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走上文学翻译道路有自己的生活际遇。此刻,日薄西山,抚今追昔,不胜感慨。
我于1904年7月12日出生在四川威远县连界场。1922年到1929年,我在旧制清华学校念书。刚进清华时,念的英语课本是打仗的故事,即什么阿喀琉斯打赫克托耳;一个月后,我才知道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故事。这本书引起了我对古希腊文学的兴趣。但是,我当时志在数学和自然科学。
1926年到1929年,我改学文学,并开始从英文翻译英国作家哈代和德国作家施托姆的著作。
1929年到1933年,我在美国俄亥俄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康奈尔大学攻读英美文学和古希腊文学。1933年,我从希腊原文译出希腊悲剧诗人欧里庇得斯的剧本《伊菲格涅亚在陶罗人里》,由赵元任先生介绍给上海商务印书馆。
1933年到1934年,我在雅典入美国古典学院,读四门功课:雅典城地方志、古希腊建筑、古希腊雕刻、古希腊悲剧;大部分时间是到希腊各地去参观古迹。这一学年生活非常丰富,使我沉浸在古希腊的文学艺术中,并熟悉了希腊的风土人情。
我于1934年深秋才回国,开始译古希腊戏剧。1935年初夏,几经辗转,我又回到北平。除了翻译工作外,我还在北京大学兼课。
1937年到1948年,我在四川大学、武汉大学(当时暂迁在四川乐山县)、湖南大学、山东大学、清华大学教英国文学、希腊文学、翻译课等。
这十几年,我断断续续翻译希腊戏剧,在商务印书馆和重庆古今出版社出版了八种。
(二)
1950年以来,我继续翻译希腊戏剧和其他希腊著作,出版了埃斯库罗斯悲剧二种、索福克勒斯悲剧四种(其中两种即将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书)、欧里庇得斯悲剧五种、阿里斯托芬喜剧五种、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伊索寓言》、琉善的讽刺……文章。
我已经编好古希腊小说选,目前正在编古希腊散文选。所谓“古希腊散文”,主要指政治演说和法庭诉讼辞,这样的文学作品是空前绝后的。
古希腊著作是不大好翻译的。据说,学习古希腊语的难度仅次于梵文。一个正规希腊动词的变化,就将近有三百个字形;困难还不限于此,而在于不规则的词形变化。古希腊语不大讲究语法,几乎任何一个字都可以放在句首,读者要从杂乱的语句中找出章法来。其次是抄本古老,而且有许多笔误和篡改,不容易读懂。还有,古希腊文学作品内容深奥,典故繁多。最难懂的希腊悲剧是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这是古希腊最杰出的悲剧,值得下一番苦功夫译出的。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既深奥又晦涩。我先勉强完成了初译稿。后来,我得到G. F.……埃尔斯编注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论证》,读后对这部著作算是有了相当的理解,这才定稿。这个译本学究气太浓,极不易读。《诗学》中有一些字句难以理解,翻译时加了一些注释。
(三)
《伊索寓言》是一部蜚声文坛之作,由我和陈洪文、王焕生、冯文华三同志合译。我们见到的各种英译本,都不大忠实于希腊原文。各种旧的中译本大都是根据英文转译的,所以也不忠实于希腊原文。汤森(G. F. Townsend)的英译本收三百多个寓言,算是比较好的,但也不够忠实。此书已有周启明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1963年版),是根据希腊原文译出的,忠实有余而失之于生硬,不大好读。另有一种法译本,相当忠实,译文很生动、活泼。《伊索寓言》的原文文字是很简单的,可是我们四个人却奈何它不得。我们起了四次稿,还是难以表达原文的简练、生动、朴素、自然。经过长期反复推敲,译文才算定稿。下面拟略举数例,以表明我们在译文定稿过程中遵循的原则。
力求忠实于希腊原文。如《狼和狗》结尾上的寓意句(即编纂者或后人所加的“教训”)。法译本解作:“忧愁烦恼,吃饭不香”,这是意译,很有风趣。但我们还是紧扣原文,译为:“这故事是说:处于忧患,不需要饱餐。”
又如《强盗和桑树》中桑树的对话,原译为:“我出一把力把你处死,一点也不感到苦恼。”原文akhthomai不是指“一般的口头痛苦”,而是指“内疚”。定稿时改为:“一点也不感到不安。”周译为:“我决不厌恶来帮助处你死刑。”这是欧化语。
力求简洁。如《海鸥和鹞子》中的鹞子说过一句话,周译为:“你这真是该当的,生成是一只鸟,却要在海上过你的生活。”这译文紧扣原文,但有些啰唆。我们译为:“你真是活该,生来是鸟类,却要在海上生活。”又如《行人和熊》开头有一句话,周直译为:“两个朋友走着一条路。一只熊在他们面前出现……”我们的初稿受周译的影响,照样直译,定稿时终于改为:“两个朋友一起上路。他们遇见一只熊……”
