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杰罗回阿格拉曼特在阿尔勒的营地的时机不好。好像还嫌伊斯兰军队的缺口不够,又从非洲传来了意想不到的坏消息:阿斯图尔夫率领一支由努比亚人组成的军队穿过沙漠,攻占了毕色塔。阿格拉曼特征集到一条作战建议:撒拉逊部队最好离开法国去拯救非洲,或者留下来抵抗,利用奥兰多不在的有利条件,在查理曼的领地将其打败。西班牙国王马西里奥赞同第二种意见,但年长睿智的索布里诺认为空营只能让摩尔人的境况更糟。他提出了另外一个建议:让两个勇士的决斗定义整场战争,他们和查理曼大帝达成协议,失败一方的国王要向另一方进贡。是鲁杰罗的骁勇善战让阿格拉曼特国王敢于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查理曼也接受了挑战协定,并挑选里纳尔多作为本方的勇士。

事情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把鲁杰罗和布拉达曼特推到了这里:作为史诗和冒险传奇的主人公,一切都是为了把他们卷入古典悲剧的范畴,并遭受内部冲突的折磨。鲁杰罗,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国王亲选勇士的荣誉,应当力求杀死恋人的哥哥;他既不能祝愿自己获胜,也不能向怯懦屈服。布拉达曼特只得缄默无语、一动不动地见证这一场发生在未婚夫和亲哥哥之间的生死决斗,一场无论如何都注定会带来残酷的葬礼,并让婚礼成为不可能的决斗。

无论比武的结果如何,

女伯爵的心中只有难过。

她不想看着鲁杰罗死去,

这个念头足以碾碎她的心。

为了惩罚不止一次冒犯

基督想要毁灭法国,

除了失去亲哥哥,

少女还要忍受更苦痛的折磨。

她不能不对她所有的人民

心存责备、藐视和敌意,

他们让她的未婚夫一去不回。

这对每个人都不是秘密,

她日也思夜又想,

多次在心里打定主意:

他们之间已经约定,

退出或反悔都没有意义。

幸运的是,女巫师梅丽莎一直在她身边,答应她用招魂术避免悲剧的发生。

不久后异教徒军队出营,

一队队排列整齐,

粗野气派的非洲国王

出现在壮观的行列里,

胯下一匹栗色坐骑,

蹄子上一丛白毛,额头雪白,鬃毛漆黑。

和他并排的是鲁杰罗,

高傲的马西里奥不为他服务[222]。

那个费尽千辛万苦

从鞑靼国王那里夺来的头盔,

那个一千年前属于特洛伊人赫克托耳、

被鸿篇巨著歌颂的头盔[223],

如今戴在马西里奥国王的头上。

其他武器上镶满或包裹着,

耀眼的珠宝和黄金,

被王公贵族们分享。

另一方的查理曼国王

连同军人们从工事中出来。

同样的整齐,相同的模式,

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身边围绕着著名的同辈[224],

和他一起的里纳尔多甲胄在身,

唯缺头盔,它曾属曼布里诺,

如今归了霍吉尔,那个丹麦人[225]。

两把斧头,一把交给纳莫公爵[226],

另一把交给布列塔尼国王萨拉蒙。

查理曼的军人集合在这边,

那边是非洲和西班牙的联盟。

中间没有任何人出现,

为比武留出一大片空地。

除了两位勇士,任何人进入场地

都将犯下该杀之罪。

等异教徒一方的勇士

选择完武器之后,

双方的神父出场,

每人手里托着一本书。

我们的书里描绘了基督的完美生活;

另一方手里托的是《古兰经》。

查理曼上前接过《福音书》,

阿格拉曼特接过另一部。

两位勇士下马对阵,手持战斧,就是一种顶端是榔头的棒子。鲁杰罗只管招架,害怕身上沾染未来舅哥的鲜血;相反,对妹妹的恋情一无所知的里纳尔多下手凶狠。撒拉逊人看到他们的勇士处于下风,深感失望;就在那时,一个身形巨大的猛士跑到阿格拉曼特的看台:罗多蒙特从他的隐居地返回,陪着国王破坏协约,带兵杀入敌阵;除此别无他法;罗多蒙特准备承担任何违约的责任。“如果有罗多蒙特,力量对比上就会对我方有利。”阿格拉曼特想到这里,带队冲了进去。仓促的决定往往不正确:因为那个看似有血有肉的罗多蒙特,无非是梅丽莎用魔法召来的幻影,他的显现是为了蒙骗对方,让鲁杰罗和布拉达曼特从内部冲突中解脱出来。

