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我第一次戴上大学生的制帽,有一种这个年龄段的人才会有的、开始过年轻而自由的生活的特殊幸福感。我生长在乡村一个家规很严的贵族之家,虽然从少年时代起就对爱情抱有热切的幻想,却还保持着心灵和肉体的纯洁,听到中学同学们放肆的谈话我都会脸红,他们往往皱着眉头对我说:“梅谢尔斯基,你出家当修道士得了!”这年夏天我可不会脸红了。我回家来过暑假,认为我也和别人一样到时候了,可以破自己的童贞,寻求没有浪漫色彩的爱情。由于有这种认识,又想展示展示自己的有一道蓝圈的大学生制帽,我开始走访邻近的庄园和亲戚朋友,希冀着艳情幽会。于是我来到我舅父的庄园,舅父是个退役的枪骑兵,早已丧妻,膝下只有一女——我的表姐索尼娅……

我很晚才抵达舅父家,索尼娅一个人出来迎接。当我从四轮长途马车上跳下去、跑进漆黑的外室的时候,索尼娅穿着一件法兰绒睡袍走出来,左手高高地举着一支蜡烛,把脸颊伸过来给我吻,然后摇着头,以她一贯的玩笑口吻说:

“哟,总是迟到的年轻人!”

“这回怎么也不能怪我了,”我说,“迟到的不是年轻人,而是火车。”

“小点声,都睡了。大家等了一个晚上,急得要死,最后只好不管你了。爸爸骂你轻浮,还骂叶夫列姆是老糊涂蛋(他准是留在车站上等明天的早班车),最后气鼓鼓地睡觉去了。纳塔莉不高兴地走了,仆人们也散了,只有我一个人有耐心,对你忠心耿耿……好了,把外衣脱掉,我们吃夜宵去。”

我一面欣赏着她的蓝眼睛和那只高高举起、裸露到肩头的胳臂,一面回答说:

“谢谢,亲爱的。相信你对我忠心耿耿现在特别让我高兴,你已经是个十足的美女了,我认认真真在打你的主意呢。瞧你的胳臂、脖子,这件软软的睡袍多有诱惑力,底下肯定什么也没穿!”

索尼娅笑了,她说:

“几乎什么也没有。你也不错嘛,很像成年人了。目光活跃,还有两撇俗气的小黑胡子……不过你怎么啦?两年不见你就从一个动辄脸红的小娃娃变成挺招人喜欢的厚脸皮了。我们一定会有很多恋爱游戏可玩儿,就像我们的奶奶们、姥姥们常说的那样。可惜有纳塔莉在,明天早上你就会至死不渝地爱上她。”

“纳塔莉是什么人?”我问,同时跟在索尼娅后面走进点着一盏明亮的吊灯的餐室,窗户都开着,外面是温暖而宁静的漆黑的夏夜。

“纳塔莉姓斯坦凯维奇,是我的中学同学,到我这儿来做客。她才真是个美女呢,我算什么。你想想看:一个可爱极了的小脑袋,一头所谓的‘金’发,两只黑眼睛。用波斯话说,不是黑眼睛,而是黑太阳。眼睫毛当然也是黑的,既密又长,脸颊、双肩和其他一切都泛着一层绝妙的金色。”

“其他一切指什么?”我问,我们的谈话越来越使我着迷。

“明天早上我和她去游泳,你就钻进小树丛里等着瞧好了。她的身材像小水妖一样……”

餐桌上摆着几个冷肉饼、一块奶酪、一瓶克里木红葡萄酒。索尼娅坐下来给我和她自己斟酒,并且说:

“别见怪,只有这点东西。连伏特加酒也没有。好,上帝保佑,我们就拿葡萄酒碰杯吧。”

“你要上帝保佑你什么呢?”

“快点给我找个‘上门’夫婿。我已经满二十岁了,又不能嫁到别处去,爸爸一个人跟谁过?”

“好,求上帝保佑!”

我和索尼娅碰了杯,两人慢慢地干了第一杯酒。她再次审视我,看我怎样使用叉子,脸上挂着怪异的微笑。接着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

“你真的长得不错,像格鲁吉亚人,够漂亮的,以前你太瘦,脸发青。总而言之你的变化很大,变得随和,招人喜欢了。就是眼珠子乱转。”

“那是因为你的魅力弄得我心慌意乱。你也和以前不完全一样了……”

于是我笑嘻嘻地把她打量了一番。她坐在餐桌的另一边,稍稍朝我侧着身子,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盘起一条腿,把一个丰满的膝头搁在另一个丰满的膝头上,晒黑了、然而黑得均匀的胳臂在灯下闪光,偏蓝的雪青色眼睛讪笑着,也放射着光辉,密而柔软的栗色头发有些泛红,在睡前编成一根大辫子,敞开的睡袍领口露出晒黑了的浑圆的脖子和有个晒黑的三角形的日益丰满的乳房上端,左边脸颊长了一颗痣,上面有一小撮好看的黑毛。

“舅舅怎么样?”

索尼娅仍旧那样讪笑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银烟盒和一个小银火柴盒,动作有点过于老练地点燃了一支烟,然后调整了一下她盘起的腿,说:

“感谢上帝,爸爸真行。他像以前一样腰板挺得笔直,身子硬朗,拄拐棍,把额头上的花白头发梳得蓬蓬松松的,还偷偷染胡子,看赫里丝佳的眼神还挺帅气……不过他的头比以前摇晃得更厉害了,好像总是什么都不同意似的。”说到这里索尼娅笑出声来,接着问我想不想吸烟。

我点燃了一支,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吸烟。她又给我和她自己斟上酒,望了望窗外的黑暗,说:

“感谢上帝,目前还好。多美的夏天,瞧这黑夜!不过夜莺不唱了。你来我真的很高兴。六点钟我就叫叶夫列姆去接你,生怕这个老糊涂蛋迟到。我等得比谁都心焦。后来我倒庆幸他们都不等下去,庆幸你晚点了,到家以后我们两个可以单独待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我预感到你的变化一定很大,像你这样的人从来如此。再说,你知道吗,夏天夜里全家只有我一个人等着接待下火车的来客,终于听见马车的串铃声,车驶到台阶下……这是一种享受啊……”

我隔着餐桌拿起索尼娅的手紧紧地握住,已经感觉到她的整个身体吸引着我。她笑嘻嘻而又平静地吐出一串烟圈。我放下她的手,像是开玩笑地说:

“你刚才说纳塔莉……任何纳塔莉也没法跟你比……不过纳塔莉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她是我们沃罗涅日人,家庭环境好极了,从前很阔,现在一贫如洗。她家里的人讲英语、法语,可是没吃的……这小姑娘长得很惹人怜爱,很标致,不过还柔弱。人很聪明,可是深藏不露,一下子弄不清楚她到底是聪明呢还是呆傻……她们家是你堂兄阿列克谢·梅谢尔斯基家的近邻,听纳塔莉说,你堂兄近来常到她家去,并且总抱怨自己单身。但是纳塔莉不喜欢你堂兄。再说,你堂兄是阔人,别人会以为纳塔莉是冲着钱嫁给他,为了父母牺牲自己。”

“嗯。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别总是纳塔莉、纳塔莉的,我们俩的恋情会怎么样?”

