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月亮

根据被H.阿尔芬发展了的H. 格尔斯滕科恩的计算,地球上的大陆只是月亮落到我们这个星球上的碎块而已。直到地球的飞近使之偏离了自己的轨道之前,月亮原本也是一个围绕太阳旋转的星球。受到了地球的吸引,月亮越来越飞近地球,迫使自己的轨道缩小到绕着我们旋转。到了某一时刻,彼此的吸引竟改变了两颗星球的表面,掀起了非常高的大浪,导致在地球与月亮之间的空中旋转的碎块脱离了出来,尤其是月亮的东西都落到了地球上。后来,在我们这里的潮汐影响之下,月亮又再度远去,最终走上了它目前的轨道。不过,月亮自身的一部分,也许有一半左右,都留在了我们地球上,形成了大陆。

它在靠近,Qfwfq回忆说,我是在回家时发现这点的,我从钢铁与玻璃的墙壁之间抬眼望去,看到的不再是那个平日晚上的如同其他众多星球一样的月光,那个到了一定时候就在地球上空闪亮的月亮,那个在更远的空中的月亮,那个怎么说也还与空中其他星光的风格并不离谱的月亮。我在用现在时说话,可指的是那遥远的时代,它与所有的天体和路灯的光都不一样,在一片黑暗的穹拱状天图中跃然显现,所占据的不再只是一个点,像火星或者金星那样的点,像在黑幕中打出的一个能透出一点光的小孔,而它有了一个真正的空间比例,有了一种形态,一种还难下定义的形态,因为眼睛还不习惯看,也因为它的周边还不够规则,还不足以定义为一个规则的形象,总之,我看到它变成了一种什么东西。

这让我厌恶。因为虽然还不晓得它是什么东西,或者正是因为不明白,它才显得和我们生活中的其他东西都不同,我们那些好东西,塑料,尼龙,镀铬的钢,刷墙漆,合成树脂,有机玻璃,铝,氯乙烯,胶水,蚂蚁,锌,沥青,石棉,水泥,那些在出生和成长中都伴随着我们的旧东西。它是一种不兼容的、外来的什么东西。我看它的飞近,就好像要在那个点缀着星光的夜空走廊中,刺穿麦迪逊大道的摩天大厦(我是说当初的那个,与现在的不可同日而语),它要强加给我们这个熟悉的景观的,不仅是它那颜色不讨人喜欢的光,而且还有它的体积,它的重量,它那不相宜的质地。那时,想到整个地球的面孔——钢板、铁甲、橡胶地板、水晶圆顶——想到我们整个暴露在外空面前的一切,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我以交通所能允许的速度,穿过隧道,驾车朝天文馆驶去。Sibyl就在那里,眼睛不离望远镜。平时,她不喜欢我在办公时间去找她,而此刻一见到我却露出一反常态的表情;那天晚上,她连脸都没有抬一下,显然是在等待我的到访。“你看到啦?”这该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可我得咬着舌头才不说出这话来,因为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对此看法如何。

“是啊,月球还在靠近,”Sibyl还没等我发问就说,“这是已经预见到的现象。”

我感到一点宽慰,“那,你也预见到它还重新远离而去了吗?”我问。

Sibyl继续眯缝着眼睛,在望远镜中搜寻着。“没有,”她说,“它不再远去了。”

我不理解,“你是说地球和月亮就变成姊妹星球了?”

“我是说月亮就不再是一个行星,而地球有一个月亮!”

Sibyl有一种方式,每次都能抛出来一个能刺激我的问题。“这是什么推理方式!”我反驳着,“每个行星都是和其他行星一样的,不是吗?”

“你把它这个东西叫做一个行星?”她说,“是地球这样的行星吗?你看!”Sibyl终于离开了望远镜,并示意我走过去,“月亮永远不会变成我们这样的行星。”

我并不听她的解释:被望远镜放大了的月亮,在我眼前显现出了一切细节,或者说给我显现了它的一切特点之总和,它们是如此之混杂,乃至我越是观察,就越无法把握它是什么东西,我只能证实我的观察对我所引起的效果,一个倒胃的受吸引者的效果。我所能够说出来的,首先就是它身上那些绿色的脉络,在某些地方更稠密一点,好像是蜘蛛网一样,不过,说实话,这是最不重要也最不显眼的细节,因为属于那种第一眼看去都会遗漏疏忽的一般属性,也许是从那些无数的孔洞或叫做盖的地方发出的黏乎乎的闪光,在某些地方表面有很大的肿块,好像是沟腺炎或者吸盘。我又重新定睛看细节,表面是最动人的描述方法,实际是效力的有限,因为只有把它们整体一起考虑,就好像尘世间的肉丸肿胀着,外面铺展着惨白色面料,面料向里面褶皱,形成很多有伤疤那类形象的凹陷(这个月亮也可能是由挤压在一起并且彼此粘连得很糟糕的东西构成的),要让我说:总起来就好像病人的内脏一样,需要考虑各细节特征:比如一个稠密的森林就像一把扯出来的黑毛一样。

“你认为它继续和我们一样,平等地围着太阳转是对的吗?”Sibyl说,“地球要强大的多:最终会让月亮脱离自己的轨道并且围绕着自己转。我们就将要有一颗卫星了。”

我很留心不要显露出我内心的焦虑。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Sibyl会如何反应,她会炫耀自己高人一筹,甚至是玩世不恭的态度,就好像是个从来都不对任何事物感到惊讶的人。我相信,她如此不过是为了挑衅我(甚至我希望,她若是真因为无所谓而如此,就变成我让她更焦虑了)。

“那,那,”我开始研究着一种只表现我客观的好奇心并能迫使Sibyl说出什么能平息我的焦虑的话(我还是希望从她那里得到这点,指望她的平静能让我塌实),“我们就将要总得有这个样子的它摆在眼前了?”

“这不算什么,”她答道,“还要更近呢,”她第一次微笑了,“你不喜欢它吗?可是,看到它在那里,如此不同,如此远离任何我们所了解的形态,知道它是我们的,知道是地球抓住了它并且把它保持在那里,我不知道,我喜欢,我觉得挺美的。”

到了这个程度,我再也不在乎掩饰我的心情了,就问道:“可是,对于我们,就不会有危险吗?”

Sibyl的嘴唇现出我最不喜欢的表情:“我们在地球上,地球有一种力量,可以把一些星球维持在自己的周围,就像太阳一样。月亮能有什么可以抗衡的,作为一团物体,一个重力场,维持在自己的轨道上,它有什么质地?你不是想和它相比吧!月亮是软软的,地球是硬硬的,固体的,地球能撑得住!”

“那月亮,如果撑不住呢?”

“啊,那就是地球的力量让它待在那个位置上。”

等Sibyl结束了她天文台的工作,我就送她回家。刚一出城,就是那个交通枢纽,在一个个高度不同的钢筋水泥桥桩上架设的一条条高速公路彼此重叠交织着,形成螺旋状之后各自向不同方向延伸而去,你只管沿着沥青路面上的白色箭头,根本就弄不清在朝什么方向走,突然,你又正面对着刚刚甩在身后的城市,在桥墩和螺旋状公路之间,它就像闪光的方格子。而月亮就在它的正上方:我觉得城市那么脆弱,就像一只悬空的蜘蛛网,带着它所有的丁冬响声,万盏灯火,就在那个在空中肿胀着的瘤子的下面。

我现在用瘤子这个词来描述月亮,可是我要立刻借助这个词来说明我在那个时刻的一个新发现:那就是一个瘤子正在从那个瘤子一样的月亮上冒出来,正要朝地球而来,就好像是蜡烛要滴落一滴蜡水似的。

“那是什么?正在发生着什么?”我问,可是一个新的弯路又把我们的车给带到了一片昏暗之中。

“是地球的吸引力造成了在月亮表面的固体海潮,”Sibyl说,“我跟你说过了,它可真够结实的!”

