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佩服埋头死干的学者,凡能用一枝笔写出大部头书籍的人,他那精神我总觉得佩服的。像郑振铎先生的《文学大纲》,便是我多年来心中很尊敬的一部书。书既有四大本,写作方面据说又纵横古今,我早就希望能有机会好好的读一读这部大书。
五六年来在国外我常记挂着这一部书,总是借不到。不了如今来到了这偏僻的长安,竟偿了我这份心愿。这书里面从大处看我获得了不少新知识;但也有些小地方,和我的原有知识不很相合,写出来请教郑先生。若能作一点参考,再版时有所改正,这短文不算空写了。
我要说的是关于希腊方面的事。首先我觉得书中的专名词太麻烦了:第一是郑先生没有把希腊专名词和拉丁专名词分开,这个不成。我们谈希腊文学似乎不应用约诺(Juno),委娜丝(Venus),周比特(Jupiter),狄爱娜(Diana)一类的拉丁名字;却应用Hera, Aphrodite, Zeus, Artemis一类的希腊原名。这并不只为习惯上的方便,且有时这两种名字代表不很相同的神:如像拉丁的周比特和希腊的修士(Zeus)恐怕就有一些不相同的地方。
第二郑先生有些专名词译得不十分正确:如像齐亚士(Chlos)(第一卷第十一页)就照意大利译法也不应这样译。译作“克亚士”也许相近一点。但如编者相信现代希腊语,把希腊原字Xios译成齐亚士,我到无话可说。
麦尼劳斯(Menelaus)(第三十五页)的原字有四个缀音,顶好是译成麦尼拉乌斯。我在评高歌先生的《依里亚特》一文里已说起这译音。
奥特甫(Oedipus)(第一六六页)的头好像是从希腊原音译出的;但这名字的尾巴又像是从拉丁音译出的。照英文音可译作“依特甫”。
莱士(Laius)(第一六六页)和原音差了天远,这应该作拉依乌士。
安特宫(Antigone)(第三七五页)的最后字母是有音的。
Bacchae译作白茶,(第三七九页)我以为不如译作“红茶”妙!照英文规矩也应读“巴克”。
第三八五页的Bolotia好像是一个希腊原字,那也不应译作波育地亚,却应译作“波埃奥地亚”。英文拼法是Boeotia,可译为“比奥地亚”。
像这一类的糊涂处是举之不尽的,好在还不关紧要。
我又得谈一点荷马问题:原来巴里斯“与麦尼劳斯单骑相斗”(第三七页)的故事在许多年前就有人说过了。我想他们两个冤家到了相关的时候得下马来斗,因为这样才合当时的习惯。这虽可以说是小处,但一部大书若充满了这些小错误,就不能成为一部有用的大书了。
第五五页:“荷马这个名字,本来就是‘零片集合者’(Piecer-together)的意思。”这正是我所说的新知识。编者若有高见,希望编者把Homēros这名字详细引证一下,如何知道这字的原意是“零片集合者”。有人说这名字是由Homē和ar合成的,那至多我们只能说是“制作”的意思。关于这一点我已同茅盾先生讨论过,我希望有与我不同的好见解,若没有,望编者把它勾去。
最后我要说的是关于戏剧的种种:编者在三六二页说:“雅典的剧场可容三万人。”据我的肉眼估计只能容一万四千人到一万七千人之间。不知编者所依据的是那一位考古学家心眼的测量或是那一位历史家想像的记载。
第三六三页:“某一个富人为你供给俸金于演唱你所写的剧本的一群伶人。”恐怕没有这么样一位富人吧!据我所知,希腊歌队的俸金是由Choregus付给的,而那笔钱又是从富有的市民身上征收的特别税。至于三位演员的俸金倒是由国库支付的。
第三六四页:“到了后来,剧场的技术渐渐进步,舞台成为略略高出于平地的台,伶人的说话都在台上发出,而歌唱队则留于台下的平地上,……在优里辟特的许多剧本中,大部分都是这样的。”舞台出现恐怕是希腊晚期或罗马时代的事。优里辟特有许多剧本不能在那有舞台的剧场里表演,如像Iphigenia In Tauris,自从Dölpfeld否认希腊舞台的学说出来后,许多学者都相信那三大悲剧家的作品的表演未经舞台的帮助。
第三八一页有一段不妥的文字:“他(优里辟特)生平只得到五个第一奖,这因为他与那奖官不熟悉之故。”茅盾先生在中学生第五十卷(二十三年十二月份)《伊勒克特拉》一文第六页说:“但事实上的正式评判人却只有十个,……演剧完毕以后,评判人就把自己的意见写在纸上,投入一个瓮里,再由主持的长官从瓮里抽出五张评判书,看是那一位剧作家‘得票’多,他就是头奖第一名了。”可见竞赛人与奖官熟悉与否,不致于影响他的竞赛。我并不是不能引用旁的文章,只不过因为茅盾先生的“权威”很大,他的文章也应当有力量。茅盾先生的文章若不能改动,那么,郑先生的文章就得改改了。
还让我说一句和希腊文学无甚关系的话;编者在一零五页说:“在欧洲各国的文字里,有许多的文字,也是与希腊的神话有密切的关系的。如‘“盘”(Pan)’是希腊的山林中之神,他的名字有‘全’的意义,所以供奉一切神的神庙谓之‘Pantheon’”。我不相信Pantheon一字与“盘”山神的神话有关,却认为这字与希腊字的Pas有关。至于近代罗马的Pantheon却没有“供奉一切的神庙”的意思,而有“极圣洁”的意思。
我们编一部文学大纲,必得要有许多知识,懂得许多语言,才不致于随便闹笑话。闹笑话是小事,误人可不是小事!但一人精力有限,所包揽的范围又太宽,泥沙杂下自然免不了。
我这短文写出来的意思,只在使买过了文学大纲的人,可以用它作勘误表的一种,对于郑先生,我还敬盼他在这部大书再版时,把一切这类义务勘校作为参考,应改正的改正一下。一部小说写得不好不妨事,一部具历史性的作品,有不对处不断的去修正,这种德性在中国似乎正十分需要!
一月六日,长安。
(载《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35期,1935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