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翻译文学道路有自己的生活际遇,曾为谋取生活,也确实在翻译工作上下过一番苦工夫。此刻日薄西山,抚今追昔,我想简单地总结一下经验。
我于1904年7月12日出生在四川威远县连界场。1910到1918年,在家乡读私塾,父亲也曾开馆教过我两三年。我读过《四书》、《古文观止》、《左传》、《史记》、《唐诗三百首》、《诗经》等古书,作过文言文。1918—1922年,我在四川资中县、荣县、成都念了一年高小、三年旧制中学。这个时期我学习了英语,教师有几位是教会学校的美国人。1922年到1929年,我在旧制清华学校念书。刚进清华时念的英语课本是打仗的故事,什么Achilles(阿喀琉斯)打Hector(赫克托耳),念了一个月,我才知道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故事。这本书引起了我对古希腊文学的兴趣,但是当时我志在数学和自然科学。
1926至1929年,家里炼铁生意停业,没有钱供我念书,我只好放弃科学,改学文学,因为我要靠卖文为生,而卖文要靠翻译才行。我的散文习作只能卖一元千字,翻译却能卖三元千字。我一年翻译两三篇英国作家哈代的短篇小说,在天津《国闻周报》上发表,就不至于挨饿。这些小说后来汇集成哈代短篇小说集《儿子的抗议》(与同班人卢木野合译,上海远东图书公司,1929年)。这个时期我还自英文译出中世纪拉丁学生歌《醇酒·妇人·诗歌》(上海光华书局,1930年)。此外,我还与陈麟瑞(林率)合译了德国施笃谟的中篇小说《傀儡师保尔》(上海中华书局,1931年)。我的德文程度很肤浅,译文不够忠实。这本书有点版税,送给沈从文了。
1929至1933年,我在美国俄亥俄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康乃尔大学念英美文学和古希腊文学。我念古希腊文学有几个原因:第一,是上面提及的对荷马史诗的爱好。第二,是我初入清华时读了三遍迪金森(Dickinson)的《希腊人的人生观》一书的英文原本(后来有彭基相的译本),这本书我读不大懂,但觉得古希腊人的人生观和生活很有意义。第三,是我在1928年选读了詹谟森(R. D. Jameson)讲授的欧洲文学史,先生对古希腊文学评价甚高。我当时阅读了荷马史诗和希腊悲剧的英译本,我写的读书报告得到先生的奖励。第四,是清华高年级同学朱湘对我启发,他很称赞荷马史诗和希腊悲剧,二十一岁时用英文写成一首致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的十四行诗,他在美国念过古希腊文。说希腊文很啰唆,但有趣味。第五,是我想学一种冷门功课,免得同别人竞争。我初到美国时,与上海一家出版社订了一个合同,翻译美国当代小说家辛克莱(Sinclaire)的小说《山城》。我才译了两三章,听说上海已有译本出版。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位译者是将日文译本改动一些字,不起稿,不抄录就出书了。我一气之下就放弃了英美文学。1933年我从希腊原文译出希腊悲剧诗人欧里庇得斯的剧本《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由赵元任先生介绍给上海商务印书馆。
1933至1934年,我在雅典入美国古典学院,读四门功课:雅典城地方志、古希腊建筑、古希腊雕刻、古希腊悲剧。大部分时间是到希腊各地去参观古迹。这一学年生活非常丰富,使我沉浸在古希腊的文学艺术中,了解到希腊的风土人情。
我于1934年深秋才回国,其时各大学都已开学。我在上海见到李济之先生,他介绍我到北平去找胡适。我于10月间去看胡适,他要我在客厅里等一等。我等了好些时候,他才出来,手里拿着的是我那部古希腊悲剧译稿,问我是哪里的人。我回答,是四川人。他说:“难怪你分不清n和1的读音,译稿中这种误译甚多。”他留我为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译书,每月支八十元。
我开始译古希腊戏剧。到了年底,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我到陕西去做考古工作。我在西安莲湖公园发掘出一座汉墓,并在宝鸡斗鸡台发掘出古陈仓城的城墙。但北平研究院考古组的田野工作在1935年初夏就结束了,于是我又回到北平。除了翻译工作外,我还在北京大学兼几点钟课。
1937至1943年,我在四川大学、武汉大学(在四川乐山县)、湖南大学、山东大学、清华大学教英国文学、希腊文学、翻译等课。