高速公路的转弯让我们再度面对月亮,那个蜡泪似的肿瘤还在朝着地球加长,尖上起了卷,就像胡须一样,而与月球表面连接的部分又在变细,好像是个悬挂物,使它呈现出一只蘑菇的模样。

我们住在一个别墅里,它就靠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公路,而那只不过是城市很多条绿色环路中的一条。和平常一样,我们坐在朝向后花园的阳台上的晃椅上,但是现在眼睛都根本不看铺设在我们绿色空间四周的玻化瓷砖,而是死盯着上空,被头上那个肉丸子给牢牢地吸引住了。因为现在月亮的蜡泪正越变越多,正朝着地球伸过来,就像无数黏性的触手,而每只触手上都好像要滴落一种明胶、毛发、苔藓和黏液混成的物质。

“你说说看,一个天体能就这么解体吗?”Sibyl还坚持着,“现在你意识到我们这个星球是更高级的了吧!月亮还要下来,下来:到一个时刻就会停住。地球的重力场有这种力量,直到把月球吸引到距离我们足够近后,就让它突然停住,把它送到一个适当的距离,让它留在那里,让它转起来,还让它成为一个坚实的星球。月亮将要感谢我们,假如它不被解体的话!”

我觉得Sibyl的推理是有说服力的,因为我也觉得月亮是低一等的东西,是让人看不起的;但是这种推理还不足以解除我的焦虑。我看着月亮上的那些触角扭动着蔓延,似乎是想要抵达什么地方或者缠绕上什么东西:那是城市,就在它的下面,我们看到它的光晕擦过城市高低起伏的天际线的阴影。月亮,能像Sibyl所说的在它的某个触角触及一幢摩天大厦之前及时停住吗?而在那之前,那些不断伸长变细的钟乳石一样的东西会不会脱落下来,如同落雨一般砸到我们身上呢?

“可能有什么东西落下来,”还没等我发问,Sibyl就承认了,“可是这有什么要紧的?地球全都覆盖着不能渗透、不能变形并可以清洗的物质;即便这些月亮上的黏糊东西落下一些,也会很快就清理干净的。”

好像是Sibyl的保证让我能够看到某些正在发生中的事物,我喊了起来:“哎呀!下来东西了!”我伸着胳膊,指点着空中一片纷纷落下的乳状的黏稠大雨点。但恰恰就在那同时,地球发出一个震动,一阵丁冬之声传来。穿过天空,在天体分泌物坠落下来的相反方向,升腾起极其细碎的固体碎片,破碎了的地壳物质:防震玻璃,钢板,绝缘材料等,它们受到月球的吸引,掀起一股类似龙卷风的沙暴。

“最小的损失,”Sibyl说,“只是表面上的,我们可以在很短时间内修复的。抓住一颗卫星,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这是合乎逻辑的;不过还是值得,得失根本就无法相比!”

就在那时,我们听到最初的月球陨石落地的轰响:一声非常强烈的“啪嚓!”,一下震耳欲聋但同时又很令人反胃的软软的轰鸣,这声音不是孤立的,而是跟着一连串好像被压抑的爆炸声,还有一阵四面八方纷纷落下的、软糖一样的、陨石的鞭挞。在眼睛习惯感知那些落下来的东西之前,我过了好一段时间。说实话,是我迟钝,因为我所期待的月亮的材料应该是发光的;而Sibyl已经看到了它们,并且以她那蔑视的口气罕见地犹豫着说:“软陨石,我真不知道是否见到过这类东西,就是月球上的东西……不过挺有意思,以它的方式……”

有一块东西落到了篱笆墙的金属网上,在重量的作用下拳曲着向地面坠落,而且立刻就在地面上“和起面”来,我则开始观察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说是开始收集让我对面前的东西有个视觉形象的月球分泌物。那时我才意识到,整个瓷砖地面上到处有更小的斑迹,好像是一种酸性的黏液污泥,在向地里渗透;或者可以说好像是一种植物的寄生物,吸收一切所遇到的东西,把一切都吞入自己黏稠的躯体中;或者可以说好像是一种血清,里面包容着迅速旋转着的贪得无厌的微生物群落;或者可以说好像是一种被切成小块的胰腺,每个小块都想要重新组合在一起,被切开的断面开成吸盘的样子;或者可以说……

我想闭上眼睛,但是不能,可当我听到Sibyl的声音在说:“这当然也很让我恶心,可假如你想一想地球是不一样的,是更高级的,而我们就在这面,那我们就是陷下去也有味道,因为反正以后……”,我猛地一下子冲她转过身去。她在开口笑着,我从来没有见到她如此湿润的笑,有点动物的笑……

我看到她这个样子所引起的感受非常复杂,带着几乎同时坠落的一大块月亮碎块引起的恐惧,那块陨石淹没并摧毁了我们的别墅,以及整条道路、住区和大部分的社区,所有一切都沉浸在一种热乎乎的蜂蜜般的黏稠物质之中。我们在月亮物质中连挖带刨地忙了一夜,才终于得以重见到光线。已是黎明,陨石的暴雨已经结束了;我们身边的地球已经无法辨认,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泥,里面混杂着绿色植物和面目皆非的有机生命。我们古老的地球材料已经是踪迹一无所见。月亮正在远去,在空中,惨白的,它的样子也难以辨认了:我眨了眨眼睛,才看到那上面遍布各种各样的碎片,光亮的,尖利的,清净的。

结果是尽人皆知的。在上万个世纪之后,我们努力给予地球它曾经有的自然面貌,终于又给它建造了最初那层塑料、水泥、钢板、玻璃、混凝土、人造革的外壳。可是我们相距何等之远。谁知道我们还要等多长时间又要被判定被月球的排泄物冲击层所淹没,沉浸在叶绿素、胃液、露水、含氮的脂肪、奶油和眼泪的腐臭之中。在把地球第一代平滑精准的外壳焊牢固,抹去或者至少掩饰那些有敌意的外来之物之前还要过多久啊!就凭我们现在的材料,即便把一个已然被腐蚀了的地球上最精华的东西加在一起,想要模仿当初那些无与伦比的实质实在是徒然!

他们都说,真正的材料,当初的材料,只有在月亮上才能找到,在那里没有被利用,还零乱堆积着,而正是因为这点,人们才要到那里去:去回收它们!我不想成为总说些吓人的事情的人,可是我们都知道月亮处于什么状态,置于太空风暴之中,满身千疮百孔,受了侵蚀,受了磨损。到了那里,我们只能大失所望地发现,我们当初的材料,作为地球高它一等的见证,也都是次品,寿命短的,连当废旧钢铁都用不上。我怀疑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对Sibyl的话有所批判,而现在的她发了福,头发蓬乱着,懒懒散散,特别爱吃奶油点心。“你还能告诉我什么呢,Sibyl?”

鸟类的起源

在进化史中,鸟类的出现相对较晚:在动物王国中的所有其他类动物之后。鸟类的始祖,至少是研究旧石器时代的专家找到的第一个见证——始祖鸟(还具有爬行类的一些特征),可以上溯到相距第一批哺乳动物几千万年的侏罗纪。而这就是动物阶梯越来越进化的种群出现顺序上唯一的一个例外。

那是我们不再期待有什么意外发生的日子,老Qfwfq讲述说,事物要如何进展已经很清楚了。谁已经有了,就有了,我们只能继续看到他们在我们中间;谁走得更远,就只能留在那里;谁无法生存,就只能消亡。选择只是在为数有限的可能性之间。

可是,一天早上,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歌声,那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或者,因为人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唱歌,最好应该说是:我听到从没有人发出过的特别的声响。我探头观看。看到在一棵树的枝头上有一只不认识的动物在唱歌。它有翅膀、爪子、尾巴、趾甲、距、羽毛、绒毛、背鳍、皮刺、嘴、牙、嗉囊、角、冠、垂肉,额头还有一颗星。那是一只鸟,你们已经明白了;可我没有明白;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它。它唱着:Koaxpf... koaxpf... koaaaccch...,拍打着有着闪光的颜色的翅膀飞了起来,然后又落到再往那面一点的枝头继续唱着。

