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希腊悲剧
希腊人很富于创造精神，欧洲文学上的各种体裁都是希腊人首创的。他们首先创造史诗和抒情诗；等史诗不能再往高处攀登，抒情诗掉过头往下坡路走时，他们便从史诗里借来一些悲壮的神话和丰富的想象，又从抒情诗里借来优美的语言和各种诗体造成一种复杂的体裁，这就是悲剧。
古代的希腊人于收获葡萄的时节举行一种宗教仪式，叫五十个歌队人员作半人半山羊装扮，演唱酒神的故事，希腊悲剧就起源于这种颂歌。阿里翁首先把几句问答加到这种颂歌里，形成戏剧的胚胎。
希腊戏剧的创始人是忒斯庇斯，他首先采用一个演员，叫他同歌队长在两歌之间互相谈话。忒斯庇斯于公元前535年首次上演悲剧。
据说面具是科里罗斯发明的，有了面具那远处的观众才能看清楚剧场里的人物，演员才便于换装，轮流扮演各种人物。科里罗斯写了一百六十个剧本，得过十三次悲剧奖赏。
据说继三部悲剧而上演的萨堤洛斯剧（笑剧）是普剌提那斯首创的，他写了五十个剧本，其中三十二个是萨堤洛斯剧。
佛律尼科斯首先把妇女介绍到悲剧里。他还首先写历史剧，其中一部叫做《米利都的陷落》，写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米利都被波斯人攻陷的史实。这剧引起全场观众流泪，诗人因此被罚一千希腊币。
公元前5世纪出现三大悲剧诗人，第一人是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他首先采用第二个演员，于是不需要歌队长的帮助，那两个演员便能自己交谈，戏剧对话从此产生。据说“四部曲”的传统是由埃斯库罗斯发起的，即每个诗人应写三个悲剧和一个萨堤洛斯剧，这四人剧写同一个题材。
埃斯库罗斯的剧本有七十个或九十个之多，却只传下七个，即《乞援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波斯人》、《七将攻忒拜》、《阿伽门农》、《奠酒人》和《报仇神》。埃斯库罗斯的笔力很雄健，风格很崇高。
三大悲剧诗人中的第二人是索福克勒斯（公元前495—前406），他采用第三个演员，于是剧情可以变得很复杂，但歌队便没有先前重要了。他并且把歌队的人数从十二个增加到十五个，使舞蹈形式可以起更多的变化。据说背景里的画景是由索福克勒斯介绍的。他为了追求简单与完美起见，打破“四部曲”的传统，而写出四个独立的剧本。他写了一百三十个剧本，也只传下七个，即《埃阿斯》、《厄勒克特拉》、《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安提戈涅》、《特剌喀斯少女》和《菲罗克忒忒斯》。他的风格很秀丽，形式又完美。
三大悲剧诗人中的第三人是欧里庇得斯。
除了那三大悲剧诗人外，公元前5世纪还有五个悲剧诗人，他们的名声也不小。第一个是涅俄佛戎，他写了一百二十个剧本。第二个是阿里塔科斯，他写了七十个剧本，其中一些后来译成了拉丁语。第三个是伊翁，他写了四十出悲剧，还写过喜剧。第四个是阿开俄斯，他写了四十多个剧本，据说他的萨堤洛斯剧仅次于埃斯库罗斯的。第五个是阿伽同，他和欧里庇得斯很有相似之处，也仅次于这位老前辈。
公元前4世纪里最成功的悲剧诗人是小阿斯堤达马斯，雅典人看了他的《帕忒诺派俄斯》，曾为他立铜像，十年后才为那三大悲剧诗人立像。这个世纪有一位很有趣的人物，就是西西里岛叙拉古城的僭主狄俄倪西俄斯，他曾经出重金购买埃斯库罗斯的写字台和欧里庇得斯的用具来写悲剧，希望从那上面得到一些灵感。雅典人都揶揄他，可是他的《赫克托耳尸首的赎取》终于在雅典获得了头奖，据说他那次太高兴了，竟醉死在庆祝筵席上。
卡喀诺斯是这个世纪里最多产的诗人，据说他写了一百六十个剧本。他善于描写强烈的情感，斐赖城的僭主、那野蛮的亚历山大看了他的悲剧，也心软了，不住地落泪。
公元前3世纪的戏剧中心移到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城去了，雅典便没有什么戏剧活动。
现在谈希腊剧场和演出的情形。希腊的露天剧场分三部分：（一）观众坐处，这是倚山建筑的扇形斜坡；（二）表演处，这是斜坡下面的一个圆场，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酒神剧场里并没有舞台，歌队同演员都是在这圆场上表演的；（三）换装处，这是与圆场相连与观众坐处相对的一所建筑，和观众坐处的斜坡一样高。这建筑除了作演员换装之用外，还可以用来拢住声音，使一两万观众都听得清全部的对话和歌词。换装处正面有一道或三道门，还有柱廊，这就是剧中的背景。换装处两边各有一道进出口。有的圆场中间还有一个地道，供下界鬼神出没之用。雅典剧场里观众的右边是海港和市场，左边是乡村，所以由观众右方进来的人物是从海上或城里来的，由观众左方进来的人物便是从乡下来的。
希腊剧场里没有什么布景，没有幕。据说那背景里两柱之间立得有木板，那上面有画景；还有三棱柱，那上面也有画景，只须转动柱子，就可以稍稍变换剧景。此外还有起重机，可以把人物升到空中；还有活动台，可以由景后推出来，表现室内的景致。这圣洁的剧场里不许杀人流血，所有凶杀的行为通常都不表现在观众眼前，但死者的尸体却可以放在活动台上推出来。这习惯很能保持剧场里宁静的气氛。
希腊剧的演员只有三个，所有剧中人物都由这三人轮流扮演。歌队长可以算做第四个演员。有时候还可以采用那不说话或只说两三个字的辅助演员。演员的用费是由国家供给的，至于歌队的用费则是由一个富裕的公民供给的，那实际上是一种特……别税。
雅典城每年有三个戏剧节：（一）城内的酒神节，在三月尾举行。这个节日特别注重悲剧，有许多外国人来观剧。（二）勒奈亚节，在1月尾举行。在这个节日里喜剧比悲剧重要。（三）乡下的酒神节，在12月尾举行。
