,听我说!我不能呆在这里,让不能呆在这里——也就是说我们一定得走……

克里斯婷  哼,哼!

小姐  (兴奋起来) 不过你看,我有了一个主意——如果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到外国去——到瑞士共同开一家旅馆——你看,我有钱——让和我负责一切——而你,我想好了,在厨房里管做饭——这样不错吧!——快答应吧!跟我们一起去,一切都准备好了!——快答应吧!(拥抱和抚摩她)

克里斯婷  (冰冷、若有所思地) 哼,哼!

小姐  (极快地) 你从来没有外出旅行过,克里斯婷——你要去见见世面——你可不知道坐火车旅行多么有意思——接连不断的新人——新的国家——路过汉堡时,我们要顺便看一看动物园——你一定很喜欢——我们看话剧,听歌剧——到慕尼黑的时候,我们去看博物馆,如你所知,那里藏有鲁本斯和拉斐尔那些大师们的画——你一定听别人讲过路德维希国王住过的慕尼黑——国王,据我所知——得了精神病——我们要看他的宫殿——他的宫殿至今布置得还像神话故事中写的一样——从那里出发,没多远就到瑞士了——那里有阿尔卑斯山——你想啊,盛夏还有积雪的阿尔卑斯山——那里生长的橙树和月桂树四季常青——

〔从右边的幕布上可以看见让用嘴和左手抻着一块鐾刀布在鐾刀;洋洋得意地听着她们谈话,不时地点头。

小姐  (速度极快地) ——我们就在那里开一家旅馆——我坐在柜台旁边,让站着接待游客——外出采购——写信——你想象不出那是一种多么有趣的生活——火车高鸣汽笛,马拉的车往来如梭,楼上和餐厅铃声不断——我开账单——我可以使劲宰他们——你想象不出,旅客付款时是多么爱面子!——你——你当厨房总管。——你当然不需要自己站在炉子旁边做饭,——你出头露面时,我保证让你穿得漂漂亮亮的——你有你的容貌——啊,我这可不是恭维你——有朝一日你肯定会抓到一个男人!一个富有的英国人,你会看到——那种人很容易(放慢速度) 被俘虏——于是我们变得富有——在科摩湖畔建一座别墅——不错,那里有时候会下点儿雨——但是(呆滞地) 太阳有时候也会出来——尽管看起来有点儿暗——而——啊——不然我们还可以回来——回到(停顿) ——这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克里斯婷  哎哟!小姐自己相信那些吗?

小姐  (精神完全崩溃) 我自己相信不相信?

克里斯婷  对!

小姐  (无力地)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相信了。(瘫在凳子上,双手放在桌子上抱住头) 什么也不信!一点儿也不信了!

克里斯婷  (头朝右转过去,让站在那里) 这么说,您想溜之大吉!

让  (不知所措,把手中的刮胡子刀放在桌子上) 溜之大吉?这样说太过分了!你已经听到了小姐的计划,尽管她一夜没睡,很疲倦,这个计划很可能实现!

克里斯婷  您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让我给那号人当厨娘……  让  (尖刻地) 当着你的女主人面,请你讲话嘴巴干净点!明白吗!

克里斯婷  女主人!

让  对!

克里斯婷  哼!听您这副腔调!

让  你听我说,这对你有好处,少讲几句吧!朱丽小姐是你的女主人,就像你因此瞧不起她一样,你应该瞧不起你自己!

克里斯婷  我一向很自重……

让  因此瞧不起别人!——

克里斯婷  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自己降到我的地位之下。过来,您说说,伯爵的厨娘跟那个马夫或猪倌有什么瓜葛!过来,您说说!

让  啊,如果你和一位有身份的男人有瓜葛,是你的运气!

克里斯婷  哼,好一个有身份的男人,竟把伯爵马厩里的燕麦拿出去卖……

让  你最好讲一讲买油盐酱醋收回扣和接受屠夫贿赂的事!

克里斯婷  这是什么意思?

让  你已经不能再尊重你的主人了!你,你,你!

克里斯婷  您现在跟我到教堂去吧,您的品德需要听一次很好的讲道!

让  不,我今天不去教堂;你一个人去吧,到那里去为你的罪过忏悔!