混战中,基督徒猛烈反击不守信用的敌人,当战争进入白热化时,布拉达曼特和玛菲萨这对姑嫂也联手攻入阵地。

鲁杰罗的焦虑强烈苦涩,

的确在任何难事之上。

痛苦不止折磨他的身体,

更是折磨他的心肠。

二人中总有一人难逃命丧,

没有里纳尔多强悍,就会命断疆场,

更糟糕的是杀死未婚妻的兄长,

她一定满怀仇恨,这比死亡还要凄凉。

里纳尔多没有类似的考虑,

他一心想要赢得胜利。

恼怒凶狠地挥舞战斧,

一会儿砍向胳膊,一会儿对准头部砍去。

善良的鲁杰罗用斧头抵挡,

这里那里,转来转去。

尽管他偶尔也要反击,

却只选择非要害处。

对于异教徒中的大多数人来说,

这场缠斗对敌方有利。

鲁杰罗太懒,不肯出击,

里纳尔多太凶横步步紧逼,

非洲国王的脸上露出慌乱的神情。

一边观战,一边喘息叹气。

他埋怨索布里诺,全部怪罪于他。

因为是他出了这个馊主意。

这时,梅丽莎赶到,

这个通晓所有巫术的女法师,

隐藏女人的样子,

幻化成阿尔及尔国王的身体。

面容相似,连手势都相同,

身披龙鳞打造的铠甲,

手持同样的盾牌和宝剑。

他有的她也有,一样不缺。

她骑着魔鬼变身的骏马

来到忧愁的特洛伊国王后人面前。

满面怒容,大声喝道:

“陛下,怎能选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冒着迎战威名远扬的高卢勇士的危险,

把国家的命运和非洲的荣辱

全部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

这是个天大的错误。

不要让比武再继续下去啦,

否则摩尔人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责任全落在我罗多蒙特身上,

不要再顾虑什么协定和誓言啦。

让每个人持剑杀入阵前,

况且有我在,一人可以顶百。”

阿格拉曼特听到这番话,

想都没想就下令进攻。

他相信有了阿尔及尔国王,

不必在乎什么神圣的宣誓。

认定只要罗多蒙特肯帮忙,

就能轻松打败上千个骑士。

于是放低长枪,催马奔驰,

短时间四处散开杀入阵地。

梅丽莎见成功引发战役,

在伪装下立刻消失。

两位勇士见双方混战,

破坏协定,违背愿望。

二人不再辛苦为难,

而是将曾经的敌意和伤害原谅。

约定不干预任何一方,

直到事态渐渐明朗。

到底是谁破坏了先前的约定,

是年长的查理曼,还是年轻的非洲国王。

他们立下新的誓言,

将与那个背信的人为敌。

双方军队混战在一起,

有人进攻,有人后退,

有人勇猛,有人胆小,

眼前的一切混乱喧闹。

只见所有人都在跑,

有人向前跑,有人向后跑。

如同奔跑的灰狗,

围绕渴望的猎物,

甚至不能与其他猎狗为伍,

猎人牵着皮带,它愤怒、痛苦、

煎熬、悲伤、无助,

徒劳地悲嗥,死命地挣脱,转动脚步。

那天玛菲萨和她的嫂嫂

就这样爆发了愤怒。

直到那个时刻,

她们在广阔的平原上

见到许多可以用来泄愤的外敌。

因为受到协约的限制,

她们不能上手攻击,

只得无助地痛苦叹气。

现在协定破坏了,停战结束了,

她们冲向摩尔人的军队,满怀欣喜。

玛菲萨刺穿第一个人的胸膛,

矛尖从背后伸出两码。

而后拔出宝剑,说时迟那时快,

劈开四个头盔,仿佛它们是玻璃做的。

布拉达曼特也毫不示弱,

金枪挥舞煞是好看。

所到之处敌人片片倒落,

比玛菲萨多了一倍,却一个也没斩。

她们二人联手抗敌,

互相为对方的功绩作证。

摩尔人激起了她们的怒火,

二人分开各自出征。

谁能说出那些被黄金枪

挑落在地的每个战士的姓名?

谁又能记得每个被玛菲萨可怕的宝剑

劈开或砍断的头颈?