每次比赛限定三个诗人参加。评判员是十位，他们投票后，由执政官抽出五张来决定胜负。那得胜的诗人和歌队的司理（即那位供给歌队费用的公民）进场来当众加冠，诗人还得到一笔奖金。那获得第三奖的诗人便算完全失败了，但能够参加比赛，也是光荣的事。
古希腊戏剧不仅是为娱乐，而且有宗教和教育的功用。每个公民都要去观剧，女人、孩子、奴隶、外国人和囚犯都可以进场。起初不卖票，后来因为抢座位，秩序不易维持，才卖票收费，票价约为一般劳动人民半日的收入。倘若一个公民穷得连票都买不起，便由国家发给他戏剧津贴，由他自己去买。
这广大的剧场里的秩序想来不会很好。观众从早上一直坐到下午，不免要活动活动，惹出些事来。那许多维持秩序的“持棍人”一定会忙不过来。我们知道那傲慢的亚尔西巴德有一次充当歌队司理，竟同他的敌手大动拳头。好在这是一个宗教节日，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乱子。
观众看得高兴时可以叫好，可以鼓掌，可以叫几声“重演”。他们看得不满意时便用脚后跟踢石凳作响，或用水果去打击场中的演员。有一次观众竟用石头打去，几乎闹出人命案子。悲剧诗人只有用剧词来讨好观众，喜剧诗人却可以叫演员抛一些果品给观众，这样收买他们的欢心。
古雅典城的观众真是幸福，他们生活在那晴朗的天宇下，那高处还可望见一片明蓝的海水，望见场中的图案，当中摆着的是鲜明的人物。于是双管乐起了，歌声起了，他们听了那些古代英雄遭逢的命运，他们的情感也跟着飘扬。这是音乐与图画，舞蹈与诗歌，这尤其是戏剧，可以陶冶他们的性情。
现在谈希腊悲剧的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完美的形式。希腊文学上的各种形式要数悲剧的最完美，它的组织是那样谨严，整个剧成为一个有机体，它的内容与外形又是那样密切接合。这些古代剧尽是诗，每一个词句都写得那样美丽，都安排得那样巧妙，我们可以把它们当剧看，也可以当诗读。
第二个特点是简单。希腊悲剧的故事大都是从神话里取来的。诗人所描写的只是故事的高潮，他们把枝叶去掉，剩下的只是一根笔直的躯干。剧中的人物通常只有五六个。悲剧的文字又很明白清晰，剧词的意义不容许有丝毫含混。
第三个特点是审美的表现。希腊人一生求美，就在悲剧里也处处表现出他们爱美的观念。他们始终保持剧场里宁静的气氛，这便是为了求美的缘故。他们所注意的是精神方面的表现，不像我们现代的人这样喜欢彩色的景致和强烈的情感。
第四个特点是求善的表现。希腊人一生都向着那理想的人生迈进。他们的文学里没有什么病态的或恶劣的人物，悲剧里的英雄都是高尚的人物，他们只是由于见事不明，才遭遇那可悲的命运。希腊人把诗人当作教师看待，这些教师却把他们的道德观念隐伏在他们的宗教观念里。人性里只有一种重要的本能不曾表现在他们的文学里，那便是爱情。
第五个特点是歌队。古希腊悲剧是由“酒神颂歌”演变来的，它借歌队来保存颂歌里的抒情成分。歌队里的人员是剧中的人物，同时又是剧外的观众，他们每每向观众解释剧情，而且预先引起观众的情感。他们有时候还要安慰剧中的人物，当剧中的动作太剧烈、太兴奋时，他们往往唱一支歌来和缓那里面的情调。这歌队还可以点缀剧场，增加景致。但它还有一个更大的功用，便是代替幕。每当人物退场时，歌队便唱一支歌，于是剧中的活动暂时停顿，时间和地点可以发生变化。
二 欧里庇得斯
据说欧里庇得斯出生于公元前480年，正当希腊海军在萨拉米岛前击败波斯人那一天；又据说埃斯库罗斯曾经参加那次的海战，索福克勒斯曾经在那次的庆功会上充当歌队长；这些遇合未免太巧了，很难令人相信。希腊人对于这种生年卒月没有精确的记载，总爱把许多事情拉在一起，说起来动听，记起来也方便些。我们最好根据那块帕洛斯大理石上面的记载，说诗人生于公元前485年。
诗人的父亲是阿提卡东海岸佛吕亚城的公民。诗人很年轻的时候曾参加那敬奉日神阿波罗的歌唱队，那要贵族子弟才能够参加。诗人大概继承过很大一笔财产，因此有闲功夫写戏剧，有空钱购置那许多书籍。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总是说诗人家里很穷，说他父亲是个小商人，他母亲是个卖野菜的，或是卖草药的，这些话多半是开玩笑的。
据说欧里庇得斯年轻时，有一道神示说他日后会成名，获得许多奖赏。他父亲误解了这神示，叫他去学习运动，他在这方面也有一点成绩。但他后来并不怎样喜欢运动，并且在《特洛亚妇女》第1211行暗中批评当时的运动会竞争得太过火了。诗人认为锻炼思想比锻炼身体重要得多。据说他还学习过绘图，他的作品曾经保存在梅加腊城。
欧里庇得斯很早就醉心于诗与哲学，很受了当时的哲学家特别是阿那萨戈拉的影响。苏格拉底和普洛塔戈拉几人成为诗人最亲近的朋友。苏格拉底一生很少看戏，但欧里庇得斯每次参加比赛，他都去看看。普洛塔戈拉曾经在诗人家里朗读他的天神论，那结论是：“说起天神我可不知道他们到底存在不存在。”那位哲人后来竟因为这“邪说”被驱逐出境。这些新学说不是一般人所欢迎的，所以这位“剧场里的哲学家”也不很受观众欢迎。
诗人十八岁开始写戏，一直到三十岁才有机会参加戏剧比赛，头一次却失败了。此后二十年内他很少写作，但过了这时期，他却写得很多。他大概一共写了九十二个剧本，到如今还保存着十八个之多。这些剧本可以按年代这样排列：
（一）《阿尔刻提斯》，公元前438年演出，得次奖。
（二）《美狄亚》，公元前431年演出。
（三）《赫剌克勒斯的儿女》，约在公元前430年演出。
（四）《安德洛玛刻》，约在公元前430年演出。
（五）《希波吕托斯》，公元前428年演出，得头奖。
（六）《赫卡柏》，公元前423年演出。
（七）《请愿的妇女》，公元前421年演出。
