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来的一位绅士——他的姓氏无论在那不勒斯市还是在卡普里岛上都无人记得——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到旧世界 [1] ,专程为了开怀解闷,想玩上整整两年。
他坚信他有充分的权利休息,寻欢作乐,作各方面都是高品位的旅行。他的这种信念是有根据的。首先,他有钱。其次,别看他已经是五十八岁的人了,其实他刚开始生活。此前他不是在生活,而只是活着,老实说,活得挺不错,但还是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未来。他不停地工作(这意味着什么,被他成千上万地雇来的华工心里很明白!),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做了许多事,快要赶上那些他一度看作自己的榜样的人了,于是决定歇一口气。他那个阶层的人,打算享受一下人生的乐趣,往往从旅行欧洲、印度、埃及开始。他决定也这么办。当然,他首先是要慰劳自己多年辛苦,但也为妻子和女儿高兴。他的妻子从来不是一个多情善感的人,可是上了年纪的美国妇女都十分爱好旅行。至于说到女儿,一位身体不很强健的待字姑娘,旅行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必需。且不说旅行有益于健康,旅途中又焉知不会巧遇良缘?有时你会与一位亿万富翁同桌吃喝,或者在一起欣赏壁画。
这位旧金山来的绅士拟定了一个庞大的旅行计划。十二月到一月他希望享受意大利南部的阳光,参观古迹,欣赏塔兰台拉舞和江湖歌手的小夜曲,受用像他这样年纪的男人特别敏感的东西——那不勒斯妙龄女郎的爱情,即使不完全是无私的爱情。他想在尼斯、蒙特卡洛过狂欢节,因为这个季节上流社会的精华都汇集到那里,一些人热衷于赛车和赛船的运动,一些人热衷于轮盘赌,一些人热衷于通常称之为调情的勾当,一些人热衷于射鸽——一群鸽子从鸽舍里飞出来,优美地盘旋上升,下面是翠玉般的草坪,背景是琉璃草色的大海,刹那间它们就变成一团团又白又软的东西,落下来砸在地上。三月初他要赶往佛罗伦萨,在基督受难周前抵达罗马,以便在那里听天主教祈祷文 [2] 。他的计划中还有威尼斯、巴黎、塞维利亚的斗牛、英伦三岛的海水浴、雅典、君士坦丁堡、巴勒斯坦、埃及,甚至日本——自然是在归途中……旅行一开始诸事如意。
那是十一月底。到达直布罗陀之前,他们时而在寒气袭人的暗夜中航行,时而遇着雨雪交加的风暴,但是一路平安。船上乘客很多,有名的“大西洲”号客轮就像一座设备齐全的大饭店,有夜间酒吧、东方浴室、本船出版的报纸。船上的生活极有规律。乘客们一大早就起床,当刺耳的号声在走廊里响起来的时候,天色还很昏暗,灰绿色的水域上大雾弥漫,白浪滔天,黎明慢腾腾地露出它那冷漠的面孔。人们披着法兰绒睡衣喝咖啡、巧克力、可可,然后坐进浴盆里洗个澡,做体操,以便唤起食欲和良好的自我感觉。他们完成白天的梳妆打扮之后就去用早餐。上午十一点钟以前可以在甲板上精神抖擞地散步,呼吸海洋上清凉的空气,或者玩掷木盘等游戏,以便再一次唤起食欲。十一点钟加餐,吃点夹肉面包,喝点肉汤。吃罢这顿加餐,大家愉快地读报,悠闲地等待午餐——比早餐更富营养,也更丰盛。接下去休息两个小时,各层甲板上都摆满了藤编的躺椅,乘客们躺在上面,身上盖着毛毯,仰望浮着白云的天空,观看有如冈峦起伏的雪浪从船边掠过,或者舒舒服服地打个盹儿。下午四点多钟,给这些精神焕发、喜笑颜开的乘客喝香喷喷的浓茶,吃点心。晚上七点钟,号声报告构成这种生存的最主要的目的,它最辉煌的时刻到了……于是旧金山来的绅士连忙到他那豪华的舱房去换装。
晚上,“大西洲”号的多层楼舱在黑暗中睁着数不清的火眼,一大批侍役在厨房、洗碗间、储酒舱工作着。四壁之外的海洋是可怖的,但是人们不去想它,坚定地相信船长能够驾驭它。船长有一头棕红色的头发,身躯硕大,胖得出奇,穿一件镶有宽金绦带的制服,经常睡眼惺忪的,真像一尊大佛像。他很少走出他那神秘的寝室,在人前露面。从上层甲板上时时传来警笛的吼声,带着地狱的阴森气氛和恶狠狠的声势,不过晚宴席上很少有人听见,因为这警笛声被一支弦乐队在一间两边对开窗户、灯火辉煌如节日的大厅里不停地精心地演奏着的美妙的弦乐淹没了。这里挤满了袒胸露臂的女人,穿燕尾服或夜礼服的男人,身材匀称的侍役,恭顺的领班。那个专管供酒的领班甚至在脖子上挂一条链子,俨然是一位英国市长。旧金山来的绅士穿上夜礼服和浆过的衬衫显得年轻多了。这个干巴巴的人个子不高,正如俗话说的,剪裁虽差,但缝得结实。他坐在这金碧辉煌的厅堂中,面前摆着一瓶酒,一排大小不一的极精致的玻璃酒杯,一束枝叶纷披的风信子花。在他那蓄着整齐的银白色唇髭、皮肤略黄的脸上有某种蒙古人的特征,嘴里的大金牙闪闪发光,结实的秃头是陈象牙色的。他的妻子,一个文静的大块头女人,穿着奢华,不过与自己的年龄还相称。女儿的装束复杂,然而轻薄,透明,暴露得无伤大雅。