“纳塔莉并不妨碍我们的恋情。”索尼娅说,“你会爱她爱得神魂颠倒,但是你会来吻我。你会到我怀里来哭诉她的冷酷,而我会安慰你。”

“我早就爱上你了,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不过那只是一般的表姐弟恋,而且凶多吉少,你那个时候只不过觉得无聊想寻开心罢了。不过,上帝保佑,我原谅你从前做过的蠢事。尽管有纳塔莉在,明天我就开始跟你恋爱。现在还是睡觉去吧,我要早起安排家务。”

索尼娅站起身来,掩着睡衣,拿了外室里的那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领我去我的房间。在房门口,我怀着吃夜宵的时候我一直怀着的惊喜心情(因为我对爱情的期望结了如此幸福的果,这果在表姐家突然落到了我头上),把索尼娅按在门框上长久而贪馋地吻着。她阴郁地闭上眼睛,把手里那支滴油的蜡烛渐渐往下放。她离开的时候满脸通红,并且伸出一个手指威胁地低声对我说:

“注意,明天在大家面前你不许用‘火热的目光’看我!千万别让爸爸发现。他怕我怕得要命,而我怕他怕得更厉害。我也不愿意让纳塔莉发现什么迹象。我是很害羞的,别管我对你的态度怎么样。你要是不执行我的命令,马上就会让我反感……”

我脱了衣服,在幸福和疲劳的重压下晕晕乎乎地倒在床上,立刻酣甜地睡去,一点也没有料想到我面临着何等巨大的不幸,索尼娅的戏言竟然不是戏言。

事后我不止一次回忆起一个凶兆:那天我跨进房门,划着一根火柴,正准备点蜡烛,突然有一只大蝙蝠向我直扑过来,离我的脸那么近,在火柴的光照下我甚至清楚地看见了它的让人恶心的黑绒毛,以及有一对大耳朵和一个翘鼻子,像死神一样凶恶的嘴脸。后来那蝙蝠讨厌地抖着翅膀,扭来扭去地隐入敞开的窗外的黑暗之中。但是当时我立刻就把它抛在了脑后。

我第一次见到纳塔莉是在第二天早上,不过是一瞥。她突然从外室蹦进餐室里来张望了一下,看样子还没有梳洗,只穿着一件有点像橙黄色的薄薄的娃娃衫,那衣服的橙黄色、头发的亮金色和黑黑的眼睛闪了一闪就消失了。当时我一个人在餐室里,刚刚喝完咖啡(舅舅先喝完走了),站起身来,偶一回头……

那天早晨我醒得相当早,屋里一点声息都没有。舅舅家有那么多房间,有时候我会弄错。我住的那间房靠边,窗户开向园子的阴面。我睡足了觉,痛痛快快地盥洗一番,穿上一身干净衣服——新的红绸斜领衬衫尤其让我心情愉快,再把昨天在沃罗涅日剪过、刚刚洗湿了的黑发梳得好看一点,出了房门,从一条走廊转到另一条走廊,最后来到舅舅那个书房兼卧室的房间门口。我知道夏天舅舅在五点左右就起床,于是敲了敲门。因为没有人应答,我推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高兴地发现这间有意大利式三联窗、窗外耸立着一棵百年银白杨的宽大房间还是老样子:左边一面墙摆满了橡木书橱,其间一个地方安放着一座高高的红木座钟,那铜盘似的钟摆一动也不动;另一个地方有一大堆用细珠装饰的长烟袋,上端挂一只晴雨表;还有一个地方塞进一张祖辈用过的文书桌,能掀开的核桃木桌面板上的绿色呢面已经发黄,上面搁着老虎钳、钉锤、钉子、一架铜质望远镜。靠门这面墙边有一张上百普特重的大木沙发,墙上挂着一大排椭圆相框,里面的肖像都已褪色。窗下是一张写字台和一把圈手椅,尺寸都很大。靠右是一张极其宽大的橡木床,上端挂着一幅画,同那面墙一样宽,背景的漆发黑了,只隐约可见画上的灰色烟云和蓝绿色的诗意的树木,前景是一个侧身站立着的健壮的裸体美女,肤色如石化的蛋白,个头几乎与真人一般大,高傲的面孔、丰腴的脊背、凸起的臀部和结实的双腿后部对着观众,一只手伸开修长的手指诱惑地虚掩着ru头,另一只手掩着肚子下面两道丰腴的折皱间的阴部。我把这些东西看过一遍之后,就听见身后传来舅舅那有力的嗓音,他拄着拐棍从外室走来。

“小兄弟,”他对我说,“这个时候你在卧室里可找不到我。你们才爱在床上赖到三棵橡树。”

我吻了吻舅舅的宽大枯瘦的手问道:

“什么橡树,舅舅?”

“这是农民的说法,”舅舅说,同时摇晃着他额头上的那撮花白头发,用一双目光仍旧尖利聪明的黄眼睛打量着我,“意思是,太阳已经升到三棵橡树上了,你还把脸埋在枕头里。好了,我们喝咖啡去吧……”

“多好的老人,多好的房子。”我一面这样想,一面跟着舅舅走进餐室,通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清晨园里的草木,以及乡村庄园的一片夏季繁荣景象。个子很小的驼背老奶妈在一旁侍候,舅舅用一只有银托的厚厚的玻璃杯喝掺了酸奶油的浓茶,喝的时候伸出一个粗大的手指挡住插在杯子里的一把古色古香的小圆金勺儿那细长的螺旋形勺儿柄。我吃着一片又一片涂了黄油的黑面包,一次又一次拿起滚烫的银咖啡壶给自己斟咖啡。舅舅只关心自己的事,没有问我什么。他谈起附近的地主就连讥带骂,我装出注意听他说话的样子,看着他的胡子,看着从他鼻孔里钻出来的粗毛,实则心急火燎地在等纳塔莉和索尼娅出现,琢磨着纳塔莉究竟是什么样的,昨晚我跟索尼娅那样了以后今天怎么见面?她使我体验到兴奋和感激之情,我还不轨地想着她们的卧室,想着清晨凌乱的女子卧室里干的那些事……也许索尼娅到底还是把我和她之间昨天开始的恋爱讲了一点给纳塔莉听了吧?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对纳塔莉也会有某种类似恋爱的感觉了,倒不是因为纳塔莉据说是个美女,而是因为她成了我和索尼娅的秘密同谋。再说,为什么不能同时爱两个呢?她们马上就要带着清晨的新鲜气息走进来了,她们会看见我,看见我的格鲁吉亚式的男性美,我的红绸斜领衬衫,并且说起来笑起来,在桌边坐下,姿态优美地拿起这滚烫的咖啡壶斟咖啡,显示出年轻人早晨的好胃口和年轻人早晨的兴奋情绪,睡足觉以后眼睛熠熠生辉,略敷脂粉的脸颊好像也更加嫩了,每一句话都引发出一阵笑声,不太自然,却更迷人……中饭前她们要经过园子到河边去,在浴棚里脱下衣服,她们赤裸的身体有头上的青天和脚下澄澈的河水的反光照着……我的想象力一向很活跃,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索尼娅和纳塔莉抓住浴场那小扶梯的栏杆不灵便地踩着没在水中的梯级往下走的样子,因为梯级上长满了讨厌的绿苔,既冷又滑;索尼娅把她那秀发浓密的头向后一仰,提起双乳,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她的身体在水下奇怪地变成有些发蓝的白垩色,歪斜着向四面八方伸胳膊伸腿,完全像青蛙一样……

