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1]

〔背景是奇形怪状的浮云,就像被风雨剥蚀的山体,上面有宫殿和残存的城堡。人们可以看到狮子座、宫女座和天秤座等星座形象,中间是明亮的木星。

〔因陀罗 [2] 的女儿站在云端。

因陀罗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来)

女儿啊,你在哪里,在哪里?

因陀罗的女儿

在这里,父亲,我在这里!

因陀罗的声音

你迷路了,孩子,当心,你在下沉……

你怎么落到这里?

因陀罗的女儿

我随着闪电离开了高高的以太,摘了一块云彩当作旅行车……

但是云彩在下降,所以路线现在也朝下去了……

告诉我,至高无上的父亲因陀罗,

我现在到了哪里?为何感到胸闷,

呼吸特别困难?

因陀罗的声音

因为你离开了第二世界,进入了第三世界, [3]

你脱离了金星即晨星的主宰库克拉

进入了地球的云雾中;

那是太阳的第七宫 [4] ,它叫天秤宫,

秋分那天,昼夜长短相等的时候,

日星 [5] 就在那里……

因陀罗的女儿

你说的地球是这个被月球照亮的

黑暗和沉闷的世界吗?

因陀罗的声音

它是在宇宙中运行的

最密实、最沉重的球体。

因陀罗的女儿

告诉我,太阳永远照不到那里吗?

因陀罗的声音

当然能照到,但不是总有阳光……

因陀罗的女儿

云块上现在出现了裂缝,我看见下面……

因陀罗的声音

你看见什么啦,孩子?

因陀罗的女儿

我看见……那里很美……

绿色的森林、蓝色的海洋、白雪皑皑的高山和金色的田野……

因陀罗的声音

对,梵天 [6] 创造的一切东西都很美丽……

但是在时代的清晨,一切比现在还要美丽;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出现了脱轨,

可能还有其他原因,

是一次必须制止的造成罪恶的暴动……

因陀罗的女儿

现在我听见了从下面传来的声音……

下面住的是什么人?

因陀罗的声音

下去看看吧……我无意诽谤造物主的子孙,

不过你听到的是他们的语言。

因陀罗的女儿

这声音像是……听起来很不快乐。

因陀罗的声音

我也是这样想!

因为他们的语言就叫抱怨。

地球上的人是一种怨天尤人、永不知足的族类……

因陀罗的女儿

不要这么说,现在我听见了欢乐的喊声,

爆炸声和敲击声,看到了闪电,

现在钟声响起,篝火点燃,千万种声音,

他们唱着赞歌,感谢苍天……

〔停顿。

你的话过重了,父亲……

因陀罗的声音

下去看一看,听一听,然后再回来,

告诉我,他们的哀怨是否有理由……

因陀罗的女儿

好吧,我下去,不过父亲,你也跟着我去吧!

因陀罗的声音

不行,我在那里无法呼吸……

因陀罗的女儿

云块又在下沉,空气沉重,我感到胸闷……

这不是空气,我呼吸的是烟雾和水汽……

太重了,我在下沉,下沉;

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看到它在转动,

第三世界不是最好的……

因陀罗的声音

当然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坏的,

它叫土地,和其他星球一样在转动,

所以那里的居民会受头晕之苦,

有时几乎到了疯狂的边缘——

鼓起勇气,我的孩子,这仅仅是一次考验。

因陀罗的女儿

〔云块下沉时她跪着。

我下去了!

〔背景是一片盛开的高大蜀葵;有白色的、粉红色的、深红色的、硫黄色的和紫色的,透过蜀葵的上方可以看到一个皇宫的金顶,最高处有一个似王冠的花蕾。皇宫的墙根下有摊开的禾草,上面布满畜粪。

〔全剧不变的边幕是线条简洁的壁画,同时也是房子、建筑物和风景。

〔玻璃工和因陀罗的女儿(以下简称女儿)上。

女儿  皇宫一直从地里往上长……你能看出从去年到现在长了多少吗?

玻璃工  (自言自语地)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皇宫……从来没有听说过皇宫会长……但是——(肯定地对女儿) 没错,皇宫长了一米二,不过这是因为他们给它施了肥……如果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朝阳的一面长出了一个配殿……

女儿  仲夏节都过了,它很快就该开花了吧?

玻璃工  你难道没看见顶上那朵花吗?

女儿  啊!我看见了!(拍手) ——告诉我,父亲,为什么花要从污泥里长出来?

玻璃工  (和蔼地) 因为花儿不适应在污泥里生活,所以匆忙地来到阳光里,开花、死亡!

女儿  你知道谁住在这座皇宫里吗?

玻璃工  我以前知道,可是现在不记得了。

女儿  我想那里面关着一个囚徒,他一定等着我去解救他。

玻璃工  此举会有什么报偿?

女儿  我无所求,只要需要。让我们到皇宫里去吧!

玻璃工  好吧,我们走。

〔他们朝两边慢慢展开的背景走去。舞台上这时候出现了一间简陋的房子,里面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一个穿着极为讲究的当代制服的军官坐在椅子上。他一边摇晃椅子,一边用马刀敲打着桌子。

女儿  (走到军官身边,慢慢地从他手里拿过马刀)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军官  阿格尼丝 [7] ,亲爱的,让我留着这把马刀吧!

女儿  不行,你会把桌子砍坏的!(对父亲) 去马具室,把那块玻璃装上,然后我们再见面!

〔玻璃工下。

女儿  你是你房子里的囚徒,我是来解救你的!

军官  我预料到了,但是我不敢肯定你愿意这样做。

女儿  皇宫非常坚固,有七道墙,不过——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军官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因为不管出去还是不出去,我都得受罪!生活中的任何快乐都要用加倍的痛苦来偿还。我坐在这里固然难受,但是我要忍受双倍的痛苦才能换来舒适的自由。——阿格尼丝,只要我能看着你,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女儿  你看中我什么?

军官  美貌,它是宇宙的和谐。你的线条我只有在太阳系轨道中,在悦耳的琴弦上和光线的颤动中才能看到。——你是天的孩子……

女儿  你也一样!

军官  那我为什么还要看管马匹?清理马圈和派人向外运马粪?

女儿  因为你渴望离开这里!

军官  我渴望,但是离开却非易事!

女儿  但是到光明中去寻求自由是一种责任!

军官  责任?生活从来就没有对我有什么责任!

女儿  你觉得生活对你不公正?

军官  是的!生活历来不公正……

〔这时可以听见屏风后面有说话声,接着屏风被拉到一边。军官和女儿向那边看去,同时动作和表情都很呆板地站在那里。

〔生病的母亲坐在桌边。面前点着一支蜡烛,她不时地用一把烛剪剪烛花。桌子上放着几摞新缝的内衣,她正在用墨水和鹅毛笔做记号。左边是一个棕色的衣柜。

〔父亲递给母亲一件丝绸披肩。

父亲  (温和地) 你难道不想要这个吗?

母亲  给我买披肩,亲爱的朋友!我都快死了,要这个有什么用?

父亲  你相信医生的话啦?

母亲  他的话我是信,但是我主要相信我心里说话的声音。

父亲  (伤心地) 这么说是真的啦?——你想念你的孩子,这是最主要的。

母亲  这是我的生命!我的权利……我的欢乐和我的悲伤……

父亲  克里斯蒂娜,原谅我做的……一切吧!

母亲  啊,原谅什么?你原谅我吧,亲爱的;我们曾经相互折磨;为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不过,这是孩子们的新内衣……注意让他们每个星期换两次,星期三和星期天,让露易莎给他们洗澡——全身都要洗到——你要出去吗?

父亲  我要去机关,十一点钟!

母亲  你把阿尔弗雷德叫来再走!

父亲  (指着军官) 他在这儿,我的心肝!

母亲  想不到我的眼睛也不好使了……啊,光又暗下来……(剪烛花) 阿尔弗雷德!过来!

〔父亲穿墙而去,点头告别。

〔军官走向母亲。

母亲  那位姑娘是谁?

军官  (耳语) 是阿格尼丝!

母亲  噢,阿格尼丝?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他们说她是神因陀罗的女儿,她请求到人间体验一下人类生活得到底怎么样——不过什么也别说!

军官  是神的孩子!

母亲  (高声地) 我的阿尔弗雷德,我很快就要离开你和你的兄弟姐妹……关于生活,让我只对你说一句话! 军官  (伤心地) 说吧!母亲!

母亲  只有一句话:永远不要责怪上帝!

军官  这是什么意思,母亲?

母亲  你不要觉得生活对你不公正。

军官  但那是人们对我不公正的时候……

母亲  你指的是那一次吧,说你拿了一个硬币,而不公正地惩罚了你,可是后来又找到了!

军官  对!那次的不公正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道路……

母亲  就算是吧,那就到衣柜那边去吧……

军官  (羞愧地) 你知道了!那是……

母亲  就是那本《瑞士的鲁滨孙漂流记》 [8] ……

军官  别再说啦!……

母亲  为了那本书你弟弟受了惩罚……实际上是你撕坏后藏起了那本书!

军官  没想到那个柜子二十年后还在……我们搬了那么多次家,而我母亲十年前就死了!

母亲  对,那又怎么样?如果你把什么都弄个水落石出,就会毁掉你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你看,丽娜来了!

丽娜  (上) 亲爱的夫人,您真好,非常感谢,不过我不能参加命名式……

母亲  为什么,我的孩子?

丽娜  我没有像样的衣服!

母亲  你可以借我的披肩!

丽娜  不,亲爱的,这可使不得!

母亲  我不明白你!我今生再也不会被邀请参加什么……

军官  父亲会怎么说呢?这是他送给你的礼物……

母亲  多么小肚鸡肠……

父亲  (把头探进来) 你要把我送的礼物借给女仆吗?

母亲  不要这么说……你记得吗,我以前也是女仆……你为什么要伤害一个无辜的人呢?

父亲  你为什么要伤害我,你的丈夫……

母亲  啊,这就是生活!你要做一件好事,对另一个来说就是坏事……你对一个人发善心,就是对另一个人伤害。啊,这就是生活!(她剪烛花,蜡烛灭了。舞台上暗下来,屏风拉上)

女儿  人真可怜!

军官  你看到了吧!

女儿  是的,生活真不容易,但是爱情能战胜一切!快过来看!(他们朝后幕走去)

〔后幕拉开;人们看到的是一幅新的景色,一堵破旧的隔墙。墙中间是一个栅门,对着淡绿色地方的小径,绿地上有一棵巨大的蓝色乌头 [9] 。栅门左边坐着剧院女看门人,她的披肩盖住了头和双肩。她正在织一床有星图的被面。右边是一个广告牌,广告员正在擦洗;广告员身边立着一个绿把儿的渔网。右边远处是一个有四叶苜蓿状气孔的门。栅门左边有一棵细小的椴树,树干漆黑,长着几片淡绿色的叶子;旁边是一个地下室的窗洞。

女儿  (走向女看门人) 星图被面还没有织好吗?

女看门人  没有,年轻的朋友,要完成这样一件作品花上二十六年不算什么!

女儿  未婚夫再也没来过?

女看门人  没有,但这不是他的错。他必须 得走……可怜的人;已经过去三十年啦!

女儿  (向广告员) 她过去是芭蕾舞团的吧?在上面的歌剧院工作?

广告员  她是那里的首席……但是他 走了以后,似乎把她的舞蹈灵气也带走了……这样她就再也没有扮演什么角色……

女儿  大家都在抱怨,至少是用眼睛,用声音……

广告员  在我得到一个渔网和一个绿色的鱼篓以后,我现在……不怎么太抱怨了!

女儿  这使您很幸福吗?

广告员  对,很幸福,这……这是我年轻时候的梦……而现在变成了现实,尽管我已经五十岁了,尽管……

女儿  为了一个渔网和一个鱼篓等了五十年……

广告员  一个绿色 的鱼篓,一个绿色 的……

女儿  (对女看门人) 给我披肩,我好坐在这里看人类之子!但是您要站在我身后指点我!(披上披肩,坐在栅门旁边)

女看门人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剧院就要休假关门……现在他们就要被告知今后的出路……

女儿  那些不被录用的人怎么办?

女看门人  啊,我的耶稣,惨不忍睹……我用披肩把头盖上,我……

女儿  可怜的人!

女看门人  看,那边来了一位!——她没有被选中……看啊,她哭得多么伤心……

〔女歌手用手绢捂着眼睛,从右边跑出栅门。在栅门前的路上停留片刻,把头靠在墙上,随后迅速下场。

女儿  人真可怜!

女看门人  不过,请看这里,这个人看起来很幸福!

