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人的才能在悲剧里表现得特别好。他们遗留下来的三十几部悲剧在文化上有很大的贡献，它们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对生活的最真实的解释与最严肃的评论。
说起古希腊悲剧的特点，那首先最惹人注意的，便是这些悲剧的文字很优美，剧中的思想和情感通过适当的语言表现出来，表现得很明白清晰。这些剧本是诗，是用韵文体写成的：剧中的对话是用六音步短长格节奏写成的，这种诗体很合乎他们口语习惯，很流畅自然；至于剧中的合唱歌则是用各种不同的抒情诗体写成的，那里面的格律和诗行的长短随着歌队的情绪而变化。
一个剧本的成功单靠文字的优美是不够的，还须富于戏剧性。戏剧的主要目的是要在剧场里引起观众的兴趣，打动观众的情感，并不是要在书斋里讨几个读者的欢心。雪莱的《被释的普罗米修斯》、斯温伯恩的《阿塔兰塔》和阿诺德的《墨洛珀》，都是很美的诗，可不能算上乘的戏剧。如果我们承认那些古希腊悲剧都是完美的诗，它们在剧场里又站得住么？这问题无疑可以得到一个正面的回答，但我们得先看当时表演的情形。我们现代的人可不容易了解古希腊观众对于戏剧的热忱与爱好，更不容易了解那些悲剧对于他们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和影响。在古希腊人看来，那些宗教节日里上演的戏剧，同时是娱乐，是文学，是道德教育，是宗教信仰。那些剧本都是为剧场里的观众写的，而不是为一般的读者写的。老实说，当时并没有什么读者，那时代的诗人、作家很少读过那些剧本，但他们都曾在剧场里听过那些剧词，看过那些表演。而且当时上演的剧本都是经执政官挑选过的，太坏的东西根本得不到上演的机会。这样看来，这些遗留下来的作品都是上演过的，他们无疑是戏剧，可以在剧场里站得住。
一个剧本的成功与否，自然要看它受不受观众欢迎。那些古代的悲剧家却始终保持着戏剧的高贵性，从来不像我们近代的人这样降低了戏剧中的趣味去讨观众的欢心。这也是希腊悲剧诗人的特异处。
可是现代的观众对于这些古代剧会发生趣味吗？虽然古代剧的写作与表演的条件和近代剧的大不相同，虽然古代剧含有宗教作用；近代剧却没有这种作用，虽然古希腊剧作家被人尊为教师，近代剧作家大体说来却只是娱乐的供给者，但我们敢于这样说，如果我们很聪明地选择一个古代剧，很精细地表演出来，同时我们的观众又是受过相当高的教养的，这表演一定受欢迎。古希腊的时代相去已这么远，我们彼此的客观条件既不相同，而这些古代剧本又各不相似，我们自然不敢说所有这些古代剧都受现代的人的欢迎。比方说，埃斯库罗斯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剧中叫这位天神讲述伊俄日后漂流的故事，这种地理描写在我们现代的人听来未免太枯燥无味，但在当时的雅典人听来，却十分令他们神往，因为他们对于地理知识知道得太少，很喜欢随着伊俄到那梦一般的境界里。
近代的欧洲人、美洲人时常上演这些古代剧，雅典人每天都看这古代的光华。如今的情势虽然够惨淡，希望雅典人还能够上演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凝眸于他们昔日的海军胜利。1934年德国人特别南下，在雅典的俄得翁剧场里上演过这悲剧，搞得十分热闹，当时的观众真是拥挤，那高坡上隐伏着的净是人影。可是那次的表演却被雅典国家剧院里的朴质表演击败了。上次欧战期中，美国人上演过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亚妇女》，用来作反战宣传，哪知那战败的惨象却引起一种相反的效果，使美国人卷入战斗。1933年美国贝内特学校上演过欧里庇得斯的《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那里面的姊弟认识一景很受人欢迎。远在1881年，美国哈佛大学上演过六场索福克勒斯的希腊原文剧本《俄狄浦斯王》，每场的观众将近千人。据说这一大群极有眼光的观众从头到尾都像着了迷，屏息静听；戏完时，静一会儿掌声才响了起来，忽然又同时停止，此后观众才静静地退了出去。可见那次给观众的印象特别深刻。由上面这些事实看来，古希腊的剧本到现在还很受欢迎。
