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姓伊夫列夫的先生,在六月初的一天出行去本县边远地区。
他乘一辆顶篷歪歪斜斜而且布满尘土的长途马车,是他内兄给他的——他在内兄的庄园上消夏。拉车的三匹马虽然不起眼,却还好使,长着密密的错杂的鬃毛,是向村里一个富裕农民租来的。赶车的就是这个富裕农民的儿子,小伙子十八岁,鲁钝而善于精打细算。他一直挺不高兴地想着心事,像是受了委屈,跟他说笑话他也不理会。伊夫列夫确信跟他谈不起来以后,就静下心来向四周随意眺望,在马蹄和串铃声的伴和下,这有多惬意啊!
旅行开始还让人愉快,天气暖和,太阳不大,道路平坦,地里有许多野花和云雀,微风从望不到头的尚未长高的灰蓝色黑麦上吹过,散布着花粉,有些地方像是升起了烟雾,远望一片迷茫。小伙子戴一顶新的有檐儿便帽,穿一件不合身的丝光料西服上衣,端坐在那里。因为这几匹马全托付给了他,又因为今天穿得这么讲究,他有一副特别认真严肃的样子。可是马儿咳嗽,跑得不快,左边一匹马身后的横杆时而蹭着轮子,时而又绷得太紧,磨得白亮的马蹄铁总在下面一闪一闪地晃眼睛。
前方出现一个村庄,它的柳丛和园子遮断了地平线,小伙子头也不回地问:“咱们去不去伯爵家待一会儿?”
“干吗?”伊夫列夫反问了一句。
小伙子沉默片刻,用鞭子抽掉马身上的一只大牛虻,然后阴沉地说:
“喝杯茶嘛……”
“你想的不是喝茶,”伊夫列夫说,“还不是心疼你的马。”
“马不怕走路,只怕喂不好。”小伙子以教训的口吻说。
伊夫列夫环顾四周,天气阴晦了,失去光彩的云团从四面聚集拢来,已经在掉雨点。这种温暾天总是带来连阴雨……据一个在村子附近耕地的老头说,只有年轻的伯爵夫人一个人在家,可他们还是去了。车就停在泥泞的院子中央,靠近一个周围有许多牲口蹄印、像是长在地上的石槽,小伙子披上直襟厚呢袍,因为马儿可以休息而高兴,满不在乎地坐在驭座上让雨淋着。他把自己的长筒靴打量了一番,然后用鞭柄整理好辕马的后鞧,而伊夫列夫此时却坐在因下雨光线很暗的客厅里跟伯爵夫人闲谈,等着上茶。已经可以闻见燃烧的松明气味,一个赤脚女仆在台阶上把浇了煤油、燃起耀眼的红火苗的碎木片一把一把地塞进茶炊炉膛里,茶炊冒出的浓烟从敞开的窗外飘过。伯爵夫人穿一件宽大的粉红色家常便衣,袒露着扑了香粉的前胸。她吸烟,吸得很深,不时地抚一抚头发,把结实浑圆的臂膀直露到肩头。她不停地吸烟说笑,总把话题引到爱情上面去,还讲了她的近邻赫沃辛斯基的一段故事。伊夫列夫小时候就听说,这位地主爱他的一个年纪轻轻就死去的侍女卢什卡,以致精神失常,终生未愈。“唉,这个传奇人物似的卢什卡!那怪人把她神化,为她害一辈子相思病,弄得我年少的时候也几乎坠入情网,整天想入非非,其实听人说她长得一点也不好看。”伊夫列夫戏谑地说,同时又有点为自己道出真情而感到难堪。“是吗?”伯爵夫人接着说,她并没有注意听伊夫列夫的话。“去年冬天他死了。皮萨列夫是唯一一个他有时肯见的人,看在老朋友的分上。据皮萨列夫说,他在其他方面都很正常,我完全相信这话。他只不过跟时下的人合不来罢了……”赤脚女仆终于用一个旧银托盘格外小心地端来一杯用池塘水烧的发灰的浓茶,还有一小篮粘有蝇屎的小点心。
等到伊夫列夫往前走的时候,雨下大了。只好把车篷拉上,挂起变得硬邦邦的车挡,把身子缩作一团。三匹马拉着车子发出震耳的轰隆声,雨水顺着它们黑而发亮的大腿直往下淌,麦田间地界上的野草在车轮下沙沙作响——小伙子把车赶到这儿来是想抄近路。车篷下渐渐聚集起黑麦的温暖气息,混合着这辆旧马车的气味……“原来赫沃辛斯基已经死了,”伊夫列夫想,“一定要去一趟,哪怕只看一看神秘的卢什卡的这个人去楼空的圣地……赫沃辛斯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疯子呢,还是只因为钻牛角尖迷了心窍?”据那些与赫沃辛斯基年龄相仿的老地主们说,他曾经是本县少见的聪明人。突然间他爱上了这个卢什卡,后来卢什卡又意外地死去,于是一切都完了,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就是卢什卡的房间里,她死也死在那里),二十多年一直坐在卢什卡的床上,不仅从不外出,就是在他的庄园里也没有人再见过他的面。他把卢什卡的床垫都坐穿了,而且简直把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归因于卢什卡的作用。比如暴风雨来了,他说是卢什卡在呼风唤雨;宣战了,是卢什卡下的决心;歉收了,是农民们得罪了卢什卡……