〔军官从栅门上;身着燕尾服,头戴礼帽,手里拿着一束玫瑰,满面春风!

女看门人  他将和维多利亚小姐结婚!

军官  (在剧场下边;朝上看,唱) 维多利亚!

女看门人  小姐很快就来!

军官  好!马车在等,宴席已经摆好,香槟酒已经冰上……让我拥抱你们,夫人们。(拥抱女儿和女看门人。唱) 维多利亚!

一个女人的声音  (从高处,唱) 我在这里!

军官  (开始徘徊) 好吧!我等!

女儿  你认识我吗?

军官  不认识,我只认识一个女人……维多利亚!我在这里徘徊七年等她……从中午太阳升到烟囱那么高到下午夜幕降临的时候……看这柏油马路,你们可以看到上面深深地留下痴情郎的足迹!好极了!她是我的!(唱) 维多利亚!(没人回答) 噢,她正在穿衣服!(对广告员) 我看见那个渔网啦!歌剧院所有的人都被这个渔网迷住了……确切地说,是被鱼迷住了!鱼不会说话,因此它们不能歌唱……这样一件东西要多少钱?

广告员  相当贵!

军官  (唱) 维多利亚!——(摇晃椴树) 看啊,它又绿了!第八个年头啦——(唱) 维多利亚!——她正梳头呢!——(对女儿) 听到了吗,夫人,让我上去接我的新娘!

女看门人  谁也不准进剧场!

军官  我在这里徘徊了七年!七乘三百六十五等于两千五百五十五!(停下,抠着四叶苜蓿形状的门) ——这个门我已经看过两千五百五十五次,但是不知道它通向何处!透光的苜蓿状门又为谁而透光呢?里边有人吗?有谁住在那里?

女看门人  这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那门开过!

军官  这扇门很像我四岁时看过的一扇食品储藏室的门,那是个礼拜天的下午,我跟着女仆出去玩!到别人家里,去看其他女仆,不过我从来没到过厨房以外的地方,我坐在水桶和盐缸之间;我过去看过很多家的厨房,食品储藏室都是在游廊里,上面有圆孔和苜蓿状装饰!——但是歌剧院不应该有食品储藏室,因为歌剧院没有厨房!(唱) 维多利亚!——喂,夫人,她除了这条路还能从其他地方出去吗?

女看门人  没有,没有其他路可走!

军官  好啊,那我一定会碰到她!

〔剧院的人鱼贯而出,军官盯着他们。

军官  她很快就会来这里!——夫人!外边那棵开蓝花的乌头!我从小就看着它——是同一棵吧?——我记得是在牧师公馆,当时我七岁……在那棵乌头下有两只鸽子,蓝色的鸽子 [10] ……这时候飞来一只蜜蜂,飞进乌头里……当时我想:这回我可抓到你啦!我用手抓住花;但蜜蜂螫了我,我哭了……不过牧师夫人出来了,往我手上敷了湿土……晚上我们吃了野草莓和牛奶!——我觉得天已经黑了!——广告员哪儿去啦?

广告员  我要回家吃晚饭啦。

军官  (用手擦眼睛) 晚上啦?到吃饭的时候啦?——喂!——我能进去给那座“生长的皇宫”打一个电话吗?

女儿  你要在那里做什么?

军官  我要告诉玻璃工,一定要装双层玻璃,冬天 [11] 快到了,我会冻坏的!(走向女看门人)

女儿  维多利亚小姐是谁?

女看门人  那是他的心上人!

女儿  回答得对!她跟我们或者其他人的关系,对他无关紧要!惟一重要的是她对他怎么样,是她!

〔天突然黑下来。

女看门人  (点上灯) 今天天黑得特别快!

女儿  对神仙来说一年就像一分钟!

女看门人  而对人类来说一分钟能像一年那样长!

军官  (又出来。他看起来满身污垢;手中的玫瑰花已经枯萎) 她还没有来吗?

女看门人  没有!

军官  她肯定会来 !——她 肯定会来!(徘徊) ——不过我最好把晚餐退掉,对!因为现在已经是晚上啦——好,我就去退!(进去打电话)

女看门人  (对女儿) 现在把披肩还给我吧!

女儿  不,我的朋友,你自由啦;我替你值班——因为我想感受人类和生活,想证实一下,生活是否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艰难。

女看门人  但是值班不能打瞌睡,永远不能,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

女儿  夜里也不能睡觉?

女看门人  能倒是能,不过要把门铃拉索拴在手腕上——因为剧场里有打更人巡夜,他们每三小时换一次班……

女儿  真是一种折磨——

女看门人  您这样认为,但是我们这些人都为有这样一个差使感到高兴,如果您要知道我是多么遭人嫉妒……

女儿  嫉妒?人们会嫉妒受折磨的人?

女看门人  对!不过您会看到,还有比值班不能睡觉、劳累、穿堂风、寒冷和潮湿更艰难的事,那就是我受到剧院里一切不幸者的信任……他们到我这里来;为什么?他们大概能在我脸上的皱纹里读到苦难镌刻的铭文,所以如此信任……在这条披肩上,朋友,隐藏着我自己和其他人三十年的苦难!

女儿  它也很沉重,像荨麻一样,刺得人火辣辣的……

女看门人  披着它吧,如果您愿意的话……觉得过于沉重时喊我,我会使您解脱!

女儿  再见吧!您能承受,我也能承受!

女看门人  我们等着瞧吧!——不过请您多关照我的那些可爱的朋友,对他们的抱怨不要厌烦。(消失在小路上)

〔舞台上暗下来。台上的布景变了:那棵椴树上的叶子全部脱落。蓝色的乌头花枯萎了;舞台上重新亮起来时,路的远景中绿色变成了秋色。

〔军官出来时灯光变亮。此时他的头发和胡须都成了灰白色。衣衫褴褛,衬衣上的活领又黑又皱。手中的玫瑰枯萎。他还在徘徊。

军官  从各种迹象判断,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已经来临,我从那棵椴树上看到了这一点,还有那棵乌头!……(徘徊) 但是秋天是我的 春天,因为秋天的时候剧院又开门演戏了!这时候她一定要来!亲爱的夫人,我能暂时在这把椅子上坐一坐吗?

女儿  请坐吧,我的朋友,我可以站着!

军官  (坐下) 如果我能睡一会儿就更好啦!……(他打个盹儿以后,立即站起来徘徊;在装饰有苜蓿叶的门前停下来,用手抠) 这扇门没有给我任何安宁……门后边有什么东西?一定有什么东西!(人们可以听到从舞台上方传来轻柔的舞曲) 好,现在开始排练啦!(舞台上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就像航标灯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随着闪光有节奏地说) 光明和黑暗;光明和黑暗?

女儿  (模仿他) 白天和黑夜;白天和黑夜!——仁慈的神想缩短你等待的时间!因为白天在驱逐黑夜!

〔舞台上光线稳住。广告员手持渔网和画广告的工具上。

军官  那是广告员,带着渔网——能捕到鱼吗?

广告员  当然能!夏天温暖和漫长……渔网很好用,但不像我事先想象的那样好……

军官  (用强调的语气) 不像我事先想象的那样好!——说得绝妙!没有什么事情像事先想象的那样好!……因为想易行难——想高于事实……(徘徊,拿玫瑰花在墙上摔打,最后一片叶子落下)

广告员  她还没有下来?

军官  没有,现在还没有,不过她很快就会来!——你知道这扇门后边有什么东西吗?

广告员  不知道,我从来没看见那扇门开过。

军官  我要给一位铁匠打电话,让他把那扇门打开!(进去打电话)

〔广告员用糨糊贴上一张广告,走到右边。

女儿  渔网有什么毛病吗?

广告员  毛病?啊,实际上不是什么毛病……不过它不像我事先想象得那么好,所以不是特别 开心……

女儿  您怎么会想到要个渔网呢?

广告员  怎么?——这我不能说……

女儿  让我说吧!——您想象的渔网不是这个 样子!它应该是绿色的,但不是这种绿!

广告员  一针见血,您,夫人!您无所不知——因为有痛苦的人都来找您——如果您愿意听我说,也听我说一次……

女儿  我愿意……请进,把心里话都掏出来……(她走进自己的房间)

〔广告员站在窗子外边讲话。

〔舞台上又变得漆黑一团;随后亮起来,椴树又变绿了,乌头花又开了,太阳照耀着远方路尽头的绿草。

〔军官上;如今他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衣裳褴褛,脚上穿着破鞋;他拿着光有枝没有花的玫瑰。走来走去;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他读着广告。

〔一位芭蕾舞女演员从右边上。

军官  维多利亚小姐走了吗?

芭蕾舞女演员  没有,她还没有走!

军官  那我等她!她很快就会来吧?

芭蕾舞女演员  (认真地) 她肯定会来!

军官  现在不要走,您会看到这扇门后边有什么东西,我已经派人去找铁匠!

芭蕾舞女演员  看一看那门被打开一定会很有意思。那扇门,那生长的皇宫,您知道那座生长的皇宫吗?

军官  问我?——我曾经在那里坐过牢!

芭蕾舞女演员  啊,那是您?不过为什么他们在那里养很多马?

军官  那里是一座马厩宫殿……

芭蕾舞女演员  (痛苦地) 我真傻!怎么会不知道呢!

〔合唱队员从右边上。

军官  维多利亚小姐走了吗?

合唱队员  (认真地) 没有,她还没有走!她永远不会走!

军官  那是因为她爱我!——等铁匠打开这扇门之后您再走吧。

合唱队员  噢,这扇门要打开!啊,真有意思!——我只想跟女看门人打听一点儿事。

〔提词员从右边上。

军官  维多利亚小姐走了吗?

提词员  没有,就我所知,还没有!

军官  怎么样!我说她在等我吧!——别走,那扇门就要被打开。

提词员  哪扇门?

军官  除了那扇门还有别的门吗?

提词员  现在我知道啦:那扇装饰着苜蓿叶的门!……我肯定留下来!我只和女看门人说两句话!

〔女看门人窗前,芭蕾舞女演员、合唱队员、提词员在广告员身旁围成一圈,轮流与女儿交谈。

〔玻璃工从栅门进。

军官  是铁匠吗?

玻璃工  不是,铁匠有客人,玻璃工同样能胜任。

军官  好,当然——当然,不过带玻璃刀了吗?

玻璃工  当然,玻璃工不带玻璃刀算什么?

军官  不会不带!——让我们动手吧!(拍手)

〔众人在那扇门前围成一圈。

〔合唱队员们装扮成《歌唱大师》 [12] 里的合唱队员,或者装扮成《阿依达》 [13] 里的舞蹈女郎,从右边蜂拥而上。

军官  铁匠——或者玻璃工——尽您的义务吧!

〔玻璃工拿着玻璃刀走向那扇门。

军官  人的一生中这样的时刻是不多见的,因此好朋友们,我请你们……三思……

警察  (从门口上) 我以法律的名义禁止打开这扇门!

军官  啊,上帝,做新鲜而伟大的事要费多少周折——不过我们一定要上诉!——去找律师!我们要看一看还有法没有!——找律师去!

〔幕不落,布景改为律师事务所,栅门还在,不过已经变成了穿越整个舞台的事务所的围栅。女看门人的屋子变成了放律师办公桌的地方,但是对着前方;叶子全部脱落的椴树成了衣帽架;广告牌上贴着各种告示和判决书;装饰着苜蓿叶的门这时候变成了律师的文件柜。

〔律师身着大礼服、戴着白领巾坐在栅门的左边,身边写字台上放满各种文件。他的脸说明他受着巨大痛苦的折磨。苍白且布满深深的皱纹,阴森可怕。他是丑陋的,而他的脸反映出各种罪恶和丑行,这是他的职业使他不得已而为之。

〔他有两个书记员,一个有一只胳膊;另一个只有一只眼睛。

〔围着要看“开门”的人依然还在,但是这时候好像要见律师,他们似乎一直站在那里。

〔女儿披着披肩和军官站在前排。

律师  (走向女儿) 告诉我小妹妹,我能要你的披肩吗——我一定要把它挂在这里,直到我生好壁炉,那时候我会把一切忧愁和苦难都烧成灰烬……

女儿  现在还不能,我的大哥,我首先要把披肩装满,而我最渴望的是把你的一切痛苦、你受理的罪恶、丑行、陷害、诽谤、诬蔑……都收集起来。

律师  宝贝儿,那样的话你的披肩就不够用啦!看看这些墙壁吧;上面的墙纸似乎被各种罪恶玷污了;看看我在这些纸上所记的不公正;看看我 吧……从来没有一个微笑的人走进来;只有愤怒的目光,凶相毕露,紧握拳头……所有的人都对我喷射着愤怒、嫉妒和怀疑……看看吧,我的手是黑的,永远洗不净,你看上面裂着大口子,流着血……我的衣服只能穿几天,因为上面溅满了别人的罪恶……有时候我在屋里点燃硫黄熏一熏,但无济于事;我在旁边睡觉,做的都是罪恶之梦——我现在正受理一起谋杀案——进展不错,但是你知道吗,什么最糟糕?——就是夫妻离婚!——他们吵得天翻地覆……争吵是对美好事物的源泉即原始力量的背叛,对爱情的背叛……你会看到,当双方的互相指责可以写满一令纸的时候,如果有一位好心的人站出来偷偷地向他们当中的一位提出一个简单的问题:您到底反对您丈夫——或者您妻子——什么呢?这时候他——或者她——竟无言对答,不知道为什么!一次——啊,由于一盘色拉,另一次因为一句话,多数情况下什么也不为!但这是折磨!它们统统由我承受!——看看我成什么样子!你相信我这副罪犯一样的尊容可以博得女人的爱情吗?你相信会有人愿意与必须受理这座城市里所有罪恶、债务的人交朋友吗?——做人真是一种痛苦!

