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图尔夫是如何独自一人征服整个非洲的呢?阿斯图尔夫相信是语言确立了事物间的无限相似性,他的保护人圣约翰(如果《启示录》真的出自他手)晓得世界完全由隐喻组成。

想把军队从埃塞俄比亚带到锡尔特的人将会面临怎样的阻碍呢?首先是狂风在沙漠中掀起沙尘暴。然而我们不说风刮起,只需到风安眠的地方。我们不说风吹动,风一吹,如果鼓起皮囊,就会沦为囚徒。

阿斯图尔夫去南部诺托风睡觉的洞穴,把皮囊安在孔眼上。清早当诺托风醒过来,想要出门时,就会被关在皮囊里。阿斯图尔夫携带着囚在口袋里的风一起返回,然后向部队发出前进的号令。士兵、骆驼和大象列成长队,穿过沙漠,却不会扬起一粒沙。

还有一个困难:努比亚没有马。如果人们想在沙漠中前行,骆驼和大象是必不可少的,可是想要到达阿特拉斯山脉,同时避开海岸城市的袭击,就需要一队骑兵,雪崩一般冲向毕色塔。雪崩一般……阿斯图尔夫登上山顶,命石头崩塌,并沿着斜坡滚下。每一块滚动的石头都会带动其他的石头滚动,滚动着,隆隆声似马蹄,跳动如飞节,扭动如臀部,它们旋转跳跃,就这样长出大腿、尾巴和脖子,就这样扬起口鼻,竖起鬃毛,发出嘶鸣……

白日降临前的黑夜,

努比亚军队即将上路。

圣骑士跨上骏鹰,

在空中疾驰。

中午时分到达南风所在的山峰,

风从这里吹向大小熊星座。

他找到了南风的洞穴,

它醒来时就从这个窄缝里狂风大作。

像大师传授的那样[229],

随身携带一个空皮囊。

趁着凶猛的诺托风

在昏暗的高山洞穴中倦怠沉睡时,

缄默轻巧地把皮囊放在风口上。

南风对埋伏毫不知情,

以为次日清晨就可以出门,

却不知身体已经装进皮囊。

圣骑士带着猎物

兴高采烈地回到努比亚。

粮草车走在最后,

当天就和黑人们一同出发。

光荣的首领带着他的全部队伍,

安全地开往阿特拉斯山脉。

穿过变幻无常的沙漠,

不必担心南风带来什么伤害。

抵达阿特拉斯山的这边[230],

从那里能看到部分海水和平川。

阿斯图尔夫在军队中选出

最高贵和最守纪的兵卒,

将他们分散在四处

与平原接壤的山谷,

离开他们,爬上山顶,

心中充满崇高的抱负。

然后,双膝跪倒,

向他的圣师祷告[231],

确信他的恳求被听到。

向山下投掷大堆的石头。

啊,全心信奉基督就什么都能做到!

石头违反自然规律[232],

纷纷滚下山地,

变成肚子、大腿、脖子和口鼻。

它们尖叫嘶鸣着

跳跃在山谷之内,

而后到达平原,

像马儿那样摇臀摆尾。

有的栗色,有的灰色,有的栗白灰相间。

埋伏在山谷中的军人把缰绳放在手边,

用不了多久就全部上马,

它们天生就配着缰绳和马鞍。

阿斯图尔夫带回一大群马:八千一百零二位努比亚骑士上马攻打毕色塔。然而如果接下来没有船只带他们去法国营救查理曼,攻下毕色塔又有何用?努比亚只有陆军;这里甚至没有一根木头,一粒果壳……木头……果壳……阿斯图尔夫在海边闲逛,手里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什么,他把树皮、树枝、橡子抛入水中,看着它们像孩子一样飘起来……一个浪头涌起,将其吞没;再次出现时,它们已经变成一支由四桅帆船、单桅快艇和双桅帆船组成的舰队。

阿斯图尔夫的兵马一眼望不到头,

甚至可以将七支非洲军队阻挡。

记起老圣徒的训诫,

是他把任务交到他手上[233]:

从撒拉逊人的手中夺回

普罗旺斯和艾格莫特边防。

在大队人马中再次遴选

那些相对熟悉海战的兵将。

两只手心尽量装满

各种各样的树枝,

月桂、杉木、橄榄和棕榈,

来到海边,将它们撒到海波里。

啊,幸福,受天主眷顾的灵魂!

啊,恩典,上帝罕有的赏赐!

啊,那些树枝生出惊人的奇迹,

奇迹浮现在波涛里!