“好了,中饭见,你还记得我们是十二点吃中饭吧。”舅舅摇晃着头说,并且站起身来。他的下巴刮得很光,染成棕色的唇髭和颊须连在一起,个子高高的,身体还硬朗,穿一身宽大的柞蚕丝西服和一双大头皮鞋,用一只长了老人斑的大手拄着拐棍,他拍拍我的肩膀就疾步走开了。我也站起身来,打算经过隔壁房间到阳台上去,就在这个时候纳塔莉突然钻出来,晃了一下就不见了,顿时使我喜不自胜。我惊讶不已地来到阳台上,心里想:的确是个美女!我在阳台上呆立了许久,像是在理清自己的思绪。我那么盼望她们到餐室里来,可是当我在阳台上终于听见她们在餐室里说话的时候,却突然跑到园子里去了,不知是害怕面对她们两个(我和其中的一个已经有了私情),还是更害怕面对纳塔莉,面对半小时以前使我目眩的那一瞬间的印象。我在园中漫步了一些时候,这园子和整个庄园都在临河的低地上。最后我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摆出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去面对索尼娅的大胆说笑和纳塔莉的亲切戏言——纳塔莉从她的黑色眼睫毛间投给我一瞥在她的金发衬映下尤其震撼人心的熠熠的黑色目光,微笑着说: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后来我们站在阳台上,胳膊肘儿依着柱形石栏杆,怀着夏季的愉快心情感受不戴帽子的头给晒得烫乎乎的滋味。纳塔莉就站在我身边,索尼娅搂着她,像是心不在焉地望着什么地方,以嘲弄的口气唱起:“在热闹的舞会上,偶然地……”然后挺直身子说:

“好了,游泳去!我们先游,你等一会儿……”

纳塔莉跑去拿床单,索尼娅慢走一步,趁机悄悄对我说:

“从今天起请你假装爱上纳塔莉了。小心,别弄假成真。”

我几乎要嘻嘻哈哈地大胆说出,已经没必要假装了,而索尼娅瞥了阳台门一眼,又低声说:

“中饭后我到你屋里去……”

等她们回来以后我便向浴棚走去。我先走上长长的白桦林荫道,然后穿过岸边各种各样的老树,那里有一股河水的温暖气息,白嘴鸦在树梢叫着。我一边走,一边重又怀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感情想着纳塔莉和索尼娅,想着过一会儿我就要在她们刚刚游过的水中游泳了……

中午在穿过敞开的窗户看得见的天空、草木、阳光所造成的幸福、悠闲、自在、平静的气氛中吃那顿拖了很长时间的午餐,有杂拌凉菜、炸小鸡、马林果和李子,我的心暗自发紧,因为有纳塔莉在座,也因为饭后,等屋里安静下来,索尼娅(她出来吃饭的时候头上插了一朵深红色的茸茸的玫瑰花)就要悄悄跑到我那儿去继续昨晚干的事,不是急急忙忙,也不是意思意思了。饭后我立刻回自己屋里去,掩上百叶窗,然后躺在长沙发上等她,同时侧耳倾听大宅里热烘烘的寂静和园子里此刻变得懒洋洋的鸟鸣,闻着从百叶窗的缝隙间透进来的花草的甜香,左思右想:今后我如何在这两种相反的感情中生活——既要与索尼娅幽会,又要面对纳塔莉,而一想到纳塔莉,我心中就充满纯洁的爱的狂喜,热切地向往只用欣喜的爱慕目光去看她,就像早晨她俯身在太阳晒热的柱形石栏杆上的时候我看她那倾斜的苗条身段和尖尖的少女的胳膊肘儿一样。当时索尼娅搂着纳塔莉的肩膀倚在一旁,身上穿一件宽大的带绉边的细麻纱袍子,像个刚出嫁的少妇,而纳塔莉穿一条粗麻布裙和一件小俄罗斯式绣花衬衫,透出青春期的完美体形,几乎像个未成年少女。最大的欣喜在于我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能怀着昨天吻索尼娅的感情去吻纳塔莉!她那双肩绣着红蓝二色花样的既薄又肥大的衬衫袖子,透着细细的胳膊,以及长在泛金色的皮肤上的淡棕红色的汗毛。我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想:如果我胆敢用嘴唇去碰一下,会有什么感觉啊!纳塔莉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她那盘着一根很粗的辫子的金光闪闪的头,一双眼睛的黑色光芒就向我直投过来。我倒退一步,连忙垂下双目,于是又看见透光的裙子下摆显出她的两条腿,还有透明的灰色长袜裹着的纤细、结实、高贵的踝骨……

索尼娅戴着那朵玫瑰花迅速推开我的房门又迅速关上,并且压低嗓门叫了一声:“怎么,你睡了!”我跳起身来说:“哪里哪里,我怎么能睡!”同时抓住她的双手。她说:“把门锁上……”我跑过去锁门,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来,闭上眼睛,说:“好了,来吧。”我们立刻没了一点羞耻和顾忌。在这种时刻,我们几乎不说话,她露出整个发热的迷人的身躯来任我吻——已经没有限制,不过只许吻。她的眼睛越来越阴郁地闭着,脸烧得越来越红。临走,她理着头发威胁地低声对我说:

“对纳塔莉,我再说一遍,别弄假成真,我的脾气根本不像想象的那么好!”

玫瑰花落在地板上,我捡起来藏在抽屉里,到了晚上它就蔫了,变成紫色的了。

从表面上看,我的生活一如往常,而内心却没有一刻的安宁。我越来越离不开索尼娅,越来越习惯于夜间(现在她要等到夜间家里人都睡了才来)与她的使身心疲惫的狂热幽会,同时越来越痛苦、也越来越欣喜地暗自注意观察纳塔莉的一举一动。夏季的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早晨聚一聚,午前游泳,然后吃中饭,中饭后各自回房休息,下午在园里,她俩坐在白桦林荫道上刺绣,叫我朗读冈察洛夫 [1] 的小说,或者到阳台右方离大宅不远的一块有橡树遮荫的空地上去熬果酱,四点钟以后到阳台左方另一处阴凉地去喝茶,傍晚时分散步,或者在大宅前面的宽大院子里打槌球,不是我和纳塔莉对索尼娅就是索尼娅和纳塔莉对我,天黑下来才去餐室吃晚饭……晚饭后,舅舅睡觉去了,我们还在阳台上的黑暗中久坐,我和索尼娅又讲笑话又抽烟,纳塔莉却沉默不语。最后索尼娅说:“好了,睡觉!”向她们道过晚安以后,我回自己屋里去,两手冰凉地期待那个不可告人的时刻到来,等大宅里的灯火灭尽,四下里静得连我枕边烛台下那只怀表的不断线的滴答声都听得见,心里既惊异又恐惧地想: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一下子赐予我两份爱情?这两份爱情是如此不同而又如此狂热,对纳塔莉的爱慕美得使我的感情备受折磨,而索尼娅又以肉体使我迷醉。我觉得我和索尼娅快要守不住最后一道防线,我更会因为夜夜期待我们的幽会、第二天一整天摆脱不掉那种感觉、旁边又还有个纳塔莉而完全精神失常!索尼娅已经在嫉妒了,有时候竟大发雷霆,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却对我说:

“我们俩在饭桌上和纳塔莉面前的表现怕是不够平常。我看爸爸已经有所觉察,纳塔莉也有所觉察,奶妈当然认为我们俩肯定在谈恋爱,说不定已经告到爸爸那儿去了。你多和纳塔莉在园子里坐坐,给她念念这本烦死人的《悬崖》 [2] ,黄昏的时候带她去散散步……我发现你常常傻呆呆地盯着她看,真可怕,有时候我真恨你,真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揪你的头发,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

最可怕的是,纳塔莉好像感觉到我和索尼娅之间有秘密,不知道她因此在苦恼还是在生气。她本来话就不多,现在更加沉默,打槌球或者刺绣的时候神情也过于专注。我和她似乎已经熟了,亲近起来。有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小客厅里,她半躺在沙发上翻看乐谱,我开玩笑地对她说:

“纳塔莉,我听说可能我们快成一家人了。”

她瞪了我一眼,说:

“怎么回事?”

“我堂兄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梅谢尔斯基……”

她不等我说完就说:

“原来是这样!您的堂兄,对不起,那个吃得肥肥胖胖,长一身发亮的黑毛、一张湿乎乎的红嘴,说起话来‘勒’‘讷’不分的傻大个儿……谁给您权利对我说这种话?”

我吓坏了,拉起她的一只手说:

“纳塔莉,纳塔莉,干吗对我这么厉害!开个玩笑都不行!好了,原谅我吧。”

她没有把手抽回,说:

“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不了解您……算了,不谈这些……”

为了别看见她那双使我神往的蜷缩在沙发上的白球鞋,我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从园子后边上来一片乌云,天空黯然失色,柔和的夏季喧声在园子上空渐渐传开,越来越近,和风夹着野外的雨的好闻气息,一种毫无缘由、包容一切的幸福忽然充塞了我的心胸,使我感到那么甜蜜,年轻,无拘无束,于是我喊道:

“纳塔莉,出来一会儿!”

她来到门口问了一句:

“什么事?”

“您来呼吸呼吸吧,多好的风啊!一切都有可能变成怎样的欢乐啊!”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

“是啊。”

“纳塔莉,您对我真不友好!是不是有什么事对我不满意?”

她自尊地耸耸肩说:

“我能有什么事对您不满意?凭什么?”

当晚,我们三个在阳台上的黑暗中躺在藤椅上,都不说话,墨色的云间只有几颗星星在闪烁,从河上吹来微弱的风,青蛙发出使人瞌睡的低鸣。

“下雨前人发困。”索尼娅压下一个哈欠说,“奶妈说了,新月一出来就要‘冲洗’一个星期。”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纳塔莉,您怎么看初恋?”

纳塔莉在黑暗中回答说:

“我就相信一点:男孩儿的初恋和女孩儿的初恋太不一样了。”

索尼娅想了想说:

“女孩儿也有各种各样的……”

接着她断然起身说:

“好了,睡觉睡觉!”

“我在这儿再打一个盹儿,我喜欢黑夜。”纳塔莉说。

我听着索尼娅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悄悄对纳塔莉说:

“今天我们好像谈得不大好!”

纳塔莉回答说:

“嗯,是不大好……”

第二天我们见面好像挺平静。头天夜里下了小雨,到早晨就放晴了,中饭后既干燥又炎热。四点多钟喝午茶前,索尼娅在舅舅的书房里算账,我和纳塔莉坐在白桦林荫道上想继续念冈察洛夫的《悬崖》。纳塔莉俯身缝着什么东西,右手晃来晃去,我一面念一面时不时地怀着甜蜜的愁绪把她的左手瞧上一眼,看得见袖子里的胳膊和长在手腕以上的淡棕红色汗毛,这样的汗毛在她后颈窝上也有。我念得越来越起劲,但是一个字也不明白。最后我对她说:

“您来念一会儿吧……”

她直起腰来,放下女红,然后再一次低低地垂下她那妙不可言的头(让我看见了她的后脑勺和后颈肩),把书放在膝头上,快速而音调不稳地念起来。我望着她的双手,望着书下面的双膝,因为疯狂地爱着她的双手、双膝和声音而觉得浑身软绵绵的。黄昏前园中总有些黄鹂鸟叫着飞过来飞过去,一只红灰色的啄木鸟高高地贴在我们对面一棵松树的树干上,那是白桦林荫道上唯一的一棵松树……

“纳塔莉,您的头发颜色真美!辫子的颜色略深一点,是成熟的玉米色……”

她继续念着。

“纳塔莉,您看,啄木鸟!”

她抬头看了一眼,说:

“对,对,我看见过它,今天看见过,昨天也看见过……您别打断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您看,这多像干了的灰蛆虫。”

“什么?在哪儿?”

我指了指长椅上我俩之间的一块干鸟粪问她:

“对吗?”

然后我拉起她的一只手握了握,幸福得笑着喃喃念叨:

“纳塔莉,纳塔莉!”

她不声不响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

“可您爱的是索尼娅啊!”

我红了脸,像个被揭发的骗子,但是我连忙激烈地予以否定,使纳塔莉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说:

“那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很爱她,但是像爱姐姐一样,我们从小青梅竹马!”

第二天早晨纳塔莉没有出来,吃中饭的时候她也没有出来。舅舅问:

“索尼娅,纳塔莉怎么了?”

索尼娅不怀好意地笑笑,说:

“她一上午穿着她的娃娃衫躺着,头也不梳,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哭过,给她送去的咖啡她没喝完……怎么回事?她说‘头疼’。是爱上谁了吧!”

“很简单。”舅舅精神十足地说,同时向我投来一瞥赞许的目光,而他的头却不赞许地摇着。

快到喝午茶的时候纳塔莉才露面,然而她走到阳台上来的步子是轻盈活泼的。她亲切地对我微微一笑,似乎含着一丝歉意。她的头发拢得紧紧的,额发有用发卡卷过的痕迹,衣服也换了,穿一件连衣裙,像是绿色的,样式很简单,却很合体,尤其腰身做得好,脚下是一双黑皮鞋,高跟的。这活泼,这微笑和有些新变化的装束使我惊异,一股新的狂喜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当时我正坐在阳台上浏览《历史导报》,有几卷是舅舅给我的,她忽然这样活泼地走来,亲切而略带羞涩地对我说:

“您好。我们去喝茶吧。今天我管茶炊。索尼娅病了。”

“什么?一会儿是您,一会儿是她?”