女儿  人真可怜!

律师  说得对!人靠什么活着,对我是个谜!他们有两千克朗就结婚,实际需要四千——他们只好借,大家都借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直到死——到死也没有还清债!最后谁来还,请告诉我!

女儿  由养活鸟的人 [14] !

军官  对!但是如果养活鸟的人下到地球上,看看那些可怜的人类之子生活得多么艰难,也许他会产生怜悯之情……

女儿  人真可怜!

律师  对,千真万确!——(对军官) 您渴望什么?

军官  我只想问一问维多利亚小姐走了没有!

律师  没有,她没有走,您可以大胆放心——您为什么在那里抠我的柜子?

军官  我觉得这门很像……

律师  不,不是;不是!

〔教堂的钟声响起来。

军官  城里在举行葬礼吗?

律师  不,是在授学位,博士学位。而我正要去,接受法学博士学位。您大概对学位和月桂花环也有兴趣吧?

军官  对对,为什么不呢?它总是一种小小的快乐……

律师  我们大概马上就应该去参加那场高雅的仪式吧?——赶快去换衣服!

〔军官下;这时候舞台暗下来,此时发生下列变化:办公室的屏风还在,但现在变成了一座教堂里圣坛的护栅;广告牌变成了向教徒通报当日所读《圣经》章、节号码牌;椴树衣帽架变成了枝形烛台;律师的办公桌变成了学位颁发人的讲台;四叶苜蓿门这时通向圣器室……

〔《歌唱大师》中的合唱队员变成了手举权标的前导,女舞蹈演员举着月桂花环。

〔其他人作为观众站在那里。

〔后幕吊起,新的后幕上只有一架大风琴,键盘上下都有镜子。

〔音乐声起,周围是哲学、神学、医学和法律四个系的系主任。

〔有片刻时间舞台空无一人。

〔前导从右边上。女舞蹈演员紧随其后,拿着月桂花环的双手向前平伸。三个被授学位的人从左边一个接一个上,女舞蹈演员分别给他们戴上花环,随后他们从右边下。律师走上去,欲接受花环。 [15] 女舞蹈演员转过身去,拒绝给他戴花环,下。律师被震惊,靠在一根柱子上。大家都下场,只留下律师一人。

女儿  (上,头和肩上蒙着一块纱) 你看,我已经把披肩洗过了——不过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你没有得到花环吧?

律师  没有,我不配。

女儿  为什么?因为你为穷人办事,为罪犯说好话,为有罪人减轻罪责,为定死罪的人缓期……可怜的人类……他们不是天使;不过他们很可怜!

律师  请你不要说人类的坏话,我一定要为他们辩护……

女儿  (靠在管风琴上) 他们为什么要污辱自己的朋友?

律师  他们不明事理!

女儿  让我们开导开导他们!你愿意吗?和我一起!

律师  他们不接受开导!……啊,我们的抱怨能让天上的诸神知道就好了——

女儿  肯定能传到宝座旁边!——(坐在风琴旁边) 你知道我在这面镜子里看到了什么?——世界是正的!——因为它本身是颠倒的!

律师  世界怎么被颠倒了?

女儿  当它被复制时……

律师  你也这么说!复制……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复制品……而当我回忆原貌的时候,对一切都不满意 [16] ……人们把这叫做不满、叫魔鬼的碎玻璃片掉进人的眼睛或者其他什么……

女儿  真是荒谬!就看这四个系吧!——保持社会存在的政府对这四个系都资助:神学,即关于上帝的学说,一直受到哲学的攻击和嘲弄,哲学认为自己是智慧的化身 [17] ;而医学一直否定哲学,也不把神学算在科学的范畴里,称神学为迷信……而它们四家共同坐在教导处里,教育青年要尊敬大学。那是一座疯人院!首先看破这一点的人是很聪明的!

律师  首先看清楚这一点的是神学家。他们首先学习哲学,哲学告诉他们神学是无稽之谈;然后他们在神学课里又学到哲学是无稽之谈!学疯了,怎么能不疯?

女儿  法律则是为大家服务,仆人除外! [18]

律师  当一个人想变得公正的时候,公正就成了他自己的祸根!——公正往往变得不公正!!!

女儿  你们自食其果,人类之子!孩子——请过来,我要给你戴个花冠——人应该打扮得漂亮一些!(把一个带刺的花环戴在他的头上) 我现在为你弹琴!(她坐在风琴旁边,弹“主啊,怜悯我们” [19] ;但人们听到的不是琴声,而是人的声音)

儿童声音  主啊!主啊!(拖长最后一个音)

女人的声音  怜悯我吧!(拖长最后一个音)

男人的声音(高音)  请你发一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男人的声音(低音)  饶恕你的孩子吧,主啊,别生我们的气!

众人的声音  你发发慈悲吧!听听我们的呼吁!可怜那些亡灵!——主啊,你为何那样遥远?……我们从深处呼吁:宽恕吧,主啊! [20] 不要使你孩子的灾难过于沉重!听听我们的呼吁!听听我们的呼吁!

〔舞台暗下来,女儿站起,走近律师。风琴通过光的变化变成了芬加尔岩洞。 [21] 海浪冲进岩洞,撞击玄武岩石柱,发出风和浪的响声。

律师  我们在什么地方,妹妹?

女儿  你听到什么啦?

律师  我听到滴水的声音——

女儿  这是人们哭泣时的眼泪……你还听到什么啦?

律师  叹息……呻吟……哀鸣……

女儿  亡灵的抱怨只能传到这里……再远就听不到了。但是为什么总是抱怨呢?生活就没有乐趣吗?

律师  当然有,爱情是最美好的,最美好的也是最痛苦的!妻子和家庭!最高尚的和最低贱的!

女儿  让我尝试一下吧!

律师  跟我?

女儿  跟你!你熟悉艰难险阻,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开它们!

律师  我很穷!

女儿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相爱,对吗?买一些好看的小东西花不了多少钱!

律师  我所憎恶的东西可能正是你同情的,对吗?

女儿  那我们就相互宽容吧!

律师  如果我们生气呢?

女儿  孩子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快乐!

律师  你,你愿意要我这样一个贫穷、丑陋、低贱而又潦倒的人?

女儿  对!把我们的命运连在一起吧!

律师  那好吧!

〔律师事务所里一间极简单的房间。右边是一个大双人床,挂有床幔;旁边是一个窗子。左边有一个炉子,上面有锅。女仆克里斯婷正在糊窗子。

〔背景,律师事务所的门开着;门外边站着等见律师的穷人。

克里斯婷  我糊窗子,我糊窗子!

女儿  (面色苍白、憔悴,坐在炉子旁边) 你糊得空气都不流通了!我要闷死了!……

克里斯婷  只剩一条小缝儿啦!

女儿  空气,空气,我都不能呼吸啦!

克里斯婷  我糊窗子,我糊窗子!

律师  (手拿一个文件站在门口) 做得对,克里斯婷;热量是宝贵的!

女儿  噢,好像你把我的嘴都糊住了!

律师  孩子睡着啦?

女儿  啊,总算睡着啦!

律师  (温和地) 孩子哭叫会把我的顾客吓跑!

女儿  (友善地) 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律师  没有!

女儿  我们可以要大一点儿的房子!

律师  我们没钱!

女儿  这种糟糕的空气快闷死我了,我能开窗子吗?

律师  开了窗子热气就跑了,我们会挨冻的!

女儿  真可怕——那我们就把地拖干净吧?

律师  你没有力气,我也没有力气,而克里斯婷一定要糊窗子;她要把整个房子都糊上,顶棚、地板和墙壁上的每一条缝!

女儿  贫穷我是有准备的,但对于脏却没有!

律师  脏总是与贫穷相随。

女儿  这比我预想的还要坏!

律师  我们的情况不是最坏的!我们的锅里总还有饭!

女儿  但那是什么饭呢?

律师  白菜,物美价廉,有营养!

女儿  对于喜欢吃白菜的人是这样!而我不喜欢吃白菜!

律师  你为什么不早说?

女儿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宁愿牺牲我的口味!

律师  那我一定要牺牲爱吃白菜的口味!牺牲必须是相互的。

女儿  那我们吃什么呢?鱼?但是你憎恶鱼。

律师  鱼也贵!

女儿  这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律师  (友善地) 你把问题看得太严重啦!——孩子将变成我们的纽带和慰藉!——也会变成我们的失败!

女儿  亲爱的!我会死在这空气里,这房间、这有风景的院子、孩子无休止的哭叫使人不能睡眠,还有外边的那群人,他们的哀鸣、吵闹和指责……我肯定会死在这里!

律师  可怜的小花,没有阳光,没有空气……

女儿  你说还有比这更苦的人!

律师  我在这个住宅区算是被人嫉妒的人!

女儿  只要家里有点儿好看的东西,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

律师  我知道你是指花,哪怕是一棵天芥菜,但是买它要花一克朗和五十个厄尔,这些钱够买六升牛奶或四普特土豆。

女儿  我宁愿不吃饭也要买花。

律师  有一种不用花任何钱的美,家里没有这种美对于一个有美感的男人来说是最大的折磨!

女儿  那是什么?

律师  我说出来你会生气!

女儿  我们已经说好了不生气!

律师  我们已经说好了……一切都过得去,阿格尼丝,只要不用急促而粗暴的语调,……这你是知道的!现在还没有!

女儿  我们永远也不要听到它们!

律师  从我这方面说,永远不会!

女儿  现在说吧!

律师  好;当我走进家的时候,我首先要看窗帘挂得正不正……(走到窗前正一正窗帘) 窗帘挂得像一根绳子或者像一条破布,我马上就想走!——随后我看一看椅子……椅子摆得正,我就留下……(把一把椅子靠墙摆正) 然后我要看烛台上的蜡烛……它不正,整个房子都是斜的!(把柜子上的一支蜡烛摆正) ……我说的就是这种美,宝贝儿,不花分文!

女儿  (低下头) 别用粗暴的语调,阿克塞尔!

律师  这语调可不粗暴!

女儿  不对,粗暴!

律师  瞧,真见鬼!

女儿  这是什么话?

律师  对不起,阿格尼丝!不过我看见家里乱七八糟心里就难受,就像你看见脏东西时的心情一样。我不敢动手整理,因为那样你会生气,就像我责怪你一样……啊!我们别吵了吧?

女儿  结婚真是太难了……比什么都难!我觉得人必须是天使才行。

律师  对,我相信是这样!

女儿  我相信从此以后我会恨你!

律师  上帝啊,保佑我们!——不过还是让我们避免互相仇恨吧!我保证我不会再注意乱不乱的事……尽管这对我很残酷!

女儿  我一定吃白菜,尽管这对我是折磨!

律师  夫妻共同生活是一种折磨!对一方是享受,对另一方就是痛苦!

女儿  人真可怜!

律师  你这样看?

女儿  对!让我们以上帝的名义避免触礁,因为我们对它们已经很了解!

律师  就让我们这样做!我们都是富有人性和明白事理的人;我们能够容忍和宽容!

女儿  我们对小事就一笑了之!

律师  我们,只有我们能这样做!——知道吗,今天早晨我读了报纸……不过——报纸哪儿去啦?

女儿  (尴尬地) 什么报纸?

律师  (严厉地) 我能有别的报纸吗?

女儿  笑一笑,别说得这样严厉……你的报纸我点火用啦……

律师  (粗暴地) 真是活见鬼!