克里斯婷  是的,我要那样做,我会带来宽恕,也足够赎您的罪!救世主已经为我们犯的罪受折磨,死在十字架上;如果我们怀着虔诚和忏悔的心情走到他身边,他就会把我们的一切罪过承担起来。

小姐  你信吗,克里斯婷?

克里斯婷  我坚信不疑,这是我从童年和青年时代就保留下来的信念,朱丽小姐。“罪在哪里显多,恩典就更显多了。” [30]

小姐  唉,如果我也有你这样的信仰就好了!唉,如果……

克里斯婷  不过没有上帝的特别恩典,就不会有这种信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

小姐  哪些人能得到呢?

克里斯婷  您看,小姐,这可是求得宽容的一大秘诀,上帝不考虑个人,而是“在后的将要在前” [31] 。

小姐  啊,这么说,他照顾在后的啦?

克里斯婷  (继续) “骆驼穿过针眼,比财主进神的王国还容易呢!” [32] 事情就是这样,朱丽小姐!

不过现在我要去教堂了——一个人去,我要顺便告诉马夫,在伯爵回来以前,谁外出要马也不给!——再见吧!(下)

让  这个鬼东西!——这一切都是为了一只黄雀!——

小姐  (迟钝地) 别再提黄雀了!——您看还有什么出路没有?还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让  (沉思) 没有!

小姐  如果您处在我这种境地怎么办?

让  处在您这种境地?等一等!——作为贵族的后代,作为一个女人,作为堕落的女人。我不知道——有了!我现在知道了!

小姐  (拿起刮脸刀,做了一个自杀的动作) 像这样吗?

让  对!但是我 不会那样做——请注意!因为我们是有区别的!

小姐  因为您是男人,我是女人吗?那么区别又在哪里?

让  就像——男女的区别一样大!

小姐  (手里拿着刮脸刀) 我想那样做!但是我做不到!——我父亲那次也想这样做,但是也没有做到!

让  不对,他根本就没那样做!因为他必须先进行报复。

小姐  现在轮到我母亲进行报复了,通过我!

让  您从来没有爱过您的父亲吗,朱丽小姐?

小姐  爱过,非常爱,当然我也恨过他!不过我自己并没有觉察到。但是,是他把我培养成了鄙视我自己性别的人,成了半男半女的人!这是谁的罪过呢?是我父亲的罪过!是我母亲的罪过!是我自己的罪过!我自己有罪过吗?我没有自己的罪过吗?我没有一种思想不是来自父亲,没有一种感情不是来自母亲,最后一点——关于人人平等——是来自与我订婚的未婚夫,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叫他恶棍!这怎么是我的错误?像克里斯婷那样,把罪责推给耶稣吗?——不能这样做,由于我父亲的教训,我过分傲气和聪明,有钱的人不能进天国,这是谎言,照这种说法,至少在储蓄银行有存款的克里斯婷不能进入天堂!这是谁的过错?——谁的过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到头来承担罪责,承担后果的仍然是我!

让  是啊,不过——

〔门铃尖声地响了两下;小姐慌忙站起来;让换上仆人制服。

让  伯爵回来了!——想想吧,如果克里斯婷——

〔走向通话管;敲敲,听着。

小姐  此时他看过柜子了吧?

让  我是让,伯爵先生!(听。请注意:观众听不见伯爵说什么) 是的,伯爵先生!(听) 是的,伯爵先生!很快就好!(听) ——马上,伯爵先生!(听) ——好好!过半小时以后!

小姐  (极其不安地) 他说什么?仁慈的耶稣,他说什么?

让  他说过半小时以后要靴子和咖啡。

小姐  也就是说再过半小时!唉,我太累了,我什么都做不成了,不能后悔,不能逃走,也不能留下,不能活——也不能死!救救我吧!对我下命令吧,我会像狗一样顺从!为我最后效一次力吧,挽救我的名誉,挽救伯爵的名誉!您知道我应该 做什么,但是我自己不愿意做,要由您让我去做,快下命令吧!

让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我也不能——我不明白为什么——好像这身仆人制服使我不能命令您——现在,自从伯爵跟我讲过话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也无法解释清楚——但是——啊,是魔鬼般的奴性缠身附体!——我相信,如果伯爵现在下来——命令我抹脖子,我一定会当场照办。

小姐  那就请您装作是他,我装作是您!——您刚才跪在地上,表演得那么好——那样的话,您就成了贵族——或许——您从来没有在剧院看过施催眠术的人吧?(让点头,表示看过) 他对要求使用催眠术的人说:拿起扫帚,他就拿起扫帚;他说:扫地,他就扫——

让  要求使用催眠术的人一定要睡着!