这十几年,我断断续续翻译希腊戏剧,在商务印书馆和重庆古今出版社出版了八种,其中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波斯人》至今没有机会出新的版本。这些译本文字相当旧。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郑效洵同志曾经告诉我,他宁可读我的旧译本,认为我的新译本可能比较忠实,但意味不浓。
1952年院系调整时,我由清华转入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部分于1964年由文学所分出来,成立外国文学研究所,现在属中国社会科学院。我在这里工作到现在。
自1950年起,我继续翻译希腊戏剧和别的希腊著作,出版了下面这些译本。
①《阿里斯托芬喜剧集》(与杨宪益、周启明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中的《阿卡奈人》和《骑士》,《云》是旧译,已修订。
②《欧里庇得斯悲剧集》第一卷(与周启明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中的《阿尔刻提斯》和《美狄亚》,都是旧译。第二卷(1957年)中的《特洛亚妇女》和《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都是旧译。第三卷(1958年)中的《酒神的伴侣》。《美狄亚》和《特洛亚妇女》合并为《欧里庇得斯悲剧二种》(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
③《埃斯库罗斯悲剧二种》(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中的《阿伽门农》、《普罗米修斯》(即《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是旧译。
④《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中的《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是旧译。
⑤阿里斯托芬的喜剧《蛙》的后半部,载文学所的《古典文艺理论译丛》,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
⑥亚里士多德的文艺理论著作《诗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
⑦《意大利简史》,与朱海观合译,商务印书馆,1975年。
⑧《琉善哲学文选》,与陈洪文、王焕生、冯文华合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
⑨《伊索寓言》,与陈洪文、王焕生、冯文华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⑩《阿里斯托芬喜剧二种》:《马蜂》和《地母节妇女》,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
亚里士多德的文艺理论著作《修辞学》第三卷第七、八两章,载《世界文苑》第一期,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此书已译出。
《索福克勒斯悲剧两种》:《特剌喀斯少女》、《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此剧曾在1979年第二期《外国戏剧资料》上发表),湖南人民出版社,即出。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修订本,即出。
普鲁塔克的《并列传记》(即《希腊罗马名人传》)中的《狄摩西尼传》和《西塞罗传》,商务印书馆,即出。
此外,我还有一些古希腊戏剧译稿,没有机会出版,原因据说是早年有人批评希腊戏剧出得太多了。