女儿  笑一笑!我烧了它,因为它嘲弄对我来说是神圣的东西……

律师  它对我没有什么神圣的!好啦——(合掌,忘我地) 我一定笑,我一定开怀大笑……我一定要有人情味,把我真实的想法都掩饰起来,惟命是从,阿谀奉承和说假话!你烧了我的报纸烧得好!好啊!(整理一下床幔) 看啊!我又去整理,又让你生气啦!——阿格尼丝,这样是完全不行的!

女儿  当然不行!

律师  而我们又必须得凑合下去,不是因为我们发过誓,而是因为孩子!

女儿  是这样!因为孩子!噢!——噢!——我们必须凑合!

律师  我现在得去见我的客户!你听,他们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把对方送去罚款、送进监狱……多么庸俗的心灵……

〔克里斯婷拿着糊窗的用具上。

女儿  可怜啊,可怜的人!整个房间都糊上啦!(她绝望地把头低下)

克里斯婷  我糊,我糊!

〔律师站在门口,焦躁不安地拧着门锁。

女儿  啊,拧锁的声音多难听;就像你在揪我的心……

律师  我揪,我揪……

女儿  别再弄啦!

律师  我揪……

女儿  不!

律师  我……

军官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把住锁) 我可以进来吗?

律师  (放开锁) 请吧!因为你有学位!

军官  现在整个生活都属于我!条条大路对我开放,高峰 [22] 已经攀上,月桂已经到手,不朽,荣誉,一切都属于我的!

律师  你靠什么生活?

军官  靠什么生活?

律师  您一定要有住房、衣服、食物吧?

军官  总会有的,只要有人爱我!

律师  可能!——可能!——糊呀,克里斯婷!糊呀!直到他们不能呼吸!(从后边下,点着头)

克里斯婷  我糊,我糊!直到他们不能呼吸!

军官  你现在能跟着吗?

女儿  马上就能!但是到什么地方?

军官  到美景湾!那里是夏天,艳阳高照,有青年、孩子和鲜花;唱歌和跳舞,宴会和庆典!

女儿  那我很愿意去!

军官  走吧!

律师  (又进来) 现在我又回到我的第一个地狱——这个是第二个——和最大的!最美好的是最大的地狱——看呀,她把发卡又掉在地板上了!……(捡地板上的发卡)

军官  看啊,连发卡您也能发现!

律师  也能?——请看这个发卡!它有两个叉,但属于一个发卡!两个叉,但属于一个!我把它掰直,它就是一块东西!我把它弯过来,就变成两个,它不再是一个!这就是说:两个是一个!但是我如果把它折断——像这样!就成了两个东西!(折断发卡后扔掉)

军官  所有这一切您都看到了!……但是在把它折断之前,要先把叉分开!合起来就结实了!

律师  它们是平行的——永远不会交叉——既不结实,也不能折断。

军官  发卡是所有物品当中最完美的东西!一条直线等于两条平行线!

律师  开的时候像一把锁着的锁!

军官  锁着的时候,散开的头发成了发辫……

律师  就如同这扇门!当我关上门的时候,我就为你——阿格尼丝,打开了一条出路!(出去。关上门)

女儿  结果会怎么样呢?

〔换布景:有幔的床变成了一顶帐篷;铁皮炉子还在;后幕拉起来;人们在前景的右侧看到一片火灾后的森林山地,红色的荆棘,大火烧过的黑白树墩;红色的猪圈和配房。下边是一个露天理疗运动场,人们在刑具似的器械上锻炼身体。

〔前景左侧是检疫站敞棚的一部分,那里有火炉,汽锅和水管。

〔中景是一个海峡,后幕是一线美丽的森林海岸,有悬挂旗帜的码头,停靠着白色的船,有的有帆,有的没帆。海岸的林木间分布着意大利式小型别墅、亭台、商亭和大理石雕像。

〔检疫站站长打扮得像个黑人,走在海岸上。

军官  (走过来,与其握手) 啊,奥斯特罗姆先生!你在这儿?

检疫站站长  对,我是在这儿!

军官  这个地方是美景湾吗?

检疫站站长  不!美景湾在对面;这里是耻辱峡!

军官  这么说我们走错了地方!

检疫站站长  我们?——你不想给我介绍一下吗?

军官  不,这不合适!(用不高的声音) 这是因陀罗的亲生女儿!

检疫站站长  因陀罗的女儿?我以为是伐楼拿 [23] 本人!——这样的话,你对我把脸涂成黑色就不会吃惊啦!

军官  小子,我已经五十岁啦,我对什么都不会再大惊小怪!——我立刻就猜到你下午要参加假面舞会!

检疫站站长  一点儿不错!我希望你们能参加?

军官  一定!因为这里……似乎没什么引人入胜的地方!……什么人住在这里?

检疫站站长  这里住着病人,对面住着健康人!

军官  这么说这里住的都是穷人啦!

检疫站站长  不,我的孩子,这里住的是富人!你看拷问台上的那个人!他因吃了太多的香菇鹅肝饼,喝了太多的布尔戈尼葡萄酒,脚上都长了疖疤!

军官  疖疤?

检疫站站长  他的脚已经长了疖疤!——你看躺在断头台上的那个人吧;他因为喝了太多的法国白兰地,不得不把脊椎骨截去!

军官  喝得太多没好处!

检疫站站长  除此之外,住在旁边的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看,走过来的那个人,我们拿他作例子!

〔一个老不正经的男人坐着轮椅而来,由一位六十岁的又瘦又丑的卖俏女人陪伴着,她装扮时髦,已经被她的“朋友”追求了四十年。

军官  是少校!我们的校友!

检疫站站长  一个唐璜式的人物!看到了吗,他仍然着迷一般爱着他身边的那位妖婆。他仍然看不到她已经人老珠黄了,看不到她丑陋、不忠和残酷!

军官  这就是爱情!我真没想到这位见异思迁的人物会爱得这么深,这么执着!

检疫站站长  你的看法多么绝妙!

军官  我自己曾经爱过维多利亚——啊,我至今还经常在走廊里等她——

检疫站站长  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就是你?

军官  是我!

检疫站站长  噢,你们已经把门打开了吧?

军官  没有,我们在继续起诉——广告员带着渔网外出,证人的证词拖了一段时间……在这期间玻璃工把又长了半层高的宫殿装好了玻璃……今年是一个不寻常的好年头……温暖、湿润!

检疫站站长  你们这点高温无法跟我们那里相比!

军官  你们的炉子里的温度有多高?

检疫站站长  我们给怀疑染上霍乱的人消毒时是六十度。

军官  又发生霍乱啦?

检疫站站长  你不知道?

军官  啊,我知道,不过我经常忘掉我知道的事情!

检疫站站长  我巴不得把什么都忘掉,特别是我自己;因此我经常去参加假面舞会,化装去消遣和聚会。

军官  你过得怎么样?

检疫站站长  我说吧,人家说我吹牛,不说吧,人家叫我伪君子!

军官  因为这个原因你才把脸涂成黑色?

检疫站站长  不错!比我的真面孔 稍微黑了一点儿!

军官  走过来的那个人是谁?

检疫站站长  噢,是一位诗人!是来洗泥浴的!

〔诗人上,眼望天空,手里提着一桶泥。

军官  天啊,他最好进行日光浴和空气浴!

检疫站站长  不,他一直高居宇宙之中,所以渴望能到泥土里……能在泥土里打滚,能使他的皮肤像猪皮一样硬。以后牛虻叮他他也无感觉!

军官  这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奇异世界!

诗人  (得意忘形地) 埃及的普塔神 [24] 用泥土在陶轮上创造了人类,——(疑惑地) 或者用其他什么鬼东西!——(得意忘形地) 雕塑家用泥土创造了自己或多或少不朽的作品,(疑惑地) 经常只是一堆破烂货!(得意忘形地) 人们用泥土制作了食品储藏柜里各种必不可少的容器,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罐或者盘——(疑惑地) 不过叫什么跟我有多少关系!(得意忘形地) 这就是泥土!土加水变稀以后被称作泥——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25] (喊) 丽娜!

〔丽娜提着桶上。

诗人  丽娜,快来见阿格尼丝小姐!——她十年前就认识你啦,你当时还是一个年轻、快乐,可以说是位美丽的小姑娘……看吧,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五个孩子,疲劳、喊叫、忍饥、挨打!看,在尽义务的过程中,红颜怎么样褪去,欢乐怎么样消失,这些义务本来应该使她内心感到满足,在脸上和谐的线条和眼神中表现出来……

检疫站站长  (用手捂住他的嘴) 闭上嘴,闭上嘴!

诗人  大家都这样说!你如果沉默,他们就说:讲话!反复无常的人类!

女儿  (走到丽娜跟前) 把你的怨言都说出来吧!

丽娜  不,我不敢,因为说出来我的生活会变得更坏!

女儿  谁这么残酷?

丽娜  我不敢讲出来,因为讲出来我要挨打!

诗人  可能会是这样!不过我一定要讲出来,尽管“黑人”会打掉我的牙齿!——我要讲,生活有时候是不公正的——阿格尼丝,神的女儿!你听见山上的音乐和舞曲了吗?——好!——这是为从城里回来的丽娜的妹妹在举行欢迎会,她在城里误入歧途,你知道吧……现在人们杀了肥嫩的小牛 [26] ,但是呆在家里的丽娜还得提着泔水桶去喂猪!

女儿  这样家里就有欢乐啦,不仅仅是她回到家里,而是因为她迷途知返!记住这一点!

诗人  那就请为从未走入歧途的洁白无瑕的女工每天晚上都举行歌舞晚宴吧,举行吧!——他们却不这样做,相反,只要丽娜一有空闲,她就不得不到教堂去接受指责,说她的工作还不完美!这公正吗?

女儿  您提的这些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存在很多难以预料的情况……

诗人  连哈里发哈伦·赖世德 [27] 都看到了这一点!——他高高在上,从来不过问生活在下层的百姓的疾苦!最后各种抱怨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有一天他走下宝座,微服私访,看看民众中公正的情况。

女儿  您大概不会相信我就是哈伦·赖世德吧?

军官  让我们换个话题吧!……有陌生人来啦!

〔一条龙形的白色船从左边驰入海湾,桅杆顶上张着浅蓝色的绸布风帆,金黄色的桅杆上飘着玫瑰色三角旗。舵旁坐着一男一女,互相搂着腰。

军官  看啊,多么幸福,完美无缺,青春爱情的赞歌!

〔舞台亮起来。

男的  (从船上站起来唱)

你好,美丽的海湾,

在这里我的青春看到自己的春天,

在这里我做着最初的玫瑰梦,

如今你又看到了我,

但已经不是当年孤身一人!

丛林和港湾,

大海和蓝天,

一齐欢迎她吧!

我的爱情,我的侣伴!

我的太阳,我的生命!

〔美景湾各码头上的旗帜在问候,白色的手绢从别墅里和海滩上挥动,竖琴和小提琴演奏的乐曲在海峡上空回荡。

诗人  看,他们多么兴奋!听,海上的音乐多么悠扬!——厄洛斯 [28] !

军官  那是维多利亚!

检疫站站长  是她又怎么样?

军官  那是他的 维多利亚,我有我的 维多利亚!而我的,没有人能看见!——现在升起检疫站旗子,我放下网!

〔检疫站站长挥动一面黄色的旗子。

军官  (拉一根绳索,让船驶进耻辱峡) 停下!

〔船上的一男一女看到可怕的景象后露出惧怕的神色。

检疫站站长  好啦,好啦!要有代价!所有从传染病区来的人都要进入这里!

诗人  想想吧,怎么能用这种方式讲话,看见两个人在恋爱中的时候怎么能这样做!别打扰他们!别打扰爱情;这是大逆不道!——我们太可怜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下沉,下沉到泥土里!

〔一男一女上岸,显出忧伤而耻辱的样子。

男的  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做了什么错事?

检疫站站长  不做什么错事也会在生活中遇到小小的不愉快!

女的  快乐和幸福是多么短暂!

男的  我们在这里要呆多久?

检疫站站长  四十个日夜!

女的  那我们宁愿投海自杀!

男的  生活在这里,在失过火的山和猪圈里?

诗人  爱情能战胜一切,甚至硫黄烟和石碳酸!

检疫站站长  (点上炉子,冒出蓝色的硫黄火苗) 我现在点燃了硫黄!请进去吧!

女的  啊!我的连衣裙肯定要褪色!

检疫站站长  变成白色!你的红玫瑰也会变成白色!

男的  还有你的面颊!四十天啊!

女的  (对军官) 你可以幸灾乐祸啦!

