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赢了,你们这些外面的人,你们按照你们的喜好重新改写了历史,就是为了强加给我们这些里面的人一些你们喜欢的角色,让我们拥有黑暗和死亡的力量,你们给我们起的名字就是地狱,并且赋予它悲惨的音调。当然,大家可能都忘了在我们之间,也就是欧律狄刻、俄耳甫斯和我普路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的故事跟你们所讲的那个完全相反,如果真的再也没有人记得欧律狄刻是我们当中的一员,而且在俄耳甫斯用他的音乐谎言掳走她之前,欧律狄刻从来就没有在地球表面上居住过,那么我们那个要让地球变成一个可以居住的球体的古老梦想就彻底破灭了。
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任何人记得让地球可以居住意味着什么: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总是满足于生活中的大吃大喝,而你们的生命就落在土地、水源和空气的交界处。我本希望生命从地球的核心向外延伸,从包裹着核心的一层层同心圆向外传递,希望生命的周围围绕着结实的流体金属。这就是普路托的梦想。只有这样,地球才会变成一个可以居住的巨大有机体,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生命在脚下不知道有多重的死气沉沉的石头球,和头上的一片空无之间,被迫沦落为背井离乡的不稳定状态。你们甚至无法想象生命还可以跟你们在外面的生活不一样,或者更准确地说:几乎是外面,因为在你们上面,在地壳的上面一直都存在着另外一层密封的空气壳。但这仍然无法与地球球体内一层接一层的圈层相提并论,我们这些深处的人就生活在地层的间隙中,我们还会从这里上来,占据你们的梦想。地球的里面,不是密实的;它是不连贯的,是由一层一层相互叠加的壳构成的,它们密度不同,一直延伸到铁和镍组成的地核,地核也是一个一环套一环的核心系统,每一个圆圈都根据其物质流动性大小的不同而与其他的圈层分离。
你们自称地球人,但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权利这么说。因为你们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外地球人,住在外面的人。地球人应该是指生活在里面的人,像我和欧律狄刻这样的人,直到有一天你们欺骗她,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带到你们那个凄凉的外面。
这就是普路托的王国,因为我还在这里面,一直住在这里,开始是跟欧律狄刻一起,然后就是我一个人,住在内部这些圈层之中的某一层。一片石头的天空在我们头顶上旋转,这片天空要比你们的更清澈,而且像你们的天空一样,上面也会飘过云彩,那是铬或镁的悬浮物的聚合。带翅膀的影子腾空飞起,地球内部的天空也有它的鸟儿,那是盘旋而上的轻质岩石的结核,它们向上飘去,直至从眼前消失。天气忽然间就变了:当一阵阵的铅雨降临的时候,或是落下锌结晶的冰雹的时候,没有别的什么逃生的办法,只能躲进海绵一样的岩石的孔隙里。有时炽热的曲线会划破黑暗,那不是闪电,而是烧红的金属沿着矿脉蜿蜒而下。
我们把自己落在上面的内部球体叫做“地”,把包围着这个球体的球体叫做“天”,总之,跟你们的划分方法是一样的,不过在我们这里天地的划分都是暂时的,也比较随意,因为各种成分的组合都在不断地变化着,有时我们会发现我们的天空变得坚硬,成了实心的,像一块磨盘压着我们,而我们的地则黏糊糊的像浆糊一样,随着漩涡而起伏,布满了气泡。我试着利用比重较大的元素的熔液靠近地球真正的中心,靠近所有核心的核心构成的核心,我拉着欧律狄刻的手,带着她一路向下走。但每一次通往地心的渗透,都会有一些别的物质被过滤掉,那些过滤掉的物质被迫向地球的表面回升。有时在下沉的时候,我们也会被涌向上一层的翻滚的波浪所包裹。于是我们又沿着地球的半径开始向相反的方向运动;在矿物层会有一些通道把我们吸进去,在我们脚下岩石又恢复了固态。直到我们站到另外一个圈层上,头顶上有了另外一片石头的天空,我们却不知道到底是比我们出发的地方更高了一层,还是更低了一层。