小姐  (精神恍惚地) 我已经睡着了——对我来说,整个屋子就像一团烟雾,而您看上去就像一个穿着黑衣服、戴着高帽子的铁炉子——您的眼睛就像快烧尽的煤一样闪着亮光——您的脸就像灰烬上的一个白点儿——(阳光洒进屋中的地板上,照在让的身上) ——真温暖、真舒服——(她搓着手,就像在火上烤手一样) ——多么明亮——多么宁静!

让  (拿起刮脸刀,塞进她的手里) 这是扫帚!天亮了,走吧——到谷仓去……(在她耳边小声说些什么)

小姐  (清醒过来) 谢谢!现在我要去安息!不过我只要求您说——在前面的人也能得到恩典。即使您不相信,也请您说吧!

让  在前面的人?不,我不能说!——不过等一等,朱丽小姐——我现在知道了——您已经不属于前面的人——而是属于在——后面的人了!

小姐  是这样。——我是在最后面的人中间;我是最后面的一个!啊!——不过我现在走不动了——请您再对我说一遍往前走!

让  不,我现在也不能说了!我不能了!

小姐  在前的将要在后!

让  别想得太多,别想得太多!您把我的力气全耗尽了,我变成了胆小鬼——啊,我觉得门铃在动!不行!我们要在门铃上塞一块纸——害怕一个门铃!——啊,但不仅是一个门铃,有人坐在它的后面——一只手在拉它——别的东西能使手动——不过可以用手捂上耳朵——捂上耳朵!啊,它响得反而更厉害了!——直到有人回答为止——那就太晚了!警长该来了——那样……(门铃大声响了两下。让吓得缩成一团;随后站起来) 太可怕了!不过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走吧!

〔小姐坚定地走出门去。

* * *

[1] 原文为拉丁文。

[2] 斯特林堡经常把“思想传导”与“催眠术”交替使用。

[3] 瑞典作家弗朗斯·海德贝里(1828—1908)的喜剧《无关痛痒》中照相师格鲁特的一句台词。

[4] 英国作家狄更斯(1812—1870)的长篇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巴吉斯说的一句话。

[5] 布鲁诺(1548—1600),意大利哲学家。

[6] 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和国务活动家。

[7] 梅斯梅尔(1734—1815),奥地利医生,当代催眠术的先驱。

[8] 有一种理论把印度和伊朗视为印欧人和雅利安人的发祥地。

[9] 歌剧《阿依达》是意大利作曲家韦尔第为苏伊士运河开航所作,1880年2月16日曾在斯德哥尔摩皇家剧院演出。

[10] 一种用锯末隔热的箱子。

[11] 此处表明伯爵已是行将没落的军界贵族。

[12] 原文为法语。

[13] 原文为法语。

[14] 原文为法语。

[15] 原文为法语。

[16] 原文为法语。

[17] 原文为法语。

[18] 出自瑞典民间传说,未婚女子在仲夏节之夜采九种花放在枕头下,梦中可见到自己未来的丈夫。

[19] 原文为法语。

[20] 原文为法语。

[21] 唐璜,西班牙传说中的贵族青年。这里转意为“风流荡子”。

[22] 约瑟,《圣经》中的人物,曾被卖到埃及在法老内臣波提乏家当总管。一日,波提乏的妻子引诱他,遭他拒绝。这里转意为“正派男子”。

[23] 原文为法语。

[24] 在瑞典《婚姻法》(1920)颁布之前,如果没有契约规定,丈夫不仅拥有夫妻住地的一切财产,还拥有妻子个人的财物。

[25] 按照瑞典当时的《畜奸法》第十八章第十条规定:“人与畜发生性交,人最高可判处二年苦役,动物被杀掉。”

[26]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14章第10节。

[27] 这是仆人通常离职的日子。

[28] 布巴根意为“下贱人”。

[29] 贵族死后如果绝代,族徽将在棺材上摔碎。

[30] 见《新约·罗马书》第5章第21节。

[31]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19章第30节。

[32]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19章第2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