（八）《疯狂的赫剌克勒斯》，约在公元前421年演出。
（九）《特洛亚妇女》，公元前415年演出，得头奖。
（十）《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公元前420与412年之间演出。
（十一）《海伦》，公元前412年演出。
（十二）《伊翁》，约在公元前412年演出。
（十三）《腓尼基少女》，约在公元前411与408年之间演出。
（十四）《俄瑞斯忒斯》，公元前408年演出。
（十五）《厄勒克特拉》，公元前408年演出。
（十六）《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公元前407年演出，得……头奖。
（十七）《酒神的伴侣》，公元前407年演出，得头奖。
（十八）《圆目巨人》（笑剧），演出年代不详。
此外还有《瑞索斯》一剧，一般认为并不是欧里庇得斯的……作品。
诗人的名声虽然很大，他一共只获得过少数几次悲剧奖赏，其中一次还是他死后，由他的儿子或侄子把他的遗著拿出来上演才得到的。
诗人结过两次婚，养了三个儿子，据说他发现他的前妻不贞时，便把她离弃了，还写了《希波吕托斯》一剧来发泄他对女人的仇恨；后来听说她再嫁了，他便说，那希望一个对第一个丈夫不忠实的女人忠实于第二个丈夫的人，真是愚蠢。据说他的次妻为人更坏，她的情人便是他聘请来的音乐师刻菲索丰。诗人这时候更是在戏剧里诽谤女人，惹得雅典城的妇女要他的老命，他只好改变态度，反而说女人实在高于男人。这些事情无疑是捏造的。我们知道，诗人同他的次妻百年偕老，他同那位音乐师的交情也始终不渝。我们并且知道他批评女人的话，净是些剧词。我们还有一个反证：如果这些都是事实，那位喜剧家便不会不提起诗人的婚姻很不幸，既然他是那样有机会就攻击诗人。
诗人的思想既同一般人合不来，他的性情也很孤僻。他不爱热闹场所，只喜欢和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在家谈叙。他一生没有参加过政治活动，没有享受过公共宴会。他爱的是隐逸的生活与深沉的思想，他把安闲当作人类最宝贵的福分，他曾说，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欣赏文学。他避居在萨拉米岛的石室里，望出去永远是一片明蓝的海水，他不是在那儿读书，便是在那儿写作。可是他并不是一生都过着恬静的生活，他曾参加内战，服过四十年兵役，这老英雄却在那部遗失了的《厄勒克透斯》里叫歌队想望和平，叫他们挂上盾牌，放下长矛，读读圣哲的名言，人到老来应当享受安宁。
那位喜剧家大概没有攻击过诗人的性格。后来的作家却说诗人很忧郁，很阴沉，说他饮酒时都不露笑容，我们不必把这些话看得太认真。那些古代的讽刺家认为所有的哲学家的性格都是这样的，他们把诗人当作一个哲学家，他自然不会是例外。
诗人年老时长着灰白的头发，浓密的胡须，脸上还有黑痣。所有的他的大理石像都表现一种深思的态度和敏锐的气质。
诗人到了晚年，不见容于雅典人，《特洛亚妇女》这剧痛斥雅典人，这也许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所以这位七十多岁的老翁只好去到马其顿国王阿刻拉俄斯的宫中做客。据说那国王曾经叫他写一个悲剧，把他自己当作剧里的英雄，诗人却说他不适于做悲剧的英雄，可是他后来倒写了一个剧本，那里面的英雄却是马其顿的先人阿刻拉俄斯，那原是神话里的人物。
诗人在那儿不受烦扰，不受政治影响，也没有感到当时雅典人所受的痛苦，因此他的思想更深沉，他的笔力更雄健，他的风格也变得格外光华，那最有力的《酒神的伴侣》便是在那时期内写成的。
诗人死于公元前407年与406年的冬天。有人说他被女人撕成了碎块，有人说他是在饭后归来，或在散步时，或在做爱时，被国王的猎犬咬死的，甚至还有人说那猎犬是他的仆人，或情敌，或妒忌他的诗人有意放出来的。可是公元前4世纪的诗人阿代俄斯却说诗人原是老死的，那人还为他写过一首挽诗。马其顿国王很悲伤地把他厚葬了。
诗人的对手索福克勒斯听到他的死耗时曾为他“着黑”，雅典人这时候悔悟了，都跟着为诗人服丧。他们先前虽然恨他，却也敬重他，曾请他吃官粮，任左斯忒耳日神庙上的祭司。这时候他们派人去运诗人的遗骨，却被人家拒绝了，他们只好在雅典郊外立了一个纪念碑，那碑文上说起诗人虽然死在马其顿，他的故乡却是雅典城—希腊的希腊。传说这纪念碑和他的坟墓都曾触过电，这事情在那些古代人看来足以表示上天的眷顾。
诗人生逢雅典的盛世，那时代的文学、艺术、哲学和政治力量都一齐登峰造极，渐渐在那儿变幻。那卫城也装饰得很富丽堂皇。后来这城邦同斯巴达争雄，力量渐渐衰弱，诗人在世时可还不曾看见那最惨痛的日子，不曾看见这城邦失陷。据说他的魅力很大，有两次敌人都看他的颜面，饶了这都城，不曾使它遭受战败的苦处。
诗人的性格里有两种基本的特点：一种是他对大自然和人性的爱好，一种是他对冷酷的理智的崇拜，因此他的作品里有种种不调和的色彩、不同的趣味，因此有人称他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现实主义者，称他为一个富于浪漫情调的作家，一个富于理智成分的思想家，称他为一个抒情诗人，一个悲剧诗人，甚至称他为一个最富于现代精神的作家。
诗人一方面接受神话里的理想人物，一方面又把他们现实化，因此不免要描写一些人类的劣根性。他这种手法虽然受到古代人攻击，却十分合乎现代精神。可是我们要知道，欧里庇得斯的现实主义并不像现代的照相式的写真，那原是一种富有诗意的、带有理想的创作方法。当他描写人类的劣根性时，他并不把人性写得万分恶劣，就是他的坏人物也有一点良好的德行。
