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沿着特维尔林荫大街往上走,对面来了一个女子,像是在闲逛,把两只手藏在小小的暖手筒里,一面转着歪戴在头上的黑卷毛羊羔皮小圆帽一面哼着歌儿,到了他跟前,停住脚步问他:

“要我陪陪您吗?”

他看了看那女子,个儿不大,鼻头翘着,颧骨略微宽了一点,眼睛在夜色中闪光,笑容可亲,怯生生的,嗓音在静夜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清纯……

“干吗不要?我很乐意。”

“您给多少?”

“做爱一卢布,脂粉费一卢布。”

那女子想了想说:

“您住的地方远吗?不远我就去,完了还有时间再走走。”

“两步路。就在这条街上,马德里饭店的客房。”

“哦,知道!我去过五次。有个骗子带我去过。他是犹太人,可是心肠太好了。”

“我的心肠也好。”

“我看也是。您挺讨人喜欢,我一看就喜欢……”

“那我们走吧。”

路上他不住地打量她,少见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于是问她:

“你是单干吗?”

“不,我们总是三个人一块儿出来,我、穆尔和阿内利娅。我们住也住在一起。只不过今天星期六,她们给掌柜的叫走了。没人要我陪一晚上。不大有人要我,人家多半喜欢胖胖的,或者像阿内利娅那样的。虽说阿内利娅瘦瘦的,可是个儿高,胆儿大。她喝起酒来真厉害,还会像茨冈人那样唱歌。阿内利娅和穆尔最讨厌男人,她们两个好得要死,跟夫妻似的住在一起……”

“嗯,嗯……穆尔……你叫什么?可别撒谎,别瞎编。”

“我叫尼娜。”

“撒谎了吧?说真的。”

“好,告诉您吧。波利娅。”

“你干这行大概不久吧?”

“不,早就干了,从春天起。您干吗问这问那的!还不如给我一支烟抽。您的烟肯定高级,瞧您这身穿戴!”

“到地方就给你。冰天雪地的抽烟有害。”

“随您,我们可是总在冰天雪地抽烟,也没什么。对阿内利娅是有害,她有肺痨病……您为什么不留胡子?他也不留胡子……”

“你是说那个骗子吧?给你留下深刻印象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他也有肺痨病,可是抽烟抽得厉害极了。眼睛发亮,嘴唇发干,前胸塌了下去,两边脸也塌了下去,而且发黑……”

“手上尽是毛,挺可怕……”

“对,对!您认得他?”

“瞧你,我怎么会认得他!”

“后来他到基辅去了。我上布良斯克火车站去送他,可他根本不知道我会去。我到车站的时候,车已经开动了。我跟着车厢跑,他正好把头伸出来,看见了我,朝我挥手,大喊大叫地说,他很快就回来,给我带基辅干果酱。”

“结果没回来?”

“没回来,大概给抓走了。”

“你从哪儿知道他是骗子?”

“他自己说的。波尔多葡萄酒喝多了,伤心劲儿上来了,他就说了。他说,我是个骗子,跟贼一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得养活自己……您是演员吧?”

“差不多。好,到了……”

在进门处的柜台上端点着一盏小灯,一个人也没有。墙上有一块木板,上面挂着客房的钥匙。他取下自己房间的钥匙的时候,她低声对他说:

“您怎么把钥匙留下?会挨偷的!”

他看了她一眼,心里越来越快活。

“谁偷谁上西伯利亚去。你的小脸真俊!”

“您笑话我……”她不好意思地说,“看在上帝分上,快点走吧,人家不让这么晚带人进来……”

“没事儿,别害怕,我把你藏到床底下去。你多大了?十八?”

“您真神!什么都知道!我十七。”

他俩踏着破旧的地毯登上很陡的扶梯,然后转进光线很暗、又不通风的狭窄的走廊。当他停下来把钥匙插进房门锁孔里的时候,她踮起脚尖看了看门上的号码,说:

“5号!他在三层15号……”

“你再跟我提他一个字我就宰了你。”

她的嘴上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接着她就微微晃着身子走进开着灯的客房外室,一面走一面解开镶黑卷毛羊羔皮领的大衣纽扣。

“您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灯……”

“没关系。你的手绢儿呢?”

“您要干吗?”

“你的脸通红,可是鼻子冻青了……”

她明白了,连忙从暖手筒里掏出一团手绢儿擦了鼻涕。他吻了吻她的冰凉的脸颊,又拍拍她的脊背。她摘下帽子,甩甩头发,然后站在那里脱套靴。套靴怎么也脱不下来,她差点跌倒,于是抓住他的肩膀响亮地笑出声来,说:

“哟,我差点儿摔一跤!”

他帮她脱下大衣,露出里面的黑色连衣裙(有一股布料和她那热乎乎的肉体的气味),然后把她往房间里一张长沙发那边轻轻推了一下,说:

“坐下,把脚伸过来。”

“不,我自己来……”

“跟你说坐下。”

她坐下了,并且伸出右脚。他单腿跪下,把她的脚放在自己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她羞涩地把裙子下摆拉到黑袜子上,说:

“您真是的!我的套靴实在太紧……”

“闭嘴。”

他迅速把她的两只套靴连同里面的皮鞋都拔了下来,然后掀开她的裙子下摆,使劲吻了吻她的赤裸的大腿,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来说:

“嘿,快点!我不能……”

“不能什么?”她问。只穿着袜子站在地毯上,她的个子小得十分动人。

“真是个傻姑娘!我不能再等了,懂吗?”

