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多和曼迪卡尔多之间的决斗暂停下来。鞑靼国王被那匹不听使唤的狂奔的马载走后,奥兰多在那棵挂着圣剑迪朗达尔的树下等了一会儿。
看到对手没有回来,奥兰多重又将那把无敌之剑系在腰间。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在附近游荡了三天三夜。如果曼迪卡尔多重新发起挑战,他随时奉陪。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两天,圣骑士骑着马四处走,可是曼迪卡尔多连个影儿都没有。
奥兰多沿着河岸信步来到一条溪流前。看见树干上满满的,都是或写或刻的文字。“不过我认识这个笔体。”奥兰多想。穷极无聊的他开始心不在焉地译解那些词句。他读道:“安杰莉卡。”当然了,这是她的签名!安杰莉卡来过此地!
安杰莉卡的签名周围刺着心、打着结,还画着鸽子。安杰莉卡恋爱了?会是谁呢?奥兰多丝毫没有怀疑:“如果她爱上了谁,那个人肯定是我。”
但是在那些心和结上,与安杰莉卡的名字作伴的还有一个名字,一个陌生的名字:麦多罗。为什么她要写这个名字?为什么她要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根本不存在的某个人的名字?“也许……”奥兰多想,在她的爱情幻想里,麦多罗是安杰莉卡给他起的绰号,她写满麦多罗的名字,是因为她不敢写奥兰多。
正午为风吹日晒的畜群
还有赤裸的牧羊人
提供了一个阴凉的蔽身之所。
奥兰多甲胄在身,不会发冷哆嗦,
他想走进去休息片刻,
却发现这是个伤心的角落。
语言无从表达停留的悲惨,
他从此卷入不幸的漩涡。
用眼睛环顾四周,
河岸边的树苗上刻着字。
很快停下脚步,定睛观看,
确实是他的女神的笔迹。
麦多罗和美丽的契丹公主,
从牧屋出来后常会到附近散步。
之前我曾描述过一些地方,
这也是其中之一。
他看到的一千个地方,
就有一千个结将他们连在一起。
那些文字如同爱神手中的钉子,
根根刺痛他的心。
他怎能让自己相信,
千方百计不让自己怀疑,
而后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
不是安杰莉卡将名字写在树皮。
“然而,我认识这种笔体。”
接下来他说道,
“我不知读过见过多少次。
也许她假托麦多罗的名字,
从心底勾起对我的回忆。”
伤心不悦的奥兰多
用空洞的希望安慰欺骗自己。
这一切只是他辛苦酝酿的虚拟。
越是竭力扑灭怀疑之火,
那团火反而在心中越烧越旺。
如同一只鲁莽的大鸟,
落入猎人的大网或粘在胶上,
想要尽快脱离陷阱,
徒劳地拍击翅膀。
奥兰多走进一个岩洞,
一汪泉水澄净明亮。
洞口爬满蔓生的藤草,
歪歪斜斜,芊芊长长。
这里就是那对幸福的恋人
艳阳当空时恩爱拥抱的地方。
洞内洞外刻满了他们的名字,
多过周围的任何地方。
有的用木炭,有的用粉笔,
有的甚至用刀尖刻上。
走进一个山洞。岩壁上布满了涂鸦的故事以及用木炭或彩色粉笔写成或用刀子刻上去的文字。显然,用的都是阿拉伯文。熟悉的阿拉伯文曾多次将远征中的奥兰多解救出险境或困局。因此,他很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尽管如此,他还是怀疑自己的眼睛。这里的笔迹与安杰莉卡的不同。“哦,在此与安杰莉卡公主拥抱,日夜晨昏,哦,多么美妙”。签名人:“麦多罗”。
奥兰多琢磨着:“如果麦多罗是我,我并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写过这段话;如果当时安杰莉卡幻想着在此与我拥抱,为了转述我的感受,她应该用男性化的笔体书写这些文字。”这种解释虽然巧妙,却站不住脚。现在麦多罗这个假想敌已经在奥兰多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个可怜的情敌,为了宣泄自己的幻想,为了诽谤那个拒绝过他的女人,不惜在安杰莉卡对奥兰多表达爱意的文字旁添上自己的名字。无论他怎样尝试不同的解释,这次他又想偏了。而后,奥兰多的推理拒绝走那条最简单的路,泪水在胸中如波涛般翻涌,如鲠在喉。