她的身材修长,一头秀发梳得十分可爱,呼出的气息带有紫罗兰口含片的香味,几颗极娇嫩的小粉刺长在嘴边和扑了点香粉的肩胛骨之间……晚上这顿大餐要吃一个多小时,饭后舞厅里的舞会就开始了。这时候,男人们,其中当然包括旧金山来的绅士,在酒吧间跷着腿,一面吸哈瓦那雪茄烟一面喝甜酒,直到脸变成紫酱色。在这里侍候他们的是穿红坎肩的黑人,他们的白眼球像剥了皮的熟鸡蛋。墙外大海咆哮着,仿佛一重重黑黝黝的山峦在走动,狂风暴雪在变得更加沉重的缆索间拼命打着呼哨,整个船身都在颤动,同暴风雪和那些黑黝黝的山峦抗争,犁铧似的把激荡不宁、时而沸腾着高高溅起飞沫的巨浪劈成两半。警笛被雾气阻塞,发出垂死的呻吟。值班人在高台上冻得发僵,过度紧张的瞭望弄得他们头晕目眩。轮船的水下部分如同既黑暗又闷热的地狱深处,也就是地狱的最后一层——第九层。这里烧着几座巨人般的大锅炉,轰隆轰隆地响;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吞食着由一些流着又脏又臭的汗水、裸露的上身被炉火烤得通红的人砰然扔进去的成堆的煤炭。酒吧间里的人却无忧无虑地把脚架在圈手椅的扶手上,呷着白兰地和甜酒,沉浸在香气扑鼻的烟雾之中。舞厅朗若白昼,是个温暖欢乐的世界,人们成双作对地旋转着跳华尔兹舞,或者弯腰曲背地跳探戈舞,乐队无休止地奏着充满哀怨的靡靡之音,总在乞求着一样东西……在这群耀眼的人当中,有一位个子挺高、刮光了脸、身穿旧式燕尾服的大阔佬,一位著名的西班牙作家,一位绝代佳人,还有一对出众的恋人引起大家的好奇心。这对恋人并不掩饰自己的幸福,他只跟她跳舞,两人事事做得恰如其分,令人倾倒。只有船长一个人知道,这对男女是为了挣大钱,受劳埃德商船协会的招聘来扮演恋人的。他们时而在这条船上,时而在那条船上,已经漂泊很久了。
船到直布罗陀,使大家高兴的是太阳出来了,好似早春天气。“大西洲”号客轮上出现了一位新乘客,引起大家的注意。这是某个亚洲国家的王储,要作一次化名旅行。他身材矮小,举止僵硬,脸盘大,眼睛小,戴一副金边眼镜,粗硬的唇髭稀稀拉拉,像长在死人脸上的一样,不大顺眼。可总的来说他是一个朴实、谦和、可亲的人。地中海上,从北边来的越山风嬉戏着迎面猛吹,将一重重五颜六色的巨浪劈开,在灿烂的阳光和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恰似孔雀开屏……第二天,天空开始昏暗,地平线上雾气腾腾,陆地渐渐近了,出现了伊斯基亚岛和卡普里岛,用望远镜已经可以看见那不勒斯像许多方糖块撒在一个灰蓝色的东西脚下……许多女士和先生穿上了翻毛的轻裘。唯命是从、总是轻言细语的华人侍役(一些长着罗圈腿、拖一根长齐脚跟的漆黑的辫子、像少女一样有密密的眼睫毛的少年)陆陆续续扛着毛毯、手杖、箱子、梳妆盒之类的东西朝舷梯走去。那位旧金山来的绅士的女儿同王储并肩站在甲板上,昨晚她幸运地认识了王储,此刻正装作出神地眺望远方,望着他指给她看的地方,听他急促而低声地讲着什么。在这群人中间,他个子小得像个孩子,相貌不仅难看,而且怪里怪气——那眼镜,那圆顶礼帽,那英国式大衣,稀疏的唇髭如马鬃一般,黑黄色的细皮肤似乎是绷在他的扁平的脸上,又似乎上过一层薄薄的油漆。然而姑娘在倾听他的话语,激动得不知道他对她说些什么。在他面前,她的芳心由于莫名的欣喜而跳动着:瞧,他的一切都与众不同,无论是那双干瘦的手,还是有古代帝王的血液在下面流动的洁净的皮肤,甚至那身极其普通、却似乎分外整洁的西服,都包藏着一种难言的魅力。旧金山来的绅士呢,他穿了一双有灰色鞋套的皮鞋,老拿眼睛盯着站在他身旁的绝代佳人。这是一位个子高、身段极美的金发女郎,她的眼睛按照巴黎最时兴的式样描过,手里捏着一根银链子,牵着一只弓背脱毛的小狗,并且不停地跟小狗说话。女儿似乎有点难为情,竭力不去注意父亲。
旧金山来的绅士在旅途中相当慷慨,因而深信人们会尽心侍候他吃喝,从早到晚为他服务,不等他开口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保证他的一切都清洁舒适,为他搬东西雇脚夫,把他的箱笼送到旅馆。处处如此,在船上是如此,到那不勒斯当然也会如此。那不勒斯渐渐大起来,越来越近了。乐师们拿着闪闪发光的铜管乐器在甲板上集合,突然奏起震耳欲聋的庄严的进行曲。身材魁梧的船长穿着礼服出现在舰桥上,他像一尊大慈大悲的菩萨,对乘客们亲切地挥手致意。“大西洲”号终于驶进港口,把它的站满了人的多层大楼停靠在堤岸边,接着轰隆轰隆地放下了搭板。这时候,有多少戴着绣有金边饰的有檐儿便帽的旅馆接待员和他们的助手,多少各行各业的经纪人,以及手里拿着一扎扎彩色明信片的流浪儿和身强力壮、衣衫褴褛的人拥上来,准备为他效劳啊!他对这群衣衫褴褛的人得意地笑笑,朝着王储也有可能会下榻的那家大饭店的小轿车走去,时而用英语,时而用意大利语不慌不忙地傲慢地说:
“走开! [3] 走开! [4] ”