希腊悲剧的题材被一种传统力量和守旧的宗教情感所限定，多半是从史诗里借来的悲壮故事。那最初打破这种束缚的是佛律尼科斯，他首先写了一部历史剧，描写公元前494年米利都的陷落，雅典人看了很伤心，罚了他一千希腊币德拉克马，并禁止以后再上演那种剧本。后来埃斯库罗斯写了一部《波斯人》，描写希腊人在萨拉米海湾击败波斯水军的史事，倒夺得了悲剧奖赏。可是这种历史剧究竟占极少数。那三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大都从特洛亚战争、忒拜的神话和阿耳戈斯的传说里去挑选他们的故事，而那些故事又是观众所熟悉的。他们三人可以采用同一个故事，观众所注意的并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每个诗人怎样处理他的题材，怎样解释他的故事。因此每个诗人应该稍稍变动那原来的情节，给每个主要人物加上一点不同的性格，这样既可以避免单调的毛病，又可以引起戏剧的兴趣。
由于剧中故事既为大众所熟悉，古希腊的剧作家不必把原有的故事从头到尾叙述，把那些枝枝节节放进他们的剧本，他们只描写故事的高潮，用一种很经济的手法把它化作戏剧。所以这些剧本通常只有一千三四百行，简短是古典文学的特点。剧中故事既单纯，人物又稀少，布局也就很简单。那里面没有什么穿插，没有分散我们的注意力的次要布局。所有的情节都是统一的，都是彼此衔接，向着一个顶点发展的。这些古代剧简单到不能够再简单，去掉任何部分都会破坏全剧的有机结构。简单有力，是古典文学的特色。
常听人说希腊剧里没有什么动作，近代剧却很注意动作，这话并不全真。他们举出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为例，说那剧只描写那天神的叛逆性格，那里面并没有什么动作。这例子倒也不错，那里面只有心理上的动作，而缺少形体上的动作。但我们要知道那是“三部曲”的第一部，安知那第二部《普罗米修斯被释》和第三部《带火的普罗米修斯》里也没有什么动作，一组三部曲应该总合起来看才对。我们姑且承认《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这剧的特异处，但我们看见《俄狄浦斯王》，看见《安提戈涅》，看见《美狄亚》，看见《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时，能不称赞那些剧里的热闹的动作和巧妙的结构吗？我们试把那些遗留下来的剧本总合起来看，便不能说希腊剧里完全没有动作，只不过较少而已。
因为动作较少，希腊剧才能够保持宁静的气氛。那剧场原是酒神的圣地，那上面不许杀人流血，所有的凶杀行为通常都不表现在观众眼前，死者的尸体却可以放在活动台上由景后推出来，要这样才合乎希腊人的审美观念。他们一生度着恬静的生活，不许有过度的欢乐与悲伤，因此戏剧里也没有过激的情感。那剧尾更显得格外宁静，格外肃穆。这些悲剧里面所描写的净是健康的生活、理想的人生，全没有一点病态的表现。
有人说希腊剧里的英雄完全受命运和环境的支配而缺乏个性，这话全然不正确。试看《安提戈涅》剧里的女英雄，她的命运虽然那样凶险，她却为她所怀抱的信仰而极力反抗，表现出一种极高贵与倔强的性格。《俄狄浦斯王》里面的英雄也预见到一个凶险的命运，他总是极力逃避，表现出一种高贵与倔强的性格。他起初很宽厚仁慈，后来同先知与国舅争吵时，显得多疑与暴戾，等到身世暴露，他却不住地悔恨与悲伤。这两个人物的失败并不只是由于命运与环境的逼迫，而且是因为他们的个性太强，使他们坠入那可悲的命运。由这些例子看来，我们不能说古希腊剧里的英雄缺乏个性。