奥兰多全神贯注地骑马:山谷深处,一缕轻烟从农舍的屋脊上袅袅升起;犬吠声入耳;耕牛也哞哞地回应。山下,有一处牧人的小屋。奥兰多,无意识地靠近,求宿一夜。
剧烈的疼痛郁结在胸次,
多么想顷刻间奔腾而去。
仿佛看见一团水
装在大肚细口的瓶里。
如有人将它底朝上倒置,
液体会慌忙逃离。
但它们全部纠结在狭窄的瓶口,
想要倒出,只能一滴一滴。
他稍稍找回了一些自己,
想这怎么可能会是真事,
也许有人心怀叵测,
费尽心思败坏他女人的名誉;
或者身扛无法承受的妒忌,
想要一股脑宣泄在这里。
无论出自谁的心意,
他很擅长仿造笔迹。
他的精神重又苏醒活跃。
带着如此微薄脆弱的希望,
而后催动布里亚多罗。
时候不早,太阳已经让位给月亮。
未久,看见一缕炊烟,
从屋顶的烟囱飘散。
听见犬吠声,牲畜叫。
为了借宿,他来到农舍前。
牧羊人分成四组,恭迎圣骑士:有人脱下盔甲,有人接过马刺,有人擦亮胸甲,有人替他牵马。奥兰多仿佛梦游者,任凭他人摆布;而后,他躺下来,圆睁双眼。难道是幻觉吗?那些文字依旧折磨着他。床边、墙上,甚至天花板上,凡目之所及,那些文字都会立刻出现,他抬手想把它们撵走:然而,它们仍旧在那儿,充满了整幢房子。
“睡不着吗,骑士?”牧羊人察觉到他的焦躁不安,走过来坐在他的床头。“如果你愿意,我给你讲一个美丽到无法想像的故事。而且是真事。你相信吗,居然有一位东方公主来寒舍投宿。”
奥兰多侧耳倾听。
“这位公主从战场上救回一个可怜的受伤的步兵,一个金发小伙子。”
他神情倦怠地下马,
把马交给老练的仆役。
有人取下他的兵器,
有人擦亮他的盔甲,
有人摘掉黄金马刺。
麦多罗曾在这里养伤,
体验两个人的幸福安逸。
奥兰多躺在床上,饭也不吃,
痛苦将肚子填饱,无需进食。
越是寻求宁静和安心,
越是找到烦恼和痛楚。
可恨的笔迹无处不在,
写满出口和每扇窗户。
害怕表现得不够平静,
本想探问却双唇紧闭。
清晰的事物要用云彩遮蔽,
这样就会少一点悲戚。
自我欺骗绝少获益,
无需询问这是常理。
牧羊人见他伤心不已,
试图让他开心解颐。
他总是能找到合适的听众
向他们讲述两个恋人的故事。
很多人都侧耳倾听,
讲给奥兰多也毫无顾忌。
安杰莉卡几番劝说祈求,
终将麦多罗背到这个地方。
他实在病得很重,
安杰莉卡为他疗伤。
麦多罗很快痊愈,
她的心却被爱情所伤。
星星之火,熊熊燎原,
燃遍全身,心神惆怅。
全然不顾自己的身分,
强烈的爱情令她心神不宁。
东方最强大国家的公主,
嫁给了一个贫穷的步兵。
要知故事的结局,
要回到公主临行。
为了感谢牧人的款待,
安杰莉卡将宝石相赠。
这个结局就像一把斧头,
当即将奥兰多的头颅砍下。
斧头无数次抬起降落,
爱情刽子手才满意地将斧头放下。
奥兰多试图掩饰他的悲伤,
越是努力越易觉察。
眼中的泪水,口中的叹息,
愿意与否,最终都会爆发。
放开痛苦的水闸,
不担心旁人的惊诧。
眼泪奔涌,流过面颊,
泪水在胸前流成一条海峡。
他叹息着,呻吟着,
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床比石头还硬,比荨麻还尖,
如果您能够觉察。
牧羊人向惊愕不已的奥兰多讲述了整个故事——安杰莉卡和麦多罗的爱情,还有他们的婚礼。
“骑士,就在你躺的这张床上,公主和小步兵度过了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奥兰多像被马蜂蛰了一般突地跳了起来。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骑士?你看,契丹公主和她的新郎在临行前送给了我们这些穷人什么!”他把一只镶着珠宝的手镯拿给奥兰多看。这只镯子正是奥兰多送给安杰莉卡的爱情信物。“哎,站住,骑士,你去哪儿!”