那不勒斯的生活立刻按既定的程序开始了。一大早就要去昏暗的餐厅用早餐,多云的天空不大有希望豁然开朗,而饭店门厅外面已经站着一群导游。等到和煦的淡红色太阳开始露出笑脸,从高悬的阳台上就可以远眺从头到脚被明亮的朝雾笼罩着的维苏威火山,欣赏海湾水面上的珍珠色涟漪和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卡普里岛,俯视滨海路上拉着双轮马车奔跑的小小的驴子和一队队吹吹打打、昂首阔步向前走去的小小的士兵,然后步出饭店大门,乘上小轿车,沿着一条条狭窄、拥挤、潮湿的,如走廊一般的街道,从窗户很多的楼房之间缓缓驰过,去参观博物馆——那里一尘不染,但是死气沉沉,光线柔和得使人愉快,却又像雪光的返照一般单调;或者参观教堂——那里冷冰冰的,充满蜡油气味,格局千篇一律,都是用沉甸甸的皮门帘挡住庄严的入口,里面空荡静穆,在深处铺着花边的祭坛上有一只七烛台幽幽地燃着红色烛火,一个老太婆孤零零地留在黑木椅间,脚下是光滑阴森的石板,还有照例出自名家之手的《拿下十字架》图。中午在圣马丁山上吃饭,不少第一流的人物这时候都云集到山上来。就是在这里,旧金山绅士的女儿有一天险些晕了过去——她仿佛看见王储在大厅里坐着,虽然已从报上得知王储此刻在罗马。下午五点钟在饭店喝茶,陈设华丽的沙龙里铺着地毯,烧着壁炉,温暖宜人。接下去又该准备吃晚间大餐了,各层楼道里又响起那威严有力的锣声,太太小姐们又鱼贯地下楼去,她们身上的绫罗绸缎窸窸窣窣地响,一面面镜子映出她们袒胸露臂的身影,富丽堂皇的餐厅又一次好客地敞开大门,穿红上衣的乐师们在台上奏乐,黑压压的一大群侍役围着他们的领班,那领班正以高超的手艺往一个个盘子里盛粉红色的肉羹……席上又是上不完的菜,喝不完的酒和矿泉水,吃不完的甜食和水果,以至于每晚十一点钟前女仆们都忙着往各客房送热水袋,给客人们暖胃用。
不巧这年十二月的天气不那么好,只要跟接待员谈起天气,他们总是抱歉地耸耸肩膀,喃喃地说他们不记得有哪一年像这个样子,虽然他们并不是头一回说这种话。他们还指出“各地都一样的糟糕”:里维埃拉遭遇从未见过的狂风暴雨,雅典下雪,埃特纳火山整个儿被冰雪封裹,夜里闪闪发光,帕勒莫的游客都给冻跑了……早晨的太阳每天给人以假象,一到中午天就阴下来,开始掉雨点,而且越下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饭店大门口的棕榈树如马口铁的一般,那不勒斯市显得格外肮脏和局促,博物馆过于单调乏味,肥胖的出租马车车夫吸的雪茄烟头散发着呛人的恶臭,他们身上的防雨斗篷在风中如翅膀一般扇动,他们在细脖子驽马头上拼命甩鞭子显然只是装装样子,清扫电车轨道的男人们的鞋子不堪入目,冒雨在烂泥中踩来踩去的黑发女人们的腿短得不成样子,至于从滨海路旁翻着泡沫的海面不断吹来潮气和臭鱼味儿,那更不必说了。旧金山来的绅士和他太太一早起来就吵嘴。他们的女儿一会儿头疼,脸色苍白;一会儿又活跃起来,对什么都赞不绝口,这时候的她既美丽又可爱,可爱的是她心中的温柔复杂的情感,那是在她与其貌不扬、然而血管中流着特殊血液的人相遇之后产生的。究竟是什么唤醒了这位少女的芳心——金钱,地位,还是门第,毕竟无关紧要……大家一口咬定,索伦托和卡普里岛完全是另一番天地,那儿阳光明媚,温暖如春,柠檬花盛开,社会风气好些,酒也纯些。于是旧金山来的一家人决定带着他们的全部箱笼前往卡普里岛,去领略这岛上的景物,凭吊梯维里宫遗址,漫游神话一般的蓝洞石窟,听圣诞节前要唱着赞美圣母马利亚的颂歌在岛上行吟一个月之久的阿布鲁齐风笛手的演奏,然后在索伦托住下。
动身那天是旧金山来的一家人难忘的日子!连早晨也没有出太阳。浓雾遮住了整个维苏威火山,灰蒙蒙地压在微波万叠的铅灰色海面上。卡普里岛无影无踪,似乎从未存在过。一只小火轮向那边开去,摇晃得厉害,旧金山来的一家人都直挺挺地躺在简陋的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用毛毯包住腿,因为恶心而闭着眼睛。太太觉得自己比谁都难受,她呕吐了几次,以为就要一命呜呼了。端着漱盂跑来侍候太太的女仆只觉得好笑,她成年累月、不分寒暑、日复一日地在海上颠簸,从来不知道疲倦。小姐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嘴里衔着一片柠檬。先生穿一件宽大的外衣,戴一顶挺大的有檐儿便帽,一路咬紧牙关仰面躺着。他面色发黑,唇髭发白,头痛欲裂。这是由于近来天气不好,他晚间饮酒过度,又在一些淫窟中过多地欣赏了“活画”的缘故。雨打着震颤的玻璃窗,水渗进来流到沙发上。狂风呼啸着压向桅杆,有时卷起巨浪使船身整个儿侧向一边,于是从底舱就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滚动。停靠卡斯特拉马雷和索伦托的时候情况好一些,但是船仍旧颠簸得厉害,海岸和岸上的悬崖、花园、意大利松、粉红色和白色的大饭店、云雾缭绕的重重青山,一齐在窗外上下飞舞,仿佛荡着秋千。许多小划子围拢来,碰着船壁。潮湿的海风吹进舱来。在一只摇来晃去的平底货船上,有个男孩站在“皇家”饭店的旗子下面招徕顾客,不停地用他那含混不清的口音尖声尖气地喊着。