诗人看见悲剧的形式已经达到了很完美的境界，他只好向着心理方面发展。他善于分析仁爱与残忍的本性，为善与为恶的动机；他善于描写强烈的情感，特别是妇女的妒恨心理。有人说欧里庇得斯首先在文学的领域里发现女人，这话有几分真理。那位喜剧家却攻击诗人不该首先把女人，特别是把那些色情狂的女人介绍到悲剧里，以致降低了悲剧的高贵性，并且因此说他带坏了雅典城的青年。我们现代的人可不该这样骂他；果真要骂他，就得先责备我们自己，责备我们自己的汗牛充栋的恋爱文学。
有人看见诗人描写一些坏女人，就说他是个仇恨女人的人，可是当他们看见他描写一些女英雄时，描写伊菲革涅亚和阿尔刻提斯一类人物时，他们怎么不说他是个崇拜女人的人呢？诗人并且时常替女人说话，时常替女人打抱不平，特别是在《美狄亚》一剧里。
诗人把他的人物描写得很生动，很深刻，往往令人落泪，这都是因为他对于受难的人具有很大的同情。《特洛亚妇女》中的安德洛玛刻和赫卡柏便是两个最悲惨的人物。
诗人对科学的信仰减低了他对宗教的信心。那些不近情的神话他自然不肯接受。至于他不信预言和神示的动机，却是由于阿波罗的圣地德尔菲偏袒斯巴达，由于那里发出的神示鼓励雅典人去攻打西西里，以致全军覆灭。
诗人对于形式虽然十分注意，但在技巧方面也有两点很受人批评。第一点是“开场诗”。诗人往往把一个人物或是一位天神首先弄出来说明剧情，因此有人说他减低了戏剧的趣味。但我们知道，希腊剧场里没有说明书，这种“开场诗”可以把剧中的情节交待得很清楚。
第二点是神力。诗人往往在剧尾请出一位天神来解决剧中的纠纷，因此有人说他缺乏技巧，不能解决布局上的困难。想来诗人也许另有用心，想借“神力”来造成一个宁静的收场。那些天神每每提起剧中人物日后的下落，诗人这样把戏剧化成故事，剧场里的气氛也就显得格外安静。
诗人站在时代的前头，等他死后，时代追上了他，他的名声便更加显耀。亚里斯多德虽然不曾把他看得很高，可是诗人在古时也很受人称赞；阿里斯托芬虽然很讨厌他，那些后来的喜剧家却十分喜欢他。菲勒蒙对他更是称赞不置，他说，人死后如果真住在冥间，他倒想自己上吊，去访问诗人。亚历山大时常引用欧里庇得斯剧中的名言，这国王在临死前一个宴会里还背诵过欧里庇得斯的《安德洛墨达》里面的剧词。阿克西俄尼科斯写过一部喜剧来讽刺当时对欧里庇得斯的热烈崇拜，那剧中的人物就像害了病一样，他们的神经已经不健全，他们认为只有欧里庇得斯的诗才好，其余的全是坏东西。讽刺作家琉善写过一段滑稽对话，那里面的天神所说的话全是欧里庇得斯剧中的诗句。传说阿布得拉城在暑天上演过《安德洛墨达》，观众看了十分动情，他们昼夜奔跑，背诵那里面的剧词。他们的一片狂热直到秋凉时才衰退。古代的瓶画家最喜欢采用欧里庇得斯的剧景，古代的教师也最喜欢采用他的剧本来做教科书。晚期的哲学家克然托耳看见诗人的同情心这样大，看见他的人物这样富于情感，因此把他同荷马两人当作最伟大的诗人。
诗人给予后代的影响比他的两位前辈诗人的大得多。但丁在他的《神曲》里只提起欧里庇得斯一个人。密尔顿很赞美诗人，雪莱、布朗宁、拜伦都很爱好他的作品，拜伦特别喜欢《美狄亚》。歌德和拉辛都从欧里庇得斯剧里得到一些灵感。
可是诗人的名誉到了19世纪却遇到一次很大的侵蚀，那时代的批评家把他当作一个劣等的诗人、一个很坏的公民，甚至说他选错了职业，根本不该写悲剧。歌德听了很气愤不平，他认为那些批评家都是些低能儿，不能欣赏欧里庇得斯的崇高的悲剧。他甚至说：“请问自从诗人死后，哪一个国家产生过一位诗人够资格给欧里庇得斯提提拖鞋？”但自从威拉莫威莫伦多和默里两位学者和翻译家出来挡住后，这逆流已经掉头退去了。
三 特洛亚战争
约在公元前12世纪特洛亚变得很强大，切断了希腊与黑海之间的交通孔道，希腊人不能到北方去购运粮食，因此同特洛亚人发生了一场恶斗，但神话里说起的缘由却大不相同。据说是珀琉斯同忒提斯结婚时忘记邀请衅隙之神厄里斯，这女神因此生气，掷下一个金苹果，上面刻着“赠给最美丽的女神”。于是女战神雅典娜、天后赫拉和阿佛洛狄忒都争着要这苹果。天帝庙斯觉得这件事很棘手，便把这三位女神引到特洛亚郊外伊达山上去，叫帕里斯来评判，这人原是特洛亚的王子，他那时却在山上牧羊。那三位女神都想收买这牧人，雅典娜答应给他武功，天后答应给他王权，阿佛洛狄忒答应送他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这年轻人这时候竟忘记他所喜爱的仙女俄诺涅，把苹果送给阿佛洛狄忒。
帕里斯后来借那美丽的女神的助力，到斯巴达去拐走了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伦。这女人从前待嫁时，有许多王子都来向她求婚，他们让她自己挑选，但不论她选中谁，大家都答应保护她。如今她被人拐走了，那些年轻人和许多别的英雄便率领大军到特洛亚，要把她夺回。荷马史诗里并没有提起这赛美的故事，这大概是后来才添加的。
那次出征的英雄很多，也有几位不肯出马。奥德修斯躲在家里，帕拉墨得斯前去看他时，他正在装疯，犁土种盐。那客人便把主人的婴儿放在犁头前面，奥德修斯却掉过犁头，不曾伤害他的儿子。他这样露了马脚，只好前去出征。还有阿喀琉斯也躲在女孩儿当中不肯出来。奥德修斯便假扮卖首饰的商人，暗中携带武器到那个人家去访他。阿喀琉斯看见武器，便跃跃欲试，因此也露了马脚，只好前去出征。
大军云集在奥利斯港，推阿伽门农做元帅。有一天，元帅出去打猎，误伤了女猎神阿耳忒弥斯的梅花鹿，那女神因此作怪，不让海上起顺风，使希腊船只无法启航。阿伽门农便听从预言者的劝告，把他的亲生女儿伊菲革涅亚杀来祭女猎神，然后大军才扬帆过海。传说这女子并没有死，而是被女猎神用一条牝鹿换走了。