军官  不,不会!——不错,你的幸福是我受煎熬的源泉,但是——这算什么——我已经取得学位,在那边找到了教书的工作……不错,不错;今年秋天我就可以在学校里谋个职位……和男孩子们一块儿念书,做跟我童年和青年时代上学时完全相同的作业,现在必须读书,做相同的作业,在我整个中年,最后还有我的整个暮年都要做相同的作业:二乘二等于多少?四被二除等于多少?……直到我退休,那时就无所事事啦——等着吃饭和看报纸——直到送进火葬场烧掉……你们这里没有退休制度吧?除了二乘二等于四之外,就是这点最糟糕;得了学位以后还要重新上学;问相同的问题,直到死……

〔一位年迈的绅士背手而过。

军官  请看,他是一位退休等死的人;他肯定是一位没有被提拔为少校的上尉,或者是一个没有当上法院陪审推事的法院办事员——因为被召的人多,选上的人少 [29] ……他正等着吃早饭……

退休的人  不对,在等报纸!《晨报》!

军官  他只有五十四岁;他至少还要活二十五年,等着吃饭和看报纸……这难道不可怕?

退休的人  有不可怕的事情吗?说呀,说呀,说呀?

军官  对,谁知道谁说!——我现在要和男孩子们读书去啦,二乘二等于四,四除二等于多少?(他茫然地抱着头) 我爱过维多利亚,因此我祝愿她是地球上最幸福的人……现在她有了幸福,她知道是最大的幸福,而我呢只能受折磨……折磨,折磨!

女的  你以为,当我看到你受折磨时我会幸福吗?我在这里坐四十个日夜的牢大概会减轻你的痛苦吧?告诉我,是不是可以减轻你的痛苦?

军官  也是,也不是!你受折磨,我并不能享受什么!啊!

男的  你以为,我的幸福能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

军官  我们真可怜——大家都可怜!啊!

众人  (对着天空伸出手臂,发出痛苦的叫喊声,就像不协调的和声) 啊!

女儿  上帝啊,听听他们的声音吧!生活是痛苦的!人真可怜!

众人  (如前) 啊!

〔顷刻间舞台上漆黑一片,在此期间,台上的人都要离开和换场景。舞台上重新亮起来时,背景上可以看到耻辱峡的一边海岸,但笼罩着阴影。耻辱峡在中间位置,美景湾在前边,两处都很明亮。

〔右边:名流俱乐部一角,开着窗子;里面有一对一对舞伴跳舞;外面有一个空箱子,三名女仆互相搂着腰站在上面往里看跳舞。俱乐部的台阶上,“丑陋的艾迪特”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头上没戴任何东西,表情忧伤,厚厚的头发很蓬松。在她前面摆着一架钢琴,开着盖。

〔左边:一座黄色的木头房子。

〔两个身着夏装的孩子在外面扔球玩。

〔前台的背景是一个码头,停靠着白色的船,旗杆上悬挂着旗子。在海峡的外边停靠着一艘白色兵舰,双桅杆,配有火炮射击孔。

〔整个景色是一幅冬季的景象,光秃的树和覆盖着积雪的大地。

〔女儿和军官上场。

女儿  这里的休闲期宁静、幸福!不用工作;每天有聚会;人们穿着节日盛装;上午就开始唱歌、跳舞。(对女仆们) 你们为什么不进去跳舞?

一位女仆  我们?

军官  她们是仆人!

女儿  说得对!——但是艾迪特为什么坐在这里不去跳舞?

〔艾迪特用双手捂着脸。

军官  不要问她!她已经在这儿坐了三个小时都没人邀请她……(走进左边黄色的房子)

女儿  娱乐也这么残酷!

母亲  (上场,袒胸露颈,走到艾迪特前) 为什么不照我说的进去跳舞?

艾迪特  因为……我无法使男人邀请我。我知道我长得太丑了,因此没人想跟我跳舞,但是我不再多想这种事!(在钢琴上弹:谢巴斯提安·巴赫的托卡塔曲和赋格曲之十)

〔大厅里传出的华尔兹舞曲,最初声音很弱,但是后来越来越大,好像故意向巴赫的托卡塔曲挑战。然而艾迪特的琴声把它压了下去,直到听不见。酒吧里的客人出现在大门口,听她演奏;舞台上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

一位海军军官  (搂着阿丽丝——一位酒吧客人——的腰,把她引向码头) 过来,快一点儿!

〔艾迪特停止演奏,站起来,痛苦地看着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时黄木房子的墙被搬起。人们看到男孩子们坐在三排课桌旁;其中有军官,他显得焦躁不安。一位戴着眼镜、拿着粉笔和教鞭的老师站在他们面前。

老师  (对军官) 喂,我的小伙子,你能告诉我,二乘二等于多少?

〔军官坐着不动,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

老师  你被提问的时候一定要站起来。

军官  (痛苦地站起来) 二——乘二……让我想想!——是两个二!

老师  是这样!你肯定没有做作业!

军官  (羞愧地) 做了,我做了,不过……我知道是多少;可是我说不出来……

老师  你还想狡辩!你知道是多少,但是说 不出来。大概要我帮助帮助你!(揪军官的头发)

军官  哎呀,真残酷,真残酷!

老师  对,像你这么大的一个小伙子,没一点志气,是够残酷的……

军官  (痛苦地) 一个大 小伙子,对,我是一个大小伙子,比他们都大;我是成年人,我已从学校毕业……(像是突然觉醒) ——我已经通过博士答辩……我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难道我没有通过答辩?

老师  当然通过了,但是你一定要坐在这里等待成熟,你看,你一定要等待成熟……可能不公正吧?

军官  (摸着前额) 啊,公正,我一定要成熟……二乘二……是二,我一定能用类比法证明,它是所有证明中最高级的!听着!……一乘一等于一,那么二乘二该等于二!因为完全可以以此类推!

老师  证明完全符合逻辑,但是答案不对!

军官  符合逻辑的东西不可能不对!让我们试一试!一被一除等于一,那么二被二除当然等于二!

老师  按照类比法完全正确。但是一乘三等于多少呢?

军官  等于三!

老师  以此类推,二乘三就等于三!

军官  (思考状) 不对,这不可能正确……不可能……或者也(困惑地坐下) ……不对,我还没有成熟!

老师  没有,你还远远没有成熟……

军官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要坐在这里多久?

老师  在这里呆多久?你相信时空存在吗?……假如时间存在,那你一定能说出时间是什么!什么是时间?

军官  时间?……(思考) 我说不出来,但是我知道时间是什么!就像我知道二乘二等于几说不出来一样!——老师能说出时间是什么吗?

老师  我当然能说出!

所有的男孩  那就说吧!

老师  时间?——让我想一想!(手指放在鼻子上一动不动地站着) 在我们讲话的时候时间就流逝了。就是说,在我讲话的时候,时间是一种流动的东西!

一位男孩  (站起来) 现在老师在讲话,当老师讲话时,我走了,那我就是时间啦!(走出去)

老师  按照逻辑是完全正确的!

军官  但是这样的话,逻辑也是荒唐的东西,因为走掉的尼尔斯不可能是时间!

老师  逻辑还是非常正确的,尽管有些荒唐。

军官  那逻辑就是荒唐!

老师  看来确实是这样!但是当逻辑荒唐的时候,那整个世界也就荒唐了……在这种情况下鄙人他妈的坐在这里教你们荒唐!——有谁请我喝杯酒,然后我们去洗澡!

军官  这真是一个本末倒置 [30] ,或者说是非颠倒的世界,因为一般都是先洗澡后喝酒!老不死的!

老师  博士不要太傲气!

军官  我请求你叫我军官!我是军官,我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像小学生一样受责怪……

老师  (伸出一个指头) 我们要等待成熟!

检疫站站长  (上) 隔离期开始了!

军官  哎呀,是你呀!你能想到吗,他还让我坐在教室里上课,尽管我已经通过博士答辩!

检疫站站长  噢,那你为什么不一走了之?

军官  你这么说!——走?哪里有这种好事!

老师  是没有,我能想象!——试试吧!

军官  (走向检疫站站长) 救救我吧!把我从他的目光中解救出来吧!

检疫站站长  先过来!——过来帮我们跳舞……在传染病蔓延开来之前我们必须跳舞!我们必须跳!

军官  那双桅船会开走吗?

检疫站站长  双桅船首先开走!——这当然要引起一场大哭!

军官  总会哭的:它来的时候,它走的时候!——我们走吧!(他们走下场;老师继续默默地授课)

〔站在舞厅窗子旁边的女仆忧伤地走向码头;呆呆地站在钢琴旁边的艾迪特跟随其后。

女儿  (对军官) 在这个天堂里有幸福的人吗?

军官  有,那是两位新婚男女!听他们讲吧!

〔新婚男女上场。

丈夫  (对妻子) 我无限幸福,真想去死……

妻子  为什么要死?

丈夫  在我最幸福的时刻,不幸的种子已经萌芽;幸福会像火焰一样吞掉自己——它不会永久燃烧,总是要熄灭的;这种对末日的预感会在幸福的顶端将其毁灭。

妻子  让我们一起死吧,就在此刻!

丈夫  死?不错!因为我害怕幸福!幸福是个骗局!(他们朝大海走去)

女儿  (对军官) 生活是痛苦的!人真可怜!

军官  请看过来的那个人!他是这个地区最受人嫉妒的人!(瞎子被人推上场) 他拥有这里的几百座意大利别墅,他拥有这里的所有山脉、海湾、海滩、树林、水里的鱼、空中的飞鸟和林中的野兽。这里成千上万的人都是他的房客,太阳从他的海上升起,在他的土地上落下……

女儿  噢呀,他也抱怨吗?

军官  对,事出有因,因为他什么也看不见!

检疫站站长  他是瞎子!——

女儿  受到所有人嫉妒的人!

军官  现在他想看双桅船开走,他的儿子在上面。

瞎子  我看不见,但是我能听!我听见船锚在海底抓泥的声音,就像人们用鱼钩把鱼拉出水面一样,心也随后从嗓子里被拉出!——我的儿子,我惟一的儿子,将漂洋过海,到异国他乡去旅行;只有我的思想能陪伴他——我现在听到了锚链的哗哗声——好像晒衣服杆子上的衣服被风吹得啪啪响……可能是湿的手绢——我听到了人们痛苦时的抽噎声……好像细浪拍打船帮,或许是岸边的姑娘——被抛弃,无人安慰——有一次我问一个孩子,海水为什么是咸的,这个父亲在外远航的孩子马上回答:因为海员经常哭,所以海水是咸的。“那海员为什么经常哭?”“啊,”他回答说,“因为他总是漂流在外。——因此他们总是在桅杆上晒手绢!”——“人伤心的时候为什么哭?”我继续问。“啊,”他说,“因为眼球要经常清洗,以便看得更清楚!”

〔双桅船扬帆起航;岸上的姑娘挥动手绢,不时地擦眼泪。这时候,前桅信号处升起“是”的信号——白底红球!阿丽丝兴奋地挥手作答。

女儿  (对军官) 那面信号旗是什么意思?

军官  它的意思是“是”。是中尉红色的“是”字,就像流过心田红色的血,画在蓝天似的布上!

女儿  那“不”是什么样子呢?

军官  “不”是蓝色的,就像蓝色血管里的腐臭的血……不过请看,阿丽丝为什么那么高兴?

女儿  而艾迪特哭得多么伤心!

瞎子  相逢和离散!离散和相逢!——这就是生活!——我与他母亲相逢!而她走了!我留下了儿子;现在他也走了!

女儿  他可能还会回来!

瞎子  谁在跟我讲话?我过去听过这个声音,在我的梦中,在我青年时代暑假开始的时候,在我的新婚期,在我的孩子降生时;每当生活对我微笑的时候,我都会听到这个声音,像南风絮语,像来自天上的仙乐,像我想象中圣诞之夜天使的问候……

〔律师上场;走到瞎子身旁耳语。

瞎子  是这样!

律师  对,是这样!(走到女儿身旁) ——现在你已经看到绝大部分情况,但是你还没有体尝过最坏的情况。

女儿  那会是什么样子?

律师  重复! [31] ——重复!!——倒退!你要补课!——过来!

女儿  到哪儿去?

律师  去尽你的义务!

女儿  什么义务?

律师  你害怕的一切!你不愿意做的一切,但又必须做的!就是你拒绝、摈弃、无能为力、回避……一切令人厌恶、被歪曲、受折磨的……

女儿  难道没有令人快乐的义务吗?

律师  当义务都尽到了的时候,义务就令人愉快了……

女儿  当不再有义务的时候——这就是说只要有义务就会令人不愉快!什么是令人愉快的呢?

律师  令人愉快的,是罪恶。

女儿  罪恶?

