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于事物价值的判断,无论大小,依赖于这些事物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感觉。我们从事物中构架思想,并据此判断它是否有价值,而这恰恰是因为思想和情感紧密相连。如果我们毫无情感,如果我们的头脑只能承载思想,那么我们就会在瞬间失去我们所有的喜好和厌恶之情,并因此无法指出生活情景或经历的价值或意义。

本文所论及的人类之盲点是指我们对其他生灵情感的无知,对相异于我们的人们的情感的茫然。对于这一盲点,我们都深受其害。

我们是注重实际的生物。我们每个人的作用有限,所承担的义务亦有限。每个人都会强烈地体会到自身义务的重要性,以及产生这些义务的条件的重大意义。但是这一体会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是绝密,因为当我们带着同情心去看他人的时候,我们感到是这样的徒劳。别人太专注于他们心中的绝密之事,以至于对于我们的内心世界毫无兴趣。因此,当我们去观察陌生的生活方式的时候,我们的观点是这样的愚蠢且偏颇;当我们冒昧地去评定其他人的生活状况及其思想价值的时候,我们的判断又是如此的远离现实。

以我们和狗为例。我们和狗之间的关系比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关系都更加亲密。然而,除掉这条友好和钟爱的纽带,对于在狗的生活中什么意义重大的事情,我们是多么的无知啊!——栅栏下找着骨头时的喜悦,树木和灯杆的气味,所有这一切,我们毫无感觉;这正如它们对于文学和艺术的乐趣一无所知。当你坐在那里全神贯注的读着你所遇到的最感人的传奇故事的时候,你的猎狐犬能对你的行为作何判断呢?尽管它对你满怀友爱之情,你的行为完全超出了它理解的范围。它一定在想:你为什么要像一个毫无感觉的雕像那样坐在那里,这个时候,你本来应该带它去散步或者抛棍子让它抓着玩的。你每天得了什么怪病?为什么拿着一些东西,一动不动地,毫无知觉地连续几个小时盯着看?非洲野人的想法更加接近事实,却也同样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们的一位美国游客在非洲发现了纽约《商业广告者》的几张散页,并如饥似渴的一栏一栏阅读起来。一群非洲黑人围在他的四周,等他读完后高价收买了这个神秘的东西。当被问及为什么要买它的时候,他们的回答是“作眼药用,”——对于他把眼睛在这个东西的表面上长时间停留的事实,“作眼药用”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观察者的判断当然和事物的本质不符,也就毫无真理可言。被判断的主体了解事实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观察者没有认识到;被观察者了解的多,而观察者知之甚少;而且只要是存在观点冲突或视野差异之处,我们都一定会相信感知多的一方必然比感知少的一方更接近真理。

拿我个人的一段经历为例,而这类事情每天都有可能发生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几年前,在北卡罗来纳州山区旅行时,我经过了一些当地人叫做“山湾”的地方,或者说是两座小山之间的峡谷的前部。这些峡谷刚刚被开垦并种上庄稼。这个地方在我头脑中留下了十足的丑陋不堪的印象。居住者把那些能砍断的树统统砍断,之后,让烧焦的树桩兀自立在那里;对于那些大得砍不动的树,他采取拦腰围绳的方法将其杀死,目的是不让它们的叶子隔断阳光;他建起了木屋,并用黏土涂抹墙上的缝隙。为了把猪和牲畜挡在外面,他还在惨遭破坏的场地的周围修建了高高的之字形的篱笆;最后,他在树桩和树之间不规则地种了些印第安玉米。他和他的妻儿就住在这里——一把斧子,一把枪,一些器具,一些喂养在树林里的猪和鸡,这些就是他全部的财产。

森林被破坏了。人类“改善”了它原始的状态,却留下了丑陋的一幕,就像是森林得了溃疡。没有任何人工的优雅来弥补自然美的消逝。事实上,这些开垦者的生活是丑陋的,是水手所描述的在没有帆的桅杆下顺风航行的原始状态。他们又回到了到这儿来的我们的第一批祖先的生活状态,中间几代人努力的成就对于他们的生活没有丝毫的意义。

要谈一谈回归自然!驶过这凄凉的一幕,我心情沉闷地对自己如是说。为后代,为自己垂垂老时,可以谈论美好的乡村生活!绝不能徒手开垦荒凉的土地!绝对不能不融入文化的成果!人类几个世纪积累的美丽和成就是神圣的。这些是我们的遗产,是我们生而享有的权利。没有一个现代人会愿意生活在这种原始地,赤裸裸地掠夺自然的状态。

然后,我对为我开车的山里人说:“这些新的开垦者是什么样的人?”“所有人,”他回答说,“如果我们不开垦这里的一个山坳,我们就不会幸福。”我突然间意识到我原来忽略了眼前的形势和其内在意义。对于我来说,砍伐这件事情除了是对大自然的掠夺外,别无其他的意义可言;所以,我想对于那些健壮的臂膀和无知的斧头来说,眼前的这一切同样没有其他意义可言。但是,当他们看到那些隐藏的树桩的时候,他们所想到的是个人的胜利。那些被开垦出来的小片的土地,那些被拦腰围死的树,那些丑陋的篱笆墙,所有的这一切都诉说着诚实的汗水、不懈的劳作和最终的收获。木屋是保护自己和妻儿安全的保护神。简而言之,在我的眼睛里,砍伐所带来的只是一张丑陋的图片;而对于他们来说,却充满着道德的记忆,唱响了一曲责任、奋斗和成功之歌。

