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的心脏,离遥不可及的尼罗河源头不远的地方,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市——努比亚,它是传说中的基督教国度埃塞俄比亚的都城。旅行者从未到过此地,因为它被凶悍的异教徒包围。埃塞俄比亚国王名叫塞纳波,人称普雷特佳尼。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君主,同时也是最不幸福的君主。他竟敢率领军队,骑上骆驼和大象,向“伊甸园”发起进攻。在上天的诅咒下,塞纳波被剥夺了光明,惨遭鸟身女妖的折磨。他不能把食物送至嘴边,总有大鸟们从天而降,将食盘打翻,而后用爪子和牙齿将食物抢食一空,即使剩下什么,上面也留下了臭烘烘的排泄物。一个先知说,这个诅咒将继续下去,直至一名骑士驾飞马来到努比亚。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那日阿斯图尔夫乘着骏鹰出现在埃塞俄比亚的天空,人们像迎接天使一般迎接他的到来。“我既不是天使,也不是圣人。”阿斯图尔夫说,“但我已经准备好了尽力而为。”

众所周知,没人能像阿斯图尔夫那样将法宝和超自然能力运用得如此自如。不可避免的是,每个物件再三易主后,最终都会找到那个最适合拥有它的人。骏鹰和魔号依旧归属阿斯图尔夫,他借此毫发无损地穿越难以到达、中了魔法的非洲,并为查理曼大帝的神圣事业寻找同盟军。

有人劝服塞纳波国王,说飞马到来后,鸟身女妖将不再出现,于是他终于下令按常理备盛筵款待宾客。客人们还没来得及把第一勺汤送到嘴边,就听到嘁嘁喳喳的叫声。抬头望去,一只鸟身女妖正停在椅背上。突然间,喧哗声起,所有的鸟身女妖展开翅膀,俯冲而下,将食物撕烂弄污。

阿斯图尔夫奔出去放开骏鹰,旋即腾空而起。很快空中飞满了羽毛,猛禽肮脏的黑色羽毛以及飞马洁白轻盈的羽毛。阿斯图尔夫拔剑砍向那些隆起的腹部,那些仍在抓取火腿和乳酪的弯曲的爪子。刀剑劈砍形成的气流让鸟身女妖成功地避开了击打。地面上的塞纳波国王看起来小小的,正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落在头上的鸟的污物:即便是飞马也对附着在他身上的诅咒无能为力。

就在那时,阿斯图尔夫记起斜背在肩上的那只魔号。于是,他把号角送到唇边吹响。听到恐怖的号角声,鸟儿们调转尾巴,抬起翅膀逃走。阿斯图尔夫,跟在后面,一直吹得舌干唇焦。

地平线上显出一座雄伟的高山的轮廓,尼罗河的源头以及亚当夏娃的“伊甸园”就隐藏在云雾缭绕的山顶。山脚下,地心的深处开了一个岩洞。那是地狱之门。鸟身女妖就躲在里面。

阿斯图尔夫穿过树脂冒出的烟雾,眼前立刻出现两只悬在半空的女人的脚。地狱的门槛上垂着一道阴影,那是一个吊死的女人。吕底亚国王的女儿莉迪亚,因对爱人忘恩负义而遭受惩罚。

在所有活着落入阴间的来访者中,阿斯图尔夫是最不热衷深入调查的那个。至于弄清躺在地狱门槛上的负心、愚昧、不忠的恋人们的情况,则属于他的能力范畴;他只管倾听吕底亚国王的女儿莉迪亚的忏悔,更多的事情他不敢介入。他急忙出去,用石头和树干把地狱之门砌死;当然是因为鸟身女妖们关在里面,或许她们的隐秘意图还在于不放任何人进去。

洗去地狱的灯烟,阿斯图尔夫重新上马。骏鹰飞到云彩之上,离开地球,到达耸立于月空的山顶。在“伊甸园”门口迎接阿斯图尔夫的是基督的门徒,福音书作者诗人圣约翰。彬彬有礼的圣约翰说起话来却毫不搪塞,他对阿斯图尔夫说,如果他认为升天至此是源于什么特殊的功绩,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一切都是天主的圣意,为的是援救查理曼大帝和他的军队。情况是这样的:造物主赐予奥兰多天生的神力和刀枪不入的体魄是为了让他捍卫神圣的信仰,然而他堕落了,爱上了一个轻浮的异教徒。就像对待纳布科多诺索那样,上帝为了惩罚他,剥夺了他的理智,但限期三个月。三个月已经到期,阿斯图尔夫被召唤到这里正是为了拾回奥兰多的理智。