欧律狄刻刚一看到我们头上液态的金属构成的天空,就一时兴起飞了起来。她向高处一跃,游过第一层天空的穹顶,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抓住了最高处悬挂的钟乳石。我在后面扶着她,一方面是为了配合她的游戏,一方面也是为了提醒她别忘了我们是要往相反的方向走。当然,欧律狄刻也认为我们要到达的终点是地球的核心。只有到了地心,我们才能说自己是这个星球的人。我们是地球生命的始祖,因此我们就必须着手让地球从它的核心开始就适宜生存,然后慢慢地把我们的生活环境辐射到全球。“地球”生活,在我们看来,指的是地球“属于”地球的“内部”生活;而绝不是长出地球表面的部分,你们所认为的地球生活,实际上只是让苹果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的斑点越来越大的霉菌而已。
在玄武岩的天空下我们已经看到,我们之前修建的那些普路托的城市耸立起来了,被碧玉的城墙包围着,那些城市都是同心圆,航行在水银的海洋上,城市里还有炽热的熔岩河流穿过。我们想要创建的就是一个“有生命的城市—机器”的结合体,我们希望它占据整个地球,希望它是一部利用自己巨大无比的能量不断进行自我建设,并且能把所有的物质和所有的形状进行配合和调换的机器,它用地震的速度完成你们这些外面的人辛勤劳动几个世纪才能完成的工作。这座“城市—机器”一体的生命体将要由像我们这样身形巨大的人来居住,我们会从旋转的天空向上伸出强大粗壮的胳膊去拥抱那些女巨人,她们在同心圆地层的旋转中摆出各种全新的姿势,让各种新式的结合成为可能。
这是一个不同的、完整的王国,它应该是起源于那些混合和颤动。它是寂静的王国,也是音乐的王国。持续不断的颤动,以不同的缓慢传播着,根据深度和物质的不连贯性,在我们巨大的寂静中激起波澜,把我们的寂静变成了世界上无休止的音乐,在这个音乐中各种物质深处的声音构成和谐的曲调。
这些都是为了告诉你们,你们的道路错得有多离谱,在你们的生活中,工作与享受都是相反的,音乐和噪音也是分开的;这些都是为了告诉你们,在那时所有的事情都是多么地清晰,而俄耳甫斯的歌声也仅仅只是你们那个不完全的、分裂的世界的符号。为什么欧律狄刻掉进了陷阱?她本来完全属于我们这个世界,但欧律狄刻轻易入迷的秉性使得她更偏爱所有悬浮的状态,而她一旦有机会,就会飞起来,跳起来,攀登上火山的喷烟口,常常能看到她摆出各种姿势,或扭转,或跨步,或上仰,或弯曲。
两层之间接壤的地方,从一个圈层到另一个圈层的过渡,都会让她头昏眼花。我说过地球是由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顶棚构成的,就像一个层层包裹的巨大的洋葱,我们也知道每一层再过渡到它上面的一层,所有这些圈层加起来直到最外面的一层,这时地球就不再是地球了,地球的内部到这里为止,在此之外只有外面。对于你们来说,地球的这一层边界等同于地球本身;你们认为地球就是包裹在外面的表面,而不是它的整体;你们一直生活在那一片平整、广阔的空间,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它可能还在别处以不一样的方式存在着;而对于我们来说,我们知道有这层界限,但从没有想过会看到它,除非我们从地球里面出来,但这个想法对我们来说更可怕,更不可思议。那里是上演火山喷发、沥青喷涌和硼酸喷气的地方,那都是从地球的核心排出去的:气体,液体微粒,蒸汽物质,没什么用的东西,以及各种垃圾。那是地球消极的一面,都是我们无法想象无法描绘的东西,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足以让我恶心得发抖,不:是痛苦得发抖,或者说晕头转向更贴切一些,对了,就是头晕目眩的感觉(这不,我们的反应,尤其是欧律狄刻的,要比你们想象的复杂得多),这当中还掺杂了一些魅惑,就像是真空,文字正反拼写的游戏,或是极限的那种吸引力。