律师  那是要被惩罚的!对吧!——如果我过了一个愉快的白天或晚上,第二天我就会感到难受和内疚。

女儿  真是不可思议!

律师  对,我早晨起来头痛的时候;那个被歪曲的重复过程就开始了。这样,昨天晚上一切美好、愉快和光明的东西在今天早晨的记忆中变成了丑陋、扭曲和愚蠢的东西。欢乐好像腐烂了,快乐破碎了。那些被人称为成功的东西永远是下一次挫折的原因。我生活中已经取得的成功变成了我的失败。人们对别人的美事总怀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他们认为命运照顾一个人是不公正的,因此他们通过在路上设置障碍来恢复平衡。有天赋是致命的危险,因为这种人很容易陷入饿死的困境!——不过,回到你的义务上来吧,或者由我决定你的事,我们通过所有三道离婚程序 [32] ,第一、第二、第三!

女儿  回去?回到做菜的锅台,孩子衣服……

律师  好!我们今天要大洗特洗,我们一定洗完所有的手绢……

女儿  噢呀,要我重操旧业吗?

律师  整个一生都是重复……比如教室里的老师……他昨天通过了博士答辩,被献上月桂花环,人们为他鸣礼炮,他挤进了学者的行列,国王拥抱了他……而今天他又回到学校教课,问学生二乘二等于多少,直到死都是个教书的……所以,还是回来吧,回到你的家!

女儿  那我宁愿去死!

律师  死?你不能死!首先名声不好,甚至尸体都会遭受污辱,其次——你会无法升入天堂!——这种死是罪恶!

女儿  做人真不容易!

众人  说得好!

女儿  我不会同你们一起回到屈辱和污秽中去!——我想重新回到天上去,但是——首先要把门打开,我想知道秘密……我希望把门打开!

律师  那你必须沿着你的足迹返回,原路返回,经受这个过程的全部痛苦、重复、轮回、反复……

女儿  好吧,不过首先让我进入孤独和荒野,以便恢复自我!再见!(对诗人说) 跟我来!

〔从后幕的远方传来痛苦的喊叫声:哎哟!哎哟!——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女儿  怎么回事?

律师  是耻辱峡不幸的人们在呻吟!

女儿  为什么他们今天抱怨得这么厉害?

律师  因为太阳出来了,因为这里有音乐,这里有舞蹈,这里有青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感到自己的痛苦更深重!

女儿  我们一定要解救他们!

律师  试试看吧!过去来过一位救主,但是他被吊死在十字架上!

女儿  被谁?

律师  被所有思想正常的人!

女儿  他们是谁?

律师  如果你不认识这些思想正常的人,那你会有机会认识他们!

女儿  是拒绝给你学位的那些人吗?

律师  正是!

女儿  那我已经认识他们了!

〔地中海海滨。近景的左边可以看到一堵白色围墙,果实累累的橙树枝出墙而来。背景是别墅和带平台的游乐场。右边是一大堆煤和两辆手推车;背景右边是一片蓝色的大海。

〔两个背煤的人上身裸露,脸、手和裸露的身体都是黑的,沮丧地坐在自己的车上。

〔女儿和律师在背景里。

女儿  这就是天堂!

背煤人甲  这就是地狱!

背煤人乙  树荫下都高达四十八度!

背煤人甲  我们到海里去游泳吧?

背煤人乙  警察会来的!这里不能洗澡!

背煤人甲  可以从树上摘一个果子解渴吗?

背煤人乙  不行,警察会来。

背煤人甲  但是高温下我无法工作;我不干了。

背煤人乙  警察会来抓你!(停顿) 此外你不工作就会没饭吃……

背煤人甲  没饭吃?——我们这些人,活儿干得最多,吃到的却最少,无所事事的富人得到的最多!——我们能不能——实事求是地说——这不公正吧?——那边那位神的女儿,你说呢?

女儿  我不回答!——不过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事,才使得脸这么黑,命这么苦?

背煤人甲  我们能做什么?这都是由于生我们的父母贫穷——很可能要受几次惩罚!

女儿  受惩罚?

背煤人甲  对;没受惩罚的人坐在游乐场,吃八道菜,外加美酒。

女儿  (对律师) 是真的吗?

律师  大体上是真的!……

女儿  你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做过该判坐牢的事?

律师  对!

女儿  你也如此?

律师  对!

女儿  那些可怜的人不能下海洗澡是真的吗?

律师  是真的;穿衣服也不行!只有那些想投水自尽的人免除付钱 [33] 。但是他们被救上岸后在警察局要挨打!

女儿  他们不是可以走出村庄到野外去洗澡吗?

律师  没有野外,一切都被围起来了!

女儿  我的意思是到自然水域!

律师  没有任何自然水域,一切都被占有!

女儿  大海本身,那无边的大海……

律师  一切!你不登记付款,就不能乘船航海,就不能靠岸登陆。多么美妙!

女儿  这里不是天堂!

律师  不是,这我说过!

女儿  人们为什么不采取行动改变自己的处境——

律师  他们当然尝试过,但是所有的改革者最终不是坐牢就是被关进疯人院……

女儿  是谁把他们投入监狱?

律师  一切思想正常的人,一切体面的人……

女儿  是谁把他们关进疯人院?

律师  是他们自己的绝望情绪!

女儿  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这种情况是由于秘密的原因造成的?

律师  有,生活好的人一直这样想!

女儿  他们认为这样好吗?

背煤人甲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社会的基础;如果你们得不到煤,厨房做饭的炉子和卧室取暖的壁炉就会熄灭,工厂的机器就会停转;街道、商店和家里的灯就会熄灭:黑暗和寒冷就会降临到你们头上……所以我们像在地狱里一样为了背煤累得大汗淋漓……你们给了我们什么回报?

律师  (对女儿) 帮帮他们吧!——(停顿) 不可能使所有的人都变富,这一点我理解;但是应该有这么大的差别吗??

〔一位绅士和太太走上舞台。

太太  你想打一把牌吗?

绅士  不,我只想走一走,为了能吃下晚饭!

背煤人甲  为了能 吃下晚饭……

背煤人乙  为了能……?

〔一群孩子上场,看见黑脸的工人吓得惊叫起来。

背煤人甲  他们看见我们吓得惊叫!他们惊叫……

背煤人乙  他妈的!——我们大概应该赶快抬出断头台,给这个腐烂的躯体动手术……

背煤人甲  他妈的!我也赞成!呸!

律师  (对女儿) 肯定是疯了!人本来不特别坏……而是……

女儿  而是……?

律师  而是政府……

女儿  (捂着脸下) 这不是天堂!

背煤工人  不是天堂,是地狱,是地狱!

〔芬加尔洞。长长的碧波慢慢涌进洞内;前景有一个涂成红色的能发声的航标 [34] ,随波漂动,然而只有到规定的位置才响。

〔风的音乐和浪的音乐。

〔女儿和诗人。

诗人  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女儿  远离人类之子的叹息和抱怨,在天涯海角附近,到这个被我们称作因陀罗耳朵 的岩洞来,据说天王之女在这里倾听凡人的抱怨!

诗人  怎么听?在这里?

女儿  你没有看到,这个岩洞的形状像个贝壳吗?当然,你能看到!你不知道,你的耳朵的形状也像个贝壳吗?你知道,但是没仔细想过!(她从海滩上拾起一个贝壳) 小时候,你没有把贝壳放在耳朵上听过吗……听血液循环声,听你的思想在头脑里哗哗响,听躯体神经网上千万条细小神经断裂的声音……在小贝壳里你能听到这些,你可以想见,你在这个大的贝壳里能听到什么!

诗人  (听) 除了风声,我没有听到别的……

女儿  那我就当它们的翻译!请听!风在哀怨!(随着轻轻的音乐朗诵)

生在蓝天白云下,

我们被因陀罗的闪电

驱逐到尘世间……

田地上枯枝败叶弄脏了我们的脚,

大路上的尘埃,

城市的煤烟,

恶臭的呼吸,

油烟和酒气,

我们都不得不忍受……

到宽阔的大海舒展身腰,

让我们的肺吸收新鲜空气,

抖动我们的翅膀,

洗净我们的双脚!

因陀罗,天之主宰,

听我们诉说!

听我们叹息!

人间并不洁净!

生活并不美好!

人类不恶,

也不善良!

他们勉强生活,

岁月蹉跎!

泥土的儿子在泥土中流浪,

出于泥土,

归于泥土!

他们用脚走路,

但没有飞翔的翅膀!

他们脸上粘满泥土,

是他们的罪过,

还是你的?

诗人  有一次我听到……

女儿  别说话!风还在歌唱!(随着轻轻的音乐朗诵)

我们是大气的孩子,风

传送人类的抱怨!

听我们诉说,

在秋季夜晚的烟囱口,

在壁炉的炉盖旁,

在窗子的缝隙,

当雨在屋顶哭泣时,

或者在冬季夜晚,

在积雪覆盖的松林里,

在风高浪急的大海上,

你能听到哭泣和哀叹,

在风帆和缆绳……

是我们风,

大气的孩子,

像出自人类的胸膛,

我们穿过它们,

学会这些悲怆的音调……

在病房里,在战场上,

更多的是在产房里,

新生的婴儿哭泣,

由于疼痛而

抱怨,喊叫。

是我们,我们,风,

在呼啸和怒吼,

灾难!灾难!灾难!

诗人  好像我过去……

女儿  别说话!波涛在歌唱!(随着轻轻的音乐朗诵)

是我们,我们波涛,

像推着摇篮,

催着风入睡!

我们波涛,绿色的摇篮,

我们是潮湿的,是咸的;

就像火焰一样;

我们是湿的火焰,

是熄灭的火焰,

洗涤,沐浴,

繁衍,生息,

我们,我们,波涛,

推着摇篮,

催着风入睡!

女儿  虚伪和不忠的波涛;地球上一切不能燃烧的东西,都被淹没在波涛里——看啊!(指着一堆船的残骸) 看大海是如何掠夺和破坏——沉入大海的船只留下这些船头吉祥头像和船的名字:正义、友谊、金色的和平、希望——这是“希望”留下的一切——骗人的“希望”留下的一切!——桅杆、桨架、戽斗!请看:有声航标——它自己得救了,而遇难者却丧生了!

诗人  (在残骸里寻找) 这是“正义”船的牌匾吧?它是载着瞎子的儿子驶离美景湾的那艘船!这就是说它已经沉没了!船上还有阿丽丝的未婚夫,即艾迪特无望的爱情!

女儿  瞎子?美景湾?我肯定梦见过!阿丽丝的未婚夫,丑陋的艾迪特,耻辱峡和检疫站,硫黄和石碳酸,在教堂里授学位,律师事务所,走廊和维多利亚,能生长的宫殿和军官……我都梦见过……

诗人  我曾经为此写过诗!

女儿  那你应该知道什么是诗……

诗人  我知道什么是梦……什么是诗?

女儿  诗不是现实,但高于现实……不是梦,但是清醒时的梦……

诗人  而人类之子认为我们诗人在做游戏……在胡编乱造!

女儿  是这样,我的朋友,因为不这样,世界可能因为无人喝彩而变成荒漠。大家就会躺着看蓝天;没有人再动犁和锹,锄和铲!

诗人  你怎么这么说,因陀罗的女儿,你有一半属于苍天——

女儿  你有权谴责我;我在人间漫游的时间太长了,像你一样洗了很多泥浴……我的思想不能再飞翔;翅膀上粘满了污泥……脚上粘满了尘土……而我自己……(伸出双手) 我下沉,下沉……帮帮我,父亲,天之主宰!(停顿) 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回音!以太不能把他双唇发出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银线已断……哎呀,我已沉陷人间!

诗人  你想很快返回……苍天?

女儿  一旦我把尘埃烧尽……因为大洋的水无法洗净我!你为什么这样刨根问底?

诗人  因为……我有一个请愿……一个请愿书……

女儿  什么样的请愿书……

诗人  一个幻想家替人类向世界的主宰提出的一份请愿书!

女儿  由谁递交?……

诗人  由因陀罗的女儿……

女儿  你可以把它念一念吗?

诗人  可以。

女儿  请你念吧!

诗人  最好是你念!

女儿  我在哪里念?

诗人  在我的思想里,或者在这里!(递给她一个纸卷儿)

女儿  (接过纸卷儿,但背诵) 好,那我来念!

“你为什么带着阵痛出生,

人类之子,当你带给她,

做母亲的快乐——

无上的快乐时,

为什么还要折磨她?

为什么你带着不善的喊叫和阵痛

降生人世,

问候光明?

为什么面对生活你不露出微笑,

人类之子,生命的礼品

不是快乐本身吗?