“我只是一大早就头疼。真不好意思,刚刚才梳洗……”

“这件绿衣服跟您的眼睛、头发太相配了!”我说,接着突然红着脸问她,“昨天您相信我说的话了?”

她的脸上也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她扭过头去说:

“没有马上相信,没有完全相信。后来我忽然明白了,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您……何况,从根本上来说,您对索尼娅的感情又关我什么事呢?我们走吧……”

快吃晚饭的时候索尼娅出来了,她找了个机会对我说:

“我病了。碰到这种情况我都病得厉害,要躺五天。今天我还能出来,明天就不行了。我不在你别做蠢事。我太爱你了,嫉妒得要命。”

“那么今天你连看也不来看我了?”

“你真傻!”

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一连五天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纳塔莉在一起,可是一连五天索尼娅晚上不到我屋里来了!

约有一个星期是纳塔莉在管家,由她发号施令,穿着白围裙经过院子一趟一趟往厨房走去。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兢兢业业的样子,看得出,当索尼娅的代理和操持家务给了她很大的快乐,似乎使她得以休息休息,不去暗自注意我和索尼娅之间怎么说话,怎么眉来眼去。起初她在饭桌上表现得有点惶惶然,不知道是否一切都妥帖;后来看到老厨子和女仆赫里丝佳(小俄罗斯女人)上菜及时,没有惹舅舅生气,她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吃罢中饭她立刻到索尼娅屋里去(不让我去),在那儿待到下午喝茶的时候,而晚饭后她就一直待在那儿了。她显然避免单独和我相处,我一个人在困惑、寂寞、苦恼中度日。她既然对我温柔起来了,为什么又躲着我呢?是怕索尼娅还是怕自己,怕自己对我的感情?我极愿相信她怕的是自己,而且陶醉于一个越来越坚定的想法:我不会一辈子绑在索尼娅身上,不会一辈子在这儿做客,纳塔莉也不会,过一两个星期我总该离开,到那个时候我的苦难就结束了……等纳塔莉一回家,我就找个借口去结识她的家人……离开索尼娅,而且是怀着鬼胎,怀着希望得到纳塔莉的爱并且向她求婚这个隐秘的幻想离开,当然会使我十分痛苦——难道我吻索尼娅只是出于情欲?难道我不也爱着索尼娅?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我不停地这样思索着,在没有一刻平静、始终有所期待的心境中,我竭力在纳塔莉面前表现得克制而亲切,决心忍耐到底。我痛苦,我寂寞,可是天公似乎还有意与我作对,一连三天雨水有节奏地洒着,雨滴像千千万万只小爪敲着屋顶,屋里阴暗得很,餐室的天花板上、灯罩上爬满了苍蝇,而我耐着性子,一连几个小时坐在舅舅的书房里听他说东道西……

索尼娅开始露面了,起初穿一件便服,出来坐一小时两小时,脸上挂着含情脉脉的微笑,有气无力地躺在阳台上的一把亚麻布躺椅里,使我惊骇地用任性的口吻对我说话,当着纳塔莉的面毫无顾忌地对我撒娇,说:

“坐到我身边来,维季克(我的大名维塔利的爱称),我真痛,真难过啊,你给我讲点笑话……月亮确实给冲洗了一阵,好像已经洗完,天放晴了,花儿多香啊……”

我心中暗暗恼火着回答说:

“既然花儿很香,那就又要冲洗了。”

索尼娅打了我的手一下,说:

“不许跟病人顶嘴!”

索尼娅终于出来吃中饭、喝午茶了,不过脸色还是苍白的,而且要求坐圈手椅。晚饭她还是不出来吃,晚饭后也不到阳台上来。有一天,喝过午茶以后,索尼娅回自己屋里,女仆赫里丝佳也把茶炊端到厨房去了,纳塔莉对我说:

“索尼娅怪我一直坐在她身边,说您总是一个人待着。她还没有完全复原,她不在您很寂寞。”

“我觉得寂寞只是因为您不在。”我说,“您不在的时候……”

纳塔莉变了脸色,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勉强微笑着说:

“我们可是讲好了再也不争吵……您最好听我一句话:您在屋里坐腻了,可以出去散步到吃晚饭,晚上我陪您在花园里坐坐。感谢上帝,月亮还要冲洗的说法没有兑现,今天晚上天气一定好极了……”

“索尼娅怜惜我,您呢?一点也不?”

“太怜惜了。”她一面把茶具收捡到托盘上,一面难为情地笑着说,“不过,感谢上帝,索尼娅已经康复,您很快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听到她说“晚上我陪您坐坐”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隐隐地甜蜜地紧缩起来,可是脑海里立刻出现一个念头:算了吧!这只不过是一句宽慰的话!我返回自己屋里,两眼望着天花板躺了许久。最后我起来,到外室里去拿了帽子和不知谁的一根手杖,信步走出庄园,来到大路上。这条大路在庄园和坐落于庄园对面一个光秃秃的高坡上的小俄罗斯村子之间,通向空空的黄昏的田野。这一带地势不平,视野却很开阔,可以看得很远。在我的左边是一片河谷低地,往前也都是空空的田野,逐渐向地平线上升,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下面去,晚霞还在那边放光。我的右边是一个仿佛没有人烟的村庄的一排整齐划一的白色农舍,沐浴着霞光。我愁闷地时而看看晚霞,时而看看这些农舍。当我返回的时候,迎面吹来的风时而和煦,时而几乎是燥热的,月亮已经挂在天上,只有一半亮,另一半像透明的蛛网,隐约可见,整个使人联想到一粒橡实,这不是好兆。

因为屋里热,这天的晚饭也是在园里吃的。吃饭的时候我问舅舅:

“您看天气会怎么样?我觉得明天要下雨。”

“为什么,亲爱的?”

“我刚刚到外面去走了走,想到就要离开你们,心里很难过……”

“干吗?”舅舅问。

纳塔莉也抬起眼睛看着我说:

“您要走了?”

我假笑着说:

“我总不能……”

舅舅的头特别厉害地摇晃起来,这回倒正合适。他说:

“瞎说瞎说!你离开几天你爸妈一点事儿也没有。不到两个星期我不放你走。瞧,她也不肯放。”

“我对维塔利·彼得罗维奇没有任何权利。”纳塔莉说。

我大声抱怨地说:

“舅舅,不许纳塔莉这样称呼我!”