旧金山来的绅士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老人了(他也该有这种感觉),对这些贪得无厌、身上有一股大蒜气味的所谓意大利人已经感到厌恶和不耐烦。有一次,在靠岸的时候,他睁开眼睛,从沙发上抬起半个身子,看见峭壁下挨着水边鳞次栉比的一片霉痕累累的小石头房子,加上近旁的小木船、破布衫、洋铁罐和棕色的网,想想这就是他来游览的意大利的真面目,失望到极点……最后,黑黝黝的卡普里岛终于在暮霭中逐渐逼近,它的底部仿佛给灯火钻透了。风柔和了些,也温馨了些。码头上灯光的倒影像金色蟒蛇似的浮在平静下来的黑油般流动着的波浪上,向前游去……突然,机器轧轧地响起来,哗啦一声铁锚下水了,顿时从四面八方传来船夫们争先恐后、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旧金山来的绅士立刻松了一口气,公共休息室里的灯光更亮了,他想吃,想喝,想吸烟,想活动……十分钟以后旧金山来的一家人登上一只大平底货船,十五分钟以后他们已经走在石板铺砌的滨海路上,然后钻进敞亮的缆车,嗖的一声沿着斜坡驶上山去,两旁闪过葡萄园的木桩,半倒的石砌围墙,湿漉漉的遍身节瘤的橘树——一些树有草帘遮盖,树上结着亮橙色的果实,长着肥厚光滑的树叶,它们在敞开的车窗外滑下山去……意大利的土地雨后散发着甜蜜的香气,意大利的每一个岛屿都有自己特殊的气息!
这天晚上,卡普里岛潮湿而黑暗。刹那间,不知什么地方有了灯光,这个岛也立刻活跃起来。在山顶缆车站上已经有一群人等在那里,他们的任务是好好接待旧金山来的绅士。和他同行的虽然还有别人,但却不值一顾,那不过是几个在卡普里岛上定居的俄国人,邋邋遢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戴眼镜,蓄大胡子,竖起穿旧了的大衣衣领;还有一群长腿圆脑袋的德国青年,他们穿蒂罗尔地方的服装,背一个粗麻布袋,不需要任何人效劳,花钱从不大手大脚。旧金山来的绅士心安理得地避开这些人,他立刻引起注意。人们连忙过来搀扶他和他的太太小姐走下缆车,跑在前面为他指路。接着他又被一群孩子和用自己的头顶为有身份的游客搬行李的身强力壮的卡普里岛妇女包围起来。这里有一个好像可以演歌剧的小广场,上空悬着一盏球形电灯,在湿润的风中摇曳,妇女们的木屐哒哒地敲着地面,孩子们小鸟似的打呼哨,还翻筋斗。旧金山来的绅士仿佛登上了舞台,从他们中间穿过,向着连成一体的一排房子下面的一处中世纪拱门走去,拱门那边是一条热闹的小街,往下直通前方灯火通明的饭店正门,左边的平屋顶上方错错落落地伸着棕榈树叶,抬头或向前望去,漆黑的夜空里闪着蓝色的星星。怪石嶙峋的地中海小岛上这座潮湿的小石城苏醒过来似乎就是为了欢迎来自旧金山的客人,是他们使得饭店老板满面春风,那面中国锣似乎也是专等他们进门才敲了起来,召唤各层楼的旅客去用晚间大餐。
迎接他们的老板是一位穿戴得异常雅致的年轻人,他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地向新到的客人们鞠躬。就在这一瞬间,旧金山来的绅士大吃一惊: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搅得他不安宁的乱七八糟的梦中他见到过这位先生,穿的正是这件圆下摆常礼服,头发也梳得这样光。他惊讶得几乎停住脚步,不过通常所谓的迷信在他心里早已不复存在,就连一粒芥子那样大小的痕迹也没有了,他的惊讶即刻消逝。等到他走在饭店的走廊上的时候,他就把这梦与现实的奇怪的巧合当作玩笑讲给他妻子和女儿听了。女儿却不安地瞥了父亲一眼,此刻在这黑乎乎的异国小岛上,忧虑和可怕的孤独感突然使她的心紧缩起来……
在卡普里岛上旅游的一位显贵——莱斯十七世刚刚离开,旧金山来的客人就住进他住过的套间。饭店给他们派来一个最漂亮最能干的女仆,是比利时人,她的腰给紧身衣裹得既细又挺,头上戴一顶上过浆的形状像小王冠的帽子;一个最出色的男仆,是西西里人,他的皮肤像煤炭一般黑,两眼炯炯有神;还有一个最机灵的茶房——身材矮小而肥胖的路易吉,他一辈子干这行,换过不少地方。不一会儿,领班——一个法国人——轻轻地敲了敲旧金山绅士的房门。他来探问新到的客人是否去吃晚间大餐,如果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而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么他就会报告说,今晚有龙虾、牛排、龙须菜、野鸡,等等。地板还在旧金山绅士的脚下晃动(那艘意大利破轮船把他摇得够受的),但是他不慌不忙,因为不习惯而有点笨拙地亲手关好领班进来的时候砰的一声打开了的窗户(从窗外飘进远处厨房里的菜香和花园里带雨的花香),然后一字一板地回答说,他们要吃晚间大餐,他们的餐桌要放在餐厅尽里头离门口远的地方,他们要喝本地葡萄酒。他每说一句话,领班都唯唯称是,声调尽管千变万化,意思只有一个:旧金山绅士的愿望毫无疑问是合理的,全都要不差分毫地照办。最后,领班恭恭敬敬地垂首问道:
“就这些吗,先生?”