古希腊悲剧和喜剧的界限划分得很清楚，几乎所有的悲剧诗人都不写喜剧，喜剧诗人也不写悲剧，那仅有的例外便是伊翁，他写过四十多个悲剧，还写过喜剧。这和近代的情形多么不同。莎士比亚写悲剧也写喜剧，甚至把悲剧和喜剧掺合起来。古希腊的戏剧家可不肯这样做，只有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偶尔叫一个信使或一个牧人说两句诙谐的话，后来欧里庇得斯更在《伊菲格涅亚在陶洛人里》和《阿尔刻提斯》里加进一点滑稽趣味，开了希腊新喜剧的先河。
古希腊悲剧里最缺少的乃是爱情的成分，这一点在我们近代的人看来未免太奇特。近代剧十分之九离不了浪漫的爱情。伏尔泰曾经说，巴黎的演员不愿意演一部没有爱情在内的《俄狄浦斯》，这位法国戏剧家为讨好那些演员起见，为那剧中的王后招来了一个情人，结果反而弄坏了那部仿制品。我们看见索福克勒斯曾经在《安提戈涅》里提起这同名的女英雄与海蒙两人的爱情，可是这两人所重视的却不是他们的爱情，而是他们的婚姻，那原是一种宗教上应尽的礼仪。即使我们认为这就是恋爱成分，可是这成分并不曾分散我们对于剧中主要情节的注意。此外索福克勒斯的《特剌喀斯少女》和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美狄亚》和《阿尔刻提斯》几个剧里都涉及一点爱情，也只是涉及而已。
最后谈谈歌队的特点。在许多现代的读者看来，希腊剧里的歌队是一种赘疣，使他们不能完全欣赏这些古代剧的优美；他们并且认为这种歌队妨碍剧中的动作，妨碍情节的发展。可是我们知道悲剧原是从“酒神颂”里蜕化出来的，那起初的歌队原有五十个人员，他们绕着酒神的祭坛且歌且舞，所以这合唱歌原是悲剧里的主要成分，只不过后来悲剧逐渐发展，歌队便没有先前重要了。可是希腊人的宗教情感和他们的保守性使他们在戏剧里始终保存着这种歌队形式，借这形式来保存那原始的抒情成分。歌队是剧中人物，同时又是观众；他们站在人物与观众之间，使他们彼此连接起来。他们可以推动布局的发展，解释剧中的情节，安慰剧中的人物，而且能预先引起观众的情感。每当剧中的情感和动作太剧烈时，歌队便唱一支歌，把剧中的人物和观众带到一个理想的境界里去，他们这样安慰大家的痛苦，和缓剧场上的气氛。古希腊的表演只有三个演员，歌队首领可以算做第四个演员，他可以同剧中人物彼此交谈。这歌队还时常变做诗人的喉舌，表白诗人的宗教观念和道德见解。此外歌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用，便是装饰那露天剧场里的景致，那里面并没有什么布景，就是有一点，也不容易变换。每当歌队舞蹈时，那鲜明的衣饰、那和谐的节奏为剧场生色不少，这是近代的读者不容易想象得到的。
我们并且知道公元前5世纪雅典剧场里没有舞台，所有的表演都是在那圆场上举行的。圆场上没有幕，剧中的地点和时间要发生变化，是很困难的事情。好在剧中有歌队来代替幕，每当歌队歌舞时，剧中的活动暂时停顿，地点和时间也就可以发生变化。（古希腊剧作家并没有遵守地点与时间的一致律。）如果没有歌舞，有许多古代剧本便无法在露天剧场里表演。
有人把古代的希腊剧比作近代的歌剧。这两者的相似之点自然很多，可是我们知道近代的歌剧很注重音乐，古希腊剧里只有一点双管乐音，所有的对话与歌词都吐得很清楚，让观众听个明白。
上面提及的诗的形式、题材的限制、内容的简单、歌队的保存，使古希腊悲剧显得很特殊，也很优美。这些古代剧将永远存留在人间，受人称赞。斯温伯恩曾经这样说：希腊悲剧，大体说来，也许是人类最大的精神结晶。
附记：本文是参考范·胡克（Van Hook）的《希腊生活与思想》第十四章写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