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呀母亲,请听我这一番最真实最美丽的言辞,你心里也好宽慰一些。我认为不生同死原是一回事,活着受罪倒不如死了强。人一死就解脱了痛苦,感不到悲哀:但是呀,享过福又跌下来受苦,追念过去的幸福更使我伤心?
“你的女儿死去了,就当她不曾见过阳光,她从此再不能感觉她所受的苦处,我自己却求名求誉,倒也攀得很高,可是呀,我何曾达到那圆满的幸福;凡是一个妇人所应有贞静的德行,我在赫克托家里都全无缺!首先一层,不管一个女人有没有什么别的污点,若是她老在外面走动,那就会损伤她的名誉。因此,我压住了那种欲望,长久住在家里,不让那花言巧语的女人进我的门,我自己有一种健全的理智来引导,使我自知满足。我用静默的态度和安详的眼光来对待我的丈夫:我知道什么事情他应当听信我,什么事情我应该顺从他。
“我这点好名誉传到希腊军中竟把我害了,当我被擒时,阿喀琉斯的儿子竟因此要拿去作妻妾。我得要到仇人家里去作奴隶,我得要忘掉赫克托可爱的身影,敞开我的心,去接待新的丈夫。那么我怎么对得住死者?但若我厌恶这新人,又要遭主子的仇恨,俗语虽说一个女人对丈夫的厌恶一夜间便会全然消散,但是我总瞧不起那抛弃了前夫、又在新床上爱上汉子的女人。就是一匹失了同伴的马也不肯拖着轭往前行,那畜牲本来远不如人,它不能言语,又没有智慧。
“亲爱的赫克托,论门第,论才华,你是我最得意的郎君,你的家赀豪富,为人又英勇,当你从我父亲家里把我迎接过来,配成亲眷时,我正是一个白璧无瑕的女儿。你如今死了,我也变作了一个俘虏,正要被人家运过海,到希腊去作奴隶。
“我最心疼的乖乖,最宝贵的孩儿,你得要离开这可怜的母亲,死在敌人手里。你父亲的英勇竟害了你,那美德虽然救起了多少旁人,但临到你头上时却不凑巧。
“那不吉的新床,不祥的婚礼啊,你曾经把我带到赫克托家里,可不是为希腊人生一个儿童来杀害,却是为这丰饶的亚细亚产一个国王。
“儿啊,你在哭吗?你也明白你的苦命吗?你为什么用手抱着我,为什么扯着我的衣袍?你就像一只雏禽躲进我翅膀里。赫克托再不会从地下起来,举着那威武的长矛来保护你。你族里的亲人和特洛亚的力量再也救不了你:你会从那墙高处倒坠下去,那凄惨的坠落会打断你的呼吸,可没有人怜恤你!
“哦,你真是我怀中的小宝贝,是母亲最爱的婴儿,你的肌肤会放出那一股股的乳香:可惜我白白地包裹你,白白地哺养你,白受苦,白费力。这时候,快拥抱我,拥抱你的亲娘,把你的手绕在我的颈上,同我亲一次嘴,就只是这一次了。
“你们这些希腊人啊,你们曾经发现那残忍的行为原不合希腊精神,却为何要杀掉我这无辜的孩儿?赫勒娜,你何曾是天神的女儿?我认为你的父亲可多得很,那第一个是冤仇,第二个是嫉妒,还有残杀与死亡和大地所产生的恶魔也都是你的父亲。我敢说宙斯决不会生养你,你原是希腊的妖孽,外邦人的祸根。你真该死,你卖弄着明眸巧笑,竟自就这样可恶地败坏了特洛亚大好的郊原!
(向信使)“快把他领去,把他带走,你们想要摔死他就摔死
他!还可以把他的肉弄来吃了!天神这样害了我,我救不起这孩子,他非死不可!
(安德洛玛刻晕过去,又苏醒起来。)
“快掩着这可怜的身体,快把我抛进那船舱里!我才丧失了这孩儿,又要去举行那美丽的婚礼。”
(载《半月文艺》1942年2月26日第九期。罗念生先生节译
自欧里庇得斯悲剧《特洛亚妇女》第620—774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