古希腊著作是不大好翻译的。据说学习古希腊语的难度仅次于印度的梵文。单说一个正规希腊动词的变化就将近有三百个字形,困难还不在这里,而在于不规则的词形变化。古希腊语不大讲究语法,几乎任何一个字都可以放在句首,读者要从杂乱的语句中找出一条语法来。其次是抄本古老,而且有许多笔误和篡改,不容易读懂。还有,古希腊文学作品内容深奥,典故繁多。最难懂的希腊悲剧是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在我动笔翻译之前,此剧已有石璞的译本(收入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第二集第576种,1937年)和叶君健的译本(文化生活出版社,1946年)。这两种译本我都读过,其中一些地方我看不大懂,对这剧的希腊原文我也是似懂非懂。看不懂就动笔,是翻译上的大忌。后来,我得到夫楞开尔(Eduard Fraenkel)编注的《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牛津本,1950年),凡三卷,第一卷是原文和英译文;第二、三两卷是注解,是大本子,共882页。整出剧才1673行,平均每行有半页注解。此外,我还参考了三种别的版本和注解,这才勉强下笔翻译。我认为这是古希腊最杰出的悲剧,值得下辛苦的工夫。
古希腊悲剧二十年代有杨晦译的《被幽囚的普罗米修斯》,后来有赵家璧译的《美狄亚》(收入生活书店《世界文库》第一卷,1935年,这个译本曾于抗战初期在四川江安的戏剧学院上演,据导演陈治策说,演出很动人)和李健吾译的《普罗米修斯被绑》(平明出版社,1951年)。此外,还有陈国桦译的《特洛亚妇女》和卢剑波译的索福克勒斯的《特剌喀斯少女》、《菲罗克忒忒斯》、《厄勒克特拉》、《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均尚未出版。以上这些译本和译稿各有长处,我从中学到不少东西。至于朱湘(1904—1933)译的古希腊悲剧数种,早已遗失,我未能见到,甚是可惜。
我翻译的阿里斯托芬喜剧曾受到欧阳予倩先生的奖励。《阿里斯托芬喜剧集》曾于1954年得到苏联学者雅荷(Яρxo)的好评,他认为我在《云》第666行把阴性的鸡译为“鸡婆”,既有地方色彩,又有喜剧意味。使他感到不满足的,是我们没有收入《和平》一剧。我当时认为这剧的斗争性不强,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和平主义思想。
顺便谈谈希腊国家剧院于1979年10月来我国演出的情况。直到那年秋天,我才打听出上演的剧目是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和欧里庇得斯的悲剧《腓尼基少女》,以致许多准备工作已经来不及做。这两出悲剧我们都有译本,希腊友人听了感到惊异。但演出采用的是现代希腊语译本,现代希腊语和古代希腊语差别甚远,所以我们必须从现代希腊语转译出来。为此,王培荣同志昼夜赶译,译文交给我时,限我两三天整理出来,真是辛苦。本来要打字幕,但译文定稿后,已来不及做字幕,临时改用同声传译,效果相当好。二千多年前的情节复杂的古典戏剧,是不可能用字幕说明的,这个教训应当记取。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既深奥又晦涩。我在翻译此书的过程中,得到朱光潜、杨绛、钱锺书、水建馥等同志的帮助,勉强完成初稿,但对书中一些疑难问题还是不甚理解。后来,我得到厄尔斯(G. F. Else)编注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论证》(E. G. Brill与衣阿华大学联合出版,1957年),这也是一本大书,非常难读,读后对这部著作算是有了初步的理解,这才定稿。这个译本学究气太浓,不容易阅读。约在1963年,李健吾同志编辑西方戏剧理论史(可惜这部百余万言的书稿已经在动乱年代中遗失了),他曾依照传统的解释对我的《诗学》译文加以修改,并且把文字通俗化,把注解简化。我已经根据这个改本的底稿整理出一个修订本。此外,这部著作早年有傅东华的译本(商务印书馆,1926年),解放后又有天蓝的译本。这两种译本各有所长,而且很好读。
《伊索寓言》想来文字是很简单的,可是我们四个人却奈何它不得。我们起了四次稿,还是难以表达原文的简练、生动、朴素、自然。感谢毕树棠、水建馥、余士雄、刘安义等同志对译稿提出许多宝贵的修改意见。据水建馥说,没有一本书译得像这本书这样忠实。这个译本被认为比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旧译本好一些,受到读者的普遍欢迎。这本书是我们自1974年起偷偷摸摸地翻译的。后来北京大学王永江同志知道了,他来问我们,伊索寓言是不是奴隶的作品?经过一番考证,我们认为大部分是奴隶的口头创作。王永江根据这个论断写出“伊索寓言的哲学思想”一章,放在他主编的《欧洲哲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77)的卷首,这是一个创举。他的论点遭到一些人反对,只有少数人赞同。学术问题是可以争鸣的。反对的人认为奴隶没有文化,不可能有哲学思想。古希腊的情况是这样的:今日身为自由人,明日城破便沦为奴隶,因此不少奴隶是有教养、有文化的,这种人必然有自己的哲学思想,尽管不一定能成系统。