听到一声慢条斯理的回答“yes”之后,领班又说,今晚门厅里有塔兰台拉舞,由卡梅拉和朱塞佩表演,他们是全意大利和“整个旅游界”都知名的舞蹈家。
旧金山来的绅士淡淡地说:“我在明信片上看到过她。这朱塞佩是她的丈夫吗?”
领班回答说:“是堂兄,先生。”
旧金山来的绅士迟疑了一下,若有所思,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点了点头,让领班走了。
随后他又像准备去举行结婚典礼一般收拾打扮起来,先把各处的电灯都拧亮,所有的镜子、家具以及打开的箱子顿时映照出荧荧的灯光。接着他就刮脸,盥洗,不时地按铃叫人,这铃声在走廊上常常被他妻子和女儿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急不可待的铃声打断。系红围裙的路易吉以许多体胖的人特有的灵巧一溜烟似的朝着铃声的方向奔去,装出一副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逗得那些提着瓷砖桶跑过的女仆笑出了眼泪。他故意怯生生地用指关节敲敲门,呆子似的毕恭毕敬地问道:
“是您按铃吗,先生?” [5]
门内一个慢条斯理的吱吱呀呀的声音颇有礼貌但又盛气凌人地说:
“是的,进来……” [6]
旧金山来的绅士在这个对他说来意义如此重大的夜晚有什么感觉,又有什么想法呢?他像任何一个经历过海上颠簸的人一样,只觉得特别饿,美滋滋地想着那第一勺汤和第一口酒的味道,连这照例的梳洗也使他兴奋,不容他再去感觉和思考了。
他刮净脸,盥洗完毕,安放好他的几颗假牙,在镜子前面站着,用镶银边的发刷蘸点水抿了抿他那暗黄色头顶周围的一圈稀疏的珍珠色头发,把一件奶油色丝织内衣绷在由于营养过剩腰部越来越粗,上了年纪但还结实的身上,又把黑丝袜和舞鞋套在干瘪的平底脚上,往下蹲了蹲,拉好被丝织背带高高吊起的黑裤子和带凸胸的雪白的衬衫,在闪光的袖头上安好袖扣,然后再费尽力气去制服硬邦邦的领子下面的那颗纽扣。地板还在他的脚下摇晃,手指尖痛得要命,那颗纽扣在喉结下面凹进去的地方有时狠狠地咬着他的松软的皮肤,但是他很倔强,虽然用力过度使他两眼发光,过窄的衣领卡着他的喉咙,弄得他脸色青紫,他终于完成大业,筋疲力尽地在穿衣镜前面坐下来,全身都映照在穿衣镜和其它镜子里。
“啊,真可怕!”他喃喃地说,同时低下他那结实的秃头,既不打算弄明白,也没有去思索,究竟是什么可怕。然后他习惯地把他那患痛风症后关节变得僵硬的短手指和隆起的杏仁色大指甲仔细察看了一番,又一次肯定地说:“真可怕……”
这时候,第二遍洪亮的锣声敲响了,犹如在庙宇中,响彻整座楼房。旧金山来的绅士连忙站起来,用领带把衣领系得更紧一些,又将背心扣好,勒住肚子,穿上晚礼服,拉平袖头,再一次照镜子……他想:这个皮肤黑黑的卡梅拉,有一双媚眼,长得像黑白混血儿,穿一身以橙色为基调的花连衣裙,舞一定跳得不同寻常。他精神抖擞地走出自己的房间,踩着地毯来到隔壁他妻子的房门前,大声问她们是不是快打扮好了。
“再过五分钟!”门内传出少女的声音,银铃似的,而且兴高采烈。
“好极了。”旧金山来的绅士说。
他沿着走廊和铺红地毯的扶梯不慌不忙地下楼去找阅览室。侍役们见他走来都贴墙站定,给他让路。他径自往前走去,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人。一个去吃饭迟了一步的老太婆,背已经驼了,满头白发,但是还穿着袒胸露背的银灰色绸衫,像只老母鸡似的急急忙忙往前赶,样子很可笑。他毫不费力就走到这老太婆的前面去了。餐厅里客人已经聚齐,而且开始吃饭了。他在餐厅的玻璃门旁边一张堆着一盒盒雪茄和埃及卷烟的小桌前驻足片刻,拿了一支大马尼拉雪茄,丢下三个里拉。他走在装有玻璃窗的外廊上的时候,顺便通过一扇敞开的窗户向外望去,感觉到黑暗中有一股温软的气流迎面袭来,隐约可见一株老棕榈树的树巅的枝叶成星状伸展开来,显得无比巨大,从远处传来均匀的海涛声……阅览室里舒适安静,只有桌子上有灯光。一个头发花白的德国人站在那儿翻阅报纸,他长得像易卜生,戴一副圆圆的银边眼镜,眼睛里有一种癫狂、吃惊的神情。旧金山来的绅士冷冷地打量了他一下之后,在屋角一张很大的皮圈手椅上坐下来,挨着一盏有绿灯罩的电灯,戴上夹鼻镜,伸了伸被衣领卡住的脖子,就整个儿被报纸挡住了。他在几篇文章的标题上扫了一眼,读了几行关于无尽无休的巴尔干战争的报道,然后用习惯的动作把报纸翻过来。忽然间,一行行字在他眼前冒起了金星,他的脖子发硬,眼珠突出来,夹鼻镜也从鼻梁上飞了……他猛地向前扑去,想吸一口气,但是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噜声,他的下巴就掉了下来,露出满嘴金光闪闪的假牙,脑袋耷拉在肩膀上摇来晃去,衬衫的胸部鼓起,整个身子歪扭着瘫倒在地上,鞋后跟掀开了地毯——他似乎在同什么人做生死的搏斗。
