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结束了,卖掉的牲口已经牵走,马车、马具、家具也脱了手,牲畜院、棚屋、粮仓、马厩的门全敞着,到处空空荡荡,显得开阔,院子里简直可以踢球。

新庄主——商人罗斯托夫采夫通知说,他四月二十日晚上到。沃耶伊科夫决定在同一天下午三点钟离开。家眷呢,早在十二日就给他打发进城了。

雇工只剩下两个,当过兵的彼得和萨什卡。他俩躺在空厨房里的长板凳上吸烟,议论着倾家荡产的东家老爷,时而大笑,时而叹息。老爷呢,像城里人那样穿一身咖啡色西装,戴一顶有黄帽圈的枪骑兵制帽,一手拄根拐杖,一手拿个方凳,在大宅里转来转去。光秃秃的四壁之间有多亮堂啊!他每打开一道房门都要站到凳子上去,从上到下撕去沾满蝇屎并且已经脱离开墙面的壁纸。大块大块粘着石灰和干糨糊的壁纸随着撕裂声纷纷落地。拐角上那间大屋里的壁纸是蓝色夹金的,已经褪色,上面留下许多椭圆形和四方形的黑印子——从前这里总是挂满了银版相片和古色古香的小型版画,一个角落里供着圣像。这间屋的壁纸撕不下来。柔和的阳光透过四扇大窗户的昏暗褪色的薄玻璃射进来。沃耶伊科夫想起自己在这里度过的童年,抡起拐杖朝一扇扇窗户砸过去……碎玻璃片哗啦啦撒落在朽坏的窗台和镶着八角形图案的干裂的黄色镶木地板上。春天的和风从窗户的破洞里钻进来,窗外的灰色丁香花丛也看得见了。

沃耶伊科夫在凳子上坐下来,他要想清楚最后还有什么该做的事情。

他摘下帽子,耷拉着大脑袋端坐良久。他的头发按旧时式样斜分开,从右向左梳,蓄着鬓角。他把那些曾经在这所大宅、这座庄园里生活过并且故去的先辈想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记起了为沃耶伊科夫家打猎争过光的所有尖嘴细腿猎犬的名字……如今它们的后代只有六只还活着,由于饥饿和衰老瘦得不成样子……不消说,它们也活不长了……不过不能给格里什卡·罗斯托夫采夫留下!沃耶伊科夫抬起阴沉的皮肤微黑的脸,那上面刻满了含有怒意的皱纹,蓄着染成墨绿色的唇髭。此时他的乌黑的眼睛射出严厉的光芒。

他戴上帽子,拄着拐杖,走到台阶上,隔着院子朝厨房那边喊了一声。身躯细长的彼得立刻出现在门口。

“狗呢?”沃耶伊科夫问。

彼得到穿堂、院子、花园……各处查看了一遍,回说:

“好像都在家呢。”

“那好极了,”沃耶伊科夫果断地大声说,“统统给我勒死。一只赏你们二十五戈比。”

于是他咬着熏黑了的贵重烟嘴儿,点燃了一支短而粗的卷烟,坐在台阶上吸起烟来。彼得走进厨房,赶紧把老爷的决定告诉萨什卡,叫萨什卡又惊又喜,然后他从长板凳下面找出一根绳子,再次走到门外,心里盘算着:先勒死哪一只呢?

三只花狗躺在院子中间晒太阳,两只白的在棚屋一侧的阴凉处。剩下的一只正从云杉林那边跑过来,踏着泛出淡红色的春天的土地,经过园中的大林荫道,大林荫道上的树木和园中刚开花的苹果树都还没长叶子。六只狗都老了,这只浅黄身子黑耳朵的母狗也老了,它那四条干瘦的腿上长着长长的枯毛。彼得拍拍自己的膝头,吹了一声口哨。母狗就摇着毛茸茸的尾巴,穿过院子,径直奔到他身边来,舔了舔他的手。彼得把绳子套在母狗的脖子上,牵着它经过院子向花园跑去,脚下的皮靴一路咯吱咯吱地响。生性快活的短腿萨什卡抄起被遗忘在穿堂角落里的一把铁铲,跟着彼得跑去。

那母狗起初还高高兴兴地走,到了花园门口突然站住,再也不肯往前迈一步。它尖声叫着蹦起来,又在地上打滚。跟在后面跑的萨什卡拣起一根开叉的草绿色苹果树枝,在母狗枯瘦的脊背上抽了几下,树枝就带上了些老狗毛。彼得用肩头拉着绳子,像要扑倒似的向前跑。母狗乱窜乱蹦,拼命往后缩,千方百计想把它的头从绳圈中挣脱出来。躺在院子里睡觉的几只猎犬惊醒了,一齐跑过来撵这只母狗。

沃耶伊科夫跳下台阶,大吼一声:“赶开!”