“你是往赫沃辛斯基庄园那边去吗?”伊夫列夫伸出头去大声问。
“去赫沃辛斯基庄园,上皮萨列夫坡……”小伙子在哗哗的雨声中含糊不清地回答说,雨水从他那湿得耷拉下来的帽子上直往下流。
伊夫列夫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路。附近一带地方越走越见贫瘠荒凉。田间地界走完了,马儿开始下坡,拉着歪歪斜斜的车子,经过雨水横流的沟坎,进入还没有割过草的草场。这一片片绿色的坡地在低矮的乌云衬托下显得忧郁。接着,车下的路从一个个谷底的这一侧通向那一侧,时隐时现,经过长满赤杨林和柳丛的旱沟……这里曾经是一个小养蜂场,坡上高高的草丛里还立着几个木蜂房,草丛间有许多红红的蛇莓……车子绕过一座没在荨麻丛中的旧水坝,一个早已干涸的池塘——它成了长满一人多高的荒草的深沟……一对黑色小鹬哭喊着从那里飞出来,冲向烟雨迷茫的天空……水坝上的荨麻丛里有一株老灌木,长得很大,开着粉白色的小花,就是人们称为“神树”的那种可爱的小树。伊夫列夫忽然忆起这个地方,忆起自己年少时不止一次骑马来过……
“听说她是在这儿投水死的。”小伙子突然说。
“你是指赫沃辛斯基的情人吗?”伊夫列夫问,“不对,她可没想投水自杀。”
“不,她是投水死的。”小伙子说,“嗨,全都是瞎琢磨,其实他多半是穷疯了,不是为了她……”
小伙子沉默了片刻,又不客气地说:
“咱们还得上……上那个赫沃辛诺村去……瞧这几匹马累的!”
“请吧。”伊夫列夫说。
这条因下雨呈锡色的大路伸向一个小冈子,那上面有一块砍去树木的空地,立着一间孤零零的小木屋,周围是潮湿腐烂的碎木片和树叶,还有些树墩和散发出微含苦味的清香的新生山杨。四下里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几只黄鹀栖在雨中高高的花朵上啼叫,声音响彻小屋后面的稀疏的树林。当三匹马踏着泥浆走到小屋门口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大狗,有黑色的,深棕色的,烟灰色的。它们凶恶地狂吠着围上来,腾空跃起,直扑向马儿的面部,甚至翻转着身子把警觉地竖起耳朵的头伸到车篷下面来。这时候,马车上空同样是出人意料地打了一个震耳欲聋的响雷,小伙子发狂似的用鞭子猛抽那些狗,马儿拉起车子向前冲,只见许多山杨的树干从眼前晃过去……
绕到树林后面就看得见赫沃辛斯基的庄园了。那群狗没能追上,随即停止了吠叫,煞有介事地跑回去了。树林向后退去,前方又是大片大片的田地。天晚了,乌云不知是在散呢,还是正从三个方向聚拢来——左边的几乎呈黑色,有些地方露出一线青天;右边的呈灰白色,不断传来隆隆的雷声;西边,也就是赫沃辛斯基的庄园那边,在一些俯瞰着河谷的坡地后面,呈浑浊的蓝色,依旧张着灰蒙蒙的雨幕,透着天边群峰样的彩云。然而车顶上的雨却稀疏了,溅了一身泥的伊夫列夫微微抬起身子,高兴地把变得沉重的车篷掀到后面去,轻松地吸了一口野外芳香的潮气。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庄园,终于看见了传闻很多的地方,可仍旧不像是二十年前有个卢什卡在这里生活并且在这里死去,而像是遥远的古代的事。一条小溪渐渐消逝在谷中水葱间,一只白鸥在它的上空飞来飞去。往前走,在半坡上,有几排给雨淋得发黑的饲草,其间长着几株枝叶茂密的老银白杨,互相间隔得很远。宅子相当大,曾经粉刷得很白,现在顶着湿得发亮的屋顶立在一块光秃秃的地上。周围既没有花园,也没有其它建筑,只剩庄园入口处的一对大砖柱子,还有满沟的牛蒡草。马儿趟过小溪往坡上走的时候,有个女人在赶牛蒡草丛里的小火鸡,身上穿一件口袋已经耷拉下来的男人的夹大衣。大宅的正面极不中看,窗户既少又小,嵌在厚厚的墙壁中间。然而阴沉沉的台阶都很大,一个年轻人在其中的一个台阶上惊讶地望着来人,他穿一件灰色中学生制服上衣,腰里系一根宽皮带,毛发是黑色的,眼睛很美,相貌十分可亲,虽然脸显得苍白,而且因为长了许多雀斑像个鸟蛋。