现在,用连环画要比用一个接一个的句子更能把这些故事讲述得好些。但是,要画一张连环画,画面有枝头上的鸟,探头看的我,还有抬头仰望它的其他人,我还得回忆我已经遗忘了好久的很多东西是什么样子的:首先,那个我现在称之为鸟的家伙;其次,现在叫做“我”的我;第三,枝头;第四,我探头的地方;第五,其他的一切。所有这些要素,我只记得和现在我们所表现的都很不相同。你们最好还是自己想象连环画系列中,人物各自在其位置上,在实际上是草图的背景之中,不过同时你们还要尽量不去想象那些人物,也不去想象那个背景。每个人物都有从口中引出来的一小片云朵,里面是他说的话,或者是说的数字,不过没有必要去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读它,只要按照我将要对你们所说的,有个大致想法就够了。

作为开始,你们可以读出自己头脑里不断涌出的很多很多的感叹号和问号,这就意味着我们正在观看充满神奇的鸟——快乐的惊喜,自己也想歌唱、也想模仿那最初的鸟鸣、也想跳跃的愿望,看着它腾飞而起——不过也充满着惊恐,因为鸟的存在把我们原先都确信的推理方式给彻底打破了。

在连环画下面出现的一页中出现了我们中间最大的智者,老U(h),他从众人之中站出来说:“你们不要看它!这是个错误!”他伸展开双手,好像要捂住在场人们的眼睛。“现在我把它抹掉!”他说,或者是想,为了反映他这个愿望,我们可以让他在画面上画一条贯穿画面的对角线。鸟儿扑打着翅膀,穿过了对角线,飞到对面的角上得到的安全。老U(h)高兴了起来,因为有了那条对角线他就看不到鸟了。鸟儿啄了一下线条,线断了,它飞到了老U(h)的身上。老U(h)想要抹掉它,便努力在自己身上画交叉着的线条。在两条线的交叉点上,鸟儿下了一个蛋。老U(h)从下面把它扯掉,蛋坠落了,鸟飞走了。整个连环画面都被蛋黄染得脏兮兮的。

我非常喜欢用连环画讲述,不过我还需要将行动的连环画与思维的连环画交叉,才能解释老U(h)为什么如此顽固地不想承认鸟的存在。你们想象一个小本子,上面用文字写着前面发生的所有行为的信息综述:在飞龙消失之后,数百万年中都毫无有翅膀的动物的踪迹(只有昆虫除外),可以在下面加一个注脚。

如今飞行类已经被看成是结束了的一章。从爬行动物可以生成的,不是已经都说过并反复说过了吗?在数百万年间没有什么形态的生物再出现、再占据地球的机会,然后,——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衰落或者消亡。对于此,我们大家都是认识一致的:生存下来的物种都是值得的,注定要形成越来越经历严格筛选最适合生存环境的后代。对于谁是或者不是怪物的怀疑折磨了我们很久,不过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已经都认为这是解决了的问题:我们已经存在的都是非怪物类,而那些本可以存在却又不存在的都是怪物,因为因果关系的发展显然是向着我们这些非怪物,而不是向着他们的。

可是,如果说现在又出来了奇怪的动物,爬行类,那么古老的物种,又开始长出原先根本就未曾感到过必要的肢体和皮肤,总之,如果说这样一种不可能作为鸟类而定义但却可以是鸟的造物(而且确实也是一种美丽的动物,当它在蕨类枝叶间飞升起来的观感,和发出啾啾鸣叫的听觉都是很美好的),那么怪物与非怪物的之间的壁垒就全都不复存在,一切又都变成不可能了。

鸟飞远了。(在连环画上只可以看到蓝天白云下的一点影子:并非由于鸟是黑色的,而是鸟在远处就表现为这个样子)。我在它后面追赶着。(人们可以看到我的后背,走向一片无垠的山林)。老U(h)在我身后喊着:“回来,Qfwfq!”

我穿越了陌生的地带,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迷失了,(在连环画,只要表现出一次就可以了),可是我听到了Koaxpf...,抬头就看到了鸟儿停在一个枝头上,就好像在等着我一样。

我就这样跟着它,来到一个地方,那里的灌木丛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到了一处山谷,在脚下,我看到的是一片空旷。大地到那里就结束了,我就在悬崖的边缘之上勉强平衡着自身。(从我头上升起的螺旋状线条代表着我的眩晕)。下面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些云彩。鸟儿就在那里飞着远去,有时还扭过头来,好像在邀我跟上它。跟它去哪里?难道那一片空旷的那边还有什么?

在远处的白色之中,我隐约看到了一点阴影,好像是雾中的地平线,再慢慢描绘出其越来越清晰的轮廓。那是在空旷那边的一块陆地,呈现出来的是海岸,河谷,山峦,而鸟儿就在上空盘旋着。什么鸟?它不再只是一只,那里的整个天空中都有翅膀在扑打,各种颜色各种形态的翅膀。

我从我们的地方探身望去,那块陆地正在朝我们这里靠拢过来,“它要撞上我们了!”我喊了起来,那时的大地在颤抖。(用特大号字体写的一个“bang!”)在彼此相触之后,两块陆地又被反弹而分开了,然后又相触,再分开。在这些冲撞之中的一次里,我跳到了那边,而深不见底的深渊再度出现,把我和我的世界给分开了。

我观看着四周:什么都不了解。树木,水晶,牲畜,绿草,一切都不一样。不仅是鸟儿在枝头盘踞,还有鱼儿(只是我的说法)长着蜘蛛腿,或者(我们说是)虫子长着羽毛。现在不是我想给你们描述那里的生命形态如何,而是你们要想象,奇特的样子多多少少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在我周围都是一些世界在其改造过程中应该能够形成,但却由于同样的机缘或者根本不可兼容的缘故而没有形成的各种形态:被淘汰掉的、无法恢复的和失去的形态。

(为了给人以概念,需要这段连环画绘成底片模样:不和其他页一样,而是在黑底上的白色形象,或者是颠倒过来的——我们允许在图中自行决定何为上,何为下。)

看到这些总是有我所熟悉但又总有什么地方比例或者搭配不对的形象所引起的惊愕,我的骨头都僵住了,(在图中,我身上冒出了冷汗,我的白色的小小形象在整个画面的黑色中形成反差),但是我毫不延误地去贪婪地探索四周。就是说,我的目光不是在避开而是在寻找那些怪物,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它们说到底并不是怪物,到了一定时候,恐惧让位于一种不讨厌的感觉,(在图中反映为一束束光线穿越黑的底色):只要善于发现,那中间也存在着美。

这种好奇心使我离开了海岸,深入到好像巨大的刺猬一样的满是荆棘的丘陵地区。我已经迷失在这片不知名的陆地的腹地。(代表我的形象已经变得更小)。鸟儿对于我已经显得不那么奇怪,已经成为我所熟悉的一种存在。它们非常之多,一起抬起或扇落翅膀,围绕着我形成一个大圆顶(连环画中只见鸟群,而我的轮廓只是在下面隐约可见)。还有其他的鸟卧在地上,或者在灌木丛中,随着我的逐渐前行,它们也移动着。我成它们的囚徒了?我转身想逃跑,可是鸟儿形成的那堵围墙没有让我打开任何缺口,却只朝一个方向留有开口。它们正在朝着它们想要的方向驱赶着我,它们全都在朝着一点引导着我。路的尽头那里究竟有什么?我只发现了一只巨大的卵,好像一只贝壳一样在缓缓打开。

巨型蛋突然打开了。我笑了。我激动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画面上只有我的侧身,其他的东西都在画面之外)。我所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的美丽的造物。一种不同的美,一种无法与我们所了解的所有形态相比较的美(在画面中我继续待在那个位置上,而我所见到的仍然是读者所无法见到的),或者说是无法与我们,与我们这个世界的形态相比较的(在连环画中可以用一个象征性的形象,比如一只女人的手,一只脚,或者一部分乳房,从一只巨大的羽毛的披风下显露出来),而没有它,这个世界总是有所缺憾。我觉得到了一切都聚会在一起的那个点上(可以画一只有着长长的睫毛的眼睛,变成了一个旋涡),而我则正要在那里被吞噬(或者画一张嘴,两片绘制精细的嘴唇,而其他的东西,包括我在内都在空中被吸着飞向黑暗中的舌头)。

在周围,鸟儿:嘴在啄着,翅膀在扑打着,爪子伸展着,喊着“Koaxpf...Koaxpf...Koaaaccch...”。

“你是谁?”我问。

一段解说词在解释:Qfwfq面对着美丽的Org-Onir-Ornit-Or,这使得提问变得无用;在引出我问话的小云朵上是从我口中而出的另一个小云朵,里面的话是“我爱你!”,这种话也同样是多余的,立刻被另一个问题挤开:“你也是囚徒吗?”对此我并不期待有什么回答,在开辟在前几个小云朵之上的第四个小云朵中,我又补充说:“我会救你的!我们今夜就一起逃跑!”