要不是阅览室里还有那个德国人,饭店人员自会迅速而不动声色地处理这可怕的事件。他们会立即拉着旧金山绅士的脚,揪着他的脑袋,从后门把他远远地送走,不让一位客人知道出了什么事。可是那个德国人大喊大叫着从阅览室里冲出来,惊动了全楼、全餐厅的人。许多人从餐桌边跳起来,许多人面如死灰,向阅览室奔去。只听得人们用各种不同的语言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明白,因为人们至今看到死亡仍旧最为诧异,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死亡的存在。老板在客人中间转来转去,忙着劝那些奔跑的人安静下来,说这不过是区区小事,一位旧金山来的绅士晕过去了……但是谁也不听,许多人已经看见侍役和茶房们从这位绅士身上扯下领带、背心和揉皱的晚礼服,不知为什么还从他那穿着黑丝袜的平底脚上脱下了舞鞋,而他还在挣扎。他顽强地抗争着,无论如何不肯屈服于这突然而又粗暴地向他袭来的死亡。他摇着头,像被屠宰似的发出嘶声,又像醉汉一样翻白眼……人们匆匆地把他抬进四十三号——一层走廊尽头那间最小、最坏、最潮、最冷的房间,放在床上。这时候他的女儿跑来了,披头散发,袒露着被紧身衣托得高高的胸脯。跟着来到的是他那体躯庞大、已经穿戴好准备去进晚间大餐的妻子,她吓得把嘴撮成一个圆圈……而旧金山绅士的头已经不再摆动了。
一刻钟以后,饭店里的秩序大致已经恢复,晚间的气氛却无可挽回地破坏了。有些人又回到餐厅里去把饭吃完,但是默不作声,面带怒容。老板时而走到这位客人跟前,时而走到那位客人跟前,他感到自己是无辜受罚,一肚子怨气,又无可奈何,只得顾全体面地耸耸肩膀,要大家相信他非常理解“这有多糟糕”,并且保证要采取“一切他能采取的措施”来消除这种不愉快的气氛。塔兰台拉舞只好取消,多余的电灯关了,大多数客人进城到啤酒馆去,四周静得连门厅里的钟摆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儿只有一只鹦鹉机械地咕哝着什么,它准备睡觉,在笼子里扑腾,把一只爪子怪模怪样地搭在高杆上,竟然就这样睡着了……旧金山来的绅士躺在一张廉价的铁床上,盖着粗毛毯,只有天花板上一盏昏暗的灯照着他。他那湿乎乎的冰冷的额头上放着冰袋。已经没有生气的青紫的脸渐渐凉了。从张开的闪着金光的嘴里发出的嘶哑声越来越弱。已经不是这位旧金山来的绅士(他已经不存在),而是另外一个人在喘气。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医生,仆役,都站在一边看着他。突然,他们预料到而又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喘息猝然停止。在众人的注视下,死者的脸慢慢蒙上一层灰白色,他的容貌也变得清癯明亮起来。
老板走进来。医生低声对他说:“已经死了。” [7] 老板冷淡地耸耸肩膀。泪流满面的太太走到老板跟前怯生生地说,现在应该把死者抬回他的房间去。
“啊,不行,夫人。”老板连忙拒绝,话说得很客气,但是已经毫无殷勤之意,而且用法语说,不用英语了。这几位旧金山来的客人现在还能给他的账房留下什么东西,他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他说,“那根本办不到,夫人。”他又进一步解释说,他很看重那些房间,如果照夫人的意思办,那么整个卡普里岛上的人都会知道,客人就再也不肯去住了。
一直叫人纳闷地盯着老板的小姐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用手绢掩着嘴哭出声来。太太的眼泪立刻干了,脸涨得通红。她提高嗓门,用自己的母语大声要求,仍然不相信已经没有人再尊重她们了。老板彬彬有礼、然而高傲地打断了她的话,声言倘若夫人不喜欢这饭店的规矩,那么他绝对不敢挽留;接着又斩钉截铁地说,天一亮就得把尸体运走,因为已经向警方报告,马上会有人来办理必要的手续……太太又问,在卡普里岛上能不能弄到一具现成的棺材,哪怕是普通的也好。老板说,很遗憾,不能,绝对找不到,而订做又来不及,只好另想办法……比如他买进的英国苏打水是用既大又长的木箱包装的……木箱里的隔板可以取出……