萨什卡用铁铲赶开猎犬。母狗发狂似的啃那根绳子,牙床上见血了,原来是它咬伤了自己的舌头。彼得在刺槐树丛间的小径上放慢了脚步,因为母狗突然身子一软,不再挣扎,越发显得瘦弱,竟至摇晃起来,磕绊着两只后脚,拖着尾巴。彼得把绳子往一株长在两条小径交叉口上而且已经开始枯萎的大枫树的粗枝上一搭,连忙转身用右肩往下猛拉绳头。于是母狗给吊了起来,它痉挛地缩起前脚爪,竭力想在枫树下边被刨松的泥土上定住身子,但是四脚悬空,挨不着地了。它吐出紫红色的舌头,怪模怪样地露出珊瑚色的牙床,反映在它那黯淡下去的葡萄色眼睛里的日光逐渐熄灭。

“这下子你住嘴吧,别嚷嚷了。”彼得说起笑话来总是阴阳怪气的。

萨什卡一面用女人腔唱着,一面在已经发芽的树丛中挖坑。花园深处的一些老树上,有许多白嘴鸦在聒噪。四面八方都传来椋鸟的歌声,一只喜鹊喳喳地叫着,太阳晒着树根周围的积叶。萨什卡兴致勃勃,一脚一脚稳稳当当蹬在明晃晃的铁铲上,毫不费力地把铁铲插进松软的青色泥土中,一条条肥胖的酱紫色蚯蚓给切成了两截。安德烈,一个衣着整洁的青年农民,从村子里来到这一时无主的园子里放马。他走上前笑着问:

“干吗吊死?”

“按上头的命令呗,”彼得说,肩头仍旧拉着绳子,“举行告别仪式。东家让统统弄死,好叫别人捞不着。”

“他心疼吧?”

“是你也会心疼!你倒找着个好地方放马啦!小心点,新东家今天晚上就到。你甭想上他这儿来放马。”

“不等天黑我就牵走。”安德烈说。

他拿一根棍子垫在母狗屁股底下往上抬了抬,母狗苏醒过来,把肚子一吸,叫了一声。他接着心不在焉地说:

“前不久我也勒死了一只小狗。不知是谁家的,跟上了我。我养了它一两个星期,它连叫都不叫一声……我想来想去,最后干脆把它勒死了。”

“狗算个啥,连人,有名望的人,还没少给吊死呢。”彼得说。

“这么说你见过?”

“我哪儿见得着!不让看,连亲友都不让看。是当兵的告诉我的。他们摸黑搭好绞架,天一亮就带犯人,刽子手拿个袋子往犯人头上一罩,就把他吊在橡皮绳子上了。大夫走过来看一看,宣布是死是活……坟坑就在绞架底下。”

“不装棺材,就这么扔着?”

“你寻思该装玻璃棺材吧?”

“这样就没有一个建筑师找得着他啦。”萨什卡在树丛中笑着说。

彼得扔下绳子,母狗掉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彼得就吸起烟来。

“这绞架用过了还得往别处挪吧?”安德烈问。

“该往哪儿挪就往哪儿挪。”

“干吗要吊死他们?”

“明摆着不是为好事。还不是为异端邪说,为犯上,为抢劫。别闹事,别偷窃……”

“那刽子手他也关饷吗?”

“当然。还有好吃好穿呢。”

“你瞧着吧,也有他嗝屁的日子。”安德烈说了句俏皮话,走到他的马跟前去,那马正在老樱桃林里把干树枝弄得噼啪乱响。

“可不是。”彼得说完大声问萨什卡,“挖好了吗?”

接着彼得就把母狗连同灰白的、枯黄的、干的、湿的树叶一股脑儿拖向新挖的土坑。萨什卡把土坑填满以后,用脚去踩实,潮湿的泥土经他的靴子一踩,呼出气来。

“好啦,永垂不朽。”萨什卡说,“你发你的臭去,我们过我们的日子。”

萨什卡扛起铁铲,跟在彼得后面向大宅走去。彼得背着绳子在院子里站住,招呼一只名叫契尔克斯的鬣毛斑白的大公狗。

“鲍里斯·鲍里瑟奇 [1] ,一只已经处置了,埋了。”萨什卡笑嘻嘻地朝着依然坐在台阶上的沃耶伊科夫喊道。

“嚎什么,蠢猪!”沃耶伊科夫对他呵斥道,“埋它干什么?谁叫你们埋来着?统统给我吊在云杉林的云杉树上,听见没有?”

“是。”萨什卡应答了一声,赶紧去帮彼得的忙。他压低嗓门对彼得喊道,“嘿,快点!”

下午三点以前,所有的狗都已处置完毕。在四月柔媚和煦的阳光下打盹儿的宁静无声的老庄园完全空了。两个疲惫不堪、然而兴高采烈的雇工在大林荫道上边走边算他们该领多少赏钱。

“不错,干得漂亮。”彼得阴阳怪气地笑道,“一个半卢布呢。咱们可得美美地吃一顿丧酒。”

沃耶伊科夫摘下帽子站在台阶旁,一面画十字一面向大宅鞠躬。

“永别了!”他严肃地说,然后向走上前来的两个雇工转过他那刚毅阴沉的脸,问了一句:“完了?”