后面的画面都是关于准备出逃的,鸟儿和魔鬼们都睡了,夜色被这陌生的苍穹照亮着。一个小黑框子,我的声音:“你在跟着我吗?”Or的声音:“是的!”

到此你们可以想象下面一系列的历险记的画面:逃跑中的Qfwfq和Or穿越鸟儿的大陆。警报,追赶,危险:这都留给你们去做吧。为了讲述起见,我需要以某种方式描述一下Or是怎样的,但是我做不到。你们要想象一个与我有所重叠的,而我又尽量掩藏和保护的形象。

我们到了深渊的边缘。天色黎明,太阳升起,惨白的,显示出远处我们的陆地。如何到达那里呢?我转身向着Or:Or张开了翅膀(在前面的画面中,你们未曾发现她有翅膀,两只像船帆一样的大翅膀)。我爬到她的大披风之上。Or飞起来了。

在下面的画面中,可以看到Or在云彩之间飞翔,而我则只是在她身上露出一个小脑袋。我们身后有一个由很多黑色小三角形组成的大三角形:那就是追赶我们的鸟群。我们还在空中,我的陆地已经在靠近了,但是鸟群飞得更快。它们是猛禽,嘴是弯钩的,眼是火红的。如果Or飞快一点,我们就能着陆,在猛禽飞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在我的自己人中间了。加油,Or,再扇几下翅膀:只要过了那条线,我们就得救了。

但是,鸟群包围了我们,Or在猛禽之中飞着(一个白三角形镶嵌在很多小黑三角形组成的大三角形中间)。我们已经在我的大陆上空飞翔,只要Or闭上翅膀,落到地上,我们就可以自由了。可是Or还在继续在上面飞着,和那些鸟儿一起飞着。我喊着,“Or,下降啊!”Or合上披风,让我摔落下去(“啪嗒!”)。鸟群夹带着Or,返回身去,在空中变得越来越小,消失在地平线上。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只身一人。

(解说词:在Qfwfq不在的日子里,发生了很多的变化)。自从发现了鸟类的存在,规范我们这个世界的思想陷入了危机。大家原先都以为理解了的,事物存在的简单而规则的方式不再有价值;或者说,这只不过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个而已;没有一个人排除事物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发展。也就是说,现在每个人都为自己如同所预期的那个样子而感到羞愧,并努力地发展出什么不规则的、出乎预料的面貌来:一种有点鸟的模样的样子,如果不是鸟的,也得是面对鸟都无愧的怪异模样。我都无法认识我过去的邻居们了:不是他们变化太多,而是谁有那些无法解释的特殊性,从前都千方百计掩藏,而现在则尽量展现出来。大家都表现出在等待着随时发生什么事情:不是当初那种因果关系的事物发生,而是不期而至的事情。

我没有随波逐流,别人都认为我还保守着鸟儿之前的旧思想;他们并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们对鸟的幻想太可笑:我看到的更多,我拜访了形态万千的另外一个世界,那是无法从我的脑子中抹去的。我认识了留在心中的美丽的囚徒,那是我和我们都失去的美,而我则深深爱上了她。

我在一座山顶上一天一天地过日子,搜索着空中是否有一只鸟飞过。在邻近的另一座山头上,老U(h)也在观察天空。老U(h)一直被大家认为是最有智慧的一个,但是他对鸟的态度变了。他相信鸟不再是一个错误,而是一个真理,世界上唯一的真理。他开始解释鸟的飞行,尽量在空中寻找它们的踪影。

“你看到什么了吗?”他在那边的山上朝我喊着。

“什么也没看见!”我说。

“来了一个!”有时我们也会这样说,不是我,就是他。

“从哪儿来的?我没来得及看它是从天空什么方向过来的。告诉我,从哪儿来的?”他问着,一副焦急。他能从飞来的方向得出预兆。

或者是我发问:“朝什么方向飞了?我没有看到!是在这边还是在那边消失的?”因为我希望鸟儿能给我指出找到Or的方向。

我不必讲述是如何机敏地重返鸟儿的大陆的细节。在连环画中只要画我这种机敏的一次表现就可以了,而这是用画面最能说得清楚的。(方格子是空白的,我来到了,在右上角抹了胶水。我自己坐在左下角。从左上方飞过来一只鸟。在出格子的时候被胶水粘住了尾巴。它继续飞行,带着整个方格子,包括坐在左下方的我,一起被拖带着。这样我就到了鸟的国度。如果你们不喜欢这个,还可以画另外一个故事:重要的是要让我回到那里)。

我到了那里,觉得自己被抓住了胳膊和腿。我被鸟儿包围着,有一只就在我的头上,一只叼着我的脖子,“Qfwfq,你被捕了!我们终于抓住了你!”我被关进了间号房。

“他们会杀了我吗?”我问一只狱卒鸟。

“明天你被带去审问,就会知道了。”那只狱卒鸟蹲在栅栏上说。

“谁审问我呢?”

“鸟的女王。”

第二天,我被带到国王的大殿上。那就是我曾经看见的巨大的卵—贝壳。我吓了一跳。

“那么,你不是鸟的囚徒!”我喊了出来。

我的脖子上挨了一啄。“向Org-Onir-Ornit-Or女王下跪!”

Or做了一个手势。所有的鸟都停了下来(在画中看到的是一只羽毛托起的纤细的手抬了起来,上面戴了戒指)。

“和我结婚,你就获救了!”Or说。

大家庆贺了婚礼。这也是我不能详细讲述的:留在我记忆中的,就只是五光十色的羽毛的海洋。也许我对这种幸福所付出的太多了:放弃对我原先生活的一切的理解。

我问Or:

“我想弄明白,”

“什么?”

“一切,这一切!”我指着周围。

“等你忘却了你原先所明白的,就会明白了。”

夜幕降临。贝壳—蛋既是王座,也是婚床。

“你忘掉了吗?”

“是的,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我不记得什么。”

(Qfwfq的思想的画面:不,我还记得什么,我正要忘掉一切,但我在努力记住!)

“你来!”

我们双双躺下。

(画面上是Qfwfq的思想:我忘掉……忘却是美好的……不,我想记住……我想同时既忘掉又记住……还有一秒钟,我觉得我就要忘记了……等一下!哦!一道闪电在画面上表现为大写的“Flash!”,或者“Eureka!”)

在忘却我原先知道的一切和取得我后来要知道的一切之间的千分之一秒中,我突然抓住了一个想法,一切事物是什么样子和将要是什么样子的世界,我发现只有一个机制可以理解一切。鸟的世界,怪物的世界,美丽的Or的世界,都是一个,是我一直生活过的世界,也是我们谁都从未理解过的世界。

“Or,我明白了!你!真美!万岁!”我喊着,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的新娘发出一声尖叫。

“我来给你解释,”我说着,激动不已。“现在我向所有人解释一切!”

“住嘴!”Or叫着。“你得沉默!”

“世界只是一个,那个存在的世界!无法解释……”我喊着。Or压在我的身上,力图让我住嘴(在画面上是一只乳房在挤压着我):“住嘴!住嘴!”