舅舅拍了一下桌子说:

“我不许。也别再说你走的话。不过要下雨你倒是说对了,很可能又要变天。”

“野外过于晴朗,”我说,“月亮也太干净,像橡实一样,而且刮南风。瞧,云已经上来了……”

舅舅回头看了看一会儿暗,一会儿被月光照得通明的园子,对我说:

“维塔利,你会成为第二个勃留斯 [3] ……”

晚上九点多钟纳塔莉到阳台上来了,我正坐在那里等她,沮丧地想着:荒唐!即使她对我有意,也根本不是认真的,变化莫测,瞬间即逝……在逐渐聚集起来,壮丽地布满天空的大堆大堆灰色烟云中间,月亮越升越高,越来越亮,当它那酷似惨白的人脸侧面的发光的一半从云堆里钻出来的时候,万物就被照亮了,披上一层磷光。我忽然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是纳塔莉站在阳台门口,反背着手,默默地望着我。我站起来,她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您还没睡?”

“您不是跟我说……”

“对不起,我今天太累了。我们去林荫道上走走,然后我就去睡觉。”

我跟在她身后走去,她在阳台的石级上停了停,眼睛望着树梢,那后面已经有团团的乌云升上来,其间闪着无声的电火。后来她走进顶上透亮、地下光影斑驳的长长的白桦林荫道。只是为了找点话说,我走到她身边说:

“远处的白桦亮得多奇妙啊!没有什么比月下的森林内部和森林深处的白桦树干这种白色丝光更奇幻美妙的了……”

她停住脚步,用一双在暗处发黑的眼睛直视着我问道:

“您真的要走吗?”

“嗯,该走了。”

“为什么这样突然?这样急?我不隐讳,今天您说要走,我感到震惊。”

“纳塔莉,您回家以后,我能不能来见您家里的人?”

她没有说话。我拉起她的双手,怀着极度紧张的心情吻了吻她的右手。

“纳塔莉……”

“对,对,我爱您。”她急促地,干巴巴地说,接着就往回走。我梦游似的跟在她身后。

“您明天就走吧。”她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过几天回家。”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没点蜡烛就在沙发上坐下来,因为生活中出乎我意料地突然发生这既可怕又奇妙的事情而呆若木鸡,连时间地点的概念也全都丢失了。乌云蔽月,屋里屋外一片黑暗,敞开的窗外,园中的一切都在喧嚣着,抖颤着;没有雷声的蓝绿色电光越来越快、越来越亮地明灭着。后来屋里突然给照得雪亮,亮得离奇,并且吹进一股清风,传来一阵可怕的喧响,仿佛园子看到天地着火给吓坏了!我跳起身来,费力地顶着迎面扑来的风抓住窗框,关上一扇又一扇窗户,然后踮起脚尖经过黑暗的走廊跑到餐室去。其实我当时哪里还顾得上暴风雨会把餐室和小客厅里开着的窗玻璃砸碎这种事情,但我还是跑过去了,而且很担心。结果借着那确乎达到非人间的亮度和色度的蓝绿色电光,我发现餐室和小客厅里的窗户全都关着。那电光如敏捷的眼睛一般立时将一切一览无余,并且将窗棂的木条一根一根都大而清楚地显示出来,随即将一切没入浓浓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点类似白铁色和红色的使人目眩的视觉感,也立刻消逝。仿佛是害怕我不在的时候我屋里会出什么事,我急忙返回,却听到从黑暗中传来气呼呼的低语:

“你上哪儿去了?我真害怕,赶快点灯……”

我划着一根火柴,看见穿一件睡衣,光着脚靸一双便鞋的索尼娅坐在沙发上。

“要不算了算了,别点灯了。”她急促地说,“快过来,搂着我,我害怕……”

我顺从地坐下,搂着她的冰凉的双肩。她低声说:

“来吻我,吻吧,全都拿去吧,我整整一星期没跟你在一起了啊!”

接着她用力把我和她自己掀倒在沙发枕上。

就在这个时候,穿着娃娃衫的纳塔莉,手里拿一支蜡烛,从我那敞着的房门口跑过。她立刻看见了我和索尼娅,却仍旧无意识地喊道:

“索尼娅,你在哪儿?我吓死了……”

她说完就不见了,索尼娅跟着她追去。

一年以后,纳塔莉嫁给了我的堂兄,婚礼在我堂兄的庄园教堂里举行,我家和双方的其他亲戚朋友都没有被邀请参加。婚礼之后新郎新娘也没有按惯例拜访任何人就动身到克里木去了。

下一年的一月,在塔季雅娜日那天,沃罗涅日贵族会议组织了一场沃罗涅日大学生舞会。当时我已经在莫斯科上大学,回乡下家里来过圣诞节,那天晚上也到沃罗涅日去了。因为下暴雪,整列火车都变成白色的,喷着雪粉,出租雪橇拉着我从车站到城里贵族饭店的路上,连在风雪中闪烁的街灯也几乎看不见了。但是从乡下进城来,看到城里的风雪和城市的灯光就很兴奋,高兴地想着一会儿就要走进省城那家老饭店的暖和,甚至过于暖和的客房,叫人送上茶炊,开始换衣服,准备去舞会上玩到深夜,跟大学生们畅饮到天明。在舅舅家度过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又经历了纳塔莉出嫁,到如今,我已逐渐恢复常态,至少已习惯于暗自伤心,表面上和别人并无二致。

我到场的时候,舞会刚刚开始,但是宽大的楼梯和楼梯的平台上已经站满不断抵达的人,忧伤而隆重的圆舞曲节奏的军乐从大厅的敞廊上传来,盖过了一切其他声音。我穿一身新制服,刚刚从既冷又湿的外面进来,因而格外文雅,格外客气地穿过人群,踏着铺在楼梯上的红地毯登上楼梯平台,走进挤在大厅门外的已经是热气腾腾的特别多的一群人当中。我不知为什么一个劲儿往前挤,别人肯定以为我是主持人,有急事要到大厅里去。我终于挤过去站在门口,听着乐队在我头顶上奏出时而婉转时而震耳的旋律,看着大吊灯的粼粼波光和几十对以种种姿态在灯光下旋转着的男女。忽然,其中的一对以轻快的滑步似乎是向着我飞过来,越来越近。我不由得倒退一步,吃惊地看到在旋转中微微拱着背的他,高大而粗壮,从油亮的头发到身上的燕尾服都是黑色的,动作像某些臃肿的人跳舞的时候一样轻巧得惊人;她呢,梳着高高的舞会发型,穿一件雪白的舞衣、一双秀气的金色舞鞋,旋转时微微向后仰着身子,垂下眼帘,把一只戴着长齐肘部的白手套的手搁在他的肩上,胳膊弯曲得酷似天鹅的长颈。在一瞬间她的黑眼睫毛正对着我向上扬了扬,黑色的眸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亮了一下,臃肿的他就踮着漆皮鞋的鞋尖奋力而灵巧地把她转了一百八十度,在旋转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微微张开了嘴,舞衣的下摆闪了闪银光,于是他们往回滑去,越来越远。我重新挤进楼梯平台上的人群中,又从人群中挤出去,站了一会儿……斜对着我的小厅还空空的,挺凉快,看得见里面有两个穿小俄罗斯服装的高等女校学生闲站在供应香槟酒的柜台后面,一个是漂亮的金发女郎,另一个是瘦削的黑脸哥萨克美人,几乎比前一个高一倍。我走进去,一面问好一面递上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两个姑娘碰了碰头咯咯地笑了,她们从柜台下面一个有冰块的桶里拿出一大瓶酒,犹豫地互相对视了一下,因为开了瓶塞的酒目前还没有。我走到柜台后面去,眨眼工夫就帅气地拔开了瓶塞。然后我嘻嘻哈哈地邀请两个姑娘各饮一杯,剩下的我一杯接一杯喝到了底。她俩起初吃惊地看着我,后来满怀同情地对我说:

“哎哟,您喝酒以前脸已经白得吓人了!”