对于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在他们头脑中的反应,我是如此的盲目;而如果他们去剑桥哪怕只是瞥一眼我所进行的奇怪的室内学术生活方式,他们就会发现,对于我的思想意识,他们一样无知。

一种生活方式会让生活其中的人感到对生活的热望,这就是生活的真正意义。这种热望有时和机车活动交织在一起,有时和人们的洞察力相随,有时和想象齐飞,又有时安居于善于思考的头脑中。但是,无论热望存在于何方,总有对现实的热爱、激动和兴奋。而生活“重要”的、真正的、积极的意义便在于这种重要无时不在,无处不存。

罗伯特 · 路易斯 · 斯蒂芬已经运用想象领域中的一个例子解释了这一点。这个例子摘自一篇杂文,而我认为这篇文章无论是从其优美的形式上还是从其具有真理性的内容上,都是不朽的杰作。

“九月末的时候,”斯蒂芬写道,“放学的时间到了,天已经黑了。这个时候,我们从各自的家里出发,每人拿着一个锡制的、公牛眼形状的灯。这种灯在那个年代十分有名,在英国的商业界也算是名垂青史了。杂货商们在适当的时候用某种品牌的灯装饰他们的窗户。我们用板球带把这些灯别在腰上,然后在上面穿一件带扣的轻薄大衣,这是整个游戏要求严格的地方。它们散发着难闻的锡泡味。它们从来不能正常燃烧,然而有时却会烧到我们的手指头。它们毫无用处,拥有它们的快乐完全来自于想象。而一个男孩如果在他的大衣下面有了一盏公牛眼灯,就别无所求了。渔人用灯照亮他们的船,我想我们可能是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启示;但是,他们的灯不是公牛眼灯,我们也从来不做装成渔人的游戏。警察在腰上别着灯,在拿灯方式上,我们肯定是在模仿他们,但是我们并不假扮警察。实际上,我们可能隐隐约约想到了夜盗。我们十分偏爱过去那些灯很常见的年代,对那些灯起着很重要作用的故事,我们也情有独钟。但是,总而言之,事情本身的快乐是最重要的。一个男孩,在他的大衣下有一盏公牛眼灯,这一切就已经足够好了。

“两个小伙子相遇的时候,总是会急切地问:‘你有灯吗?’然后是自满的回答:‘有!’这是他们之间十分必要的考验用词。因为,不炫耀我们的财富是我们的规则,所以,如果不是像臭鼬一样去闻出气味,没有人知道一个人拿着那种公牛眼灯。有时候,四五个人会爬进可以盛十个人的小帆船里,船上除了有根横梁外,什么都没有,船舱门通常是锁着的;或者,选择高尔夫球场上一块风可以从上面吹来的空地。然后,大衣的扣子就会被打开,公牛眼灯就会赫然出现。在变化的微光中,在有风吹来的地方,在黑夜巨大的夜幕下,这些幸运的年轻绅士们沉浸在一连串热烘烘的,像烤箱似的锡制品所带来的快乐中。他们一起蹲在高尔夫球场冰冷的沙上,或者斑驳的船舱底部,并且用不合时宜的谈话自得其乐。我很痛苦,因为我不能融入其中!……对于这些拿灯者来说,谈话只是调味,聚会也是偶然。快乐的本源在于,在黑夜中独行,所有的灯光都关闭,大衣紧扣,不让一丝光线逃逸,哪怕是为了引导你脚步或者向公众炫耀,——你只是黑暗中的一个黑柱;突然,在你像白痴一样单纯的,隐藏隐私的内心最深处,你知道在你的腰带上有个公牛眼灯,并且,你为认识到这一点而狂喜,歌唱。

“据说,一位年轻的诗人死于最冷漠的胸膛。一个吟游诗人(不太有名的)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幸存,并且他只不过是他主人的调味品。这种说法不禁让人心生异议。在这里,诗人的多才多艺和像孩子般无比单纯的想象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他的生活,从表面看来,只不过是一个粗糙的土堆;但是,在这个土堆的中心却有一个金子般富丽堂皇的房间,诗人就满心欢喜地住在这个房间里;在别人看来,他的路途是黑暗的,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腰带上,他有一盏‘公牛眼灯’。