力求朴素。如《金枪鱼和海豚》中的寓意句,周译为:“有些人看见那是他自己的不幸的原因的人也是不幸,便容易忍受那灾难了。”这句译文,不容易读懂。我们的初稿是:“那些看见罪魁祸首遭殃的人,容易忍受自己的灾祸。”译得也不够明白。定稿时改为:“看见制造灾难的人遭殃,自己受到的灾难也就容易忍受了。”
力求生动、形象化。如《富人和哭丧女》中有这样一句话,初稿是:“而这些毫无关系的人”,定稿时改为:“而这些非亲非故的人。”意思并没有什么变动,文字则比较生动、易懂。又如《开玩笑的牧人》中有这样一句话:“这样,牧人丧失了他的羊群了。”定稿时改为意译:“这样,牧人的羊就被狼吃掉了。”这样译比较形象化。
力求避免欧化语。《驴、狐狸和狮子》中有这样几个字:“ton epertemenon(悬在上面的)kindunon(危险)”。原译为:“面临的危险”。这是欧化语。定稿时改为:“大难临头”。这是我们的现成语。又如《小偷和公鸡》的开头一句,初稿译为“几个小偷钻进一户人家,除了一只公鸡,什么也没有找到。”这是欧化语。定稿时改为:“没找到别的,只找到一只公鸡。”
古希腊语和我们的语言有许多相似之处,如主词少、代名词少、形容词少、动词少等。但是古希腊人喜欢用连接词kai(和、与、及)。《小猪和狐狸》中第一句话,希腊原文的意思是:“某个人用驴驮着山羊和绵羊和小猪运进城。”初稿按照西方语的习惯译为“山羊、绵羊和小猪”。定稿时改为“山羊、绵羊、小猪”。这是我们的口头语。有时,我们把这个希腊字译成“有”。例如,我们把《驴和狗》中的一句话译为:“有干草,有大麦,有麸子。”
以上这些例子,说明了翻译的艰辛。
翻译理论,众说纷纭。有人求“化”;有人求“神似”;有人求“形似”基础上的“神似”;有人求“传神”;有人求“原文的精神实质”;有人求“原作的节奏”;有人求“再创造”;有人求“言外意思的补充”。
我提不出什么翻译理论,只能谈一点肤浅的看法。翻译上的“信、达、雅”,我是兼顾的。我力求忠实于原著,以保留一点“异乡情调”。例如,我把honon phos译为“看见阳光”,而不译为“生存在世”。这就引起了一种说法:李健吾译的《普罗米修斯被绑》一读即懂,罗某译的同一出悲剧,读时要想一想才能懂。如果想一想都不懂,词不达意,问题就大了。有时候无法忠实于原文,我就只好译个大意。至于“雅”,据说严复的意思是指典雅的“古文”而言。但是翻译古希腊悲剧是有一般意义的“雅”的问题,因为这种悲剧很雅致,翻译时应当力求保持原有的风格。我有一位朋友,他从我译的悲剧《阿伽门农》第456—502行中抽出下面这些词句:“杀人如麻”、“多行不义”、“侥幸成功”、“命运逆转”、“受尽折磨”、“湮没无闻”、“无法挽救”、“垂头丧气”、“喜上加喜”,以证明译者采用的是雅语—文学语言。他认为译者有古文根底,注意遣词造句,译文显得典雅、自然而流畅。这是过誉。
至于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则是又雅又不雅。诚如德国诗人海涅所说的,阿里斯托芬的树上有幻想的奇花开放,有夜莺歌唱,也有猢狲吵闹。喜剧中不雅的地方,不能加以雅化,但是,完全保留原来的词义也不好,可以冲淡一些或译得含蓄一些。至于米南德的“新喜剧”,则是相当优雅的,剧中没有插科打诨,翻译的时候不能卖弄文笔,逗人发笑。世界上是有这种不引人发笑的喜剧,所以喜剧并不完全等于“笑剧”。
为了追求“雅”,有人把古希腊文学的朴质加以美化,例如,把“城市遭毁灭”美化为“兰亭化烟云”,就和古典风格不相合。英国著名学者G.默里翻译欧里庇得斯的悲剧时,在“夜”字上加一个“黑”字,他的弟子T. S.……艾略特便认为这位老师把欧里庇得斯弄死了。
我有一位写诗的朋友,多年来一直劝我用诗体翻译,徐迟同志也曾鼓励我把荷马史诗翻译成诗。我也想试用诗体,但感到困难甚多。古希腊的诗格律很严格,又不押尾韵;戏剧中的合唱歌又讲究对称,翻译时,不容易保存原来的形式。我用散文翻译悲剧时,偶尔无意间采用“六音步的诗行”。例如《阿伽门农》第503—505行:
啊,我的祖国,阿耳戈斯的土地!
一别十年,今天好容易回到你这里!
多少希望都断了缆,只一个系得稳。
这种形式和抒情调子是和希腊悲剧相适合的。但是照这样译下去,是很困难的。
古希腊文学很注重形式和结构,戏剧的结构尤为谨严。我一直把戏剧中的场次和合唱歌区分开来,使读者能体会到有机整体是如何构成的。
古希腊著作中最难译的,是一些有特殊意义的名词。我有个不良的癖好,专爱抠这种字眼。天神颁发的预言或回答,一般译为“神谕”、“神答”、“神托”,我认为译作“神示”比较好。阿里斯托芬喜剧中的“上前”,是指人物退场后,歌队“上前”和观众直接谈话的一段戏,其中有许多曲调,我因此译为“插曲”。至于两支合唱歌之间的一段戏,其中只偶尔有曲调,一般译为“插曲”,我却主张译为“场”,即一场戏的“场”。
古希腊文学作品多以神话和历史为题材,内容涉及面甚广,译本必须加注,才能使读者深入理解。现在,有好些译本不加注,往往使读者如坠五里雾中,不识“庐山真面目”。我自己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每个典故必注,每个人名、地名必注,以致流于繁琐。我现在接受读者的意见,把注简化了。
回顾过去,辛苦连绵,成就有限。我不过是步先行者的后尘,在十万大山中踏出了一条小径;康庄大道尚有待我们的翻译大师们去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