数以百计的鸟嘴和爪子把婚床的帐子撕烂。鸟们落在我身上,可是在它们的翅膀那边,我看到了我的故乡景色正在与这个陌生的陆地混在一起。

“没有区别!怪物和非怪物一直都是接近的!没有连续存在的就是……”我不仅是在和鸟儿们说话,也是在和怪物们,和我一直都认识的,以及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所有人说话。

“Qfwfq!你失去了我!鸟们!给你们了!”女王推开了我。

当我发现鸟们的嘴是如何企图把我的发现给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世界分开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不,Or,你等一下,别离开,我们俩在一起!Or,你在哪里?”而我正在纸片与羽毛之间的空中翻滚着。

(鸟儿们啄着撕毁了连环画前面的画面,各自嘴里叼着一片印刷过的纸片飞开。下面的一页也画着连环画;上面画着在鸟出现之前的世界,及其后来可以预见的发展。我在其他人中间,面带迷茫之色。天空中继续有鸟儿,但却没有人再注意这点)。

对于那时我明白的一切,我都忘了。我给你们讲述的,就是我连回忆带假想能够讲述的一切。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鸟儿可以再带我去找Or女王的期盼。但是,那会是真的鸟儿,那些在我们中间生活着的鸟儿吗?我越是观察它们,就越记不得我想记住的。(连环画最后的画面就是一张照片:一只鸟,特写镜头的鸟,放大了的鸟头,头部的细节,眼睛……)

水晶

假如构成地球的各种物质在炽热状态下有足够长的时间冷却,并且有足够自由的运动,它们就能够从其他物质中间分离出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晶。

本可以不一样的,我知道,Qfwfq评论着。你们跟我讲这个。我非常相信,能生活在那个应该形成的水晶世界里,乃至不肯屈从于在被我们轮到的这个非结晶的、破碎的、橡胶般的世界上生活。我也像大家一样奔波,每天上午都乘火车(我住在新泽西)奔向那个我眼看着在休斯顿那边平地拔起的有着很多冒尖的塔楼的棱柱形建筑群;我在那里一天一天地过着,上上下下或来来往往地穿行在通往纵向或横向轴的边长或拐角必经的通道之中。但是我没有掉入陷阱之中:我知道他们让我走在光滑透明的墙体或者对称的角之中,就是让我觉得是身处于一个不存在的水晶体内,能感觉到它规则的形态,那个旋转的轴,始终存在的两面体。事实恰恰相反,它是存在着的:玻璃,在道路两旁的是那些固体的玻璃,而不是水晶,是一种杂乱的微小颗粒组成的面团侵入并固化了世界,是一种突然冷却按照外部强加的形态固化了的、岩浆的覆盖层,而里面却还是和当初那个炽热的地球完全一样的岩浆。

我当然不是惋惜那个时代:假如你们认为我对事物现在的样子不满,还怀念留恋着过去,那就错了。没有一个硬壳的地球是可怕的,那是一个永恒的炽热的冬季,一片矿物的沼泽,黑色的铁和镊的河流从每个裂缝向地球的中心流淌,水银的喷泉喷出高高的水柱。我和Vug很吃力地前行,在一片蒸腾的雾气中没有一丁点可以触摸的固体。我们面前突然出现一道液体的屏障在蒸发,变成一片酸云;我们飞起来想越过去,就已经感觉到云在凝结,碰到我们就好像一种金属的雨,在一片铝的大海中膨胀着黏稠的波浪。这些物质在我们身边每分钟都在变化着,就是原子从一种无序状态变成另外一种无序状态,然后再变成另外一种:也就是说,实际上一切还都是老样子。真正的变化就是原子能够形成任何一种有序的排列,而我和Vug就是这样在一堆没有先也没有后的毫无参照的成分的混合体中移动着。

现在的状况不同了,我承认:我有一块手表,我以它的表针与其他可见的表针的夹角进行对照;我有记事本,可以记录我从事的工作的时间;我还有支票本,上面的数字可以加加减减。我在Penn站下火车,再上地铁,在车上,我一只手扶着扶手,另一只手举着报纸,看着交易所里那些股票价格的数字。我在玩,玩一种在微粒中的顺序,一种系统的规则,一种虽然不相称却可以衡量的不同体系之间的相互渗透,以至使每个无序的颗粒都能接触到立即将散掉的一个系的刻面。

原先更糟糕,当然是的。那时的世界是各种物质的溶剂,一切都融化在一切之中,是一切的溶剂。Vug和我一直在里面迷茫着,就是我们那种迷茫的迷茫,始终的迷茫,对于如何不再迷茫并且将能够遇到什么毫无概念(也是对于我们自己将处于何种状态的毫无概念)。

我们突然发现了它。Vug说:“那儿!”

他指着一片岩浆之中的一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形成一种形态。那是一种固体,有很多光滑而规则的平面和尖利的棱角:这些面和棱角在逐渐变大,好像是在消耗着周围的物质,而固体的形状也在变化着,但始终保持着一种对称……与周围形成差异的不仅是它的形态,还有光进入、穿透和折射它的方式。Vug说:“它们在闪烁!很多的!”

其实,真的不是一个。在蔓延四处的炽热之中,过去只有从地心冒出来的气泡瞬间划破岩浆的表面,而现在浮出水面的却是正方体,八面体,棱柱体,就好像空气一样透明的物体,里面似乎是空的,但却很快就能看出是在向自身集中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紧凑而坚硬的物体。这些棱形物体的烁烁闪光遍布地球各处,Vug说:“春天来了!我要亲吻她!”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如果说我喜欢秩序,那不是像很多其他人那种作为置于内心纪律约束之下压抑自己本能的性格的象征。在我而言,一个绝对规则的、对称的、有方法的世界就是与自然的这种最初的冲动、繁茂、你们称之为厄洛斯的爱的张力相对应的,而依照你们,所有的其他想象却都是把激情与无序、爱情与过度的泛滥联系在一起,江河、火焰、漩涡、火山对于我都是一无所有、毫无食欲和令人厌恶的记忆。

那是我的一个错误,发现这点并不需要很长时间。我们这就到了抵达之处:Vug失踪了!这个钻石的钟爱者所留下的只是一掊灰粉。现在这个禁锢着我的所谓的钻石只是胆小的玻璃。我跟随柏油路上的箭头,在红绿灯前排队,然后等灯变绿了就再动身(我今天如同每个周三一样驱车来纽约),挂着一档走(因为我要陪多罗迪去看心理医生),尽量保持一种匀速运行,以便到第二大道上都能遇到绿灯。你们所称的秩序,就是解体物的缝合处的开裂;我在停车场找到了车位,但是两小时后我还要再下去往车位计时器里投上一枚硬币,如果到时候忘记了投币,车就要被吊车叼走。

那个时候,我梦想着一个水晶的世界。我不是梦想,而是看到了它,一个坚不可摧的冰冷的石英的春天!大山一样高的透明多面体四处生长着:透过它那透明的厚度,我能看到它的那面有谁。“Vug,是你吗?”为了到她跟前,我扑向那如同镜子一般光滑的岩壁;却又溜了回来;我抓住棱角,还弄伤了自己;我沿着那骗人的边线跑,但是每次转弯都显现出大山所具有的不同的光线——散光的,乳状的,不透明的。

“你在哪里?”

“在树林里!”

银的水晶是线状的树,它们的分枝都是直角的;锡和铅的枝杈浓密交织成一片几何植被的森林。

就在那中间,Vug奔跑着。“Qfwfq!那边还不一样呢!”她喊着,“金的,绿的,蓝色的!”