战争打了十年，不分胜负。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叙述第十年里的几天战争。史诗的开头部分描写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之间的一场争吵。他们有一次分配俘虏，元帅分得了克律塞斯的女儿布里塞伊斯。克律塞斯是阿波罗庙上的祭司，他曾经携带财宝来赎取他的女儿，哪知元帅不肯，把他骂走了。那祭司便祈求阿波罗降下瘟疫，害死了许多希腊人。那时候预言者卡尔卡斯把天神发怒的缘由道了出来，阿喀琉斯便要求元帅把布里塞伊斯送回去。元帅当时很不乐意地把她送走了，却去把阿喀琉斯分得的女俘虏夺了来补偿他所受的损失。这两人便为这件事争吵起来。阿喀琉斯大怒，退回营里，不肯出战。
阿喀琉斯后来托他的母亲忒提斯去转求宙斯鼓励特洛亚人反攻，叫希腊人吃苦头，替他自己出一口气。宙斯答应过后，就送了一个梦去怂恿阿伽门农进攻。元帅召开会议时，有一个兵士破口大骂，鼓动全军归去；奥德修斯给他一棒，把他打哑了，大家才决定继续进攻。
第二天帕里斯单独出来挑战，墨涅拉俄斯立刻上前应战。双方说定，谁战胜了，谁就占有海伦，这长期的战斗也就从此结束。帕里斯看见墨涅拉俄斯，他心里十分惭愧，不敢去迎战。他被赫克托耳骂了两句，才勉强上前去。墨涅拉俄斯击伤了帕里斯，轻轻易易就抓着他的盔顶，要把他擒回营去；阿佛洛狄忒却出来救了他，把他送进城。
希腊人正在宣称他们得胜时，不提防一支冷箭飞来，射伤了这得胜的英雄，于是衅隙又重开了。狄俄墨得斯用石头砸伤了埃涅阿斯，美神出来救她这个儿子，也被狄俄墨得斯刺伤了，她回到天山上去向她母亲哭诉。战神阿瑞斯出来抵挡，也被狄俄墨得斯刺破了肚皮，他大叫一声，也回到天山上去向他父亲宙斯哭诉。狄俄墨得斯后来遇见格劳科斯，他们想起他们两人的祖父原有交情，不愿互相残杀，两人交换了礼物就分别了。
后来赫克托耳回到城里去找帕里斯出来助战。他的妻子安德洛玛刻却苦苦地劝他守城，不要出去迎战。她说，万一有个长短，她怎能活下去。这英雄却说，他明知特洛亚的厄运难逃，但他怕人辱骂，不能不出去。于是他抱着他的儿子阿斯堤阿那克斯，祈求天神保佑他日后成长，捍卫邦家，和他自己一样威武。哪知这孩子后来被希腊人弄死了。
赫克托耳这回出去，同埃阿斯大战一场，不分胜负。宙斯下令不许天神下凡助战。他应了忒提斯的恳求，让特洛亚人暂时得胜，使阿伽门农丢丑。元帅看见战事不利，打发人去向阿喀琉斯道歉，请他出马；那英雄却还在生气，不肯出战。
第二天特洛亚人突破希腊人的围墙，攻到船边来了。赫拉设法使宙斯入睡，海神波塞冬又出来帮助希腊人，于是埃阿斯用石头击伤了赫克托耳。等宙斯醒来，他把海神遣走，叫阿波罗来医治赫克托耳，这英雄立刻就好了起来，又杀过去放火烧船。
正在这危急关头，帕特洛克罗斯借用阿喀琉斯的盔甲上前应战，所向无敌，到后来反被赫克托耳刺死了。他的盔甲虽然被敌人剥去了，他的尸体却由墨涅拉俄斯几人夺了回来。
阿喀琉斯得知他的好友的噩耗，他放声痛哭。他同元帅和好了，还恳求他母亲去找火神赫淮斯托斯制造一套新的武器和盔甲。这英雄这回出战一直杀到城边；所有的特洛亚人都退到城里去了，只剩下赫克托耳留在外面。赫克托耳看见敌人来了，转身就跑，一直绕城跑了三圈，都没有机会进去。他忽然看见他弟弟得伊福玻斯站在旁边，他便鼓着勇气，把矛掷出去，那长矛碰着阿喀琉斯的盾牌又弹了回来。他回头向弟弟要矛，哪知那身影忽然不见了，原来那是雅典娜假装的。他知道事情不妙，只好拔出短剑迎上前去，这样光荣地战死了。阿喀琉斯把仇人的尸体系在车底下，拖着他乱跑。特洛亚人在城上见了真是痛心。
阿喀琉斯报了大仇，便回去安葬帕特洛克罗斯，他又拖着赫克托耳的尸体在坟前绕了两圈。特洛亚国王普里阿摩斯跟着就携带财宝来赎取他儿子的尸身。国王首先使阿喀琉斯想起他的可怜的父亲，老人在家中多么想见他的儿子；他自己同那老年人比起来更是可怜。阿喀琉斯听了十分动情，便让他把尸体赎了回去。
特洛亚人见了尸体，又痛哭不止，他们花了九天功夫去采集柴薪，举行火葬，然后把骨灰装在坛里埋入土中。《伊利亚特》到此告结束。
特洛亚后来得到一些生力军，战争又延长下去。阿玛宗人的女王也前来助战，却被阿喀琉斯杀死了，他事后想起女王那样美丽、那样英勇，十分后悔。这英雄后来爱上特洛亚公主波吕克塞娜，传说他想娶这女子为妻，答应诱劝希腊人罢战求和。他正在阿波罗神殿里议婚时，却被帕里斯一箭射死了。帕里斯后来也被菲罗克忒忒斯射伤了，他去求他的原妻俄诺涅给他医治，被她拒绝了，他回到家就死了。那仙女后来失悔，带着药草前来，可惜已经太晚，她也就自缢死了。
这都城还是攻不下来，希腊人便失望了。好在他们采用奥德修斯的计策，造了一匹很高大的木马，那里面暗藏着一些武士。他们把木马放在战场上，假意扬帆归去。特洛亚人见了，以为这远征军真的失败了，他们就全体出城来观看，那木马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有人要把它作为战利品推进城；有人却认为那是件危险的东西。海神的祭司拉奥孔首先出来说，希腊人太奸诈了，叫大家小心。正在这时候，他们擒着一个希腊俘虏，那人供称，那木马原是献给女战神雅典娜的，希腊人故意把它造得那么巨大，免得被敌人推进城。特洛亚人正在半信半疑时，那海上忽然滚来了两条大蛇，把老祭司和他的两个儿子都缠死了。他们看见了这景象，认为是天神在向那祭司发怒，惩罚他不该那样胡言乱语。于是他们高兴极了，把城门辟宽，将木马推进城。那天晚上，马身内隐藏的战士便偷偷地出来把城门启开。那海上的希腊人早已掉头上岸，拥到城里来了。于是全城着火了，那些酒醉的特洛亚人无法集中抵抗，尽死在刀矛下。
正在危急关头，老普里阿摩斯也着上戎装，要去抵挡，他的妻子赫卡柏却劝他到宙斯的神殿里去躲避。他进入神殿时，看见他最小的儿子波利忒斯被皮洛斯刺伤了，跑进来倒在他的脚前，这老人气愤不过，上前去抵抗，被皮洛斯杀死了。