……“有一则寓言十分接近生活的本质,——寓言中,有一个和尚进入到一个树林中,听到一只鸟突然放声歌唱,他站在那里听鸟儿啼叫了一两声,然后就回到寺院,在寺院门口见到一个陌生人;事实上,从他离开寺院,五十年已经过去了,在他所有还活着的同伴当中,只有一个人认出了他。虽然,树林是巫师居住的地方,但是,他并不只在这里歌唱。在所有最悲伤的地方,他都会引吭。悲伤的人听到他的歌声会咯咯发笑,然后,他长长的日子就缩短成美妙的几刻。无需其他,仅用一盏气味糟糕的灯,我就可以把他从赤裸的沙滩上唤醒。所有的生活都由两缕线编成,除非这生活是机械的,——一缕是寻找那只鸟,另一缕是听他歌唱。正是因为这一点,人们很难去珍惜生活,每一个人的快乐也很难与人共享。认识到这一点,并且记住鸟儿对我们歌唱的幸福时刻;从此,我们对生活充满了憧憬,尤其当我们面对现实的时候。诚然,在我们头脑中,现实的图画只有肮脏的泥泞,陈旧的铁器,廉价的欲望和恐惧;所有的这一切,我们耻于记忆,并不在乎是否会遗忘。但是,夜莺的歌声吞噬了悲伤的时光,却同样没有带来任何新的意义。

……“让我们回到现实的故事中,看一看我所提到的那些沙滩上的拿灯者:在我们的描述中,他们很冷,被阵阵冷雨包围着,他们周围的一切沉闷无趣,他们的谈话亦愚蠢而粗鄙,事实确实和我的描述别无二致。在旁观者看来,他们浑身湿冷,而且周围的环境也沉闷无趣;但是,如果问他们自己,他们却沉浸在无边的欢乐中,而欢乐的源泉就是那一盏难闻的灯。

“在此重申一下,一个人快乐的根基确实有点难以捉摸。有时,快乐只是一件饰品,比如那盏灯;有时,它又居于神秘的心灵最深处……它和外在的事物几乎毫无联系……它甚至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它和拥有它的人的生活一起存在于幻想的领地里。……诗,就是在这样快乐的境界里,暗流涌动。旁观者(只是拥有文本的可怜的灵魂)都是局外人。因为观察诗人就是对被骗的追求。我们可以看到他所汲取营养的树干;但是,他本人却高高在上,在如盖的绿叶中,而那里对我们来说,陌生如异域;在那里,风在他耳畔轻吟,夜莺的歌声伴他入睡。真正的现实主义是诗人的现实主义,它像松鼠一样悄悄跟着诗人攀爬,并且瞥见了诗人所居住的天堂的模样。无时无地,现实主义是诗人的现实主义:在诗人这里,它找到了快乐的源泉,并且用比歌声还美妙的声音将它吟诵。

“错过了快乐就是错过了一切,所以,行动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行动者的快乐。快乐是原因,快乐是借口。对于那些不知道灯的秘密的人来说,沙滩上的一幕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现实书籍的内容在某些人看来不真实得有点像幽灵,这也正是由于他们对于其中的秘密一无所知……在每一种无知的境况中,我们都错过了属于一个人自己的诗,错过了被赋予了魅力的氛围,错过了想象的五彩斑斓的佳作,而正是想象给赤裸者以华衣,赋卑贱者以高贵;在每一种无知中,生命就像死面团一样死去,在这里它不能像气球一样冲着日落的斑斓高升;每一种无知都是事实,每一种无知都缺乏想象;但是,人类不是生活在油盐酱醋的外在物质现实中,他生活在存在于他的头脑当中的居室里,这个居室是由幻想建造的,温暖无比,并且有彩色的窗户和贴满历史名画的墙壁。”

这些段落是我所知的斯蒂芬最好的作品。“错过快乐就是错过一切。”确实如此。但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认识是有限的。每一个人只能有一个专属于他个人的职业。事实看来似乎是要想获得服务于某种特定任务的能量,必须对异己的所有事物变得冷漠。我们只能拥有某种快乐。面对除此之外的其他事物,我们毫无生气,这是我们作为现实的生物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有在某些让人同情的梦想家那里,某些哲学家,诗人,或传奇小说作家那里,或者当普通的现实人坠入爱河的时候,这种冰冷的现实才会屈服。一缕探究的光线射进活力四射的世界,克利福德如是说,射进超越我们自身的,和外部表象全然不同的,广阔无边的内心世界,并照亮我们的心灵。然后,我们整个传统的价值观模式被打乱,我们的自我被撕裂,它狭隘的兴趣变得支离破碎,然后必须重新建立一个新的中心,一种新的观点。

对于这种变化,我的同事,约西亚 · 罗伊斯做了巧妙的描述:

“那么,我们的邻居是什么?你认为他的思想和感觉在某种程度上和你的不同。你曾经说过:‘他的痛苦和我的不一样,看起来,他的痛苦要容易承受得多。’在你看来,他不如你有生气;他的生活晦暗而冰冷,在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旁边,他的火焰看起来那么苍白……所以,你仅仅是因为上天的安排才和你的邻居住在一起,并为此感到心情沮丧。你不了解你的邻居,而这是源于你自己的无知。你把他当成了一样东西,而不是有着‘自我’的人。这就是解释,然后就可以据此得知事情的真相。在所有的地方,痛苦就是痛苦,快乐就是快乐,甚至就像是在你的身上。在森林中的鸟儿所有的歌唱里;在俘获者的威力下挣扎的伤者和垂死者的呻吟里;在无数水中生物挣扎并最终死去的无边无际的海洋里;在无数群的野人中;在所有的病痛和悲伤中;在所有的狂喜和希望里;在所有的地方,从最卑贱一直到最高贵,都有生命之火在熊熊燃烧,同样的坚强且充满智慧;这生命之火就像无穷无尽的物种形式一样绵延不绝,像太阳之火一样无法熄灭,像你自己的小心脏中跳动的脉搏那样真实。你通常的做法是:睁开你的双眼,看看这生命之火,然后转身离去,尽你可能去忘记;但是,如果你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你就已经开始知道你的责任了。”

我们以一种死气沉沉的方式,在外部事物中发现一种内在的意义。这是更高层次的洞察,也只有用这种洞察,我们才能获取其内在意义。这种洞察力往往可以被一个人突然获得,然后,那一刻在他的生命历程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就像爱默生所说的一样,某些时刻让我们觉得它们比其他任何时候的经历都更加真实。在这些时刻中,总有某种深意存在。爱的激情可以像爆炸一样震撼一个人,或者一个动作就可以驱走萦绕心头的懊悔阴云。

我们通常在非人类的自然事物的身上发现隐藏意义中的神秘意识。下面这段摘自《奥博曼》,一本当年很流行的法国小说:“巴黎,三月七号。——天黑而冷。我神情忧郁地走着,因为我无事可做。我路过一些花儿,花儿别在墙上和胸差不多高的地方。其中有一朵盛开的黄水仙。它是欲望的最强烈的表达,是一年中的第一缕香味。我感到了专属人类的幸福。那种灵魂的和谐感,理想世界的不真实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的感觉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如此迅速。我不知道是形状,是某种相似,还是某种神秘的联系,让我在这朵花的身上看到了无限的美……我不会把这种无法表述的力量局限在某个概念里;不会限制这种无法被任何东西所包含的形式;亦不会遏制对于一个更美好的理想世界的向往。这个世界人们可以感受得到,但却它并非自然所创造。”

华兹华斯和雪莱就完全可以感受自然界事物这种无限的意义。在华兹华斯那里,这种感受带点朴素和道德的意味——一种“孤独的欢乐。”

对于每一种自然的形式:岩石,果实,或花朵,

甚至,覆盖在高速路上的松散石子,

我都赋予道德的含义:我看到了它们的感受,

或者说是把它们和某种感受联系起来:万物

都嵌在了活跃的灵魂里,所有,

我所看到的所有的体内都呼吸着意义的气息。

“看不见的事物的真实的消息!”只是,自然中这种隐藏的所在是什么?华兹华斯为之感到狂喜,而且他一直生活在这隐藏的东西的光环下。一连几天,踏遍所有的山丘,诗人依旧不能用逻辑的思维和清晰的概念去解释这被隐藏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对于那些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灵感闪光时刻的读者来说,在那些华兹华斯只是表白了感觉的诗里,已经有了慰藉心灵的威力:

壮丽

壮观而让人难忘的清晨升起了,

辉煌的景象和我以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前面远方,大海躺在那里笑着;

近处,坚实的大山闪耀着光芒,

浸染着谷物的美色,在天空的亮光中,

如云朵般明亮;

在草坪和低地上,到处都是黎明的甜蜜模样,

露珠,晨雾,鸟儿鸣叫的旋律,

还有在前往耕地途中的劳动者。

啊!亲爱的朋友,我的心满盈着幸福;

我无须许愿,但愿望已满心田;

我应该是一个专注的灵魂,

否则就会恶贯满盈,

这是早已定下的约定,

而我,却一无所知。

我继续走着,

心中的虔诚和祝福一直到永远。

华兹华斯信步走着,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欢乐,这就是他对周围自然界中神秘所在的反应。他的乡村邻居只紧紧专注于自身的事务,他们的庄稼,羊群和篱笆。在他们看来,华兹华斯所做的事情是多么的愚蠢且无关紧要。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不曾想过他的内心在想什么,他的思想有什么价值。然而,事实是他的思想承载着厚重的意义,这些意义丰富了别人的灵魂,至今,都让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愉悦之情。

罗伯特 · 杰弗里斯曾经写过一篇杰出的自传式文章,叫作《我心灵的故事》。文章中的好几页都讲述了大自然的意义所赋予他心灵的那种狂喜。在一个山顶上他说道:

“我和太阳、大地独处,而且绝对只有我自己。躺在草地上,我的灵魂对大地,对太阳,对空气,对遥远的大海,对远的看不见的……窃窃私语。强烈的情感让我兴奋,我和大地、太阳、天空,被白天的强光遮掩的星星,以及大海亲密交流,——这些感觉令人震撼的深度无法用言语表述。心里怀着这些感觉,我虔诚祈祷,就像它们是某个器具的密钥……伟大的、燃烧着火与光的太阳,强健的、亲爱的大地,温暖的天空,纯净的空气,海洋的思想,所有无法言语的美丽让我着迷,让我狂喜,给我灵感。带着这份灵感,我祈祷着……这种用灵魂和感情所做的祈祷仅仅在于祈祷,它不是为了具体的目标:它是一种激情。我把脸埋在草丛里。在与自然的角斗中,我彻底地臣服,甚至迷失了自己。我感到着迷且激动不已……如果哪位牧羊人看到我躺在草地上,他一定在想我只是休息几分钟。我没有做出任何外部的表现。谁能想到,当我躺在那里的时候,我的内心如何激情澎湃!”