宇宙间的一切都会失去。地球上失去的东西都到哪儿去了呢?月亮上面。在白色的山谷之上可以重新找见无法抵御时间的名望、恶意的祈祷词、情人的眼泪和叹息以及被浪子挥霍掉的时间。密封的圣瓶里保存着那些失去的理智,全部或者部分。

那晚,月亮恰好经过山边。阿斯图尔夫和圣约翰登上艾丽娅的马车。只见弯月变圆,低处的地球变小,小成一颗圆球。为了辨别陆地和海洋,阿斯图尔夫必须注目凝视。

他们穿过火球,却没有烧伤,而后进入完美无瑕、由精铁打制而成的月球。月亮同地球一样,是个大世界,那里也有大海。就像我们这里一样,那里也有河流、湖泊、平原、城镇和堡垒:还有和我们不同的地方。地球和月亮,如此交换大小和映象,如此颠倒功能:这上面的景色,是一个可以被称作月球世界的地球;如果人类的理智保存在这里,便意味着地球上只剩下了疯狂。

随后跨上骏鹰,飞上天空,

为的是去往山顶。

山顶如此之高,他认为

离月亮的光晕不会太远。

去看一看的欲望如此强烈。

渴望天空,大地也不入眼。

在空气中一步步上升,

直到最终抵达山巅。

蓝宝石、红宝石,

金子、黄玉和珍珠,

钻石、红锆石、橄榄石宛若花束,

幸福的平原上,

多彩的微风吹拂。

世间难求的仙草胜过祖母绿。

还有那美丽的树木,

永远果实累累,鲜花处处。

蓝色、红色、黄色、绿色,

白色的小鸟在枝头婉转歌唱,

溪水潺潺,湖水平静,

清澈度胜过水晶。

一阵轻柔的微风摆荡,

仿佛一直不曾远离家乡。

周遭的空气飘摇,

免得日间的热度烦扰。

花朵、苹果和青草的香气

被空气掠走带离,

再将它们混合成

一种滋养灵魂的甜蜜。

原野中央矗立一座宫殿,

仿佛用明火照亮。

非人间所能及的是

四周的灯火辉煌。

阿斯图尔夫骑骏鹰朝宫殿飞去,

绕宫殿一周,约有三十多英里,

放缓步伐,信马由缰,

悠闲地欣赏四处的美丽。

他认为,与天上相比,

我们居住的那个世界

丑陋、邪恶、充满臭气,

而这里却是如此的明亮欢愉。

来到发光的宫殿前,

他禁不住赞叹称奇,

宫墙纯粹由宝石砌起,

比红宝石还要朱红亮丽。

哦,动人的杰作,哦,建筑师代达罗[196],

人间有哪个建筑能与你相比?

世界七大奇迹中的任何一个[197]

在你的壮观瑰丽前也要沉默不语。

在宫殿闪光的门廊前

迎候公爵的是位老者[198]。

斗篷是红的,裙子是白的,

一个白如牛奶,另一个红赛朱砂。

头发是白的,下颌是白的,

一缕浓密的长髯胸前飘洒。

老者仪态雍容可敬,

定是天国的使者。

他笑容可掬地迎向圣骑士,

圣骑士恭谨地下了马鞍。

老者说道:“哦,爵爷,

是上天的旨意让你来到伊甸。

纵令这不是到此的缘由,

也并非你臆想的目的。

尽管你以为是什么神秘的理由[199]

将你从北半球带到此地[200]。

为了学会如何营救查理曼大帝,

和处于险境的神圣的教义,

我特来此传达上帝的旨意,

给一路上毫不知情的你。

哦,孩子,到此既不要归功于你的学识,

也不要得益于你的武艺,

你的号角或飞马也不是你应得的,

这些都是上帝的恩赐。

我们有空再一起讨论,

我会告诉你如何行事。

首先要填饱肚子恢复体力,

你长途跋涉,定要果腹充饥。”

老者继续他的话语,

当他发现这位老者

是书写福音书的圣约翰,

公爵惊诧不已。

救世主如此热爱约翰,

于是那话传在弟兄中间:

他永远不会因死亡终结天年。

这就是上帝之子对彼得说这番话的原因[201]:

“我若要他等到我来的时候

与你何干?”