不得不说明来意。伊夫列夫登上台阶,报了姓名,说从伯爵夫人那里得知死者留下一些藏书,想看一看,也许买下来。年轻人涨红了脸,立刻把客人请进屋去。伊夫列夫想:“这就是那个出了名的卢什卡的儿子了!”他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时常借故回过头来跟主人说话,只是为了多看他一眼,相对于他的年龄,他显得太嫩了。主人也不敢怠慢,不过只应答一两个字,而且颠三倒四,看样子是既羞涩又按捺不住。他一上来就笨拙地急忙声称他这些书是无价之宝,可见能把书卖掉他高兴死了,心想准能讨个好价钱。他领着伊夫列夫,经过铺着潮得发红的麦秸的半明半暗的穿堂,走进一间宽大的外室。
“您父亲从前就住在这儿吧?”伊夫列夫进门的时候一面脱帽一面问。
“对,对,是这儿,”年轻人连忙回答,“当然,不是这间屋……他老人家多半在卧室待着……当然,这边也来……”
“嗯,我知道,他有病嘛。”伊夫列夫说。
年轻人的脸飞红了。
“有什么病?”年轻人说,声音里有了阳刚之气,“都是谣言,他老人家的脑子一点毛病都没有……只不过总在家看书,哪儿也不去,就这样……别,您别摘帽子,这儿冷,我们不住这边……”
的确,屋里比外面冷多了。在糊着报纸使人觉得不舒服的外室里,因为天阴而显得凄凉的窗台上,有一只树皮编的鹌鹑笼子。一只小灰布袋在地板上蹦蹦跳。年轻人弯下身去捉住那只布袋,放到板凳上,伊夫列夫这才明白,原来布袋里有一只鹌鹑。随后他们就到大客厅去了。一些窗户朝西、一些窗户朝北的大客厅几乎占据了大宅的一半。一扇窗户外面有一株发黑的百年老疣桦,矗立在乌云背后那放晴后的晚霞射出的金光中。上方屋角整个是没有玻璃罩的大神龛,供着一些圣像,其中最大的、也是最古老的一幅,穿着银质法衣,前面还摆着一对系有淡绿色蝴蝶结的婚礼用蜡烛,黄得像死尸一样。
“恕我冒昧,”伊夫列夫鼓起勇气说,“难道您父亲……”
“不,是这么回事,”年轻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喃喃地说,“他老人家在她死后才买了这对蜡烛……而且一直戴着订婚戒指……”
大客厅里的家具挺粗笨,不过摆在窗间壁旁的几个柜子却很漂亮,里面满满地陈列着茶具和带金边的细瘦高脚酒杯。地板上到处是蜜蜂的干尸,踩在脚下沙沙作响。小客厅空空的,地上也有干蜂尸。经过小客厅,再经过一间有卧榻的阴沉沉的房间,年轻人就在一道低矮的门前停住脚步,从裤袋里摸出一把大钥匙。他把钥匙插进生锈的锁孔里,吃力地转了转,打开了那道门,又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话,伊夫列夫就看见门内是一间有两扇窗户的斗室,一堵墙边摆着一张空铁床,另一堵墙边有两个卡累利阿桦木做的书柜。
“这就是藏书了?”伊夫列夫走到一个书柜前问。
年轻人连忙称是,并且帮他打开一扇柜门,紧盯着他的手。
里面都是些什么怪书啊!伊夫列夫揭开那些厚厚的封皮,翻着沙沙作响的灰色书页念道:《魔障之乡》……《晨星与夜魅》……《关于宇宙奥秘的思索》……《仙乡神游》……《最新圆梦书》……他的两只手不由得微微颤抖。那个与世隔绝的孤独的灵魂在这间斗室内就是靠这些东西活着,前不久才离开……说不定他并未完全疯狂吧?伊夫列夫想起巴拉丁斯基 [1] 的诗句:“有一种生命现象,令人难以名状;既非梦亦非醒,介乎大智与疯狂……”西边天放晴了,从美丽的紫云后面射出万道金光,怪诞地照着这间爱的陋室。这是把一个人的一生变成某种极乐的生存方式的令人费解的爱,而那个人的一生本来也许应该是极其平淡的,如果没有遇到具有谜一样的魅力的卢什卡的话……
伊夫列夫从铁床下拿出一张小凳,在书柜前坐下,又从衣袋里掏出卷烟,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这间斗室,把它记在心里。
“您抽烟吗?”他抬头问站在他跟前的年轻人。
年轻人又脸红了。
“抽。”他喃喃地说,勉强露出笑容,“也不是真抽,闹着玩儿罢了……不过请给一支,太谢谢您啦……”
他笨拙地接过一支烟,颤抖着双手点燃了,退到窗台上去坐着,挡住了晚霞的黄光。
“这是什么?”伊夫列夫问,他探身向中间一层隔板的时候看见那上面只有一本像祈祷书一样的很小的书,还有一只四角包银、银饰旧得发黑的木匣子。
“那个……那木匣子里装着先母的一串项链。”年轻人迟疑片刻,又尽力用随随便便的口吻说。
“可以看看吗?”