“完了。”两个雇工摘下帽子齐声回答说。

“拿着。”

萨什卡接过钱,吻了吻东家老爷那戴一只磨细了的订婚戒指的皮肤微黑的手。沃耶伊科夫拥抱了他,并且吻了吻他的嘴唇,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沃耶伊科夫又对彼得点了点头,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变了样,浑浊起来。可是他戴上帽子以后,更加严厉更加果断地说:

“现在你们可以走了。我没叫米龙来接我。我要自己走到他那儿去,从他那儿坐车上火车站。倒不是因为坐大车不体面,只不过……我不想……”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庄园大门。

萨什卡跑到小酒铺去,掌柜的用一柄生锈的斧子在门槛上给他剁下一块湿淋淋的腌猪肉。彼得在酒铺外面庄园附近的牧场上等他。然后他俩就坐在春天嫩绿的细草上吃起来,吃了很久。玫瑰色的黄昏渐渐来临。空气转凉,潮湿的花园深处几株老树上的白嘴鸦的聒噪声更加响亮了。一轮不大的明月已经爬上光秃秃的树梢。太阳在一片洁净的金光中正向河对岸下沉。这座沉寂得怪异的庄园的了无生气的大宅门户洞开,一块块玻璃反射出橙色的光焰。

罗斯托夫采夫带着管事乘轻便跑车来得很迟,全村的人都已入睡。当他的马大步走进原先属于沃耶伊科夫家的大院的时候,静寂中几乎可以听见车轮上的螺丝发出的轻微的响声。他在台阶旁边停下车,把缰绳递给坐在他后面的管事,吃力地爬下来。管事把车赶到棚屋前去卸。身穿直襟厚呢袍,头戴暖和的深筒便帽的罗斯托夫采夫,伸伸两只久坐得麻木的腿,向大宅走去。在跨过门槛进入那些洒满朦胧月光的房间之前,他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向大宅鞠了一躬。遍地都是撕下来的壁纸。他一间房挨一间房地巡视一遍,以主人的眼光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用靴子踢开窸窣作响的纸片,一边摇头一边十分心疼地叹息道:

“咳,这个无赖!咳,这个蛮子!”

昏暗中,大宅里的房间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多少年来,这里过着对于罗斯托夫采夫一族来说是神秘莫测、不可企及的特殊的生活,如今只剩下个破败不堪的空架子,待在里面叫人胆寒。罗斯托夫采夫拱着脊背,皱着眉头,转身走了出去。他心急如焚,恨不得一下子把如今已经归他所有的一切查看一遍,于是走进园子,看了看苹果树开的花——今年他对这片果树寄予很大的期望。然而在微微泛红的月光下,连罗斯托夫采夫的一双锐利的眼睛也无法将略带粉红色的小白花跟光裸的树枝和花蕾区别开来。他站在那里嗅了几下,希望能闻到花香,但是花香很淡,倒是冰凉潮湿的泥土和鲜嫩的小草散发着强烈的气味。在深沉的静谧中,一只夜莺正用低音调试它的嗓子,满园都是它那清晰的、小心翼翼的啼声。夜是温馨的,月色很好,微微有点雾气。站在园子里可以望出去很远。等到罗斯托夫采夫转过身去面对着云杉林,他突然觉得帽子底下的头发似乎竖了起来:在高大茂密的云杉林那黑黢黢的浓荫里立着五个长长的青白色鬼影。他吓糊涂了,竟走上前去……然而立即回转身来,更加心疼地叹息道:

“咳,这个无赖!咳,这个蛮子!”

他走到院子中央,故意放大嗓门对着整个庄院说:“我本来想在大宅里过夜,见他妈的鬼,那儿阴森森的,不像个样子。这老浑蛋把什么都剥得精光,连狗都吊死了……咱们到下房去吧,好在咱们不是乡绅。”

“那值不了多少钱。”管事笑嘻嘻地大声说着走到他跟前,“别的不提,从狗身上还能捞一点……”接着管事又摘下帽子对他说,“恭喜乔迁!”

“得了,得了!”罗斯托夫采夫故意生气地说,“咱们睡觉去……”

他们朝厨房走去,在挂满露珠的草地上投下两个黑影。进了厨房,他们在窗前月光下一条长板凳上坐下来,吃了些灌肠和白面包,不时地拉几句话,然后把呢袍卷起来当枕头,两人头对头躺在长板凳上。明天他们要早早起身接城里来的运货马车,开始收拾屋子。

急不可待的罗斯托夫采夫觉得这一夜似乎盼不到头了。他时时醒来,看到淡红色的月光总停留在他的靴筒上,心里真烦。每当他昏昏睡去的时候,他总是心惊肉跳地看到眼前出现一片稠密的暗绿色云杉林,像一堵墙,上面影影绰绰吊着几只狗。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为自己的胆怯既生气又感到好笑。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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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鲍里斯·鲍里瑟奇,沃耶伊科夫的名字和父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