一片绿柱石的峡谷伸展在面前,四面是五颜六色的山岭,碧绿的海水。我跟着Yug,心中半喜半忧:喜的是看到构成世界的每种物质都终于找到了自己最终的固化形态,而忧的则是一种还说不清楚的担心,害怕这种样式如此众多的秩序的胜利会导出另外一种规模的无序来,而我们是刚刚摆脱了那种无序状态的。我梦想着一个庞大的水晶,一个黄晶的世界,一切都无例外的黄晶的世界: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我们的地球从所有的天体都旋转着的气体与粉尘的巨轮中摆脱出来,也许将第一个走出宇宙这种无用的分散状态。

当然,如果愿意,一个人也可以在头脑中想象出一种另外的秩序,星星,星系,空无一人却每扇窗都灯火通明的摩天大厦,里面晚上九点到午夜只有清洁工在给所有办公室的地面打蜡。如果你们不愿意一切都是溃散的,说起来,这才是伟大的工作。今天晚上我们在城里吃饭,在一个二十四层楼的露台上的餐厅吃饭。这是一顿工作晚餐,我们是六个人:还有多罗迪和迪克·奔博的妻子。我在吃生蚝,望着那颗叫做Betelgeuse的星星(如果是它的话)。我们在观察:我们,生产的,夫人们,消费的。话又说回来,远望苍穹是不容易的:曼哈顿的灯光漫射成一种光晕,与天空的星光融合在了一起。

水晶的神奇在于不断重复着的原子的网状:而这是Vug所不愿意理解的。我很快就明白了,她喜欢的,是在水晶中发现,哪怕是最细小的差异,不规则,不完美。

“你想怎么样,在一个注定要按照一种规则无限扩大的固体中,原子不在该在的位置上,”我说,“稍微有一点错位,就怎么啦?我们所趋向的是唯一的一个巨大的水晶……”

“我喜欢的是很多小的水晶,”她说。她当然是要和我唱反调,不过,这也是因为同一时刻有数千个水晶到处冒出头来,它们相互穿插渗透,在哪里接触上了,就阻止了自己的生长,始终没有完全适应那个液体的岩石,而它们就是从那里形成并长出来的:世界不是在趋向于形成一种简单的形态,而是在组合成一个大玻璃球,而它的那些菱形、八面体和立方体则似乎在彼此争斗着,要解放自己,要将其他的物质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一个火山口喷发了,钻石的瀑布喷泻而下。

“看啊!真大!”Vug喊着。

到处都有火山在喷发:一个钻石的陆地把阳光折射成一片彩虹的鳞片的马赛克拼图。

“你不是说更小的是更让你喜欢的吗?”我提醒着她。

“不!那些!巨大的!我喜欢它们!”

“还有更大的呢!”我说着,指着空中,耀眼的光让人看不清楚:我已经看到了一座钻石的大山,一个多面体的彩虹色的链条,一片宝石的高原,一座Ko-i-nor喜马拉雅山。

“那我又能拿它如何?我喜欢的是能够拿到的!我要拥有它!”Vug心中已经有着占有的狂热渴望。

“要拥有我们的,那是钻石,它才是最强硬的!”我说。

如同通常的情况一样,我错了:钻石是有了,但不是我们的。我走到Tiffany’S面前时,就停下来看橱窗,望着那些已经沦为囚徒的钻石,我们那个失落了的世界的碎块。它们躺在天鹅绒铺就的棺材中,被嵌入银或金链里;我想象和回忆着它们当初巨大的样子,笑它们作为岩石、花园和湖泊的规格,想象着拿它们当作镜子的Vug所映射出的蓝色。我不是想象:真的就是Vug在钻石之中前进着。她转身向着我:就是在我身旁观看橱窗的女孩子,斜戴着一顶帽子。

“Vug,”我说,“我们的钻石吗?”

她笑了。

“是你吗?”我问道,“你的名字是?”

她给了我她的电话号码。

我们在玻璃板之间:我生活在一种伪秩序之中,我是说,我的办公室在东部,住在新泽西,多罗迪邀请迪克·奔博夫妇共度周末,与伪秩序作对的只能是伪无序,需要钻石,不是我们拥有它,而是它拥有我们,自由的钻石,当初我和Vug自由行走其中的钻石……

“我给你打电话!”我对她说,只是出自想和她争吵的欲望。

在一块铝水晶中,有一些铬原子散落了,透明之中显现出一种深红色,于是我们在脚下就长出一片片红宝石。

“你看见啦?”Vug说,“不好看吗?”

走在红宝石谷中,我们无法不再度争执起来。

“好看,”我说,“那是由于八面体的规则性。”

“好烦啊!”Vug说,“你说说看,假如没有外来原子的闯入,能成了红宝石吗?”

我生气了。好看或者不好看,能让我们争执不休。但是只有一点事实是确定的,地球正在迎合Vug的喜好。Vug的世界是裂缝,是岩浆喷流出来,熔化岩石,与矿物质混合起来形成无法预料的结壳的那些地方。看着她抚摸着花岗岩的石壁,我却惋惜那块岩石失去了长石、云母、石英的确切性。Vug好像只喜欢世界的面孔处处有着细微多样的千姿百态。我们这样能怎么相互理解?对于我而言,只有均质的、不可分离的、达到稳定的才是具有价值的,而她则认为是分裂、细碎,一种或另外一种东西混合在一起才好。我们两个也得具有一种形态了(直到那时我们还既没有形态也没有未来):我想象着一种和水晶一样的缓慢一致的膨胀,直到我这个水晶和她那个水晶相互穿透融合,成为一个融入水晶世界的一体;而她似乎知道了有生命的物质的规律就是无限的分离与再融合。那么,Vug是有道理的吗?

到了星期一,我给她打电话。那时已经几乎是夏天了。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天,在State Island,就躺在沙滩上。Vug看着沙砾从指缝间流下去的样子,说:

“很多很多细小的水晶……”

环绕着我们的这个破碎了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始终还是当初的那个世界,那个我们期待着走出炽热状态后变成的世界。当然,水晶还在给世界以形态,它破碎了,碎成了无数几乎看不到的颗粒,被海浪翻滚着,溶入海中所有成分,千百次溶化,组合,镶嵌在陡峭的岩石中,在砂岩的礁石中,在片岩中,在板岩中,在洁白平滑的大理石中,成了它本可以成就却永远将不能成就的虚名。

她又提起我在败局已定的态势很明显时的那副顽固性,那时地球的外壳正在变成一堆千姿百态的样子,而我还是不肯认输:每当Vug兴高采烈地指给我看斑岩的断裂,每当玄武岩表面显现出玻璃状,我都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表面性的不规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规则结构的一个小部分,而我们在这个结构中所见到的每个不对称其实都在我们都无法意识到的非常复杂的对称网络中有其回应的那一面;我还在计算这个包含有水晶和非水晶的超级大水晶,也就是巨大的迷宫般的多面体该有多少亿个边和角。

Vug把一个小晶体管收音机带到了海滩上。

“一切都来自水晶,”我说,“包括我们正听到的音乐。”但是我知道,晶体管是一种有缺陷的水晶,被污染了的,是被不纯净物穿透了的,是原子结构被撕破了的水晶。

她说:“你是一成不变的,”我们的老争执又开始了:她想让我承认,真正的秩序就是给自身内部带进不纯净和有所破坏的秩序。

渡船靠到Battery岸边,天色晚了,现在,我看那高低错落的大厦楼群的万盏灯火,只不过是黑暗的断断续续,是砾石。我送Vug回家,上了船。她住市里,开了一家照相馆。我环视四周,看到的只是原子秩序的扰动:霓虹灯管,视频节目,最小的银水晶浓缩在感光片上。我打开冰箱,取出一块冰加入威士忌中。晶体管传出来萨克斯管的声音。水晶能够成为世界,使世界自身透明,再把它折射成无数的影像,而这个水晶不是我的:它是一个被腐蚀,被污染,被混杂了的水晶。水晶的(也是Vug的)胜利,和它们的(也是我的)失败是一码事。现在,等Thelonious Monk的唱片一结束,我就说给她听。

血,海

当初生命还没有走出海洋的时候的条件,对于被继续在动脉中奔流的最初波浪所浸泡的人体细胞来说,没有多少变化。其实,我们的血液的化学成分与最初的海洋的化学成分非常相似,而就是在那片海水之中,最初的有生命的细胞和最初的多细胞生物吸收了氧气和其他生命所需的养分。随着更加复杂的生物的进化,保持最大数量的细胞与液体环境接触的问题不能再简单地通过扩大表面面积来解决了。于是,具有空腔结构的肌体开始有了优势,在空腔之内,海水可以流动。但是,只有依靠形成了血液循环系统的这些空腔的网状支脉,才能保证对细胞的氧气输送,这才使地球的生命成为可能。而当初所有生命物体都浸泡其中的海洋,现在却被关闭在这些生物体内了。