夜间,饭店里的人都已入睡。四十三号房间的窗户打开了,朝向花园的一角,那儿有一堵石砌的高墙,墙头插着许多碎玻璃片,墙边长着一株枯萎的芭蕉。人们关了电灯,锁上门走了。死者独自留在黑暗中,蓝色的星星从天上望着他,一只蟋蟀在墙缝里无忧无虑地唱着使人惆怅的歌……灯光昏暗的走廊里,两个女仆坐在窗台上缝补。路易吉靸着鞋走来,用一只手托着一大堆衣服。
“办妥了?” [8] 他用清脆的耳语关切地问,目光指向走廊尽头那道可怕的门,接着就用空着的手往那个方向轻轻摆了摆,压低嗓门喊了一声:“开车!” [9] 好像送走了一列火车——在意大利的火车站上,每逢发车的时候人们照例是这么喊的。两个女仆强忍着笑声,彼此把头俯在对方的肩上。
然后路易吉蹑手蹑脚、连跑带跳地来到那道房门前,轻轻敲了一下,歪着脑袋、压低嗓门、毕恭毕敬地问:
“是您按铃吗,先生?” [10]
他又伸出下巴,憋着嗓子,慢条斯理而又悲哀地仿佛从门内对自己回答说:
“是的,进来……” [11]
黎明时分,四十三号房间的窗外开始发白,湿润的风吹得残破的芭蕉叶沙沙作响,卡普里岛上空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天,朝阳从远处意大利的青山后面升起,把清晰可见的索利亚罗山顶染成金色,在岛上为游客修小路的石匠们上工去了。这时候,一只装苏打水的长形木箱送进了四十三号房间。不一会儿,那木箱就变得十分沉重,狠狠地压着助理接待员的双膝。他乘一辆单驾出租马车,押着那木箱沿着白色的盘山公路疾驶而去,经过许多石砌的围墙和葡萄园,往下再往下,直到海边。车夫是个身体虚弱的人,眼睛红红的,穿一件袖子嫌短的旧上衣和一双变了形的皮鞋。他正犯醉后头痛(昨夜通宵在小酒馆里掷骰子的结果),一个劲儿抽打他的强壮的马,那马按西西里的方式披戴着:在扎着花绒球的笼头上和高高的黄铜辕枕两端挂着各式各样的小铃,叮当乱响;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额鬃里插着一俄尺长的鸟毛,马一跑起来它就颤动。车夫沉默不语,想着自己的放荡生活,想着自己的恶习,想着昨夜把装满了衣袋的铜子输得精光,他心情沮丧。然而清晨的空气是如此新鲜,四周是大海,头上是清晨的天空,醉意旋即消失,无忧无虑的心情重新占了上风,何况还有一笔意外的收入使他得到安慰,那是来自旧金山的一位绅士给的,此刻这位绅士的僵死的头颅正在他背后的木箱里摇来晃去……一只小火轮像甲虫一样远远停在下面柔和、亮丽的蓝色大海上,整个那不勒斯湾都是这种浓得化不开的亮蓝色。鸣最后一遍汽笛了,汽笛声在卡普里岛上四处回荡。海岸的一曲一折,岛上的一山一石,都历历在目,宛如处在真空之中。在码头附近,接待员开一辆小轿车带着太太和小姐赶上了他的助手。太太和小姐面色苍白,由于哭泣和彻夜失眠,她们的眼睛已经凹陷了下去。十分钟以后,小火轮重又翻起水花,喧闹着奔向索伦托,奔向卡斯特拉马雷,带着旧金山来的一家人永远离开了卡普里岛……岛上又恢复了和平宁静的气氛。
两千年前这个岛上住过一个人,他荒淫无耻到了极点,可是竟然把几百万人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以致人类永远忘不了他。今天许许多多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看这个人曾经住过的、建筑在岛上最陡的一个山坡上面的石砌大厦的遗址。在这个美丽的早晨,为此目的来到卡普里岛的人们还在各家饭店里酣睡,而一些搭着红鞍子的鼠皮色小毛驴已经被牵到饭店门口,它们又要驮着睡足吃饱的美国人、德国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沿着铺石板的小道进山里去,一直登上蒙得-蒂贝里奥山的顶峰,后面跟着行乞的卡普里老太婆,她们的青筋嶙嶙的手拄着拐杖,用拐杖赶驴子。客人们安心地酣睡着,因为那个旧金山来的老头子的尸体已经运往那不勒斯去了,他原本打算跟大家一起上山的,结果只是让大家想到死亡而受了一次惊吓。岛上静悄悄的,市区的商店还关着门。只有小广场上的集市在卖鱼卖菜,到这里来的都是平民,其中有个叫洛伦佐的,总是在这里闲站着。这是一个高个子老船夫,他游手好闲,长得却很漂亮,给许多画家当过模特儿,闻名全意大利。他带来夜里捉到的两只龙虾,已经贱价卖了出去。此刻他的两只龙虾正在旧金山来的一家人下榻的那家饭店的厨子的围裙里乱动,而他又可以闲站到天黑了。他气派不凡地东张西望,炫耀他的破烂衣裳,陶制烟斗,以及压在一只耳朵上的红毛线贝雷帽。