我喝完立刻离去。到了饭店,我又叫人给我送一瓶高加索白兰地到客房里来,用茶杯喝,恨不得把心喝炸了……

又过了一年半。五月底的一天,我再次从莫斯科回到家里,由车站送来一份纳塔莉的急电,发自我堂兄的庄园,电文是:“今晨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因中风猝然辞世。”我父亲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说:

“天哪,真可怕。上帝宽恕,我从来没喜欢过他,但这毕竟让人心里难过。他还不到四十岁呢。他夫人太可怜了,年纪轻轻的就守寡,拖着个奶娃娃……我从来没见过他夫人的面,你堂兄真怪,就没带她来过,听说她很迷人。现在怎么办?我跟你妈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走得了一百五十俄里,你得去一趟……”

不能拒绝,凭什么拒绝啊?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又使我陷入半疯狂的状态之中,我也无法拒绝。我只知道一点:我要看见她了!见她的理由很可怕,但是很正当。

我们发了一份回电。第二天,在五月的晚霞照耀下,由堂兄家派来的马车半小时就把我从火车站拉到了堂兄的庄园。马车是沿着汛期进水的草场旁边的高坡走的,我远远地就看见面向晚霞的大宅西墙,大客厅窗户外面的百叶窗都关上了,想到里面有他和她使我恐惧得颤抖了一下。在长满密密的嫩草的院子里,有两辆三套马车摇着串铃正从车棚旁边走过,但是除了驭座上的两个马车夫,再看不见一个人,来客和仆人已经在大宅内举行祭祷了。四下里是五月乡村黄昏时分的一片寂静,还有春天的洁净,清爽,焕然一新——无论野外和河上的空气,院子里的密密的嫩草,一直延伸到大宅后面和南面的繁花似锦的园子,都是如此。在低矮的正门大台阶上,敞开的穿堂门旁,靠墙竖着一具黄色织锦缎面的大棺盖。向晚微寒的空气中有一股很浓的甜甜的梨花香,在花园东南部盛开着的一片梨花给匀净的天空平添一抹乳白色,那上面只有粉红色的木星在放射光辉。这一切是那么年轻美丽,再想到她也是那么美丽而年轻,想到她曾经爱过我,我的心立时给悲哀、幸福以及对爱情的渴望撕裂了,以致我从马车里跳到台阶上的时候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我怎么进这道门,怎么在三年分别之后重新面对已经成了寡妇和母亲的她啊!但是我终于走进星星点点地亮着许多黄色烛火的可怕的大厅。大厅幽暗,充满神香气味,许多人举着蜡烛站在灵柩前,灵柩安置在上方屋角一些有金饰的圣像下面,由一盏红色的大长明灯从上面照着,下面还有三支高高的教堂蜡烛散放着银色流光。我进去的时候,教士们正在念唱,他们围着灵柩转圈,一面摇香炉散香一面鞠躬。我立刻低下头去,害怕看见盖在灵柩上的黄色织锦和死者的面孔,尤其害怕看见她。有个人递给我一支点着了的蜡烛,我拿着,感觉到烛火颤抖着,烤着照着我的苍白的脸。我木然顺从地听着教士们的唱念声和摇香炉发出的金属声,从低垂的眼帘下看着既庄严又闷人的香烟向天花板上飘去。忽然,我抬起脸来,还是看见了她,穿一身丧服,拿一支照着她的一边脸颊和金发的蜡烛,站在最前面。我就像仰望圣像一般再也无法转移我的视线了。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屋里有了蜡烛熄灭的气味,人们小心翼翼地开始移动,走上前去吻她的手,我等着最后一个过去。当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我以狂喜得使我骇然的心情看了看她那一身使她显得格外贞洁端庄的黑衣,以及一看见我就低下去的洁净、年轻、美丽的面孔、睫毛和眼睛,按礼节要求和亲戚关系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吻了吻她的手,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我该说的话,并且请求她让我立刻走开,到园里那个古老的圆亭中去宿夜。我上中学的时候到这里来都是睡在圆亭里,那儿有我堂兄的一间卧室,是闷热的夏夜我堂兄睡觉的地方。她眼睛也不抬地回答说:

“我马上去安排,叫人送您过去,还有您的晚饭。”

第二天早上,葬礼结束以后,我立刻离开了那里。

告别的时候,我们又只说了几句话,彼此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我大学毕业以后不久,几乎是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回到乡下务农,和一个叫加莎的农民的孤女同居了。她是在我们家里长大的,原来在上房伺候我母亲……现在她和肩胛骨很大、头发白得泛绿的老家奴伊万·卢基奇伺候我。她看上去还有点像孩子,个子瘦小,头发很黑,眼睛是油烟色的,毫无表情,沉默得神秘莫测,好像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她的皮肤既细又黑,以至于父亲曾经说:“夏甲 [4]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她是我感觉非常非常亲的一个人,我喜欢抱起她来吻她,心里想:“我生活中就只剩下这一点了!”她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她生下一个又小又黑的男孩以后,就不再当女仆,而是搬到我从前的育儿室来住。我想和她举行婚礼,可是她说:

“不,我不需要,在别人面前我只会觉得难为情,我算什么太太!您又何必那样做呢?那样一来您反倒会不爱我了,而且不爱得更快。您应该到莫斯科去,不然您会觉得跟我在一起一点意思都没有。现在我不会觉得没意思了。”她眼睛望着在她怀里吃奶的娃娃说,“您走吧,去快快乐乐地生活吧,不过您记住一点:要是您正经爱上了别人,打算结婚,我马上抱着他投水自尽。”

我看了看她,不能不相信她的话。于是我低下头寻思:不错,我才二十六岁啊……爱上别人,跟别人结婚——这事当时我根本无法想象,然而加莎的话再一次使我想到我这辈子完了。

早春时节我出国了,在海外待了约四个月。六月底我经过莫斯科回家,打算到乡下去过秋天,冬天再出门。由莫斯科到图拉途中,我郁闷地想:我又要回家了,回去干什么呢?我回忆起纳塔莉,想到索尼娅当初开玩笑地预言我会有的“至死不渝”的爱情确实存在,只不过我对它已经习惯到像伤残人随着岁月流逝习惯于已被截肢一样……我坐在图拉车站大厅里等着换车的时候,突然发了一份电报,电文是:“我从莫斯科来,今晚九点到你们那一站,请允许我顺路来探望。”

纳塔莉在台阶上迎接我,一个女仆在她身后拿着一盏灯。她略露笑容,向我伸出双手说:

“我太高兴了!”