说到底,并不是变化了很多:我还是继续在热的海中游泳,Qfwfq说,或者说是里面没有变,原先我是在外面游,在阳光之下,而现在是在里面游,是在黑暗中;变化了的是外面,现在的外面是从前的里面,而变化了的,实在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我一说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你们就马上要说:什么,外面不要紧吗?我是想说,好好看看,从原先的外面的角度,也就是从现在的里面的角度,现在的外面是什么?就是干燥的地方,不过是干燥的而已,无论什么也流不到的地方,要紧的是因为在外面,自从成了外面,自从外面成了外面的,人们就认为值得考虑的是里面的,说到底,虽然当它是里面的时候是要紧的,也是在一个范围之内,——当时似乎是这样的——更有限的范围内,我是说,不那么值得考虑。总之,我们马上就要说到其他的,就是不是我的那些,就是我的邻人,反正你们要从这个角度提出问题的:邻人一知道是有的,因为在外面,这点我们都同意,就是如同现在的外面的外面,但是原先,当我在里面游泳的是外面的时候,海洋是浓浓的,热热的,而且那时候也还有别人在那时的外面游动着,我们说,那时也还有别人通过原先的外面,也就是现在的里面到了我们那时的外面,也就是现在的里面。而现在我和切切莱博士在科多尼奥服务站交换了方向盘,在他驾驶座旁边坐着的是杰尼·弗马嘉利,而和我一起坐在后面的是泽菲亚。外面,外面是什么东西?一个干燥的、没有意义的环境。有一点挤(我们四个人挤在一辆德国大众轿车里)。在外面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可以调换的,杰尼·弗马嘉利,科多尼奥,切切莱博士,服务站,至于泽菲亚,在距离卡萨普斯特伦格十五公里处,当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的时候,或者是她开始触摸我的时候,我记不清了,反正外面的事情趋于混淆起来,同我在血液中所体会的,从那时起我就和泽菲亚一起在炽热的冒着火焰的海洋中游泳,与那时相比,我所感觉到的,从外面得到的感受,就是真的很贫乏。

海底深处是一种我们在眼皮内所看到的红色,而太阳光束在喷射或飞溅中淡化了这种红色。我们毫无方向感地游动着,被深色的但轻盈得甚至感觉不到的浪冲卷着,浪同时又很有力,把我们时而推到高高的浪尖,时而摔到深深的漩涡底部。泽菲亚一会儿垂直下落到我下面的紫到几乎发黑色的漩涡之中,一会儿又飞向光亮的穹顶下那些猩红色的条纹。这一切都是我们通过扩张了的各层表面所感受到的,为的就是保持和那个有实质内容的海尽可能多的接触,而波浪的每次上上下下都有什么东西从外面到我们的里面来,那是各种质量的东西,也包括铁,总之,都是健康的东西,乃至我从来都没有那个时候健康。或者更应该说,我那时候很好,是因为我扩张了我的表面,就增加了我与我外面如此珍贵的世界接触的可能,而与此同时,随着我体内海水溶液区域的扩大,我的体积也在增大,而我体内越来越大的一个区域也就变得外面的东西进不去了,那是无动于衷的、干燥的区域,而我体内这个干燥而迟钝的厚度只是我幸福的影子,是我们的,我和泽菲亚幸福的影子,因为她越是出色地占领更大的海的空间,她也就越加大了自己惰性的无光泽不透明的厚度,既没有舔过,也舔不到的部分,那是生命的液体流不到的,我通过波浪的震动所传递的信息也传不到的地方。于是我可以说我现在比那时更好,现在,当初的那些表层,那些朝外的褶皱都反过来朝里了,就像反过来的手套一样,现在一切当初外面的都变成了里面的,并且通过丝状分支在里面扩散。我可以说,无动于衷的部分是朝外的,它扩展到相当于我的花呢套装与下罗狄加纳的正在逃离的风景之间的距离,这个部分包围着我,充斥着如同切切莱博士那样的我不希望的存在,他的厚度原本是要封闭在体内,均匀地膨胀成一个球的样子,现在却褶皱在我面前,成了一个没有道理的不规则的、琐碎的面积,特别是那个肥硕的后脖子长满了小疖子,在半硬的领子里紧张地挺着,此刻他说道:“嗨,你们两个,后边那两个!”他稍稍调了一下后视镜,当然看到了我们正在手上做的动作,我和泽菲亚的少量的外面的手,还延续着我们当初游泳的记忆的少量敏感性,或者说是在我们中游动的记忆,或者是和我与泽菲亚如同当初一样继续一起游泳或继续一起被游动的存在。

这是能够让我对过去与现在的概念引述得更清晰的一个区别:原来我们游泳,现在我们被游动,但是再好好想一下,我还是宁愿什么都不做,因为当初海是外面的时候,我在里面和现在一样游泳,并没有我的意愿的介入,也就是说我那时也是被游动了,比起现在来还是一点不多,一点不少,那时候,是潮流卷着我,把我带到这里或那里,一种柔和、柔软的流动,在这种流动之中,泽菲亚和我彼此相向,相互温暖,摆脱了红宝石色的透明的深渊,藏身在从底部盘绕蜿蜒的绿松石色的丝状体之间,但是这些运动的感觉,——你们要我解释一下吗?——只是由于什么呢?只是由于一种一般的脉冲,不,我不想和现在的样子搞混了,自从我们把海关闭在自己内部以后,运动时就自然产生活塞的效应,可那个时候还不能说活塞,不然就要想象一个没有壁的活塞,一个就像海一样,不,像大洋一样无边无际的巨大爆发室,我们就沉浸在里面,而现在呢,就是脉冲、心跳、轰隆声、噼啪声,在血管内外,我刚一感觉到泽菲亚的手在找我,血管里的海就加快它的奔流,或者是我刚一感觉到海加快了奔流,泽菲亚就感觉到我的手在找她(两种奔流还是同一个海的奔流,是在饥渴的手指肚接触之外的两种重新聚合的奔流);即使在外面,无光泽不透明的外面,模仿里面的心跳、轰隆声、噼啪声,切切莱博士脚下的加速器在颤抖,高速公路出口汽车排成长龙,还在试图寻找已经埋在我们内部了的大海的跳动,那个在太阳之下没有边际的红色大海的跳动。

现在停着的汽车长龙轰隆声所传递的是一种假的运动感觉;然后又动了,而与不动也是一码事,运动是假的,只是重复着路标和白色画线;整个旅行只不过是不动的和无所谓的外部之中的假运动。只有大海在动啊动啊,在外面和里面动着,只有在那种运动之中,我和泽菲亚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虽然当时我们都未曾擦过边,尽管当时我在此而她在彼地游动,但是只要大海加快它的节奏,我就能感觉到泽菲亚的存在,她的存在就不同于比如切切莱博士的存在,他当时也在那里,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同一种加速,但是所负有的意味不同,就是说,因泽菲亚的作用而造成的大海的加速(现在血液的加速)是一种朝着她的游动,或者是与她追逐游戏的游动,而切切莱博士造成的加速(当初的大海现在的血液的加速)是一种为躲避他而做的游动,或者是为了驱赶他而朝他冲去的游动,在我们的距离关系中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变。

现在是切切莱博士在加速(虽然所用的词是同一个,但意思不同了),超过了一辆Flaminia车,这是由于泽菲亚在加速的作用,他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而做了一个危险的动作,一个假的危险动作,不同于我和泽菲亚所共同的游动的动作:我说是假的,是指动作,不是指危险,危险是真的,那是关于可能在冲撞之中喷溅而出的我们的里面;他的操作什么都没有改变:Flaminia,弧线,大众汽车之间的距离可能有数值和比例关系的变化,但是任何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如同对于泽菲亚而言就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切切莱博士的操作她是在意的,不过还是杰尼·弗马嘉利欣喜若狂:“上帝啊,这个车真插的棒啊!”她的欣喜可能只是因为对于切切莱博士驾驶技术的娴熟的赞叹,是双重的没有道理:首先,她的内部并没有传递给她任何欣喜的信号,第二她搞错了切切莱博士的企图;而切切莱博士则也错了,他错在以为在做花花公子态,就像从前杰尼·弗马嘉利对于我的企图一样,当我把持方向盘的时候,她坐在我身边,后排座上坐的是泽菲亚和切切莱博士,他错了,弗马嘉利和他都集中精力,假装把涨得像球一样的干燥厚度的层次展示出来,这真是我们沉浸在海中游泳时所发生的,而这次愚蠢的超车动作是超越一个钉在地上不动的物体,就没有任何意义,他要继续超越我们自由而真正的游泳,就只能用他所会的愚蠢方式,在介入一种风险之中寻找意义,这个风险就是关于血液的,是我们的血液重归血液大海的可能,是一种假的回归,回到已经既不是血也不是海的血的大海。