赫卡柏后来成为奥德修斯的奴隶。他的女儿卡珊德拉被阿伽门农带走了。阿喀琉斯这时候前来托梦，要索取波吕克塞娜，希腊人便把这女子献杀在那英雄的坟前。安德洛玛刻先嫁给皮洛斯，后来又改嫁给赫克托耳的弟弟赫勒诺斯，最后仍然回到小亚细亚去了。
传说特洛亚城里有雅典娜的神像，只要那神像存在，这都城便不会陷落。有一次希腊人进城去盗取这神像，海伦帮了他们不少忙，所以这妇人回到墨涅拉俄斯手里时，并没有被处死。她依然爱他的原夫，这对夫妇回到斯巴达后，十分幸福。
阿伽门农回到家中，被他的妻子谋杀了。奥德修斯在海上历尽了千辛万苦才回到伊塔卡。他杀死了那许多向他妻子求婚的人，夫妻才得团圆。传说特洛亚英雄埃涅阿斯也在海上历尽了许多苦处，去到意大利另行建立王基，那就是后来的罗马；但荷马却说那英雄依然留在特洛亚。
四 《特洛亚妇女》
《特洛亚妇女》的情节发生在特洛亚郊外战场上。海神首先出来说起他亲手建筑的特洛亚城垣被希腊人毁坏了，他自己因为无人敬奉，就要走了。他还说希腊人正在分配女俘虏。
海神正要退走时，雅典娜便上场来求他帮忙惩罚希腊凯旋军，因为卡珊德拉躲进她的神殿时被小埃阿斯拖了出来，那是一件亵渎的行为。海神起初觉得奇怪，雅典娜为什么改变了态度，他后来知道了这缘由，便答应在海上掀起波涛，覆没凯旋军。于是这两位天神退场了。
这时候赫卡柏在背景前面慢慢醒来，她躺在那石头上，一身都睡痛了。她远望着希腊船只，悲叹自己的命运，这样年高了，还要去给希腊人做奴隶。她先把营帐里的女俘虏唤出来，告诉她们，希腊船就要启航，就要把她们载走。她们愿意去到雅典或西西里，可不愿到斯巴达去侍候墨涅拉俄斯。
跟着就进来一个希腊信使，报告阿伽门农分得了卡珊德拉，皮洛斯分得了安德洛玛刻。信使不愿太伤老王后赫卡柏的心，只隐讳地说，她的女儿波吕克塞娜侍奉阿喀琉斯的坟墓去了。至于这老王后则归奥德修斯所有，这是第一个打击。
说着说着，卡珊德拉就舞着火炬进来为她自己唱一支婚歌。这疯狂的女子说，她这次出嫁，正好为父兄报仇，阿伽门农会因这门婚姻惹下许多祸事。她还说起特洛亚人的光荣抗战，那些殉国的死者有亲人来掩埋，那些活着的将士可以在家享乐；希腊人可就苦了，死后的白骨流落他乡，家里的老人倚门空望，这都是为了那淫奔的海伦的缘故。
卡珊德拉还说起奥德修斯日后会在海上漂流，遇见各种妖怪，受尽千辛万苦，回到家中又看见那满屋的灾难。她最后悲叹自己会躺在阿伽门农的坟前，让野兽撕成碎块。于是希腊信使把她带走了。这是第二个打击。
赫卡柏这时躺在地上不肯起来。她原是一位高贵的公主，为普里阿摩斯养育了那许多英勇的儿郎，亲眼看见他们一个个倒在希腊人的矛尖下，还看见她的丈夫死在祭坛旁边。她如今就要到希腊去做奴隶。她很想去到那悬崖边哭个够，然后坠下去自杀。
于是歌队里的女俘虏唱一支歌，歌里提起特洛亚人怎样把木马推进城，那晚上在马身里埋伏的兵士跃了出来；那许多特洛亚人都战死了，这都城从此灭亡。
歌声停止时，安德洛玛刻乘着车子，带着小儿子进场来。她先同老王后轮唱一支哀歌，然后告诉婆婆，波吕克塞娜被敌人献杀在阿喀琉斯的坟前，老王后到这时才明白信使所说的话。安德洛玛刻说，死了倒好，她这样活着受罪才是苦呢。她在赫克托耳家里得到一点好名誉，这名誉反而害了她，皮洛斯竟因此要拿她去做妻子，她嫁给他对不住前夫，不嫁给他又要招新主子的仇恨。老王后却劝她嫁给这希腊人，好把她的孩子阿斯堤阿那克斯抚养成人，再图恢复特洛亚的王权。
正在这时候，那信使跑来说，希腊人通过了奥德修斯的建议，要把那孩子由城墙上摔下去，把他弄死，于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这是特洛亚人所遭受的最大的打击。
信使还威胁安德洛玛刻，叫她别反抗，免得激怒希腊人，使她的孩子死后无葬身之地。安德洛玛刻听了，又痛哭起来，悲叹她白养了这儿子，她恨希腊人这样残忍，恨海伦的美貌害人不浅。信使听了也心软了，他终于把孩子带走了。安德洛玛刻仍旧乘车退场。这时候老王后最伤心不过，她呼天抢地问道：这人间还有没有更大的痛苦？
歌队再唱一支歌，歌里说起忒拉蒙曾经和赫剌克勒斯前来攻打特洛亚，这都城如今是第二次毁灭。她们还说起特洛亚王子伽倪墨得斯曾经被宙斯弄上天去为他斟酒，这王子却未能转请那天神营救他的邦家；还说起晨光之神厄俄斯爱上了特洛亚王子提托诺斯，竟无情无义，不肯拯救这都城。
于是墨涅拉俄斯前来提取他的妻子海伦，打算把她带回家去杀死。老王后警告他不要接见那女人，免得她勾引起他旧日的热情。这女人出场时态度十分镇静，她听说丈夫要杀她，她就出来辩白她死得冤枉。她说，这祸事原是这老王后惹出来的，因为她怀着帕里斯时曾经梦见她生下一支火炬，那火炬烧毁了特洛亚，那孩子生下来时她怎么不把他弄死？她还提起那赛美的故事，说她那次虽然被人家卖了，希腊人却因此不曾屈服在帕里斯的威力下。她何曾有意同那王子淫奔，那不过是阿佛洛狄忒在作怪。即使是天神里最强大的宙斯也抵不过那女神，何况她这样一个凡人？她还说，帕里斯死后，她时常想从城墙上翻下来逃到希腊军中，只苦于没有机会；后来她又被特洛亚王子得伊福玻斯逼着嫁给他。可见她并没有什么过错，这样被墨涅拉俄斯杀死，未免不公平。
老王后反驳她，说天神何曾赛过什么美，阿佛洛狄忒何曾跟着帕里斯到斯巴达去引诱她，如果那女神真有意引诱她，她可以安住在天上，轻而易举就把一个凡间女子从希腊运到特洛亚。那不过是帕里斯长得漂亮，她看见了那王子，她的脑海中便生出了一个“阿佛洛狄忒”，想追随他到亚细亚来享受富贵的生活。那何曾是帕里斯把她架走的，请问她喊过救命没有？
墨涅拉俄斯听了，同意老王后的意见，答应把这女人带回家去再说。于是他押着妻子走了。
歌队这时又唱一支歌，问宙斯看见这都城失陷没有？她们诅咒希腊船航到海心时，会被电火烧毁。她们不相信墨涅拉俄斯会杀死他的妻子，她若是回去，也许会在斯巴达高举着那梳妆的明镜。但愿她回不到祖国，返不到家乡！