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文字上不难,但内容涉及很多历史事实,不容易弄清楚。原来我答应编订此书的一小部分,后来商务印书馆要出全集,两百万言的译文不是我能编订的。好在这项工作已另有人承担,全集分三卷,先出第一卷。这部著作曾有许多人翻译,早年有徐祖正的译稿,我读过其中的一篇。我曾劝这位老人把译稿拿出来,可惜不久他就去世了。我还听说前几年有一家出版社收到此书的全部译文,没有出书。我认为名著翻译应当有个计划,以免造成浪费。我曾于1963年在报上建议成立文学翻译所,没有下文。
我在翻译《意大利简史》的时候,遇到许多困难。当时《希腊简史》已经有人在翻译,上面一定要把这本书分配给我们。文学作品在当时是不许碰的,历史著作则由于在外事和社会上有需要,许可翻译。这本书文字简单,但自罗马时期到现在两千多年的历史背景十分复杂,有许多内容我不熟悉。我得到的教训是,隔了行是不行的。十年动乱中,我只做了这件事情,大好时光我用来参加“运动”,形同虚掷。
除了上述各种翻译外,我还做了一件与翻译有些类似的工作,就是编写古希腊语—汉语字典。这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好在有杨业治同志当顾问,水建馥同志合作,我才接受了这个任务。我们尽最大努力把字义解释清楚,一般的古希腊字典都没有能做到这一点,使阅读者感到茫然。近代的古希腊语字典的第一个编订者是德国学者帕索(Franz Passow),他编订的古希腊语—德语大字典是很有名的,社会科学院考古所存有此书。这部字典由克勒内(W. Cronert)自1912年开始修订,三年内连第一个字母a还没有编到一半。这个修订本至今尚未见出书。英国学者利德尔(H. G. Liddell)和斯科特(R. Scott)曾根据帕索本编成希英大字典,这本书已于1925—1940年由琼斯(H. S. Jones)修订,此修订本是比较好的古希腊语字典,我们的各大图书馆都已经有了。至于由旧本希英大字典缩编的小型希英字典,到现在仍然是1878年的版本,从未修订。这本书有不少错误,但由于收有不规则的词形变化,所以有利于初学,值得购买。据说最好的大型字典是《古希腊语—西班牙语字典》,由1980年开始出分册,至今尚未出齐。
翻译上的信、达、雅,我是兼顾的。我力求忠实于原著,以保留一点“异乡情调”,例如我把horon phos译为“看见阳光”,而不译为“生存在世”。这就引起了一种说法:李健吾译的《普罗米修斯被绑》一读即懂,罗某译的同一出悲剧,读时要想一想才能懂。如果想一想都不懂,词不达意,问题就大了。有时候无法忠实于原文,我就译个大意,例如,阿里斯托芬的喜剧《骑士》第26行要引出“逃跑”一词,不能译为“逃—跑—逃跑”,可以借用我们的“反切”,译为“得奥—不奥—逃跑”。至于“雅”,据说严复的意思是指典雅的“古文”而言。但是翻译古希腊悲剧是有一般意义的“雅”的问题,因为这种悲剧很雅致,翻译时应当力求保持原有的风格。我有一位朋友,他从我译的悲剧《阿伽门农》第456—502行中抽出下面这些词句:“杀人如麻”,“多行不义”,“侥幸成功”,“命运逆转”,“受尽折磨”,“湮没无闻”,“无法挽救”,“垂头丧气”,“喜上加喜”,以证明译者采用的是雅语—文学语言。他认为译者有古文根底,注意遣词构句,译文显得典雅、自然而又流畅。这是过誉。
至于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则是又雅又不雅,诚如德国诗人海涅所说的,阿里斯托芬的树上有思想的奇花开放,有夜莺歌唱,也有猢狲吵闹。对于喜剧中不雅的地方不能加以雅化,但是完全保留原来的词义也不好,可以冲淡一些或译得含蓄一些,例如,采用我国旧小说中的“那话儿”,而不必像《红楼梦》中那样赤裸裸地讲出来。至于米南德的“新喜剧”,则是相当优雅的,剧中没有插科打诨,翻译的时候不能卖弄文笔,逗人发笑。世界上是有这种不引人发笑的喜剧,所以喜剧并不完全等于“笑剧”。
为了追求“雅”,有人把古希腊文学的朴质加以美化,例如,把“城市遭毁灭”美化为“兰亭化烟云”,就和古典风格不相合。英国著名学者墨雷(G. Murray)在翻译欧里庇得斯悲剧的时候,在“夜”字上加一个“黑”字,他的弟子艾略特(T. S. Eliot)便认为这位老师把欧里庇得斯弄死了。
我有一位写诗的朋友,多年来一直劝我用诗体翻译,徐迟同志也曾鼓励我把荷马史诗翻译成诗。我也想试用诗体,但感到困难甚多。古希腊的诗格律很严格,又不押尾韵,戏剧中的合唱歌又讲究对称,因此在翻译的时候,不容易保存原来的形式。我用散文翻译悲剧时,偶尔无意间采用“六音步的诗行”,例如《阿伽门农》第503—505行:
啊,我的祖国,阿耳戈斯的土地!