随着欧律狄刻飘忽不定的任性,我们钻进了一座死火山的咽喉。在我们的头上,通过一个类似沙漏收口处的地方,我们看到了火山凹陷的开口,到处是凝固的岩石,灰色的,从形状和构成物质来看,与我们所在深度常见的景致没有多大的区别;但让我们感到惊奇的是地球到那里就停止了,没有给自己的表面再增加负担,从那里开始就是空气了,或者说是一种至今为止我们所穿越的最细小的物质,一种透明的颤抖的物质,蔚蓝色的空气。
正是这些颤动弄丢了欧律狄刻,这些颤动大不相同,不像那些通过花岗岩和玄武岩慢慢传播的各种噼里啪啦的声音,铿锵的声音,低沉的轰隆声,都沿着大块的混合金属或水晶的石壁缓缓地蔓延。在这里空气的颤动朝着她迎面而来,就好像细微的声波闪现的火花,从周围空间的每一个点朝着我们飞速地扑来,让我们实在招架不住:就像在我们身上乱点一气,挠我们的痒痒。我们决定——或者说,至少是我决定:从那以后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情层次和欧律狄刻的区分开——退回到寂静的、黑暗的底层,在那里地震的回音只会轻柔地掠过,然后消失在远方。但对于欧律狄刻来说,她像往常一样受到稀奇和轻率的诱惑,不愿忍受生活中只有一样东西,不管它是好还是坏。
就在那一刻,她上当了:在火山口的边缘以外,空气不停地颤抖着,而且在这种持续不断的颤抖之中还包含了各种间断的颤抖。那是一个洪亮的声音,渐渐弱下去,随后声音又越来越大,就在这声音的起伏之间,有一幅看不见的画在时光中展开,画面就是饱满与空虚的交替。另外的一些颤抖相互叠加,这些刺耳的声音又明显不同,但渐渐衰弱下去以后,就混合成了一个或甜蜜或苦涩的晕轮,它们围成一个圈,或一片场地,或形成一种声音的统治,一路对抗着或伴随着最醇厚的那个声音。
我的反应就是要避开那个圈,回到那个声音微弱而又密实的地方:我向火山里面滑去。但欧律狄刻,在同一时刻,登上了悬崖峭壁,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我还没来得及抓住她,她就已经翻过了火山口。也许是一只胳膊,或者是我看起来像胳膊的什么东西,抓住了她,蜿蜒迂回地把她拽到了外面,我能听到喊声,她的喊声,与之前的声音融为一体,非常和谐,融为一首她和那个陌生的歌唱家一起吟唱的歌曲,和着一件弦乐器,那歌声顺着火山外面的斜坡越走越远。
我不知道这个画面跟我看见的,或者说跟我想象的是否一样:那时我正潜回到我的黑暗之中,地球内部的天空一片一片地在我头上关闭:二氧化硅的穹顶,铝制的屋顶,黏滞的硫化大气;地下五颜六色的安静,伴着压抑的轰隆声和低沉的雷声,在我的四周回荡。远离令人作呕的空气边缘,远离声波的折磨都让我感到欣慰,但同时弄丢了欧律狄刻又让我很失望。这样,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无法把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她被强行拽到地面上去了,空气中张开的大网就这样不断地敲打着暴露在外的欧律狄刻,而空虚保卫着那个空荡荡的世界。我想要跟欧律狄刻一起到达地球最核心的地方,并把那里变成可居住环境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欧律狄刻成了俘虏,被放逐到外面一无遮拦的荒原上。
时间就在等待中过去。我的双眼注视着层层紧压的风景,这些圈层填满了整个地球:线状的洞穴,鳞次栉比的山脉,像海绵一样被压干的海洋。我越是满怀感动地看着我们这个拥挤、紧密、结实的世界,就越为欧律狄刻没有居住在这里而感到难过。
