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处很难看到我的屋子,一个人哪怕是已经来过一次了,仍然是记不得回去的路的;这里原本是有一条路的,我用铁锹把那条路给铲掉了,还把荆棘铺了上去,荆棘顺势长了起来,抹去了所有的痕迹。我的屋子位置选得很好,隐匿在这片种着鹰爪豆的斜坡上,很矮,只有一层高,从山谷里也看不到,屋子因为涂上了一层灰浆白生生的,窗子上有很多洞,像被啃过的骨头那样。
我本来是可以在房子外面一圈的土地上种点东西的,可是我没弄,我只需要一小块苗圃就够了,苗圃里的蜗牛会啃噬莴苣菜叶;还需要一圈地,要用干草叉戳一戳,地里会长出发了芽的土豆和紫薯。我不需要种出比我需要吃的还多的产量,因为我不需要跟别的人分享。
那些正往屋顶上爬的荆棘,还有那些像雪崩一样缓缓落到耕地里的荆棘,我从来都不会弄掉它们;相反,我很希望这片荆棘能把一切都淹没,包括我在内。绿蜥蜴在墙上的缝隙里做了窝,而在地砖下面,蚂蚁挖出了一个多孔的蚁城,现在正排着好几支队出来。我每天都看着这一切,如果发现新开了一条裂缝,会很高兴;我想象着人类的城市,当被倾泻而下的野生植物吞噬时,会是个什么样子。
在我屋子上面,有一道道的硬草地,我在那上面放我的羊。天亮的时候,有些狗偶尔会追着兔子的遗臭追到这里来;我会用石头把它们赶走。我恨狗,恨它们对人类那种近乎奴性的忠诚,我恨所有的家畜,恨它们装作能懂人类的样子,其实就是为了舔他们盘子里的剩菜。我只能受得了山羊,因为它们既不给予信任,也不索取信任。我不需要被拴住的狗来给我看家。也不需要篱笆或是门闩这些怪异的人类诡计。在我的地上,在屋子外面一周的隔板上,放的全是蜂房,一团蜜蜂嗡嗡地飞着,就好像一圈多刺的篱笆,只有我能穿过。夜里,蜜蜂睡在软骨一般的蚕豆里,但是没人敢靠近我的屋子;他们怕我,这是有道理的。我说他们怕是有道理的,不是因为某些关于我的传闻是真的;那都是些谎话,他们只配听到谎话。我是想说他们怕我怕得是有道理的,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早上的时候,绕过山脊,我就能看见坡子下的山谷和很高的海,海水包围着我和整个世界。在海的脚下,我看见人类挤在一起的房子,淹没在他们假惺惺的手足之情中,我看见黄褐色的城市,跟灰浆似的,还看见他们房子玻璃上的闪光和从火苗中冒出来的烟。终有一天,荆棘和野草会盖过他们的广场,那时海水会上涨,把他们房子的废墟揉捏成岩石。
现在,只有蜜蜂和我在一起:当我把蜂蜜从蜂箱里拿出来的时候,它们在我的手边飞来飞去,却不会叮我,它们只是落在我身上,就好像一把有生命的胡子。我的这些蜜蜂朋友,物种古老,却没有历史。我在这片长满鹰爪豆的山坡上已经生活好几年了,和山羊与蜜蜂一起。以前,每过去一年,我就在墙上做个记号,现在荆棘把所有的东西都压得喘不过气来,人类那荒唐的时间。我为什么非要和人类待在一起,还要为他们劳动?他们大汗淋漓的手掌,他们野蛮的习俗、舞蹈还有教堂,他们女人那酸酸的口水,都让我觉得恶心。但是那些传闻,相信我,都不是真的,他们总是给我编造各种传闻,真是说谎成性的种族。
我什么都不会给别人,也不欠别人任何东西:如果夜里下了雨,早上的时候在山坡上会划过一条条的痕迹,那是肥肥的蜗牛留下的,它们晚些时候会被我炒了吃掉;在森林里,柔软而湿润的蘑菇会破土而出。森林会给我所有我需要的东西——用来烧的木柴和松果,还有栗子;然后用圈套,我也能捉到一些牲畜,野兔或是鸫鸟,你们不要以为我热爱野生动物,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向往田园自然生活的人,那都是些人类荒唐的伪善。
我知道在世上是需要互相残杀的,弱肉强食才是天然法则。我想吃什么就弄死什么,对于他不想吃的不会动手。我一般都是设圈套,不会用武器,这样就不需要狗或是别的什么仆人去把它们从洞里赶出来了。