诚然,如果用普通的商业价值标准来衡量,生命中这样度过的一小时毫无价值。但是,如果一小时的宝贵价值由一种标准确定了,它又怎么可能由另一种价值来决定呢?除非这种价值和感觉有关。这些感觉因为被激发而重要,它们被那一小时的世界激活,产生于某人的体内。

现实利益世界的喧嚣让我们变得对其他的事物视而不见或冷漠至极。如果有人希望去理解和个人无关的价值世界,并以更宽广的客观标准来理解生活的意义,他就似乎很有必要首先变成对于现实来说毫无价值的东西。只有你的神秘,你的梦想者的状态,你为之倾家荡产的流浪,才能让你获得这样一个引发人们同情的职业。这个职业改变了普通的人类价值的标准,给愚者而不是权威者一席之地,这个职业瞬间降低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而这个差别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人用一生的辛苦来建立的。在这种职业里,你可能会是一个预言家,但,绝对不会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比如,我们很多人都认为沃尔特 · 惠特曼是现代预言家。他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普通意义上的差别,解决了所有传统中存在的问题。除了为人类这个物种所共有的最基本的品质外,他不爱也不去庆祝其他的任何特点。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流浪者。他坐在公共汽车顶上或渡船上流浪。无论是从现实的角度,还是学术的角度,他都毫无价值,且一事无成。他的诗只不过是信口胡言——没有主语,没有动词的一堆东西——,是长篇累牍的感叹。他看到人民大众时的狂喜犹如华兹华斯看到了山川。他觉得人民大众的重要性压倒一切。他用这些思想来吸引人的头脑,而这些头脑如果不是因为受到他的思想的影响,会认为俗务对他们来说已经有足够的价值了。当他横渡布鲁克林渡口的时候,他这样感觉:

在我下面的浪潮呀,我面对面地看着你哟!

西边的云——那里已经升起了半小时的太阳——我也面对面地看着你呀!

穿着普通衣服的成群男女哟,在我看来,你们是如此的新奇呀!

在渡船上有着成百上千的人渡船回家,在我看来,这些人比你们所想象的还要新奇,

而你们,多年以后将从此岸渡到彼岸的人,也不会想到我对于你们是这样关切,这样地默念着你们。

别人将进入渡口的大门,并从此岸渡到彼岸,

别人将注视着浪潮的汹涌,

别人将看到曼哈顿西面北面的船舶,和东面南面布鲁克林的高处,

别人将看见大大小小的岛屿;

五十年后别人横渡的时候将看见它们,那时太阳才升起了半小时,

一百年以后或若干百年以后,别的人将看见它们,

将欣赏日落,欣赏波涛汹涌的涨潮,和奔流入海的退潮。

时间或空间,那是无碍的,——距离也是无碍的,

我和你们一起,你们一世代或者今后若干世代的男人和女人,

恰如你们眺望着这河流和天空时所感觉到的,我也曾如此感觉过,

恰如你们之中任何人都是活着的人群中的一个,我也曾是人群中的一个,

恰如河上的风光与晶莹的流水使你们心旷神怡,我也曾感觉过心旷神怡,

恰如你们此时凭栏站立,而又在随着急流匆匆前进,我也曾站立过匆匆前进,

恰如你们此时眺望着木船的无数的桅杆,还有汽船,我也曾眺望过。

我以前也曾多次横渡过这条河流,

注视着十二月的海鸥,看它们在高空中凝翅浮动,摇动它们的身体,

看着灿烂的黄光如何照出它们身躯的一部分,而把其余的部分留在浓重的阴影里,

看着它们悠缓迂回的飞行,然后渐渐地侧着身子向南方飞去。

看着双桅船和划子的白帆,看着船舶下锚,

水手们拉着大索,或者跨过甲板,

圆形的桅杆,摆动着的船身,细长蜿蜒的船旗,

开动着的大大小小的汽船,在领港室里的领港员,

船过后留下的白色的浪花,轮轴的迅速转动,

各国的国旗,在日暮时候降落,

黄昏时海上扇形的,如带匙之杯的浪涛,嬉戏而闪耀着的浪头,

远远的一片陆地,显得更朦胧了,码头边花岗石仓库的灰色的墙垣,

在临近的岸上铸造厂的烟囱,火光喷得很高,在黑夜中闪耀着,

在强烈的红光和黄光之中,把阵阵的黑烟喷射到屋顶上,并落到街头上。

这些和那些,对我和对你们都一样。[1]