于是信使把阿斯堤阿那克斯的尸首运进来，那尸首是装在赫克托耳的盾牌里的。他说，皮洛斯因事带着安德洛玛刻走了，那女人没有工夫埋葬她的孩子，因此托他把这尸体交给赫卡柏，请她老人家代为掩埋。信使答应去掘一个坟坑。老王后这时悲痛极了，她给孩子裹上衣服，戴上花冠，叫人抬出去埋了。
信使又前来叫兵士放火烧城，赫卡柏想跳到火里自杀。最后老王后同歌队轮唱一支哀歌，悲叹特洛亚的毁灭。这老年人伏在地上呼唤死者，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些鬼魂还是她的。背景里忽然发出了一片倒塌声，烟尘渐渐厚了。等号声扬起时，信使便押着这些女俘虏退场。
从表面上看，诗人在《特洛亚妇女》里所描写的是希腊人最大的胜利，实际上却是希腊人最大的耻辱。本剧的故事虽然是特洛亚的失陷，但里面影射的却是墨罗斯的失陷。这悲剧是公元前415年上演的，当时的观众看见了这剧景，没有一个不想起那头一年冬天的墨罗斯战争，没有一个不知道这剧里的“特洛亚”影射“墨罗斯”，这剧里的“希腊人”影射“雅典人”。
自从希腊人击退波斯人以后，雅典城变得很强大，它不久就同斯巴达打起内战来了，到这时已经打了十几年，打得很苦了。这时期雅典人征服了许多他们海岸线外的岛屿。到了公元前416年，他们派了三十八只战船、三百二十名弓箭手和两三千重甲兵到南方的墨罗斯岛去。那海岛原是斯巴达的殖民地，因此岛上的居民不肯服从雅典的命令。
雅典人上岸后，派了两个军官去劝墨罗斯人投降。这两位代表说：“我们来到这地方，是为我们的利益，也是为你们的安全，希望你们自动投降。”
墨罗斯人回答说：“你们统治别人倒是好，我们当奴隶可有什么好处呢？”
那两位雅典人却说：“你们若投降，就不至于遭受那最可怕的命运，那不是好处吗？”
“你们竟不想和我们做朋友，不让我们保守和平？”墨罗斯人这样问。
雅典人答道：“不，你们的友谊比起你们的抵抗对我们更有害处，因为在那些服从我们的人看来，你们的友谊足以表示我们的软弱，至于你们的抵抗却足以表示我们的奋斗。我们征服了你们，可以保证我们的安全。”
“你们岂不知道，让我们保持中立，也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如果侵犯了我们，那其余的中立城邦便会和你们作对，你们的敌人岂不是更要加多？”
雅典人总认为那些岛屿上的城邦对他们是很有害的。于是墨罗斯人这样说：“但若我们这些自由的公民不想法对付你们，及早就投降，我们是多么卑鄙和胆怯啊！”
“可是大敌当前，不容你们反抗，还是投降，保全你们的生存。”
“我们知道战争的胜负不一定依靠人数的多寡。只要我们抵抗，还可望胜利；一投降就全然绝望了。我们如今反抗的是一种侵略的行为，上天会拯救我们这些敬神的人；说到实力方面，斯巴达人会接济我们。所以我们的自信心并不像你们所想像的那样全然不合理。”
“可是当我们在海上称雄时，斯巴达人不会来接济你们。”
“他们会叫别人来接济。南边的海域这么辽阔，你们可不容易截断我们的交通。就说是斯巴达人不能来援助我们，他们会进攻你们的领土和你们的盟邦。那时候你们就不是为侵略别人的土地而争斗，而是为维持你们自己的生存而拼命了。”
雅典人再劝道：“我们只提出这温和的条件，同你们联盟，让你们保存你们的领土，只要你们年年进贡。你们向一个强大的城邦这样低头，并不算耻辱啊。”
墨罗斯人商议以后，这样回答：“我们的意见还是和先前一样，这城邦已经有七百年历史，我们不肯立刻剥夺它的自由。我们信赖我们的国运和斯巴达人的臂助，争取我们的解放。但我们仍然愿意保持中立，同你们双方做朋友，请你们撤兵回去。”
那两位代表临去时这样留言：“你们把空虚的希望当做现实，你们所有的一切都要毁灭啊！”
于是雅典人开始攻城，还绕着墨罗斯城建筑了围墙。城里的居民有一次冲出来夜袭，突破了敌人的围墙，夺获了许多粮食和一些别的必需品。到了冬天，他们又冲出来一次。后来雅典人增添了兵力，加紧围攻。那城里又发生了叛变，于是墨罗斯便失陷了。所有的成年男子都被杀戮，所有的妇孺都沦为奴隶。雅典人后来只移了五百人到那个小岛。
诗人看见了这残暴的屠杀，才写这部悲剧来警戒雅典人。希腊人自来就相信，暴戾的行为会遭受天谴。诗人在本剧里借海神的嘴来斥责雅典人：
你们凡间的人真是愚蠢啊！你们毁灭了别人的都城，破坏了天神的庙宇，还敞开了死者安眠的坟墓；你们种下了荒凉，日后收获的也就是毁灭啊！
这一年雅典人正在准备强大的水军去攻打西西里。本剧开场时，雅典娜就同海神商议，要在海上摧毁希腊的船只：
请你在爱琴海道上激起怒吼的波涛和回旋的流水，用希腊人的尸体填满优卑亚的空洞的海湾。
当时的雅典人听了这预言，听了这威胁，能不惊心吗？诗人还借歌队的嘴道出这句话：
或是到腓尼基城对岸的西西里岛上，到火神的埃特那山下，那是群山之母，常听说那地方戴上胜利的荣冠。
雅典人听了这句话，能全然不清醒吗？后来那远征西西里的雅典水军完全覆灭了，所有的将领都被杀死，许多可怜的兵士都死在采石坑里，真是报应！据说他们那次败下阵来，有一些兵士唱着欧里庇得斯的诗词到处乞食，有的因这一点本领恢复了自由。谁知道他们那时候背诵的不是《特洛亚妇女》中的诗词？
笔者写到这里，凝眸于这眼前的景象，认为历史的车轮又要回到那原来的地点上。
五 对《特洛亚妇女》的评论
有的评论家认为这是欧里庇得斯最坏的剧本，不但没有趣味，而且叫人读了心里不愉快。有的认为这剧的技巧不完美，结构既松弛，所有的人物又缺乏个性；剧中的歌词太堆砌，太沉闷，不合乎那些遭逢大难的女俘虏的情绪，雄谈巧辩又来得太多，不像戏剧里的对话。还有的认为那连绵不断的痛哭悲伤显得太忧郁，太单调，不合乎希腊人的节制精神。
可是在另一方面，有的评论家却认为这是一部很美丽的抒情剧，是欧洲文学史上对受难者表示同情的第一部杰作。