宛若和风轻轻吹拂,

亚平宁山肩积雪融化露出草皮。

两条混浊的激流并行而下,

而后分成两条水渠,

搬起峭壁上的石头,拔掉大树,

把五谷和泥土卷入山谷。

几乎是在比赛,

看谁能在路上将更多的阻碍破除。

两位高傲的女勇士

在阵地上各自为战,

在摩尔人的阵营杀成一片。

一个用枪,一个用剑,

阿格拉曼特喊不回溃逃的兵士,

无法把他们重聚在周围,

他徒劳地询问,徒劳地举目四望,

遍寻不到罗多蒙特的消息。

非洲人中,马西里奥国王和索布里诺国王不愿与一个言而无信的国王有任何瓜葛,于是他们弃阿格拉曼特而去。阿格拉曼特不光惨败,还被两个身手敏捷、冷酷无情的母老虎布拉达曼特和玛菲萨追赶。对他来说,只剩下一条退路了,那就是舰队:战败的国王乘船起航,前往非洲。

几乎是在战事最危急的时刻,

阿格拉曼特国王惨遭抛弃。

马西里奥和索布里诺国王

率领多名异教徒回到阿尔勒营地。

而后二人上船远航,

他们怀疑不安全的陆地。

摩尔人的公爵和骑士,

也跟随他们一同离去。

阿格拉曼特还在坚持,

直到最后再也坚持不住。

他转过身去,径直朝着

不太远的阿尔勒城门逃去。

拉比卡诺紧随其后,

布拉达曼特策马疾驰。

她多么渴望将他杀死,

多少次他把鲁杰罗从身边夺去。

玛菲萨也有同样的愿望,

迟来的复仇,为死去的父王[227]。

鞭子狠命地抽在战马身上,

让它明白她有多么焦急渴望。

然而二人都没有即时赶到,

道路已经被阻挡,

国王先进了城内,

关闭城门后登船逃亡。

就像两只仪态万方的母豹子

发现漂亮的山羊和赤鹿,

挣脱皮带,一同急冲,

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它们离去。

几乎是羞愧于自己的来迟,

转而心中充满悔恨和愤怒,

两位少女只能叹息着返回,

眼看着异教徒国王逃走。

然而她们不会善罢甘休,

回到四散奔逃的异教徒那里。

见人就砍,面露杀机,

每次出击,纷纷倒地,不再爬起。

溃败的敌军无处可去,

即便逃掉也同样是死。

因为阿格拉曼特逃走后,

将朝向战场的城门关闭,

而且砍断了架在隆河上的所有桥梁。

啊,不幸的人们,

只要暴君出现的地方,

他们总是被当作羔羊。

有的淹死在河里,有的溺死在海中。

他们的鲜血将水流染红,

很多人死了,很少人做了战俘,

很少人免于一死将罪孽救赎。

最后一次战役中,

双方都伤亡惨重。

(尽管数量不均,

撒拉逊人远多于基督徒,

大多死在布拉达曼特和玛菲萨手中。)

那块土地上至今还留着印记,

阿尔勒城边,隆河停滞不动,

平原变成了墓地[228]。

与此同时,阿格拉曼特国王已经起航,

将船驶向深深的海洋,

一些船留下,只驾着最轻的船出发,

还有那些一同逃命的兵将。

他在海上漂流了两日,

因为逆风而行,海风猛厉,

第三天他下令起帆,

相信这样才能返回非洲海岸。

航行了三天,一大列基督教战船挡住了他的去路。无数支箭乌云般压向阿格拉曼特的木船,接下来,弩炮射出大量石块,还有点燃的火标枪。

他听见巨石从高处落下,

呼啸着从弩炮中射投,

船头船尾均被击碎,

海水倒灌,撕开裂口。

更糟的是熊熊大火,

迅速燃烧,迟迟不熄,

可怜的船员越是想逃,

就越是逃入危险之地。

一些人面对敌人的攻击,

不得不跳海淹死;

一些人手脚并用,

爬上这条或那条船;

船上的人却把他们向船下赶,

一只只手缠绕不休拼命地抓住船舷,

却被掰开,将他们推下船,

身体泡在海水中,染成血红一片。

一些人以为跳海可以活命,

至少不会死得很痛苦。

渐渐耗尽了精神和体力,

游泳也没有丝毫的帮助。

逃离吃人的大火的士兵,

害怕淹死又急忙返回。

抱住一根燃烧的木头,

怕死仍会死,无论是烧死还是淹死。

可是,这支没人知道它存在的舰队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是阿斯图尔夫施了魔法,向大海中投掷一把小树枝和小树叶,让它从水面上升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