惠特曼通过这篇神奇而美丽的诗篇表达了他的感受。这位头发花白的流浪者认为什么是充分利用生活中天赐良机的最好方式呢?想知道这一点,请阅读下面他给一位年轻的汽车司机所写的美文。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汽车司机成为了他的好朋友:

纽约市,10月9日,1868年

“亲爱的皮特,——今天上午的时光很美妙——明亮而清凉。我一早出来在河边稍稍散散步,这条河离我的住所只有两个街区……我要不要和你谈论一下我的生活?仅仅为填补一下你的空白时光。上午的时候,我一般情况下是坐在屋子里写作,等等,然后洗个澡以重振精神,大概十二点的时候出去,四处逛逛,或者到市区拜访某人,或者做些正事,或者,如果心情不错的话,我会和百老汇的一些赶马车的朋友从23号街驱车到鲍灵格林,单程是三英里。(每天我都发现我有足够的事情要做,我的每一个小时都被某件事情占据着。)在一个愉快的午后,在一驾百老汇的马车上这样驾驶几个小时,你知道,对于我来说这些是永无止境的娱乐、学习和放松。当你经过的时候,你看到了所有的一切,一种生活方式,无穷无尽的生活全景图——商店、富丽堂皇的建筑和巨大的窗户:在宽阔的人行道上,一群群着装华丽的女士经过,风格优雅,容貌美丽,与其他地方所见甚是不同——实际上是一群完美的人——男人们着装也很高贵,还有很多的外国人——街上是成堆的四轮马车、旅馆和私人长途车,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很多都是一流的,一英里接着一英里,所有的一切构成了这条华丽的街道。还有很多高大、宏伟、装饰美丽的建筑,很多都是大理石的,每一面都显得美丽而富有动感:你一定想知道,在一个美丽的日子里,所有的这一切对于我这样的一个流浪者有着怎样的魅力。看着忙碌的世界在我身边移动,为了我的乐趣展示它自己,而我却放松地、享受地、看着这一切,用心观察。”

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能会说,这种度过时间的方式太浪费了,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实在不值得称赞。但是,从最深层的观点来说,谁知道的真理更多,谁又知道的更少呢?——惠特曼坐在公共汽车的顶上,内心充满了这些壮观的场面所给予他的欢乐;而你,对于他的毫无收获的职业却充满了蔑视。

普通布鲁克林人或纽约人的生活充满了太多的奢侈,他们为了个人俗务而劳累,而忧心忡忡。当他们横渡渡口或经过百老汇的时候,他们的想象不会像惠特曼的那样直冲云霄,充满日落时的斑斓色彩;他们也从来不会想到,在他们的眼睛不经意滑过的视野里存在着最根本的神性和最永久的意义。那里是生,而一步之遥便是死。那里有有史以来唯一的美。那里有人类古老的奋斗和成就并存。在那里,文本和启示同在,现实和理想并存。但是,对于疲倦而迟钝的眼睛来说,这里只是死般的沉寂,彻底的粗俗,单调而让人生厌。“唉!这景象让人悲伤!”卡莱尔在夜间和人一起走时说,这人吸引他去注意星星的魅力。那些让惠特曼的内心充满神秘的满足感的景象,在无穷的宇宙里还会对一代又一代的新人重复;那些让他欣喜的普通规则还会永远重复。所有的这一切对于叔本华来说只是“糟糕的内心的空虚”。他带着这种空虚看世界,空虚是世界的最主要的元素。叔本华问道,除了重复同样愚蠢的言行,除了同一只狗的叫声,除了同一只苍蝇的嗡嗡声,生活在广阔天地间的还能是什么?但是组成这些愚蠢言行的纤维,却是用所有的兴奋,快乐,和生活的意义编织而成的,而且在这个世界上会永远如此。

像惠特曼一样仅仅因为看到世界的美景感到满足而欣喜是生活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最基本的方式。在这种方式里,他承认自己意识到了这个世界深不可测的重要性和意义。但是,如果一个人不开始一段经历,他怎么可能感受得到这段经历的重要意义呢?没有现成的路途可以追寻。这种秘密而神秘的感觉总是不期而至。有时候它在坟墓里开花,而这个坟墓里埋藏着我们的幸福。本韦努托 · 切利尼在经历了充满冒险和艺术刺激的阳光地带后,突然发现他被投到了圣安吉洛一个城堡的地窖里。那是个恐怖的地方。老鼠满地,潮湿,发霉。他的腿断了,牙齿掉了,显然,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但是他的思想却前所未有地转向了上帝。他有一本《圣经》,他一天只能读一小时,因为,二十四小时中,只有在这一小时里,摇曳的日光才能进到他的洞穴里。他有着宗教的视野。他对自己唱赞美诗,他自己谱写圣歌。在7月的最后一天,他想到了翌日在罗马举行的庆典活动。他自言自语道,“在过去的日子里,我用世界的空虚来庆祝这个节日;但是,从今年开始,我用上帝的神圣来庆祝它。然后我对自己说‘我为我现在的生活感到幸福,这种幸福是记忆中所有的事情所无法比拟的。’”