“请吧……其实很一般……您不会感兴趣……”
伊夫列夫打开匣子,发现一根很旧的丝带穿着一串廉价的蓝珠子,像是玉石的。看到这串曾经挂在一个注定要被爱到如此程度的女人脖子上的珠子——她的模糊形象已经不可能不是美丽的,伊夫列夫万分激动,心跳得眼睛发花。他仔细看够了才小心地把匣子放回原处,然后拿起那本小书。那是一本小巧的,几乎是一百年前精心印制的《爱情学,或爱与被爱的艺术》。
“很遗憾,这本小书我不能卖。”年轻人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来,“书很珍贵……他老人家甚至把它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看看总可以吧?”伊夫列夫问。
“请吧。”年轻人低声说。
虽然给那年轻人盯着伊夫列夫觉得很不好受,他还是克服了难堪的情绪,开始慢慢翻阅《爱情学》。全书分为若干小篇章:论美,论心灵,论理智,论爱情的征兆,论进攻与防守,论龃龉与和解,论柏拉图式的恋爱……每一章都是些短小精致的箴言,有时极其微妙,其中的一些被人用鹅毛笔蘸了红墨水仔细标出。伊夫列夫看到这样一些话:“爱情并非人生的简单插曲。”“理性与情感对立,却不能使之信服。”“女子一旦迷恋起来,就会变得无比坚强。”“我们拜倒在女性脚下,是因为她支配着我们的崇高的幻想。”“虚荣挑挑拣拣,真正的爱情却不加选择。”“貌美的女子应占第二位,第一位属于可爱的女子。后者才是我们的心灵的主宰,在我们意识到以前,我们的心灵已经永远成为爱情的奴隶……”接下去是“花的表白”,又有一些地方被标出:“野罂粟花——悲哀;毛茛花——你的美丽印在了我的心上;日日草花——甜蜜的回忆;悲哀的老鹳草花——心情忧郁;苦艾花——无尽的苦闷”……最后的一张空白页上有四行诗,仍旧是用那同一种红墨水写的,字体极小。年轻人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然后不自然地笑道:
“这是他老人家作的诗……”
半小时以后,伊夫列夫怀着轻松的心情告别了这位年轻人。从所有的藏书中,他以很高的价钱只买下这一本小书。浊金色的晚霞在田野那边的白云间渐渐暗淡,只在一个个水洼中还有些反光。田野湿漉漉的,绿油油的。小伙子不慌不忙地赶车,伊夫列夫也不催促。小伙子说,刚才在牛蒡草丛里轰小火鸡的那个女人是助祭的老婆,小赫沃辛斯基跟她姘居。伊夫列夫并不理会小伙子的话,一心想着卢什卡,她的项链在他心里留下一种复杂的感情,就像他在意大利的一个小城里参观一位圣女的遗物时体验到的一样。“她已经永远地走进我的生活中来了!”伊夫列夫这样想着,从衣袋里掏出《爱情学》,就着晚霞的光,慢慢地念了最后一张空白页上写着的那四行诗:
爱过的人用心灵忠告你:
“要生活在甜蜜的故事里!”
还要把《爱情学》这本书
拿给儿孙们去读一读。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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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叶·阿·巴拉丁斯基(1800—1844),俄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