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像一只大乌鸦,我从小就有这个印象。一天,我在《田地》杂志上看到一幅画,画的是拿破仑站在峭壁上,挺着白色的肚子,穿着驼鹿皮裤和黑色短筒靴。我顿时想起波格丹诺夫的《北极纪行》中的插图,不觉笑出声来——这拿破仑多么像一只企鹅呀!接着我难过地想:“可是爸爸像一只大乌鸦……”

父亲在省城里身居要职,这更毁了他。我觉得,即便在他所属的那个官场中也找不出一个人比他更别扭、更阴郁、更沉默。他那慢腾腾的言谈举止总透着冷冷的残酷。他个子不高,身体结实,有点驼背,一头黑发又粗又硬,皮肤黝黑的长脸刮得溜光,鼻子很大,简直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大乌鸦,当他穿上黑色燕尾服出现在我们省长夫人举办的慈善晚会上的时候尤其如此。在这种晚会上,他往往拱着背稳稳地站在俄罗斯小木屋式的售货亭旁边,转动着他的大乌鸦脑袋,用一双发亮的乌鸦眼睛斜睨着跳舞的人,到售货亭来的人,还有售货亭里那位贵妇人,她迷人地微笑着,用一只戴满钻石戒指的大手端起浅浅的高脚酒杯,把廉价的黄色香槟酒递给人们。这位身材高大的太太穿一身织锦衣服,戴一顶盾形帽,因为搽了过多的肉色脂粉鼻子看上去像假的。父亲已经鳏居多年,只有我和小妹莉丽娅两个孩子。我们的住所在一排面对着位于省城大教堂和主要大街之间的白杨林荫道的官厅公寓楼房当中的一幢的二层楼上,很宽敞,那些擦得像镜子一样光洁的大房间显得阴森森、空落落的。幸而我一年之中有半年多在莫斯科卡特科夫高等政法学校念书,圣诞节和暑假才回家。有一年,我回到家中竟碰上一件万万想不到的事情。

那年春天,我在高等政法学校毕业,从莫斯科回来。让我震惊的是,阳光似乎突然照进了我们这套先前如死一般沉寂的住宅。使之生辉的是一位步履轻盈的少女,她刚刚替换了八岁的莉丽娅的保姆,一个长相酷似中世纪木雕圣徒的高个子干巴老太婆。这位贫家少女是我父亲属下一个低级公务员的女儿。她刚读完女子中学就找到这样好的职位,再加上我这个同龄人的到来,使她感到无比幸福。然而她是多么畏怯啊!在父亲面前,当我们在一起规规矩矩用餐的时候,她总是怯生生的,时时刻刻诚惶诚恐地照看着黑眼睛的莉丽娅。莉丽娅也不爱说话,但是性情急躁,这急躁不仅表现在她的每一个动作之中,甚至表现在她的沉默之中。她似乎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爱把她的小黑脑袋挑衅似的转来转去。餐桌旁的父亲简直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对戴着线手套给他上菜的老古里投以严厉的目光,而且不时地说几句话,仍然是慢腾腾的,但终究开了口,当然,只对她一个人说话,客气地称呼她“亲爱的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甚至还想开个玩笑什么的。她呢,窘得厉害,只好报以难堪的微笑,娇嫩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这位瘦弱的淡黄头发少女穿一件腋下被她的青春热汗渍黄了的薄薄的白色上衣,隐隐显出一对小乳房的轮廓。吃饭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看我一眼,此时我比父亲更让她害怕。然而,她越是尽量不看我,父亲越是冷冷地用眼睛瞟我。不仅父亲,连我自己也明白并且感觉到,她竭力不看我而去听父亲讲话,去照管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一刻也坐不住的脾气很坏的莉丽娅这片苦心背后,隐藏着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恐惧,——由我们两人坐在一起、彼此都感到幸福产生的欢愉的恐惧。晚上父亲一向是边工作边喝茶,他的金边大茶杯一向是给他端进书房里放在写字台上。如今父亲到餐室里来同我们一道喝茶了,茶炊旁边坐着她,莉丽娅这时候已经上床睡觉。父亲穿着一件挺长挺肥大的红里子上衣从书房走出来,在自己的圈手椅中坐下,把茶杯交给她。她则投父亲所好,满满斟上一杯茶递给父亲,手直发抖,接着再给我和她自己斟上,然后垂下眼帘做女红。父亲呢,不慌不忙地说话,而且是些使人十分诧异的话:

“亲爱的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淡黄色头发的女郎适合穿黑色或者大红色的衣裳……比如跟您的容貌再相配不过的是黑缎子做的连衣裙,在玛丽亚·斯图亚特 [1] 式锯齿形竖领上缀满一颗颗小小的钻石……或者中世纪式大红天鹅绒连衣裙,领口开得不大,再戴上一枚红宝石小十字架……深蓝色里昂天鹅绒短皮大衣和威尼斯软圆帽对您也合适……这些当然都是幻想。”说到这儿,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您父亲在我们那儿一个月才拿七十五卢布,可是孩子呢,除了您以外还有五个,一个比一个小,看来您这辈子多半是要过穷日子啦。不过话又说回来,幻想有什么不好呢?幻想能使人精神焕发,给人以力量和希望。再说,不是也有一些幻想忽然变成现实的事例吗?……这种事自然少见,非常少见,不过有……比如前不久,库尔斯克火车站的一个厨子中了一张彩票,拿到二十万卢布。一个普通的厨子!”

她竭力做出把这些话都当成轻松的玩笑的样子,勉强看父亲几眼,对他莞尔而笑。我却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摆我的拿破仑牌阵。有一天,父亲更进了一步,朝我这边点一点头,突然说:

“比如这个年轻人,他大概也在幻想:等哪天爸爸一死,他的金子就要多得连鸡都不啄了!是啊,鸡可不是不啄么,因为没有什么可啄的。爸爸自然是有点家底,比如萨马拉省那一千俄亩黑土田,不过未必会落到儿子手里。他对爸爸不怎么孝顺,依我看,将来准是个头等的败家子……”

最后这一席话是在圣彼得节前夕讲的,我记忆犹新。那天早上父亲去大教堂做礼拜,礼拜完毕之后到省长家去吃中饭,庆祝省长的命名日。平时父亲也从不在家吃中饭,因此那天也是我们三个人一道吃。末了甜食端上来的时候,莉丽娅发现不是她爱吃的麻花,而是樱桃羹,就冲着古里撒泼,用两只小拳头捶桌子,把盘子摔到地上,使劲摇头,拼命哭喊,以致憋了气。我们好不容易才把莉丽娅拉回她的房间,她一路踢我们,咬我们的手。我们竭力安抚她,连声说要狠狠地处罚厨子。她总算安静下来,而且睡着了。当我们一同努力去拉莉丽娅的时候,我们的手曾经多次相碰,其中包含着多少使我们心颤的柔情啊!外面下着大雨,阴暗下来的房间有时被闪电的光照得雪亮,雷声震得玻璃直响。

“是雷雨惊着她了。”当我们来到走廊上的时候,她快乐地对我耳语道。突然,她惊惶地说:“呀,哪儿失火了!”

我们奔进餐室,敞开窗户,救火车沿着林荫道从我们眼前隆隆地疾驶而过。急雨泼洒在白杨树上,雷电已经止息,像是被这场雨浇灭了。只听见隆隆的车声,是满载着头戴铜盔的消防队员、水龙带和云梯的长板车驶过;叮叮当当的铃声,是吊在车轭下的小铃铛在响;嘚嘚的马蹄声,是黑色比曲格马拉着长板车在鹅卵石铺砌的马路上奔驰。在这一片音响中,可以听见号手吹着他的号角告警,号声却那么柔和,那么着魔似的变幻着……接着拉瓦河畔征战者伊凡钟楼上的大钟一下接一下地敲了起来……我们站在窗前,彼此靠得很近,雨水和城市中雨后潮湿的尘土气味清新好闻地飘进窗来,我们仿佛只是怀着专注的激动心情看着听着。最后一辆长板车载着一只很大的红色水槽也飞驶过去了,我的心跳得更加剧烈,额角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我拿起她那垂在胯骨边的失去知觉的手,恳求地望着她的脸。她的脸苍白了,双唇微微张开,胸脯随着呼吸起伏,也恳求似的转过一双满含晶莹泪珠的眼睛望着我。我搂住她的肩膀,生平第一次消融在少女的温柔清凉的嘴唇上……从这以后,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我们不见面,仿佛是偶然地,时而在小客厅,时而在大客厅,时而在走廊上,甚至在父亲的书房里——他傍晚才回家来。这些会面是短暂的,而我们的亲吻却长得那么大胆,那么叫人不能满足,甚至已经因为没有结果而使人急不可待了。父亲对此有所觉察,又不到餐室里来喝晚茶了,而且恢复了沉默阴郁的老样子。不过我们已经不去理他了,在餐桌上她也显得比过去镇静、严肃。