但是,理解这些神秘的潮起潮落的最伟大的人是托尔斯泰。这些潮涨潮落的情绪在他所有的小说中跳动。在他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中,主人公皮特应该是沙皇俄国最富有的人。在法国侵略期间,他被捕了。在撤退中,他被拖拽着。寒冷,害虫,饥饿,和每一种形式的苦难都折磨着他,这所有苦难的结果是生活的真正意义展现在他的眼前。“只是在这里,当他饥饿的时候,他第一次学会了赞赏吃的乐趣;当他口渴的时候,学会了欣赏喝的乐趣;当他困顿的时候,体会睡觉的快乐;当他想和别人交谈的时候,享受谈话的乐趣……而能够欣赏到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他被剥夺了这些权利。在以后的生活中,他总是带着喜悦回忆这一个月的被捕时光。每当谈起他所经历的无法抹去的感受和道德的平静时,他总是带着强烈的热情。在他被监禁的翌日清晨,长满树的山坡以及整座高山消失在灰白色的迷雾里;他感到凉凉的微风抚摸着他;他看到阳光赶走了晨雾;他看到太阳神秘地从云后升起;他看到了穹形的屋顶,十字架,露水,远方,河流,所有的一切都在快乐的光线里闪耀,——他的心充满了热情。这种热情一直跟随着他,生活愈是艰难,热情便愈是百倍强烈……他从此得知,人为幸福而生,这种幸福在他自己,在他对生存基本需求的满足;而不幸福正是我们富足的生活所带来的致命恶果……当宁静笼罩了整个营地,当残阳的余烬慢慢变白直到消失,当满月到达穹顶时,周围的树林和田野清晰可见。越过流光溢彩的光线,视线就进入了无尽的地平线。然后,皮特把他的目光投向了布满群星的苍天。‘那些都是我的,’他想到,‘那些都在我的内心,都是我!那就是他们认为他们囚禁了的人!那就是他们关在小木屋里的人!’然后他微笑了,转身回去,在他的同志们中间睡去。”

在那时,这种事件和经历不值一提。它完全依赖于被抓住的灵魂的能力。爱默生说:“穿过光秃秃的广场,在雪天的泥泞中,在黎明,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在我的思想中,没有任何特殊的好运气,我享受到了完美的欢乐。我很高兴到了恐惧的边缘。”

如果人有这种敏感的感知力的话,生命总是值得去度过的。但是,我们,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阶层(所谓的),已经过分地远离了自然。我们受到的训练都是如何去寻找精选的,稀有的,额外精美的,同时去忽略普通的。我们的头脑中塞满了抽象的概念,口中充满了冗词赘语。生活在这种高级层次的文化中,和我们简单层次相联系的快乐的特殊源泉枯竭了。我们对生活中更基本的,更普遍的善和乐,变得石头般冰冷盲目且无法意识。

弥补这种情形需要降低到更深层的,更原始的水平。被囚禁,船舶失事,或者被迫入伍都可以把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展现给许许多多受教育过度的悲观主义者。生活在露天的环境中或生活在地上,倾斜的天平慢慢升到了平衡线;过分理智和不理智之间取得了平衡。人为计划的好处和狂热都变得淡化和苍白。而看,闻,尝,睡,勇敢,以及所有用身体作为的好处开始不断增长。我总是认为我们比野人或者大自然的孩子高级,但是在这些事情上,他们是鲜活的,而我们却毫无生气可言。如果他们可以和我们一样擅长写作,他们便可以为我们读让我们刻骨铭心的报告,以反映我们对进步的不耐心,对生活基本美好的视而不见。“啊!我的兄弟,” 一个酋长对他的白人朋友说,“你从来不会知道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的快乐。这种快乐,仅次于睡觉,是所有事情中最迷人的。我们生前,死后都是这种状态。你们的人收割完一块地后,开始犁下一块地;如果白天不够用,我看到过他们在月光下犁地。他们的生活相对于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我们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很盲目,他们失去了一切!而我们生活在现在。”

当生活被带到无须思考的水平,它就具有了十分重要的意义。这个非思考的水平就是纯粹的靠直觉感知的水平。这种情形曾经被一个擅长写作的人在他的《在巴塔哥尼亚的懒散日子》里描述过,这个人就是W. H.哈德逊先生。