“真奇怪,您还长高了一点。”我说,我已经是怀着痛苦的心情吻她的手了。在女仆举起的灯火照耀下,我把她整个人都看在眼里。那玻璃灯罩周围有些粉红色的小蛾子在雨后的温软空气中飞舞,她的一双黑眼睛更加坚定和自信地望着我,身上穿一件绿色柞蚕丝连衣裙,苗条而又朴素,已经是一个风韵十足的少妇。

“是的,我还在长个儿。”她伤感地微笑着说。

大客厅上方屋角供着的那些有金饰的古旧圣像前面,像从前一样吊着一盏很大的红色长明灯,只是没有点着。我连忙把目光从那个屋角移开,跟着纳塔莉走进餐室。在白得耀眼的桌布上摆着一把坐在酒精灯上的茶壶,精致的茶具闪闪发光。女仆端来冷牛肉、泡菜、一小瓶伏特加酒、一瓶拉斐特红葡萄酒。纳塔莉拿起茶壶对我说:

“我不吃夜宵,只喝茶,不过您请先吃一点……您是从莫斯科来?为什么?夏天在那儿干什么?”

“我从巴黎回来。”

“是吗!在巴黎待了很久?唉,要是我能上什么地方去就好了!可是我女儿才三岁多……听说您在尽心竭力地务农?”

我空口喝下一小杯伏特加酒,然后请求她允许我吸烟。

“哦,请吧!”

我点上烟以后说:

“纳塔莉,您不必对我拘礼,不必特别关照我,我只是顺路来看看您就悄悄离开。您也别觉得不安,过去的事,时过境迁,不再复返。您不会看不出来,您又使得我神魂颠倒了,不过现在我赞美您绝不会让您觉得局促不安,现在我对您的赞美是平静的,毫无私心杂念的……”

她低下头,垂下睫毛(那头和睫毛的奇妙反差让人永远无法漠然),渐渐地红了脸。

“这是真话。”我说。我的脸白了,但是声音却更加坚定,好像自己要自己相信这是真话。“世事无常。至于我在您面前犯下的可怕的罪,我相信您早已不在乎它,它也比过去更可以理解,更可以原谅了,因为我的罪毕竟不完全是我妄为的结果,即便在当时,由于我太年轻,也由于情况的巧合,是可以不求全责备的。何况事后我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我整个儿毁了。”

“毁了?”

“难道不是吗?您到现在还像那个时候说过的一样不明白,不了解我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

“在沃罗涅日的舞会上我看见您了……那个时候我还多年轻,可又多不幸啊!话说回来,难道真有不幸的爱情?”她说着抬起脸来,睁得大大的黑眼睛里充满了疑问,“难道世上最悲哀的音乐不给人以幸福感吗?您还是谈谈自己吧,您真的在乡下定居了?”

我好不容易问了她一句:

“这么说,您那个时候还爱着我?”

“是的。”

我沉默了,这时候我感觉我的脸像火一样在燃烧。

“我听说,您有所爱,还有一个孩子……是真的吗?”

“这不是爱,而是极端的怜恤,温情,如此而已。”

“都讲给我听听。”

于是我讲了所有的情况,包括加莎对我说的话。最后我说:

“现在您看到了,我彻底毁了……”

“别这么说!”她若有所思地说,“您的一生还在前头。当然,结婚对您来说是不可能了。她显然是那种人,别说不顾自己,连孩子也会不顾的。”

“问题不在结婚。”我说,“上帝呀,我还结什么婚啊!”

她沉思着看了我一眼,说:

“嗯,多奇怪啊!您的预言实现了,我们成了一家人。您现在是我的堂弟了,您有这感觉吗?”

然后她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说:

“您这一路太辛苦了,一点东西都没吃。您的脸色很不好,今天就谈到这儿吧。圆亭里的床已经给您铺好了,去吧……”

我顺从地吻了吻她的手,她把女仆叫来,虽然低低地挂在园子后边的月亮照得够亮的,女仆还是拿着一盏灯送我出去,先走进大林荫道,然后沿着旁边的一条林荫小径来到一片宽阔的林间空地上,有一些木柱的古色古香的圆亭就在那里。我在床前靠着一扇敞开的窗户的圈手椅里坐下来吸烟,心里想:真不该突然采取这个愚蠢的行动,不该来,我错误地以为自己会很镇静、有力量……夜格外的静,已经很晚了。可能还下了一点小雨,空气更加温软。远处,从村里不同的地方传来拖得很长而又小心翼翼的第一遍鸡叫声,与这纹丝不动的温软空气和寂静配合得十分美妙。那一轮明月走到圆亭对面的园后就停住了,似乎等着瞧什么,在远处的树木和近处的多枝杈的苹果树之间照耀着,把自己的光与树木的阴影糅合到一起。透光的地方很亮,像玻璃一样,暗处只有斑驳的光点,很神秘……她穿着一件像丝织品一样闪光的黑黑的长衣走到我窗前来,也是神秘的,无声无息的……

后来月亮就升到了园子上空,直照进圆亭中来。我和她轮流说着,她躺在床上,我跪在旁边握着她的一只手。

“就在那个电光闪闪的可怕的夜晚,我已经只爱你一个人了,除了对你的最狂热最纯洁的情欲,我不再有其他情欲了。”

“嗯,我后来渐渐都明白了。但是每当我回忆那天我们在林荫道上的谈话,还是立刻会想起一小时以后的那些闪电……”

“这世上哪儿也没有和你一样的人。刚才我看着你这件绿衣服,看着这衣服遮盖着的你的膝头,我的感觉是,只要让我吻一下,我情愿去死。”

“这些年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

“要说忘记,那也只是像人忘记自己活着,忘记自己在呼吸一样。你说得对,不存在不幸的爱情。唉,你的那件橙色娃娃衫,还有整个的你,简直还是个孩子,在我眼前一晃而过的那个早晨,就是我爱上你的第一个早晨!后来是那件小俄罗斯衬衫袖子里你的一只胳膊。后来是你念《悬崖》的时候低下去的头,我喃喃地唤你:‘纳塔莉,纳塔莉!’”

“对,对。”

“后来是舞会上的你,那么高,美得已经那么成熟可畏,我真想当天夜里就在爱的狂喜和毁灭中死去!后来是拿着一支蜡烛、穿一身丧服的你,那么纯洁无瑕。当时我觉得你脸颊边的那支蜡烛已经成圣。”

“现在你又和我在一起了,而且是永远在一起了。不过我们甚至不能多见面——难道我,你的秘密妻子,能公开做你的情妇吗?”

*   *   *

十二月她在日内瓦湖畔因早产去世。

1941

* * *

[1] 伊·亚·冈察洛夫(1812—1891),十九世纪俄国著名作家。

[2] 《悬崖》,伊·亚·冈察洛夫的长篇小说。

[3] 勃留斯,彼得大帝的战友,在他的关注下编成《勃留斯历》,于一七〇九年出版,并多次再版。

[4] 夏甲,《圣经》传说中亚伯拉罕的妾,她有了儿子以后,不为正室所容,携子流浪到阿拉伯旷野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