“脱衣服吗?”

“不,换衣服!”

他转过身去走到窗口,匆匆地点燃一支烟。双层窗玻璃外面从下往上结了冰,窗外的街灯在月下放射着惨白的光,可以听见沿着特维尔林荫大街往上走的车铃声……不一会儿她就叫他,说:

“我已经躺下了。”

他熄了灯,胡乱脱下衣服,急忙躺到被子下面她的身边。她浑身抖颤着靠过来,幸福地咯咯笑着对他耳语道:

“您千万别朝我的脖子哈气,我怕痒怕得要命,会叫得整座楼都听得见……”

一小时以后她沉沉睡去。他躺在她身边,望着眼前由于有街上的昏暗灯光射进来变得半明半暗的空间,怎么也想不通:她怎么明天一早就要走?上哪儿去?去跟一些贱货住在一间洗衣房上头,每天晚上跟她们一块儿出门,就像上班一样,为的是在哪个畜生的身子底下挣两卢布,可是她像孩子一样浑然不觉,天真到痴愚的程度!他觉得,等到明天早上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会因为太同情她也“叫得整座楼都听得见”……

“波利娅!”他坐起来,碰了碰她的裸露的肩膀。

她吓醒了,说:

“啊呀,天老爷!对不起,我糊里糊涂睡着了……我就……”

“就什么?”

“就起来穿衣服……”

“不,咱们吃夜宵吧。天亮以前我哪儿也不让你去。”

“您说什么呀!不怕警察?”

“胡说八道。我的马德拉酒一点儿也不比你那个骗子的波尔多葡萄酒差。”

“您干吗总在我面前骂他?”

他突然点上灯,灯光刺激了她的眼睛,她把头埋在枕头里。他把盖着她的被子掀开,去吻她的后颈窝,她快活地蹬着两只脚说:

“啊呀,痒痒!”

他把窗台上的一纸袋苹果和一瓶克里木的马德拉酒拿过来,还从洗脸池上取了两只杯子,然后又坐到床上去,说:

“吃吧喝吧。不然我宰了你。”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就着马德拉酒吃起来,挺懂事地说:

“您想想看,说不定真有人会把我宰了。我们干这行,上哪儿去不知道,跟谁走也不知道,那人要么是酒鬼,要么是疯子,扑上来掐死你,再不就拿刀捅死你……您这客房真暖和!不穿衣服坐着都暖和。这是马德拉酒吗?我喜欢!波尔多葡萄酒哪儿比得上,总有一股子瓶塞味儿。”

“倒不是总有。”

“真的有,就是两卢布一瓶的也那样。”

“好,我再给你斟点。咱们碰杯吧,干了这杯就亲嘴。干了,干了!”

她喝干了那杯酒,喝得那么急,呛得咳了起来。她笑着一头倒在他的怀里。他抬起她的头吻了吻她规规矩矩闭上的湿润的小嘴。

“你也上火车站去送我吗?”

她吃惊地张大了嘴,问:

“您也要走?上哪儿?什么时候?”

“上彼得堡。不是马上走。”

“感谢上帝!从今以后我只上您这儿来。您乐意吗?”

“乐意。只找我一个人。听见了吗?”

“给我多少钱我也不上别人那儿去了。”

“就是嘛。好,现在睡觉。”

“我有点事儿要办……”

“就在这小柜子里。”

“我怕人看。把灯吹灭一会儿……”

“该吹灯了。两点多了……”

她上床以后又依偎着他,让他搂着,温柔而安静。他又说:

“明天咱们一块儿吃中饭……”

她马上抬起头来问:

“在哪儿吃?我在彩楼饭店吃过一回,那是在凯旋门外,便宜得跟白送似的,给的真叫多——吃不完!”

“嗯,咱们看看再说。吃完饭你就回去,别让你那两个贱货以为你给人宰了,我也有事要办,晚上七点钟以前你再来找我,咱们去帕特里凯耶夫饭店吃饭,你会喜欢那儿——有乐队、三弦琴……”

“然后上电影院,对吗?现在演《僵尸在逃》,好看极了。”

“太好了。现在睡吧。”

“就睡就睡……不过穆尔不是贱货,她太不走运了。没有她我就完了。”

“怎么说?”

“她是我爸的堂妹……”

“哦?”

“我爸本来是谢尔普霍夫货站上的挂钩员,给减震器压碎了胸膛,我妈死的时候我还小,我就成了孤儿,到莫斯科来找穆尔,这才知道她早就不在旅馆当勤杂工了,在地址问讯处人家给了我她的住址,我提着个篮子坐出租马车上斯摩棱斯克市场去,看见她跟这个阿内利娅住在一块儿,晚上一块儿上街……穆尔收留了我,后来劝我也出去……”

“你还说没有她你就完了。”

“我一个人在莫斯科能上哪儿去?当然啦,她毁了我,可她愿意坑我吗?这事儿有什么好说的。没准儿,上帝保佑,我也能在旅馆找个工作,要是有工作我可不会辞了,谁也别想再来找我,有点小费我就知足,再说吃穿都是现成的。要是在您这个马德里饭店该多好啊!那就太好啦!”

“让我考虑考虑,说不定在哪儿能给你找个这样的工作。”

“那我真要给您下跪!”

“但愿从此开始田园诗般的生活……”

“什么?”

“没什么,我说梦话呢……睡吧。”

“就睡就睡……我想到哪儿去了啊……

1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