我们是神的同族、人类的后代,

为什么像畜生一样降生?

虽然灵魂要求另外的装束,

而它却由血和污秽组成!

上帝难道一定要露真容……”

——住嘴!太过分了……作品不苛求大师!生命之谜还没有人解开!——

“漫游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

越过荆棘、蒺藜和石头;

一旦走上坦途,

马上就有人禁止通行;

如果你采了一朵花,

马上你就会知道花属于另外一个人;

路被一块田地堵住,

而你必须要前行,

如果你踏坏了别人的庄稼,

随后别人也会踏坏你的,

以便得失相当!

你享受的每一次快乐,

都会给别人带来痛苦,

而你的痛苦并不能变成快乐,

因此只能是痛苦之上加痛苦!

通向你死亡的行程,

遗憾地变成别人生存的面包!”

——

是这样吗,泥土的儿子, [35]

你执意要去见最高主宰?

诗人  泥土的儿子一定要找到

明亮、纯洁、轻快的词语,

以便能从大地升起……

上帝的孩子,

你愿意把我们的抱怨

译成诸神最容易懂的话语吗?

女儿  我愿意!

诗人  (指有声航标) 那漂浮的是什么东西?一个有声航标?

女儿  对!

诗人  它好像是一个有喉头的肺!

女儿  它是海上的救护者;遇到危险,它会发出声音。

诗人  我觉得大海似乎在升高,海水在上涨……

女儿  没有什么不同!

诗人  天啊!我看到的是什么?——一艘船……在外海!

女儿  是一艘什么船?

诗人  我认为是一艘鬼船。

女儿  什么是鬼船?

诗人  飞翔的荷兰人。 [36]

女儿  是它?他受到如此重的惩罚,为什么不上岸呢?

诗人  因为他有七个不忠贞的妻子!

女儿  为此他 一定要受惩罚吗?

诗人  对!一切思想正常的人都谴责他……

女儿  奇怪的世界!——他怎么才能摆脱这种诅咒呢?

诗人  摆脱?你要小心,别去解救……

女儿  为什么?

诗人  因为,……不,不是那个荷兰人!是一艘普通的遇难船!——为什么有声航标不发声音?——看大海在升高,海水在上涨;我们很快就会被堵在岩洞里!——船上的警铃响了!——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一个新的船头吉祥像……快发出声响,有声航标,尽你救护者的义务吧——(有声航标唱起了五度、六度和弦四重唱,很像报雾警铃) ——船上的人向我们招手……不过我们自己要完蛋了!

女儿  你不想让别人解救吗?

诗人  当然,我当然愿意,但不是现在……不是在水里!

船上的人  (唱四重唱) 主啊,怜悯我们吧!

诗人  现在他们在喊;大海在喊!但是没有人听得见!

船上的人  (像刚才一样) 主啊,怜悯我们吧!

女儿  那边谁来啦?

诗人  走在水上的?只有一个人能在水上走 [37] 。彼得·磐石 [38] ,不会是他,因为他会像石头一样沉下去……

〔海上出现一道白光。

船上的人  主啊,怜悯我们吧!

女儿  难道是他吗?

诗人  是他,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

女儿  为什么——请告诉我,他为什么被钉在十字架上?

诗人  因为他想解救……

女儿  哪些人——我已经忘记了!——哪些人把他钉在十字架上?

诗人  一切思想正常的人!

女儿  多么奇怪的世界!

诗人  大海在升高!黑暗向我们袭来……风暴越来越厉害……

〔船上的人发出一声尖叫。

诗人  当他们看见有人来救他们时会吓得惊叫起来……而现在……他们被解救者吓得在船上到处跑……

〔船上的人又发出尖叫声。

诗人  他们在喊叫,不久他们将死去!他们在出生和死去的时候,都会喊叫!

〔海浪不断升高,他们面临淹死在岩洞里的危险。

女儿  如果我能肯定那是一条船……

诗人  说实话……我不相信那是一条船……那是一栋二层楼,外边有树……和……电话塔……一个直入云端的塔 [39] ……那是一个能把电线引入苍天的现代巴别塔——向最高主宰诉说……

女儿  孩子,人类的思想不需要任何金属线传送;——虔诚的祈祷可以穿过世界……那肯定不是巴别塔,因为如果你想和上苍通话,你完全可以用祈祷!

诗人  不,不是房子——不是电话塔——看到了吗?

女儿  你看到了什么?

诗人  我看到了白雪皑皑的荒地,一块军事操练场——冬天的太阳从山冈上的教堂背后照射下来,钟楼在雪地上投下自己的阴影——此时训练场上来了一队步伐整齐的士兵;他们向钟楼前进,爬向钟楼的尖顶;这时候他们到了十字架,但是我似乎意识到第一个踏上鸡形风向标的一定会死……现在他们接近了……走在前面的下士……哈哈!一块乌云飘到这块荒地上空,当然遮住了太阳……现在一切都消失了……乌云里的水熄灭了太阳的火焰!——阳光创造了钟楼的阴影,但是乌云的阴影压住了钟楼的阴影……

〔在上面的话语声中,舞台变成了剧场走廊。

女儿  (对女看门人说) 大法官来了吗?

女看门人  没有!

女儿  那几位系主任呢?

女看门人  没有!

女儿  那就叫他们一下,快,因为一定要把门打开……

女看门人  有这么急吗?

女儿  对,很急!有人怀疑世界之谜的答案就保存在门里!——快去叫大法官和四个系的系主任!

〔女看门人吹哨子。

女儿  别忘了让玻璃工带上他的玻璃刀,不然一切都做不成!

〔众演员像开头那样,从左边上。

军官  (身着大礼服,头戴礼帽,手持玫瑰花,神采奕奕地从后面上) 维多利亚!

女看门人  小姐很快就来!

军官  很好!马车已经备好,餐桌已经摆齐,香槟酒已经冰上……让我拥抱您吧,夫人。(拥抱女看门人) 维多利亚!

一个女子的声音  (从上面传来,唱) 我在这里!

军官  (开始徘徊) 好!我等着!

诗人  我以前好像经历过……

女儿  我也是!

诗人  可能是在梦里吧?

女儿  可能在作诗的时候,对吗?

诗人  可能是作诗的时候!

女儿  那你知道什么是诗啦!

诗人  那我也知道什么是梦啦!

女儿  我觉得我们过去好像站在某个地方讲过这些话!

诗人  那你很快就能推算出什么是现实啦!

女儿  或者是梦!

诗人  或者是诗!

〔大法官和神学、哲学、医学、法律系主任上。

大法官  看来这是个门的问题!——神学系主任,你有什么想法?

神学系主任  我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相信……相信……

哲学系主任  我认为……

医学系主任  我知道……

法律系主任  在我得到证据和证人之前,我怀疑!

大法官  你们又吵起来了!——神学家先说,你觉得怎么样?

神学系主任  我觉得这扇门不能打开,因为里面藏着危险的真理……

哲学系主任  真理永远不会危险!

医学系主任  何谓真理?

法律系主任  能有两个证人证明的就是真理!

神学系主任  对于一个滥用法律的人来说,什么事情都可以用两个假证人来证明!

哲学系主任  真理是智慧,而智慧、认识是哲学本身……是科学的科学、认识的认识,一切其他的科学都是哲学的仆人!

医学系主任  惟一的科学是自然科学;哲学不是什么科学!它只是空洞的蛊惑!

神学系主任  好极了!

哲学系主任  (对神学系主任) 你说好极了!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一切认识的敌人,你是科学的反面,你是无知和黑暗……

医学系主任  好极了!

神学系主任  (对医学系主任) 你说好极了,你在放大镜里才能看见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你只相信你的那些骗人的感觉器官,比如你的眼睛,它可能远视、近视、瞎、灰蒙、斜视、独眼、色盲、红盲、绿盲……

医学系主任  笨蛋!

神学系主任  蠢驴!

〔他们扭打起来。

大法官  安静!你们不要针尖对麦芒!

哲学系主任  如果让我在这两者——神学和医学之间做选择的话,我谁也不选!

法律系主任  如果让我当法官审判你们三个,我会判——你们都有罪!——你们不可能在任何一点上取得一致,过去也从来没取得过一致!——好吧,言归正传!大法官对这扇门和开门的问题有何看法?

大法官  看法?我没有什么看法!我是受政府指派,负责不让你们在教务会上打断胳膊和大腿——同时你们还教育青年!看法?不,我不能随便表态。我曾经有过一些看法,但是很快遭到驳斥;观点很快就被驳斥——当然是被反对派!——或许我们现在可以把门打开,尽管有可能里面藏着危险的真理?

法律系主任  什么是真理?哪里有真理?

神学系主任  我就是真理和生命……

哲学系主任  我是认识的认识……

医学系主任  我是准确的认识……

法律系主任  我怀疑!

〔他们扭打起来。

女儿  这些青年的导师,真不知道害羞!

法律系主任  大法官、政府的代表、教师的首领,请对这个女人的不正当行为进行判罪!她说您不知道害羞,这是污辱,她还用嘲弄和讽刺的口吻叫您青年的导师,这是诽谤!

女儿  可怜的青年人!

法律系主任  她可怜青年人,这是谴责我们!大法官,请您制裁她吧!

女儿  不错,我是在谴责你们,谴责你们大家,因为你们在青年人的心灵里播下了怀疑和不和的种子。

法律系主任  听啊,她自己对我们在青年中的权威提出怀疑,她反而谴责我们引起怀疑!我想问问一切思想正常的人,难道这不是一种犯罪的行为?

一切思想正常的人  对,这是犯罪!

法律系主任  一切思想正常的人都谴责你!——带着你的收获乖乖地走开吧!不然……

女儿  我的收获?——不然?不然什么?

法律系主任  不然你要挨石头!

诗人  或者被钉上十字架!

女儿  (对诗人) 我走!请跟着我,你一定会知道谜底!

诗人  那个谜?

女儿  他说“我的收获”是什么意思?

诗人  可能什么也不是!我们称这类东西为空话!他在讲空话!

女儿  但是,他这句话对我伤害最深!

诗人  所以他才这样说!——这就是人类!

一切思想正常的人  万岁!门打开啦!

大法官  门里边,藏了什么?

玻璃工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大法官  他 什么也没有看到,啊,我相信这一点!——各位系主任!门里边藏着什么?

神学系主任  什么也没有!这就是世界之谜的答案!——起初上帝也是凭空创造了天和地。

哲学系主任  凭空创造了凭空!

医学系主任  废话!什么也没有!

法律系主任  我怀疑!……这是一场骗局。我向所有思想正常的人呼吁!

女儿  (对诗人) 谁是思想正常的人?

诗人  啊,你这样问,谁能回答呢!所有思想正常的人通常只有一个人。今天是我以及与我看法相同的人,明天是你以及与你看法相同的人!——都是人封的,更确切地说,是自封的!

所有思想正常的人  我们受骗了!

大法官  谁欺骗了你们?

所有思想正常的人  是那个女儿!

大法官  请女儿告诉我们!你对开门有什么想法?

女儿  不,好朋友们!我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

医学系主任  里面什么也没有。

女儿  你也这么说!——不过你没有明白!

医学系主任  她说的是废话!

大家  废话!

女儿  (对诗人) 他们真可怜!

诗人  你是认真的?

女儿  一向认真!

诗人  你认为思想正常的人也可怜?

女儿  他们可能更可怜!

诗人  四位系主任也可怜吗?

女儿  也可怜,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一个躯体上,有四个头脑,四个灵魂!谁创造了这样的怪物?

众人  她不肯回答!

大法官  那就打她!

女儿  我已经回答啦!

大法官  听她回答!

众人  打她!要她回答!

女儿  不管她回答还是不回答,你们都要打她!——(对诗人) 过来,预言家,我一定要远离这里!——我要告诉你谜底——但是要在没有别人能听到我们说话和没有人能看到我们的荒野之外!因为——

律师  (走过来,抓住女儿的胳膊) 你忘记了你的义务吧?

女儿  啊,上帝,没有!不过我还有更高的义务!

律师  你的孩子?

女儿  我的孩子!怎么啦?

律师  你的孩子在叫你!

女儿  我的孩子!天啊,我已经身陷人间!——我内心的这种痛苦,这种惆怅……这是为什么?

律师  你不知道?

女儿  不知道!

律师  这是良心的责备!

女儿  这就是良心的责备?

律师  对,每一次忽略了自己的义务之后,每一次娱乐之后,即使是无辜的娱乐也是如此,到底有没有娱乐,人们还有不同的看法;每一次给别人造成痛苦之后,都会出现这种良心的责备!

女儿  对此没有医治的办法吗?