一别十年,今天好容易回到你这里!
多少希望都断了缆,只一个系得稳。
这种形式和抒情调子是和希腊悲剧相适合的。但是照这样译下去,是很困难的。我想先用诗体试译古希腊的抒情诗。
古希腊文学很注重形式和结构,戏剧的结构尤为谨严。我一直把戏剧中的场次和合唱歌区分开来,使读者能体会到有机整体是如何构成的。这个办法有人不赞成,说我把一个整体支解分离了。把这些组成部分连接起来,是轻而易举的事。
古希腊著作中最难译的,是一些有特殊意义的名词。我有个不良的癖好,专爱抠这种字眼。天神颁发的预言或回答,一般译为“神谕”、“神答”、“神托”,我认为译作“神示”比较好。阿里斯托芬喜剧中的“上前”,是指人物退场后,歌队“上前”和观众直接谈话的一段戏,其中有许多曲调,我因此译为“插曲”。至于两支合唱歌之间的一戏段,其中只偶尔有曲调,一般译为“插曲”,我却主张译为“场”,一场戏的“场”。
哲学上的术语也见于古希腊文学作品中,我曾在《古希腊哲学术语译名管见》一文(载《国内哲学动态》,1981年第10期)中谈及下面这些术语。柏拉图哲学中的ideai ,一般译为“理念”或“理式”,我认为ideai与“理”无关,应当译为“原型”。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著作《形而上学》,应当译为《物理后学》(原文如此),其中主要讨论“形式因”,“形而上学讨论形式”,就成了一个矛盾的语句。……还有,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所谈论的tekhne, dialektike,是指“问答式论辩的艺术”,应当译为“论辩术”,不应当译为“辩证法”,因为这师徒两人只有“辩证思想”,而没有“辩证法”,我们不能给这后一个术语两种不同的解释,那样办会引起混乱。
古希腊文学作品多以神话和历史为题材,内容牵涉甚广,所以译本必须加注,才能使读者深入理解。现在有好些译本不加注,往往使读者如坠五里雾中,不识“庐山真面目”。我自己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每个典故必注,每个人名、地名必注,以致流于烦琐。我现在接受读者的意见,把注简化了。
古希腊经典著作的版本,一般都加上传统的行号、节号或标准页码,便于读者参阅。现在有许多这类名著的译本,并未标出这些号码,以致查起来非常费事,须先查希腊原文的号码,然后对照译文寻找有关的段落。我们将出一本古希腊悲剧资料和一本荷马史诗资料,这两本书中提起成千的行号供读者参考。如果译本不标出号码,我们就难以参阅。
最后,谈谈译音问题。译音不统一,会引起混乱。古希腊著作中的专名,现在越来越乱。荷马史诗中的希腊英雄Akhilleus的译名叫阿喀琉斯,又叫阿基琉斯,又叫阿戏留,又叫阿溪里。希腊神话中的美神Aphrodite的译名叫阿佛洛狄忒,又叫阿芙洛狄谛,又叫阿罗蒂,又叫阿芙罗狄蒂。这样多的指同一个人物的译名会增加阅读的困难。统一译名的办法之一,是共同商定一个译音表,凡无惯译的专名均照表译音。我自1936年起就在希腊戏剧的译本中附上古希腊语译音表,各译本中的表时有改动。我的原则是不同的古希腊字音用不同的汉字译音,所以剧中的译名大都可以按照译音表推测出原文的名字。到了1957年,我制定的“希腊拉丁专名译音表”才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的《西方语文》杂志第一卷第二期上发表。