奥兰多骑上马,在深夜里呼喊着飞驰而去。
泪如雨下的他自言自语道:“这不可能是泪水,因为我的泪水已经流干。从我眼中淌下的是正在弃我而去的生命的本质。”
连声叹息的他自言自语道:“这不可能是叹息,因为它从未停歇:定是从我燃烧的心里吹出的一阵风,就像壁炉的油烟罩。”
痛苦万状的他自言自语道:“这不可能是我,因为奥兰多已经死去,被安杰莉卡杀死。我是我自己的鬼魂,一个再也无法安息的鬼魂。”
黎明时分,他再次来到麦多罗刻下心声的那个岩洞,用迪朗达尔劈打岩石,碎石落下,将一潭清水变成一潭浊水。而后,他躺倒在草地上,睁大眼睛,凝视天空,就这样一动不动、不吃不睡地过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他站起身,开始脱衣服,将一片片盔甲掷向四面八方。他赤身裸体,他赤手空拳。他开始拔树,先是一棵松树,接下来是一棵橡树,其后是一棵榆树。从那一刻起,奥兰多的疯狂开始滋长、爆发,并燃遍整片田野和村庄。
那张床,那座房,那个牧人,
突然在他心中激起无限仇恨。
等不及月亮落下,红日初升,
迎着天边的那抹鱼肚白,
拿起武器,飞身上马,
向树林的最深处狂奔。
当他确定四周无人时,
才尖叫着宣泄出心中的苦闷。
他流泪,他悲叹,他日夜不停,
逃过城市,逃过村镇,
在一片森林中寻找安宁。
躺在坚硬的空地上,
不禁惊叹自己的脑袋里
有一汪泉水,不竭澄清。
千遍万遍地抽泣,
边哭边暗自叮咛:
“眼里湍流而出的不再是泪珠,
我的泪水早已流尽,
泪水也宣泄不了心中的苦楚。
炽热的激情唆使驱动,
生命的本质找到了出处。
泪腺就是他的逃路,
远离了我的肉体,
生命本身携带着痛苦。
苦恼的迹象不再是叹息,
叹息不该是这个样子,
叹息会时不时地休憩;
我的胸口永远不会发散它的悲戚。
是爱情在火的周围拍打翅膀,
燃烧了我的心,卷起风浪,
爱情,你设计了怎样一个奇迹,
被火燃烧,却能让生命久长。
我不是看上去的那个人:
奥兰多已经死去深埋地下。
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杀了他,用她的背信弃义。
我是从肉体上分离的灵魂,
在地狱中备受熬煎,
却把影子投射到地面。
所有对爱情心存希冀的人请以我为鉴。”
伯爵整夜在林中游荡,
一直游荡到破晓时分。
命运再次将他带到
麦多罗刻字的那潭水旁。
那刻在山岩上的侮辱
重新令他怒火上撞。
他激愤、怨恨、憎恶、疯狂,
毫不迟疑地拔剑相向。
他砍掉那些石头和文字,
细小的碎石崩向天际,
可怜的洞穴,刻字的树木,
在他的劈砍中统统毁弃。
从此以后,牧羊人和羊群,
不要再提供睡床和阴凉,
那潭水曾经多么清澈纯净,
盛怒之下也难逃下场。
石子、土块、木桩、树干和树枝
不停地抛向美丽的水波里,
直到从水面一直浑浊到水底,
不复从前的澄澈明丽。
他终于累了,浑身浸满汗水,
筋疲力尽的他再也无法坚持。
他满怀轻蔑、仇恨和怒气,
倒在草地上,朝着天空叹息。
疲倦悲痛的他最终倒在草地,
一动不动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不吃也不睡地躺在那里。
太阳三次落下又升起,
辛酸痛苦丝毫没有减低,
直至把他引向疯狂的境地。
到了第四天,狂怒的他,
将身上所有的网眼和金属片扯去。
这里是头盔,那里是盾牌,
他将盔甲武器随处丢弃,
丢得最远的是锁子甲。
所有的装备散落于森林各地。
而后他撕破衣服,赤身裸体,
露出多毛的后背、前心和肚皮。
他开始发疯,令人恐惧,
没人见过比他更疯的疯子。
愤怒来得如此迅疾,
随着他的怒火升温。
不清的神志将所有感官遮蔽。
我想,即使他手中的宝剑,
还有赫赫的战功都无法帮他记起
不需宝剑斧头,奥兰多力大无比。
为了证明他的威力,
他将松树连根拔起。
接下来他又拔了很多树,
橡树、圣栎、老榆树、
山毛榉、白蜡树和杉树,
苦栎和其他古老的植物。
容易得就像拔茴香、莳萝和接骨木。
他就像一个捕鸟者,
将一片空地清出,
铺上麦茬、灯心草和鸟胶,撒开网具。
牧羊人听到一阵喧闹,
把羊群抛在森林里,
从各处大步流星地跑来
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奇事。
我的故事先讲到这里。
超过这个界限,会令人厌烦,
我将它推迟到后面再讲,
过于冗长恐怕要将各位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