尽管他不是说他不死,

我们却认为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他在那里升天,找到了同伴,

伊诺克主教已经在那边。

还有大先知以利亚的陪伴,

他们三人还没看到最后一个夜晚[202]。

没有地球恶臭凶险的空气,

享受着永恒的春天。

直到天使吹响喇叭,

昭示基督回到白云之间。

圣人们恭敬地欢迎骑士,

将他领进一个房间住宿。

另一个房间给飞马准备,

还有草料,上好充足。

他们送给他天堂的果子,

味道如此鲜美,依他的判断,

若亚当和夏娃为此拒绝顺从,

也应该情有可原。

富有冒险精神的伯爵

满足了他应有的天性。

那样的食物,这样的休息,

有关舒适的一切都能在这儿找到对应。

曙光女神已经离开了老迈的丈夫[203],

尽管他还有很多年岁要活。

阿斯图尔夫从床上起来,

看到上帝心爱的使者,

拉着他的手和他攀谈。

很多事应该保持缄默,

然后他说:“孩子,尽管你来自法国,

也许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吗,你们的奥兰多

因为误入歧途,违背了上天的嘱托,

他正在遭受上帝的惩罚。

上帝越是爱他,就越忍不住怒火。

你们的奥兰多,在降生之时

被赋予至高的勇敢和无上的力量,

上帝赋予他凌驾人类之上的本领,

任何铁器都不能将他伤。

上帝有意将他塑造成这样,

就是为了让他做护教的勇士,

就像参孙成为大力士

是为了成为帮助犹太人反抗腓力斯人的英难。

奥兰多把上帝如许的恩赐

转化成不该有的回报,

越是要他出力,他越是想逃[204]。

他模糊了双眼,

为一个异教徒神魂颠倒[205]。

甚至为了这个女人,

不惜发起残忍邪恶的冲突,

企图将忠实的族兄杀掉[206]。

因此上帝让他疯痴,

裸露胸膛、大胯和肚皮。

剥夺了他的智慧和理智,

认不得别人,也认不出自己。

我们读到,上帝曾用同样的方式

将纳布科多诺索惩治[207],

让他变成疯子,流放七年,

像牛一样以吃草度日。

为何犯了错误,对圣教徒的惩罚

却要比对纳布科多诺索的轻。

为了将这个罪过洗清,

上帝只限三个月执行。

救世主允许你辗转来此,

并没有其他的目的。

我们只想借你之手,

重拾奥兰多的理智。

你真的还要和我同游,

完全放弃那个地球,

我会带你去往月球。

月球的四周围绕着

离我们最近的星宿。

治愈奥兰多的良药隐藏在里头,

我们过会儿再开始赴月之行,

等今晚的月亮升至头顶。”

使徒在谈话中泄露了秘密,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当太阳下沉到封闭的海面,

他们的头顶上月牙升起。

这时,一辆马车出现,

准备带他们游遍周遭的天地。

这正是让以利亚远离世俗的眼睛,

把他从犹太人的群山带到天上的那辆车子。

四匹骏马,颜色红过火焰。

福音圣人来到车前,

和阿斯图尔夫一同坐下。

抓住缰绳,策马上天,

车轮转动,向空中升腾,

从永恒的火球旁边经过[208]。

圣人创造了奇迹,

马车经过时,火球并不灼热。

马车穿越整个火球的表面,

然后奔向月亮的国界。

月亮的大部分看起来

就像毫无瑕疵的钢铁,

看起来和地球的面积

大同小异或毫无差别。

在地球的最下层[209],

有海洋将它合拢围绕。

这里让阿斯图尔夫双倍吃惊:

近处看这个国度如此巨大,

从地球这边看去

却似一个小圆球。

想要分辨四周的海洋和陆地,

最好张大双眼,注目而视。

因为月亮自身没有光亮,

它们的形象不能投射到远方。

那上面还有我们这里没有的

更多的河流、原野和湖泊,

更多的平原、丘陵和山坡。

那里也有城市和村落,

以及圣骑士之前和此后

从未见过的壮丽的建筑。

那里有广阔孤寂的丛林,

林间仙女总是追逐着猎物。

公爵此行的目的,

不是仔细欣赏奇景的全部。

随后他跟着使徒走入

两座大山之间的峡谷。

那里集合了地球上失去的事物:

或是因为我们的谬误,

或是时光流逝,运气不足,

在地球上失去的,都汇集到此处。

我所说的不是王权和财富,

尽管命运的变迁全由它摆布。

我想说的是,命运女神

无法送来或拿去的事物。

许多名望留在此处,

久而久之下面的时间就会将其吞噬:

我们这些罪人向上帝祈祷,

无尽的誓愿都留在了此处。

情人的眼泪和叹息,

游戏中虚度的时日,

无知人长久的怠惰,

从来漫无目的的遐思。

多么不足道的欲望啊,

将月球的大半边充斥。

总之,在那下面失去的,

都能在天上重拾。

圣骑士在一堆堆的失物间

来去反复询问有何意义包含。

看到膨胀的囊状物堆积成山,

里面似乎发出喧哗和嘶喊。

您知道,那里有亚述、吕底亚、

波斯和希腊人古老的王冠。

曾经多么辉煌荣耀,

如今几乎无人过问。

金色和银色的钩子

在附近堆积成山。

这是谄媚者满足国王王子

还有庇护人的贪婪。

他们期望获得奖赏的礼物

也隐藏在花环中间。

他们造作地赞美主子,

如同鼓噪的鸣蝉。

在金子的节疤和发芽的树桩上

能看到不幸的爱情的模样,

还有老鹰的利爪,我知道[210]

那是贵族们强加于人的权杖。

鼓风机堆满四周的陡坡,

那是王公们曾经馈赠给

宠臣们的虚名和奖赏。

而后凋落,随着如花的青春时光。

堆满荒芜的城镇和城堡的废墟,

金银财宝七上八下散落一地。

问过才知道,是协定和诡计,

看起来没被执行者很好地隐匿。

他看到条条毒蛇形似少女,

伪币制造者和强盗的手艺。

又看见许多打碎的瓶子[211],

曾在可怜的宫廷中服役。

他看见一大泊倒掉的汤,

于是问圣徒这又意味着什么。

圣徒说:“这是人死后

在遗嘱中留下的施舍[212]。”

经过一大片各色花朵堆成的山,

曾经芬芳四溢,如今恶臭扑鼻。

这是康斯坦丁给西尔威斯特[213]

的厚礼(如果可以这么说)。

他又看到大块的粘鸟胶。

啊,女人们,你们的美貌,

如果把他在这里看到的

全部整理成诗句未免太过冗长。

千千万万没完没了,

都是我们丢落在月亮上的东西。

只有疯狂,是很多,不是很少,

留在了地球上,而且永不走掉。

几天后,做了些事情,

他才回头再看丢失的东西。

如果身边没有帮忙的翻译,

他无法分辨变了形的记忆。

后来看到人类不太需要的东西,

人们从来不会为它向上帝起誓。

我说的是理性,也在这里堆积,

大过任何我描述的山的体积。

它像柔软轻薄的液体,

盖不紧就会随时蒸发。

收集在各种圣瓶里,

有的小些,有的大,

只有这个用途,没有其他。

奥兰多的那瓶最大,

里面装着伟大的理性,

很容易分辨,瓶外写着他的大名。

同样,其他瓶子的外面

也写着失去理性的人的名字。

勇敢的公爵惊愕不已:

他原以为很多其他人,

他们的理性一点也没少。

这里却明确告诉他,

他们所有的理性很稀少,

而大部分理性都在这里找到。

有人失去了爱情,有人丢掉了荣誉,

有人过江渡海搜寻财富,

有人将希望寄托有权势的君主,

有人亦步亦趋追随愚蠢的巫术,

有人爱宝石,有些人恋名画,

有人将别的东西看做一切。

这里有占星家和哲学家,

诗人的理性也有很多。

阿斯图尔夫也失去了理性,

把它交与《启示录》的作者[214]。

只要把鼻子凑近圣瓶,

就能自动恢复清醒,

后来,杜比诺承认

阿斯图尔夫很长时间都生活得清醒,

直到后来犯下一个错误,

再一次夺去了他的理性。

最满最大的圣瓶里

装着曾经让奥兰多明智的理性。

阿斯图尔夫把它从堆积成山的理性中拿起,

分量一点也不轻。

圣骑士从充满光亮的圆球,

回到下面的地球。

他在圣徒的带领下,

来到一座宫殿,宫殿旁有条河流。

每个房间里充满了羊毛、丝绸、

亚麻和棉布的绒头,

染成各种颜色,好看的,或是丑陋的。

第一个庭院里有一个女人

在纺车上纺着绒头。

就像看到夏日里一个村妇,

当新丝集中在一起时,

把蚕宝宝从潮湿的蜕皮上拿走。

完成一个绒头,就有人再放一个。

还有人把它拿到别的地方,

第三个人将好看和丑陋的分拣,

以免混淆它们的模样。

“我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阿斯图尔夫对圣约翰讲。

圣约翰回答:“那些老妇人是命运三女神,

她们正在编织你们这些俗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