有时,我如果没能及时避开人类那凄凉的噪声,也就是斧子把一棵棵大树砍倒的声音,我也会在森林里碰到人类。我会假装看不到他们。星期天的时候,穷人会来到森林里砍柴,森林就跟掉了毛似的,像极了脱发的脑袋,斑驳一片——被用绳子拉走的树干在地上拖出了一条很陡的路,遇上大暴雨的天气,大雨会奔泻而下,常常带来塌方。这一切如果能坍塌在人类的城市之上就好了,于是将来的某一天,当我再去森林的时候,就能看到烟囱头从地面冒出来了,能遇见峭壁间一截马路的拐角,还能在森林尽头的空地上看到密立着的轨道。
你们肯定很想知道我会不会感到被这孤独压得喘不过气来,想知道我有没有在一天夜晚,在一个有着漫长黄昏的夜晚,在一个有着初春时那种漫长黄昏的夜晚下山去,有没有糊里糊涂地,朝着人类居住的地方走去。那天我是下山了,那是一个温热的黄昏,我走向他们那些围着菜园的墙,结满了枇杷的枝头从墙上伸出来,我是下去了,我听见那些女人的笑声,听见有人呼唤远处的一个孩子,然后我就回来了,那是我最后一次下山去,后来我就一直独自在这上面待着。这事儿是这样的——我也像你们一样,偶尔也会害怕犯错。于是也会像你们一样,继续这样下去。
现在你们怕我,你们怕得是对的。但不是为了那件事儿。那件事儿,不管有没有发生,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都已经不重要了。
当那个女人,那个黑女人来割庄稼的时候,我刚住到这上面不久,那个时候,我还饱含着人类的感情,我看见那个黑女人,高高地站在坡子上割庄稼,她向我打了个招呼,我没有理她,就走开了。而且我说了,我那个时候还饱含着人类的感情,也抱有一种年代久远的愤怒,我靠过去,没叫她听见,我满肚子都是年代久远的愤怒,那不是针对她的,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所以别人说的那段传闻当然是假的了,因为那天已经很晚了,山谷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用手压着她的喉咙,谁都没听到。所以我得从头给你们讲我的故事,只有这样,你们才会明白。
好了,我们不再谈那天晚上了,我现在住在这里,和蜗牛分享着我的莴苣,蜗牛在莴苣叶子上蛀着洞,而我呢,知道所有会长蘑菇的地方,也知道哪些蘑菇是好的,哪些是有毒的。我不再想女人了,不再想她们的毒液,保住贞操不过是一种习惯。
最后一个女人,就是那个拿着镰刀的黑女人。那天空中布满了乌云,我记得,乌黑乌黑的云,奔腾着,奔腾着。于是,在那奔腾的天空底下,在被山羊啃光的山坡上,我们经历了人类的初夜,我知道在人类相遇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只可能存在恐惧和耻辱。这正是我想向她要的,恐惧和耻辱,眼中只能有恐惧和耻辱,正是出于这个目的,我才和她在一起的,你们要相信我。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从来没有。因为他们什么都不能跟我说,那天夜晚山谷里空荡荡的。但是每天夜里,当丘陵消失在黑暗中,我就着提灯的光线,却怎么也跟不上一本旧书的情节。人类的城市,伴着他们的灯光和他们的音乐,在山底尽头之处,我听见你们所有人的声音,你们都在指责我。
然而那天没有人在那山谷里看到我,那个女人再没回家,于是他们才会胡说八道,但他们说在我屋子上方的道道草地底下埋着那个女人的尸体,这不是真的。
而如果那些狗每次经过草地总会停下来,并总是在同一个地方用鼻子嗅来嗅去,还会嚎叫着用爪子刨土,却只是因为那里有一个老的鼹鼠窝,在那草地底下,我向你们发誓,一个老的鼹鼠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