这里,需要趁着切切莱博士还没有用冒失地超越一辆带拖车的卡车从而使得任何说明都无效之前赶紧说明,共同而古老的血—海如何既是共同的,也是我们每个人个人的,以及如何能够在其中游泳和不能游泳的方式:这个话题我真不知道能否简洁地说明白,因为一说到这种物质,就不能泛泛而论,就需要按照一个人与另外的人的关系分别论说,所以还要重新从头开始说。于是,这个有着共同的生命元素的故事是个美好事情,因为我和泽菲亚的分离可以说是被填满的,我们能够同时既感觉到两个人是各自分开独立的,又是都统一为一体的,这种事情总是有其优越性的,但是当什么都是统一一体的时候,也包括了最平淡无味的东西在内,就好比杰尼·弗马嘉利,或者是更糟糕的,也包括切切莱博士这样无法忍受的东西,于是事物就失去了它的意思和趣味。就在那点上,繁殖的本能也进入了游戏:我和泽尼亚都有了愿望,至少我——我认为她也是如此——愿意使我们在血—海中的存在翻倍,利用这点我们的存在就越来越多,而切切莱博士的存在就越来越少。因为繁殖的细胞就在那里,我们用气力地进行着受精,我向她所有可以受精的一切授精,致使我们的存在无论是绝对值还是百分比都增加,而切切莱博士虽然也笨拙地忙于繁殖,还是少数派,——这是我的梦想,几乎成了一种发狂——越来越微弱的,没有意义的少数派,也就是百分之零点零零几的样子吧,直到消失在我们成群的子孙的浓云之中,就好像在一群特别贪吃的闪电般迅速的沙丁鱼之中,能够把他一小块一小块地吞食掉,一小块一小块地埋葬在我们里面干燥的地方,海水无法流到那里,于是海—血就变成唯一和我们在一起的东西,也就是所有的血终于只是我们的血了。

我看着前面的切切莱博士的后脖子,这是我内心感受到的秘密愿望:让他消失,吃了他,或者不是我吃他,因为他有点让我倒胃(瞧他那身疖子),而是在我身外(也是我和泽菲亚一起的身外)发射出一大群特别贪吃的沙丁鱼(是我的沙丁鱼,我和泽菲亚的沙丁鱼),把切切莱博士给吞掉,使血液系统的用户中没有了他(另外还有火花塞的发动机的用户,一种愚蠢的火花塞式发动机的用户中也少了他)。还有那个杰尼·弗马嘉利,我们也把她给吞了,就因为我先是坐在她旁边的,她居然想我会对她献什么殷勤,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理会她,而她却说:“小心点,泽菲亚……”(一切不过是搞破坏而已)“我可了解那儿那位先生……”她无非是想让人相信我现在和泽菲亚就如同从前和她一样,可是,她对于我和泽菲亚之间所发生的事情知道点什么!对于我与泽菲亚如何继续我们在那古老的猩红色深渊中的游泳她能知道什么!

我再接上原先的话茬,因为我也认为有点制造了混乱:吞掉切切莱博士,把他吞食掉是把他与血—海分开的最好办法,那时血就是海,现在的里面就是当时的外面,而外面就是里面;而现在我的秘密愿望则是让切切莱博士变成纯粹的外面,把他从里面去除掉,他已经过度享受了里面,把他那个人的同义词体内的大海赶出去。总而言之,我的梦想就是朝他发射的不只是成群的我的沙丁鱼,而且还有一阵我的子弹扫射,嗒—嗒—嗒一阵,把他从头到脚都打成筛子,让他的黑血喷涌,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这也和与泽菲亚一起繁衍,和泽菲亚一起扩展我们的血液循环,形成我们子孙后代组成的有自动步枪的武装复仇军营或者军团,把切切莱博士打成筛子,而这正是我血的本性(完全是秘密的,因为我作为文明人和有教养人的举止和你们也都是一样的),血的本性与血的意义相关,作为“我们的血”,我体内和你们体内是一样的,都是文明而有教养的。

到这里似乎一切都清楚了:但是你们要明白,为了让事情清楚,我把事物简化到我都不能确定我向前迈的一步是真的向前的一步。因为自从血变成了“我们的血”,我们和血的关系就变化了,也就是说,最重要的是血,因为是“我们的”,所以其余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就都不重要了。于是,在我对于泽菲亚的冲动中,除了要让整个大洋都属于我们的推动,还有要失去大洋的推动,要在大洋中消灭自己的推动,要毁灭自己,折磨自己,或者说,作为开始,先折磨泽菲亚,我最爱的她,把她碎成小块,吃掉她。而她也是一样:她所想的也是折磨我,吃掉我,吞掉我,而不是别的。在海底深处看到的太阳橙色的光斑随波浪起伏,好像是一只海蛰,而泽菲亚充满着吃掉我的愿望,游动地穿过一缕缕光束;我则渴望着啃咬她,在来自海底的黑暗的乱丝中扭动着,那黑暗的乱丝好似被靛蓝色的反射扭曲了的长长的海带。最终,在大众轿车后排的车座上,在一次极快速转弯时,我扑到了她身上,她穿的美式衣袖露着肩膀,我的牙齿深入到了她的皮肤之中,而她尖尖的指甲也伸到我衬衫纽扣之间的里面,这还是我们原先的那种冲动,原先那种冲动是想把她(或我)消除在海洋世界的公民之外,而现在的冲动却是消除她或我体内的海,总之,是要完成从闪耀生命的火焰的元素到海洋没有我们或我们没有海洋的惨白无光的元素的过渡。

于是,同样的冲动既以爱的执着作用于我和泽菲亚之间,也以敌意的执着作用于切切莱博士: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没有与别人进入关系的可能,也就是说:对于与其他人进入各种不同的无法了解的关系而言,我们所具有的始终是这样的冲动,如同切切莱博士超越比自己车子排气量更大的包括宝时捷在内的车子,目的就是要征服超过自己的对手,同时也含着对泽菲亚不明智的爱意,对我的报复心,和对自己的自我摧毁的意图。这样,通过冒险,外部的无意义就介入了实质性的元素,进入了我和泽菲亚在其中继续完成着我们由受精、繁衍与摧毁构成的婚姻飞行的海洋。由于危险直接涉及到血,涉及到我们的血,假如只涉及到(首先是一个不遵守交通规则的驾驶员的)切切莱博士的血,那我真祝愿他至少把车开到路外去,可实际上却涉及到我们所有人,就存在我们的血重新从暗处回到阳光之下,从分离到混杂的危险,一种假的回归,如同我们都在自己含糊的游戏中假装遗忘,因为现在的里面一旦变成现在的外面,就不再能够重新成为当初的外面了。

于是我和泽菲亚相互扑到一起,在弧线中我游戏着引起血液的震动,也就是使外面索然无味的假颤抖添加在数千年海底深渊的震动之中,这时切切莱博士说:“我们到卡车司机饭馆里吃点凉汤。”用对生活的慷慨的爱掩饰他始终的愚钝的暴力,而杰尼·弗马嘉利狡猾地插嘴道:“但是你得比其他卡车司机先到饭馆,先喝到汤,否则就没有你的份儿了。”她狡猾,而且始终为最黑的摧毁而工作,一辆黑色的牌号为Udine 38 96 21的卡车就在前边,在这条有很多转弯的路上以六十公里的时速轰鸣着,而切切莱博士心想(也许说):“我能行。”就朝左开,而我们都心想(却没有说):“你做不到。”实际上,刚过拐弯,对面已经快速开来了一辆De—Esse,为了躲避它,大众轿车擦到墙,被反弹,侧身掠过拐弯处的镀铬挡板,再反弹,撞上一棵法国梧桐,然后转了一个圈,一头栽下去,共同的血染红了钢板和车轮走过的路面,而这血不是原始的血—海,而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干燥的外面的一个细节,一个周末交通事故统计上的数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