七月初,莉丽娅因为马林果吃得太多病倒了,而且复原得很慢,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彩色铅笔往钉在木板上的大张大张的纸上画些仙乡城郭之类的东西。她不得不坐在莉丽娅的床边绣自己的小俄罗斯式衬衣,不能离开一步,因为莉丽娅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我要看到她、亲吻她、拥抱她的无休止的欲望使我在这所空落落的寂静的房子里受尽折磨,只能在父亲的书房里,从他的书柜中随便拿出一本书来硬着头皮阅读。一天,我也是这样坐着,时间已近黄昏,突然传来她的轻盈急促的脚步声。我把书一扔,跳起身来问:

“怎么,她睡着了?”

她把手一甩,说:

“唉,没有!你不知道,她两天两夜不睡觉也没事,跟所有的疯子一样!她撵我出来到爸爸这儿找什么黄色、橙黄色铅笔……”

她哭了,走过来把头靠在我的胸前,说:

“我的上帝,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你就告诉他吧,说你爱我,反正世界上任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她抬起流着热泪的脸,猛地抱住我,在一吻中屏住了呼吸。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身子,把她往沙发那边拉去。此时此刻我还能思考什么,记得什么吗?只听得书房门口一声轻轻的咳嗽,我从她的肩头上望过去,看见父亲站在那里望着我们,随后他转身拱着背走开了。

我们谁也没有去餐室吃晚饭。晚上古里来敲我的房门,对我说:“爸爸要您到他那儿去一趟。”我走进书房。父亲坐在写字台前的圈手椅中,头也不回地说:

“明天你就到我的萨马拉庄园去过夏天。秋天上莫斯科或者彼得堡去找个差事。要是你敢不听话,我就永远剥夺你的继承权。这还不算完,明天我就去请省长立刻把你押送到乡下去。现在你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路费和零花钱明天早晨我派人交给你。入秋前我会写信给我的庄园账房,叫他们给你一笔钱,作为你初到两个大都会的生活费用。你走以前别想再见她。好了,我亲爱的,走吧。”

当天夜里我就离开家到雅罗斯拉夫省我的一个同学的庄园去了,在他那里一直住到秋天。秋天,由他父亲保荐,我到彼得堡进了外交部,然后给我父亲写了一封信,说我不仅永远拒绝接受他的遗产,而且永远拒绝接受他的任何资助。冬天,我听说他退了职,也迁到彼得堡来了,“带着他的年轻貌美的妻子”。一天晚上,在开演前几分钟,我走进玛丽亚剧院的池座,突然看见父亲和她坐在舞台旁边的包厢里,紧挨着栏杆,栏杆上放着一架小小的贝壳色观剧镜。父亲穿一身燕尾服,拱着背,活像一只大乌鸦,正眯起一只眼睛专心地看节目单。她轻盈娴雅,淡黄色的头发梳得高高的,正活泼泼地向四周张望,看看点着光华耀眼的枝形吊灯和在一片细语声中渐渐坐满观众的暖烘烘的池座,看看进入包厢的人们身上穿的夜礼服、燕尾服、军服。她脖子上的红宝石小十字架闪着深红色的光焰,两条细细的,然而已经长得浑圆的臂膀裸露着,大红天鹅绒的罗马式无袖上衣左肩上别着一枚红宝石扣针……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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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玛丽娅·斯图亚特,苏格兰女王,曾觊觎英格兰王位。一五八七年被指控反叛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而被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