诗人在这里所描写的是战争的黑暗那一面，他不像荷马那样把战争歌颂得分外光辉。我们通常认为一个绝大的胜利是一个绝大的光荣，但实际上却是一个绝大的痛苦。等那轰轰烈烈的格斗过去后，我们平心静想：那胜利的英雄显得很凶恶，很失望，本剧里的墨涅拉俄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前来提取他的妻子海伦时，想杀她又不忍下手，真是尴尬。一个侵略战争胜败都有无限苦处，但若我们是抵抗侵略，胜了自然快乐，败了也光荣。诗人在本剧里很同情特洛亚人，赞美他们的战斗精神：
那些深思熟虑的人自然会避免战争；但若实在无法避免，那尽忠殉国的英雄应戴上不朽的荣冠，那贪生怕死的懦夫才该受耻辱。
我们如今正处在这伟大的时期，我们读了这剧本，更能鼓励我们的战斗精神。
这剧景所表现的是亡国的惨象，剧中的情节是人生的光亮渐次熄灭。这些女俘虏连人人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这人间还有什么灾难她们未曾遭遇？我们看了这情形，当有所警惕。这剧本在上次欧战时便复活了。那些自作聪明的美国人看见战争的痛苦十分恐惧，利用这悲剧来作反战宣传：1915年春天，芝加哥小剧团从欧美戏剧里挑选出这古代剧来鼓吹反战思想，但是他们那次得到的却是相反的结果。如今太平洋上正值多事之秋，他们不妨再把这剧本搬上舞台。
这无穷尽的痛苦到底有没有一点意义？老王后赫卡柏到了痛苦的尽头时，反而觉得光荣，她说道：
但若天神不把我们摔在地下，我们便会湮没无闻，不能在诗歌里享受声名，不能给后代人遗下这可歌可泣的诗题。
这诗题当能感动我们，引起我们的向上心，提高我们的志气。
诗人最能体贴那受苦的心灵，最能处置那悲惨的情节；他用美丽的歌词去安慰剧中的人物，他叫希腊信使吞吞吐吐地报告波吕克塞娜和阿斯堤阿那克斯的死耗，希图减轻那过度的苦痛；那信使为安德洛玛刻流了不少同情的眼泪，他还答应去埋葬那孩子，在他的坟上立一根矛，表示死者的亲人日后要报复冤仇。诗人还叫墨涅拉俄斯责备海伦，叫他把妻子带回家去杀掉。这一切都能给那些女俘虏一点安慰。
这些痛苦虽然是这样剧烈，可没有什么恐怖的成分在内。当老王后说起她的孙子的惨象时，她立刻就止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那鲜红的血便从那破骨间流射出来；这惨象真不好形容。
诗人有时候很注重结构，把它安排得很复杂，很完美。但本剧的结构却很松懈。天神的责骂、老王后的悲叹、卡珊德拉的疯狂、安德洛玛刻的痛苦和海伦的巧辩，一景一景摆在我们眼前，这些剧景彼此不连贯，也不朝着一个顶点进展，因此许多人认为这剧结构太简单。这种结构令我们想起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可是有些剧景却很壮丽，很热烈；我们看卡珊德拉舞着结婚火炬进场；我们看安德洛玛刻乘着战车前来，车上满堆着希腊人的战利品；我们看老王后伏在她孙儿的尸体上痛哭；我们看那孩子出殡，看老王后向那火红的特洛亚道别；这些景致都是有声有色的。
海伦同老王后的争辩，是一个很紧张的剧景：海伦背弃了她的丈夫墨涅拉俄斯，十多年后又回到他面前。这就像法庭上的正式审判：老王后控告海伦出外淫奔，这女人却出来分辩，说那不过是美神在捉弄，她并无心背弃丈夫。双方的话都合于那机械的组织，和法庭上的真正辩论差不多。墨涅拉俄斯充当审判官，可是他并没有下判词，只准备把这女人带回斯巴达再说。这巧辩、这辞令在我们现代人听来未免太沉闷了，可是这无疑能讨当时雅典人的喜欢，因为他们很喜欢听法庭上的辩论。
本剧的人物诚然是不够鲜明，但也有他们的特色。卡珊德拉是一个变态的人物，她那样疯狂地为自己唱婚歌，唱得把信使都迷住了，但她也有清醒的时候，知道怎样安慰母亲。
希腊信使是一个可喜爱的人物，他十分同情那些女俘虏，竭力安慰她们，减轻她们的痛苦。可是当他威胁安德洛玛刻时，叫兵士放火烧城时所表现的，又是一个真正的信使的性格。
安德洛玛刻是一个很可怜、很温柔的人物，她的悲哀和仇恨的心理表现得很深刻。
前面已经说过，墨涅拉俄斯是一个可鄙的人物，他无法掩饰内心里的冲突。海伦没有什么性格，但诗人把这个最理想的人物变成了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贪婪的妖孽，她为了追求亚洲的荣华才同帕里斯逃走。等特洛亚为了她的缘故而失陷后，她依然想回到希腊去享福，假意为墨涅拉俄斯惋惜，希图勾引起他旧日的热情。索福克勒斯说过，欧里庇得斯的人物是现实的，这就是一个证明。
本剧里最出色的人物自然是赫卡柏，她的受苦能力就是她的伟大处。她由一个最高贵的王后变成了人间最痛苦不过的妇女。每次遭遇灾难，她悲伤一会儿，便容忍下去，把那事情化入她的经验当中。她处在那最惨痛的情绪中，还竭力隐忍着去安慰别人。即使到了绝望时，她还能抱有一种希望，希望她的孙子日后成人，再图恢复特洛亚的王权。等到那孩子被希腊人弄死后，她都还没有昏倒过去，还能够很清醒地伏在那尸体上咒骂希腊人。
我们知道《特洛亚妇女》是“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我们并且知道第三部曲的音乐性往往比前两部的要强些，所以本剧的歌队是这样重要。剧中的歌都是很美丽的，特别是第二合唱歌，那里面的技巧达到了绝顶，可以和品达的颂歌媲美。
亚里斯多德曾说，欧里庇得斯的戏剧最悲惨不过，他也许是在赞美这个剧本。罗马诗人塞内加曾经模仿这剧本。中世纪的学者挑选了九个欧里庇得斯剧本来做教科书，《特洛亚妇女》便是其中之一。
不管近代的评论家怎样瞧不起这部古典剧，这永恒的悲歌固有的光华永不会消泯，我们这伟大的时代并且给它添上一朵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