这时候,沿着蒙得-索利亚罗山的悬崖峭壁,踏着崖石上开凿出来的石级——古代腓尼基人之路,从阿纳卡普里下来两个阿布鲁齐山民。一个背着风笛(一只山羊皮制的大风箱加上两根笛管),外罩一件皮斗篷;另一个带着类似木制芦笛的乐器。他俩走着,那欢乐、瑰丽、充满阳光的国度尽在眼底:几乎是在他俩脚边的卡普里岛石峰突兀,浮在仙境般的蓝色大海上;东方,在渐渐升高而且开始炙人的灿烂的旭日照耀下,海上的朝雾大放光彩,整个意大利,它那远远近近的层峦叠嶂,在蓝色的雾霭和晨曦中还有些影影绰绰。这一切的美是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的。两个山民在半路上放慢了脚步,原来路旁索利亚罗山石壁上的一个崖洞里有一尊圣母像,身穿雪白的石膏衣服,头戴经过风吹雨打生了锈的镀金冠冕,温柔慈祥地站在那里,沐浴着和煦的阳光,举目望天,向着她的荣耀的儿子永恒而幸福的居处。两个山民脱下帽子,奏起了率真、谦卑、欢乐的曲子,赞美太阳,赞美清晨,赞美她——这既邪恶又美丽的世界上一切受苦人的贞洁的护佑者和她在遥远的犹太地一个穷苦牧人家里——伯利恒洞中生下的儿子……
而那来自旧金山的老头子的尸体正在归途中,他要回到新世界 [12] ,进入自己的墓穴中去。经过一星期的漂泊,从一个海港仓库到另一个海港仓库,受尽屈辱和怠慢,最后又来到不久前才把他当作尊贵的客人送往旧世界的那艘有名的客轮上。这回他被装进涂满焦油的棺材里,深藏在黑暗的底舱,不得与活人见面了。于是这客轮又开始了漫长的海上征途。夜间,船经过卡普里岛,从岛上看船上那些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大海中的灯火是忧郁的,然而,轮船上,被枝形吊灯照得通明的厅堂里像往常一样举行着热闹的舞会。
第二夜、第三夜也举行了舞会,外面又是狂风暴雪,大海像唱安魂弥撒似的吼叫着,掀起山一般高的银白色浪花以志哀。船上的无数只火眼被漫天大雪遮掩,连此刻正从隔开新旧世界的石门——直布罗陀山崖上注视着逐渐隐没在黑夜和暴雪中的航船的魔鬼都难以分辨。那魔鬼是个崖石般的庞然大物,然而心脏已经衰老的“新人”的得意之作——这艘有多层楼舱、烟囱林立的航船也是个庞然大物。狂风暴雪冲击着它的被白雪覆盖的缆索和粗大的烟囱,而它坚定、沉着、威严、可怖。在它的顶层有几间不很明亮的舒适的房间,孤零零地耸立在风雪之中,那位像一尊菩萨似的身躯硕大的船长正端坐在里面,高踞于全船之上,在警觉和不安中打着盹儿。他听见受风暴压抑的汽笛在悲鸣,在怒吼,但是心里坦然,因为身边有个说到底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隔壁一间类似装甲舱的房间里时常充满神秘的杂音、颤音,蓝色的火花在一个面色苍白、头上戴着半圈铁箍的报务员周围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在“大西洲”号的底层,那水下部分,上千普特重的大锅炉和其它各式各样的机器闪着幽暗的金属光,咝咝地冒着蒸汽,滴着开水和油。这是供给轮船动力的大灶,底部被几个大得可怕的炉膛烧得通红。集结到吓人的程度的力,翻腾奔突,传递到船的龙骨,进入望不到头的圆形地道。这里灯光很暗、一根巨大的轴在油污的轴床上慢慢地,以一种要人心绝对服从的力量转动着,就像一个活生生的怪物躺在大炮筒子一般的地道里。而“大西洲”号的中层,它的餐厅和舞厅,却灯火通明,充满了欢乐的气氛,盛装的人们有说有笑,鲜花馥郁,弦乐队在演奏。雇来的那一对风姿绰约的恋人又在人群、灯火、丝绸、钻石、裸露的女人肩膀的五光十色之中痛苦地扭来扭去,有时痉挛地互相碰撞一下。那姑娘似乎自觉有过,羞涩地垂着眼帘,她的发型朴素大方;那高个儿青年的黑发像是粘在头上的,由于搽了粉脸色发白,他穿着极为考究的漆皮鞋和小腰身、拖长尾的燕尾服,很美,但是活像一只大水蛭。没有谁知道,在充满哀怨的靡靡之音中故意做出既幸福又痛苦的样子,早已使这对男女感到不耐烦;也没有谁知道,什么东西停放在他们脚下深处,在漆黑的底舱里,挨着阴暗、炙人的轮船肚腹。轮船呢,正吃力地在黑夜、大海、狂风暴雪中挣扎着前进……
1915
* * *
[1] 旧世界,指欧洲。
[2] 原文是拉丁语。
[3] 原文是英语。
[4] 原文是意大利语。
[5] 原文是意大利语。
[6] 原文是英语。
[7] 原文是意大利语。
[8] 原文是意大利语。
[9] 原文是意大利语。
[10] 原文是意大利语。
[11] 原文是英语。
[12] 新世界,指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