它们的数量超过任何想像:

变弯、变沉、变宽、变长,

树叶先前隐约的纹理,

变成坚硬的木头和结实的横梁。

它在顶部变尖,

一时间变身为

不同种类的战船[234],

数量超过先前。

看着叶子长成的奇迹,

变成平底快艇、轮船和快速帆船,

奇妙的是船上还配有

桅牵索、船桨和风帆。

公爵不缺在狂风巨浪中掌舵的能人,

萨丁岛人或科西嘉人,

他们住得离非洲海岸不远,

可以做舵手、船长、大副或普通船员[235]。

运送罗多蒙特囚徒的撒拉逊船驶入毕色塔港,浑然不知已经落入基督徒手中。布兰迪玛特、奥利维罗和桑松耐特又回到朋友们中间。他们和阿斯图尔夫、杜多内一道庆祝自由,后者之前曾被囚禁在毕色塔,如今也获得了解放。正在这时,忽然一声巨响:一个赤裸、疯癫的男人,手持棍棒,正沿着海岸猛杀猛砍。

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敢上前阻拦。这时,一个年轻女子骑马飞驰而至。她就是为了找寻爱人布兰迪玛特,从法国一路风尘仆仆追到非洲的菲奥迪利吉。一路上走来,她曾多次遇到这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菲奥迪利吉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尽头,终于可以再次拥抱她的爱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认出了那个疯子是奥兰多,她指着他喊道:“伯爵在这里!”

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奥兰多恢复失去的神智。只要把阿斯图尔夫从月亮上取回的圣瓶放在他鼻子下面,让他吸入瓶中之物就足够了。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面对这个妖魔附体的人,在场的五位圣骑士需要齐心合力才能迫使他恢复理智。

阿斯图尔夫和他的同伴

聚集开会,商讨作战。

突然传来大声的呼喊,

他们立即穿戴盔甲,

飞身上马朝出事地进发,

四处寻找呼喊的缘由。

只见一个凶狠赤裸的男人

在一整片地上破坏不休。

疯子挥舞着手中的木棍,

如此沉重、坚决、粗硬,

每次木棍落下,

就有人倒地不醒。

一百多人被夺去了性命,

没人能阻止他的行径。

只能跑得远远的,

没人留在原地送命。

阿斯图尔夫、布兰迪玛特、

杜多内和奥利维罗一起,

疾驰到呼喊的地点,

不禁为蛮人的力气和勇猛赞叹。

这时,他们看到一位黑衣少女

骑马飞奔到眼前,

少女冲向布兰迪玛特,

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这个少女是菲奥迪利吉,

内心为布兰迪玛特燃着爱意。

自从他在窄桥上被捉去,

她痛苦得几乎变成疯子。

她从那里漂洋过海,

得知是异教徒所为,

他和很多骑士一同被囚禁

并运往阿尔及尔城。

她正要过海之时,

在马赛见到一条来自东方的船

护送莫诺丹特国王一家老小,

是一位年长的骑士[236]。

为了将布兰迪玛特寻觅,

他们渡过海洋,经过陆地,

在路上听人说起

他也许正在法兰西。

她知道他是巴蒂诺[237],

就是他趁布兰迪玛特年幼,

将他从父亲身边劫走,

并在希尔瓦纳城堡收留。

听到骑士来此的缘由,

她和他离岸远航同游。

她向长者讲述布兰迪玛特

是如何从法国到了非洲。

他们刚一上岸

就听说阿斯图尔夫在毕色塔打仗,

还听说布兰迪玛特也在其中,

但不知消息是否走样。

现在菲奥迪利吉飞奔过去,

明显的是她快乐的模样。

先前的所有烦恼,

让她变得如此坚强。

温柔骑士见到心爱忠诚的妻子,

也同样欢天喜地。

他爱她胜过世间的一切,

搂住她,紧拥她,如此甜蜜。

一个,两个,三个亲吻

都无法满足他心中的焦急。

可是他抬眼看到了巴蒂诺,

他是和爱人一同来到这里。

他伸出胳膊想要拥抱骑士,

同时问他为何来此。

想做到但没来得及,

因为裸体的疯子手持棍子。

很多士兵混乱逃离,

他挥舞木棍逢人就杀。

菲奥迪利吉看到眼前裸体的男子,

向布兰迪玛特大声喊道:“伯爵在此!”

同时阿斯图尔夫也明白

这人一定就是奥兰多。

年老的圣徒们在伊甸园[238]

曾告诉他奥兰多的现状。

除了阿斯图尔夫没有任何人

能在疯子身上看到他当年的模样。

长期的忽视,疯狂的奔跑,

已经让他的脸脱了相。

同情穿透阿斯图尔夫的胸膛和心脏,

他转身流着泪对身旁的杜多内,

而后对着奥利维罗说:

“奥兰多就在这个地方!”