此表有缺点,但对统一译名起了一些作用,例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各种希腊文学书籍都采用此表的译音。1978年,我在几位同志(其中一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的帮助下,对这个表加以修订。修订表附在本文后面,下面是这个修订表的注解。
(1)拉丁字母i在元音之前或元音之间成为辅音,读国际音标j,有少数例外。但是在用来拼写古希腊字时,拉丁字母i即使在元音之前或元音之间,仍读国际音标i。(2)拉丁字母y是专门用来拼写希腊字母υ的,这个希腊字母的大楷很像拉丁字母y,因此我们在用拉丁字母来拼写希腊字时,也用y来拼写希腊字母υ,只有碰到双元音时,我们才用u来拼写希腊字母υ。(3)eu快读,近于国际音标ju:。(4)ευ快读,近于国际音标ju:。(5)ηυ快读,近于国际音标ju:。(6)ui快读,近于国际音标wi。(7)am〔am〕=an〔an〕。(8)αμ〔am〕=αν〔an〕。(9)em〔em〕=en〔en〕。(10)εμ〔em〕=εν〔en〕。(11)ημ〔e:m〕=ην〔e:n〕。(12)im〔in〕=in〔in〕。(13)um〔um〕=un〔un〕。(14)ιμ〔im〕=〔in〕。(15)υμ〔ym〕=υν〔yn〕。(16)om〔m, oum〕=on〔n, oun〕。(17)oμ〔m〕=oν〔n〕。(18)ωμ〔oum〕=ων〔oun〕。(19)在字尾作亚。(20)翁不合用时,改用昂。(21)拉丁字母b在s或t之前,读国际音标p。(22)旧表原作朋。(23)原作该。(24)原作顿。(25)拉丁字母z是专门用来拼写希腊字母ζ的。(26)原作匝。(27)原作仄。(28)原作最。(29)原作左。(30)拉丁字母th=t+h,这两个母字是专门用来拼写希腊字母θ的。(31)希腊字母θ=t+h,但是这两个字母后来读成国际音标θ。(32)原作堤。(33)原作屯。(34)拉丁字母c原来代表g,所以人名Caius的第一个字母c仍读国际音标g,(也可以写成Gaius)。(35)拉丁字母k是专门用来拼写希腊字母k的,只用于字首。这种字只有几个。(36)拉丁字母ch=k+h,这两个字母是专门用来拼写希腊字母x的(不读国际音标ts)。(37)希腊字母x=k+h,但是这个字母后来读成国际音标h(等于古希腊语的送气符号),所以现代在西方有人把这个字母读成h。(38)喀是呕吐声,见于《列子·说符》:“两手据地而欧(呕)之不出,喀喀然遂伏地而死。”喀读国际音ke,不读ka。古希腊语中没有j音,所以一般惯用来译ki的“基”字,不适用于古希腊语。(39)原作罗。(40)原作路。(41)m一般用“姆”字来译音,“姆”字见用于“保姆”一词中,等于“母”,所以“保姆”又作“保母”。“姆”字不合用,例如,把英国散文家Lamb的名字译成“兰姆”,这个男人就变成了女人了。最好是仿照佛经译音的办法,借用一个字的读音而不借用那个字的意义,在左旁加上一个“口”字,如“口母”,读m,见于《新华字典》1971年修订重印本第283页。(42)在阴性字尾作玛。在阴性字的字首及字中也可以作玛。(43)原作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