拯救她成了我唯一的念想:外面的大门紧紧地关着,我要用内部的力量侵入外部,让欧律狄刻重新融入地球的物质,在她的上面建造一个新的穹顶,一片新的矿物质的天空,把她从那地狱中解救出来,那里到处都是颤抖的空气,那种声音,那种歌声。我监视着火山洞口里熔岩聚集的情况,以及沿着凝固的岩石中竖直的通道挤压向上的情况:那就是它的通道。
喷发的日子到了,大量的火山石砾升到了没有尖顶的维苏威火山的上空,像黑色的巨塔一般,熔岩在海湾的葡萄园里奔腾,关紧了埃尔科拉诺的大门,把赶骡子的人和他的牲口挤到墙上,夺走守财奴的钱币,卸下奴隶的枷锁,被脖圈绑住的狗挣脱了锁链,在谷仓里寻找避难之所。我就在那中间:随着熔岩向前走,炽热的岩浆蜿蜒而下,像舌头,像小溪,又像蛇,潜伏在最前边的就是我,我跑来跑去寻找着欧律狄刻。我知道——有东西已经告诉了我——她还被那个陌生的歌手囚禁着:在那里我应该能够听到那个乐器弹奏的音乐和那个特别的声音,欧律狄刻应该就在那里。
岩浆带着我向前跑,穿过孤独的花园和大理石的神庙。我听到了那个歌声和弹奏弦乐的声音:两个声音交替出现;我听出了欧律狄刻的声音——但怎么会变了这么多!——跟在那个陌生的声音后面。一道拱门上用希腊语写着:俄耳甫斯。我突破了入口,漫过门槛。我看到她了,仅仅一瞬间,她在竖琴的旁边。这个地方封闭而内陷,是故意这么建的——人们会说——因为这样音乐声就可以聚集在一起,就像在一个贝壳里一样。一幅沉重的幕帘——我觉得是牛皮的,甚至可以说像装了棉花的棉被——挡在一扇窗户前,这样就可以把他们的音乐与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我刚一进去,欧律狄刻就扯下了帘子,打开窗子:外面整个海湾闪耀着反射的光芒,还有城市和街道。正午的阳光侵入房间,阳光和音乐:四面八方响起了吉他乱弹的声音,就好像一百个高音喇叭里此起彼伏地传出牛叫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就成了发动机的轰鸣和汽车喇叭乱按的参差不齐的声音。这些声响构成的壳在整个地壳上蔓延着,制约着你们的外地球生活,屋顶上竖起的天线在空中传播着看不见、听不着的声波,耳朵上贴着随身听就为了让那有声的胶水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耳朵,否则你们就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自动点唱机里存放着、也向外倾倒着声音,还有急救车时不时地拉着永无休止的警报器去收治在你们永无休止的屠杀中受伤的人。
撞上了这道声音的墙壁,岩浆停了下来。我被嘈杂的声网上面的刺扎伤了,但还是向前挪动着,因为有一瞬间我看到欧律狄刻就在那里,但欧律狄刻又消失了,绑架她的人也消失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歌声淹没在巨大噪音的侵袭中,我再也无法找到她和她的歌声了。
我退却了,在滚滚的岩浆中向后退,我又爬上了火山的山坡,回来居住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埋葬在这里。
现在,你们生活在外面,如果在围绕着你们的那片混沌的声音中,你们碰巧捕捉到了欧律狄刻的歌声,捕捉到了那个将她俘虏、而又被那吞没了所有歌声的非歌声所囚禁的歌声,就请告诉我;如果你们能够辨认出欧律狄刻那还带着寂静音乐的回音的声音,就请告诉我;你们这些外地球人,你们这些暂时的胜利者,请告诉我她的消息,这样我就可以重拾我找到欧律狄刻,再把她带回地心生活的计划,我们要重新建立一个内部诸神的王国,一个居住在紧密的厚度里的诸神王国,现在外面的诸神,高高的奥林波斯山上和空气稀薄处的诸神,已经把所有能给你们的都给你们了,但很明显,这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