他们也定睛向他那边张望,

渐渐认出了他的模样。

见他沦落到如此可怜的境地,

心中不禁充满了惊讶和怅惘。

大多数人悲叹,眼中充满泪水,

阿斯图尔夫对他们说道:

“要找出办法帮他恢复神智,

而不是为他哭泣哀悼。”

于是布兰迪玛特、奥利维罗、

桑松耐特和善良的杜多内,

跳起身扑向查理曼的外甥,

想要一把将他抓牢。

奥兰多见许多人围拢,

拼命疯狂地挥舞木棒。

杜多内用盾牌挡住头部。

谁人能抵奥兰多的强壮,

若不是奥利维罗帮忙,

挥剑减缓了落下的力量,

盾牌、头盔、脑袋和上身,

都将毁于那根不义的木棒。

盾牌断裂,头盔击碎,

杜多内跌倒在地。

桑松耐特抓起宝剑,

力气之大,在离棍尖两码的距离

将其砍成两截。

布兰迪玛特跳到奥兰多身上,

双手抱住他的腰,

阿斯图尔夫抓住他的双腿。

奥兰多的身体左摇右摆,

英国骑士仰面摔到十步之外[239]。

布兰迪玛特就是不撒手,

而是更加用力地斜抱起来。

奥利维罗靠得太近,

奥兰多伸出坚硬邪恶的拳头,

将他一拳击倒,面色惨白,

鲜血从鼻孔和眼睛喷射出来。

幸亏奥利维罗的头盔质量好,

否则这一拳能叫他当场死掉。

尽管摔倒,却像是天堂的魂灵

赠送给他的礼物,

阿斯图尔夫和杜多内从地上爬起,

尽管杜多内鼻青脸肿。

连同剑法高超的桑松耐特,

大家一同向奥兰多身上猛扑。

杜多内用力从身后将奥兰多抱住,

而且试图伸脚将他绊住;

阿斯图尔夫和其他人抓住他的胳膊,

即便一起用力也无法将他制服。

有谁见过一头被追捕的公牛,

耳朵淌血,充满愤怒,

边跑边咆哮,被猎狗追逐,

却怎么也无法用长牙闯出一条路。

想像奥兰多是那头公牛,

把身边的骑士搞得团团转。

奥利维罗从地上爬起,

跌倒是因为那记重拳。

阿斯图尔夫看到这不是办法,

只能让奥兰多杀害大家。

他沉思了一会儿,计从心生,

把奥兰多绊倒,大功告成。

他喊人拿几根粗绳,

迅速系上几个活扣。

捆住伯爵的胳膊和双腿,

再在他身上绕几匝。

大家各拿一个绳头,

采用同样的方法,

兽医可以放倒牛或马。

这样奥兰多才算作罢。

见他倒地,所有人扑过去

结结实实地捆住他的手脚。

奥兰多伸手伸脚用力挣扎,

想要挣脱的努力都是徒劳。

阿斯图尔夫下令把他抬走,

说是要让奥兰多恢复旧貌。

高大的杜多内把他扛在肩头,

一直把他带到沙滩的尽头。

英国骑士命人七次将他浸泡在水里[240],

七次将他的全身清洗。

从脸到疯子的四肢,

除去丑陋的霉菌和皮脂。

而后用草叶闭起他的嘴巴,

他就无法吹气和喷气,

不留其他呼吸的管道,

除了用他的鼻子。

阿斯图尔夫准备好圣瓶,

瓶中装着奥兰多的理性。

随后将瓶子凑近鼻孔,

神智顿时被他吸得一干二净。

啊,多么神奇!

奥兰多立刻恢复了从前的理性,

思想中找回了智慧,

甚至更加纯净清醒。

仿佛一个人在乏味的沉睡后,

见到丑陋的魔鬼的形状。

不是,也不可能,或者

看上去是个奇怪庞大的模样。

醒来后仍处于惊愕慌张,

尽管没有睡觉,找回了神智。

尽管已经从错误中走出,

奥兰多依旧神情异样。

布兰迪玛特,阿尔达贝拉的兄长[241],

把神智重新装入他的脑袋。

他瞪视着,思索着,却说不出话来,

他是如何又是何时被带到这个所在。

他抬眼观察四周,

不明白身处何地。

他惊异自己怎么会赤身裸体,

多条绳索绑住他的肩膀直到脚底。

后来他就像昔雷诺那样,

对用绳子捆住他的人们说:“放开我!”[242]

眼神不似先前那般恣意,

他的面容如此祥和。

他们给他松开绑,

让人给他送来衣裳。

安抚他的伤痛,

关心他过去的疯狂。

当他恢复从前的模样,

他变得越发睿智阳刚。

他也从爱情的束缚中解放,

即使安杰莉卡出现身旁。

如果不是为了什么卑鄙的事,

他也不会再重视。

他在爱情里失去的东西,

统统通过学习和欲望在战功上重拾。

“放开我。”这是他刚刚能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后轻声说出的第一句话。

“他开始说拉丁文了?”圣骑士们说,“他还是个疯子。”

“不,这是在引用维吉尔的话。”奥利维罗说,他是这些人中唯一严肃求过学的人。他让他们放宽心。“他恢复了记忆。他是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