这位值得尊敬的作家说:“我在尼格罗河上,离海大概70英里或80英里的地方,度过了大半个冬天。

“……我习惯每天早上骑马出去,离开山谷,带着我的枪,身边跟着我的狗;在爬上高地,投入到灰色的,铺天盖地的灌木丛中的时候,我就感觉我完全独自一个人,我与山谷和河流分开了不是五英里而是五百英里。那片灰色的荒地显得那么狂野,那么孤独,那么遥远;它一直延伸到无限,一片人迹未至的荒野,甚至连动物也极少到来,在荒野的荆棘中也找不到它们的足迹……不是一次,两次,或三次,而是日复一日,我来到这片孤寂之地。每天早晨走向它,就像是去参加一个节日;只有饥渴或西渐的太阳才可以让我离去。但是,我去的时候却并没有目的,——没有可以用言语表达的动机;因为,虽然我拿着枪,却没有什么可射击的,——射击被完全留在山谷里了……有时候,我在那度过整整一天,看不到一只哺乳动物,或只看到几只大小不等的鸟。那时的天气也并不怡人,天空中总是有一层灰蒙蒙的云,刺骨的寒风总是冷到让我拿缰绳的手麻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步伐,我会连续骑上几个小时。这种步伐在其他环境下看来是无法忍受的。到达一个小山脚下后,我会骑马上到山顶,然后站在那里远眺。视野向四面延伸,地势起伏蜿蜒,景色狂野而没有规则。所有的一切都是灰色的。近处的景色和远处的地平线一样被薄雾包围着。远处的小山朦朦胧胧,轮廓因为距离的遥远而显得有些模糊。从我放眼远眺的地方下来,我继续自己漫无目的的漫游,光顾另一个高地,从另一个角度凝视同样的风景;然后就这样继续几个小时。中午时分,我会从马上下来,把雨披叠起来,在上面坐一会儿,或躺一会儿。一天闲逛时,我发现了一个小果园。果园里有二三十棵树,很明显,一群鹿或者其他的动物经常光顾这里,因为树与树之间的距离给它们的到来提供了很大的便利。这个小果园是在一个小山上,小山的形状和周围的山不太相同。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它就是我中午的休憩之地,而且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有时候,我不辞辛苦地专门来到这里休息,而不是坐在其他山边的成千上万棵树中的任意一棵树下,或无数灌木丛中的任意一丛灌木下。对此,我并没有问自己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只是下意识的在做这件事。我的心境形成了一种定式。在那休息了一次之后,每次我想休息的时候,那群特殊的树的形象就会跟随心中的愿望而来。这些树的树干细腻光滑,树下的沙子干净平整。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形成了回同一个地点休息的习惯,这个习惯的确有点像动物。

“说我坐下来休息似乎有一点不太准确,因为,我从来没感觉到累。那个中午时分和累无关的小憩,让人心生欢喜。我会在那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一小时。那里整天都没有一点声响,甚至没有树叶的沙沙声。一天,当我静静聆听这寂静之声的时候,我突然想知道,如果我大声喊一下,会是什么效果。这在我看起来一度是个很可怕的建议,想到它甚至会让我发抖。但是,在那段孤寂的日子里,任何穿我头脑而过的思想都会让我觉得奇怪。在这种思想状态中,思考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的思想状态是所谓的‘悬空’和‘警惕’的状态。但是,我并不想有什么历险记发生。我一点都不担心,就像我现在坐在伦敦的屋子里一样。这种心态让人觉得熟悉而不是陌生,同时,还伴有强烈的满足感和兴奋感。当我(又)回到我原来的自己,回到那个会思考的,原始的,无趣的存在状态的时候,我才知道某种东西挡在了我和我的智力之间。

“我毫无疑问的回去了;而那种暂时把更高级别的智力和能力束之高阁的警觉和机敏代表了纯粹的自然人的精神状态。他几乎不思考,不推论;但是,在纯粹的感觉的指引下,他有更确定的方向。他和自然的关系和谐到了完美的状态。在智力上,他和野生动物处在同一个水平。他捕食野生动物,而他们反过来也捕食他。”

对于旁观者来说,哈德逊所描写的这些时光,只不过是一个空虚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获得,真的是没有什么可描述的。它们是毫无意义的,空白的时间轨迹。只有他感到了这些时光深处的秘密。对于他来说,它们的重要性就在于自身,这种无法言说的重要性让人震撼。如果一个人,无论男孩,女孩,或男人,女人,除了感觉生活的警觉性和极度的幸福感之外,从未感觉到过它的这种神秘的魔力,以及这种魔力所带有的,可能被你称作不合理的东西,那么我会很遗憾。生命中的假日是其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这些假日是,或者说至少应该是覆盖着这种神秘的、不负责任的魔力。

那么现在,所有的这些思考和这些引用的结果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说,结果是否定的,但是在另外一种意义上,它是肯定的。这个结果绝对禁止我们对异于我们自己的存在形式的无意义性发表鲁莽的评论。它要求我们包容、尊重、迁就那些对我们并无损害,而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充满兴趣和欢乐的人们,无论他们这些方式在我们看来是多么的无法理解。不要随意对别人的经历评头论足吧!真理的全部或美好的全部是不可能展现给单独的一个观察者的,虽然每一个观察者在他独特的位置上所获取的那部分洞察是别人无法企及的。甚至监狱和病房都有它们独特的意义展示给人们。我们每个人忠于自己的机遇,充分享受上帝给自己的祝福,而不要野心勃勃地去控制整个世界;能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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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自《草叶集》,沃尔特 · 惠特曼著,李野光译。——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