律师  有,不过仅有一种!那就是马上尽自己的义务——

女儿  当你谈到“义务”这个词的时候,你的样子像个魔鬼!——但是当有人像我一样有两个义务要尽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律师  那就要先尽这个,然后再尽另一个!

女儿  先尽最高的义务……因此,照顾好我的孩子,你的意思是,以便我尽我 的义务……

律师  你的孩子会遭受想念你的痛苦——你是否知道一个人为你而受折磨?

女儿  现在我的灵魂不得安宁……它已一分为二,被拉向两个方向!

律师  你看,只是生活中很小的不协调!

女儿  啊,多么折磨人!

诗人  如果你能意识到,我是通过完成我的使命,那种最高义务的特别使命来传播痛苦和灾难的话,你就不愿意拉我的手了!

女儿  怎么回事?

诗人  我有一个父亲,我是他惟一的儿子,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继续他的商业……我从商学院逃走了……我父亲伤心而死。我母亲希望我信教……我没能信教……她不认我这个儿子……我有一个朋友,在艰难的时期资助过我……但这位朋友在我崇拜的人面前的行为像个暴君。为了拯救我的灵魂,我不得不把我的朋友和恩人打翻在地!尔后我再没安宁过;人们说我恬不知耻、忘恩负义;我的良心说:你做得对。但这也无济于事,因为过一会儿良心又说:你做得不对!这就是生活!

女儿  跟我到荒野上去!

律师  你的孩子怎么办?

女儿  (指着所有在场的人) 这里的人都是我的孩子!每个人都很老实听话,但是只要他们碰到一起就吵架,就变成恶魔!——再见啦!

〔皇宫外面;布景与第一幕相同。但是皇宫城根下草地上这时候布满了蓝乌头。在皇宫屋顶的前檐上,可以看到含苞欲放的菊花蓓蕾,皇宫的窗子闪着明亮的烛光。

〔女儿和诗人。

女儿  过不了多久,我就借助火重新升入以太……你们管这叫死,并觉得非常可怕。

诗人  这是一种对陌生事情的恐惧!

女儿  你们是了解的!

诗人  谁了解?

女儿  大家都了解!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你们的先知?

诗人  先知们一向受怀疑;怎么造成的呢?——“如果上帝说过了,为什么人类还不相信?” [40] 他的话说服力应该是巨大无比的!

女儿  你也一向怀疑?

诗人  不!我有很多次坚信不疑;但是过一段时间,就消失了!就像梦一样,醒了,就没了!

女儿  做人真不容易!

诗人  你认识并承认这一点啦?

女儿  对!

诗人  你听我说!因陀罗是否曾经派他的儿子下凡,倾听人类的抱怨?

女儿  对,有这么回事!你们是怎么样接待他的?

诗人  先回答一个问题:他的使命完成得怎么样?

女儿  还是先回答另一个问题……在访问人间以后,人类的处境难道没有改善吗?如实回答!

诗人  改善?——啊,有一点儿!不是很多!——但是,我想问一下:你愿意先告诉我谜底吗?

女儿  可以!但是有什么用呢?你根本不相信我!

诗人  我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女儿  好吧,我一定说!

在太阳发光之前的时代早晨,梵天,即神的原始力量,受尘世之母玛娅的引诱而进行生殖。神的原始成分与泥土成分的结合便形成了原罪。世界、生活和人类只是一种幻影、一种虚无、一种梦幻……

诗人  我的梦!

女儿  一种现实的梦!——但是,为了摆脱泥土的成分,梵天的后代一直在寻求艰难和痛苦……就像你在梦中把痛苦当作解救者一样……但是这种对痛苦的追求与要求享乐或爱情会发生冲突……你现在明白了爱情是什么,在最痛苦时的最高享受,在最艰难时的最大快乐!你现在知道什么是女人吗?女人是罪恶和死亡进入生活的媒介。

诗人  我知道!——而结果……?

女儿  这一点你知道……享受的痛苦和痛苦的享受之间的斗争……赎罪的折磨与情欲的享乐……

诗人  也是斗争?

女儿  对立物之间的斗争会产生力量,就像火与水会产生蒸汽一样……

诗人  但是安宁呢?休息呢?

女儿  别说话,你不要问得太多,我也不能回答!——祭坛已经布置好供品——鲜花已经摆好;蜡烛已经点燃……窗子已遮好白布,甬道撒上了杉树枝 [41] ……

诗人  看你说得多么轻巧,好像你内心没有任何痛苦一样!

女儿  没有?……我遭遇过你们大家所有的痛苦,并且百倍于你们,因为我的感觉灵敏得多……

诗人  说一说你的悲伤吧!

女儿  诗人,你能一字不漏地说出你的悲伤吗?你不是每一次都闪烁其词吗?

诗人  你说得对,没有一次!对自己来说,我就像个哑巴,当别人怀着羡慕听我朗读我的诗歌时,我觉得它纯粹是嚎叫——因此,你看到了,当你赞扬我的时候,我总是很羞愧!

女儿  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看着我的眼睛!

诗人  我承受不了你的目光……

女儿  如果我用我的语言讲话,你怎么承受得了呢!

诗人  在你离开之前还是说了吧:在人间,最使你痛苦的是什么?

女儿  是生存;我感到一只眼睛视力削弱了,一只耳朵听力迟钝了,我的思想,我的清新、明快的思想被束缚在生满脂肪的迷宫中。你一定见过脑子……多少条曲折的路,多少条迂回的路……

诗人  对,所以一切思想正常的人都会拐弯抹角!

女儿  奸诈,一向奸诈,不过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诗人  怎么会有其他结果呢?

女儿  现在我要把脚上的尘土抖掉……土地,泥土……(她脱掉鞋,扔进火堆里)

女看门人  (上,把披肩扔进火堆里) 我好像也应该把披肩一起烧掉?(下)

军官  (上) 我的玫瑰花只剩下刺了,烧掉吧!(下)

广告员  (上) 招贴画可以烧掉,但是渔网永远不能烧!(下)

玻璃工  (上) 玻璃刀?用它开了门!再见吧!(下)

律师  (上) 关于教皇的胡子和恒河水源是否减少的巨大诉讼过程的纪要烧掉吧。(下)

检疫站站长  (上) 加上一点儿,把违背我的意愿、使我变成黑人的黑色面具烧了吧!(下)

维多利亚  (上) 把我的美貌,我的忧伤,烧了吧!(下)

艾迪特  (上) 把我的丑陋,我的悲伤,烧掉吧!(下)

瞎子  (上,把一只手伸到火堆里) 把我当眼睛用的一只手烧掉吧!(下)

〔唐璜坐轮椅上。由卖俏女人和朋友陪伴。

唐璜  快,快,生命是短暂的!(与其他人一起下)

诗人  我曾经在书上看见过,当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其他一切都会转瞬即逝……这是终结吗?

女儿  对,这是我的终结!再见吧!

诗人  说一句告别的话吧!

女儿  不,我已经不能说了!你以为你们的话能说出我们的思想!

神学家  (上,愤怒地) 上帝抛弃了我,人类迫害我,政府解雇了我,我的同僚嘲笑我!当别人没有信仰的时候,我怎么能够会有信仰——我怎么能够维护一个不保护自己子民的上帝呢?真荒唐!(把一本书投入火堆,下)

诗人  (从火堆里抢出那本书) 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一本殉教者列传,一本每天记录一个殉教者的年历。

女儿  殉教者?

诗人  一个因为自己的信仰被折磨和被处死的人!告诉我为什么!

女儿  你相信所有遭受迫害和所有被处死的人都能感到痛吗?——受折磨是赎罪,死是解脱。

克里斯婷  (拿着纸条) 我糊,我要糊到没有任何东西可糊为止……

诗人  如果天本身裂开了,你也一定要把它糊上吗……出去!

克里斯婷  皇宫里没有内层窗子吗?

诗人  没有,告诉你,那里没有!

克里斯婷  (下) 那样的话我就走了,走了!

女儿  我们分别的时刻来临,一切即将结束;

再见吧,你,人类之子,你,梦幻者,

你,诗人,最理解生活;

展开双翼,在太空飞翔,

你有时也掉进污泥之中,

但只是触摸,不会深陷!

现在我要走了……在分别的时刻,

当我要与一位朋友分手、与一个地方告别的时候,

怎么能对我所爱不生依恋之情,

对被破坏的东西不感懊悔……

噢,此时我感到生存的痛苦,

那就是做人——

我对我不喜欢的东西也怀念,

我对我没有破坏的东西也懊悔……

我要走,我又想留……

心被扯到不同的方向,

感情像群马分尸,

被对立、犹豫与不和谐拉扯……

——

再见啦!告诉你的兄弟姐妹,我记住他们!

我要到那里去,我将以你的名义

把他们的抱怨带到宝座前。

因为人太可怜!

再见吧!

〔她走进皇宫。音乐起!背景被燃烧的皇宫映红,这时候出现人脸组成的一堵墙,疑问、忧伤、绝望……当皇宫燃烧的时候,屋顶上的花蕾开出一朵巨大的菊花。

* * *

[1] 该序幕是作者后补写的,时间大约为1906年秋天,1907年4月17日在瑞典剧院首次演出。

[2] 因陀罗,古代印度神话中空气、天空、乌云和闪电等诸神之首,但其女未有记载,这里是作者创造的形象。

[3] 在印度神话中,宇宙分为三个世界:第一世界是天,第二世界是大气层,第三世界是地球,即人间。因陀罗的女儿经过第二世界,来到人间。

[4] 宇宙学家把天体分为十二部分,即十二个宫。

[5] 指太阳。

[6] 梵天,婆罗门教:印度教主神之一,即创造之神。

[7] 阿格尼丝,来自希腊语,意即“寡欲”,这个名字因一位十二岁的天主教女殉教者而闻名,身旁经常有一只羊羔。

[8] 指瑞士牧师约瑟·大卫·威斯(1743—1818)写的一个瑞士家庭与鲁滨孙遭受同样命运的故事。

[9] 乌头,毛茛科植物,主根含乌头碱,有毒,供药用。

[10] 乌头开深蓝色的花,所以叫“蓝色的鸽子”。

[11] 这是梦中时间概念不清的一个例子,后面还有类似的情况。

[12] 《歌唱大师》,瓦格纳(1813—1883)创作的歌剧。

[13] 《阿依达》,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1813—1901)为庆祝苏伊士运河通航而写的歌剧。

[14] 指上帝。参见《新约·马太福音》第6章第26节。

[15] 法学博士一般戴博士帽,哲学博士戴月桂花环。

[16] 指柏拉图所说的理念世界,而感情世界是理念世界派生出来的、复制的,是不完整的。

[17] 在希腊语中,“哲学”一词是由“朋友”和“智慧”组成的。

[18] 可能是指瑞典1833年制定的劳工法(1926年废止),内容有利于雇主,而对劳工非常苛刻。

[19] 参见《旧约·诗篇》第6章第2节,第31章第10节。

[20] 参见《旧约·诗篇》第130章第1节。

[21] 相传苏格兰西海岸的海边岩洞能发出动人的海涛声。

[22] 指希腊的圣山帕纳索斯。

[23] 伐楼拿,印度神之一,掌管世界秩序。

[24] 普塔神,埃及的创世之神,也是艺术家和手工艺者的保护神。

[25] 原文为法语。

[26] 见《新约·路加福音》第15章。

[27] 《一千零一夜》中巴格达的教王。

[28] 厄洛斯,希腊神话中的爱情之神。

[29]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22章第14节。

[30] 原文为拉丁文。

[31] 原文为丹麦语,是丹麦作家绥伦·凯尔克郭德(1813—1855)创作的一部作品的名字。

[32] 第一个程序是接受牧师的警告;第二个程序是接受区教会的警告;第三个程序是到地方法院办离婚手续。

[33] 按照瑞典古老的说法,自杀者将在地狱受折磨;1864年以前企图自杀者将受到法律制裁;在1894年的《埋葬法》诞生之前,埋葬自杀者时不得奏哀乐,碑文不得过长等规定。

[34] 一种借助海浪的力量或煤气发声的航海安全标志。

[35] 参见《旧约·创世记》第2章第7节。

[36] 源于欧洲神话故事,讲一位荷兰船长因违犯教规而被罚在海上漂流不得回家,直至世界末日。

[37] 指耶稣。参见《新约·马太福音》第14章第25节。

[38] 参见《新约·马太福音》第16章第18节。

[39] 指当时斯德哥尔摩城中最高的建筑物,通用电话公司总部。

[40] 《新约·约翰福音》第8章第46节有这样的话:“我既然将真理告诉了你们,你们为什么还不相信我呢?”

[41] 均为瑞典办丧事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