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烈焰冲天的毕色塔外海,被杜多内舰队打败的阿格拉曼特国王和忠心耿耿的索布里诺在一个小渔岛靠岸。

小岛上无人居住[243],

长满低矮的桃金娘和刺柏。

僻静孤寂的欢愉,

唯有母鹿、野獐、狍子和肥兔。

看不到什么人,除了渔夫,

他们常把潮湿的渔网

挂在带刺的荆棘上风干,

这时鱼儿们在平静的海里安眠。

格拉达索也在那儿躲避暴风雨,他提出与奥兰多决斗,这是雪耻的最后机会。然而阿格拉曼特不愿放格拉达索独自出战;老当益壮的索布里诺也跃跃欲试。他们将邀请奥兰多和他那一方的另两位勇士,三对三,参加一场在临近的兰佩杜萨岛举行的比武。奥兰多欣然接受了挑战,因为格拉达索将他的圣剑迪朗达尔据为己有,阿格拉曼特则霸占着他的坐骑布里亚多罗;他有些迫不及待:现在他恢复了神智,他要收回在疯狂的流浪中失去的曾属于他的东西。

英雄的脚步已然踏遍地球上的几大洲,现在正朝着事件的终点靠近。他们以地中海的大小岛屿为中心点,像罗盘针一样在航海图上旋转;此外,还没想好是否已经脱身,不必再为非洲军队履行职责的鲁杰罗在出海时船只失事,即将淹死的一刹那他说服自己皈依基督教的紧迫性。

年轻人伸开手脚,

划动着可怕的海浪。

暴雨狂风威胁着他,

越发折磨他的心肠。

害怕基督会在此刻复仇,

本可以在淡水中受洗。

有过的时机都已错过,

如今泡在苦涩的咸水里,

多次向恋人许下的誓言,

此刻全都浮现在眼前。

与里纳尔多交战时的承诺[244]

也根本没有实现。

他不愿上帝在此惩罚他,

他悔恨,他呼喊,

立誓一旦双脚踏上土地,

就要成为百分百的基督徒[245]。

不再拿起刀剑长矛

帮着摩尔人与基督徒为敌。

他要立刻返回法兰西,

为查理曼国王效力。

不再对布拉达曼特空许诺言,

而是将忠诚的爱进行到底。

奇迹出现了,他的誓言,

让他轻松游动,平添力气。

体力大增,意志坚决,

鲁杰罗划动手臂。

海浪一个跟着一个,

一团降落,一团涌起。

如此被海浪推着一起一落,

辛苦如此,终于到达海滩,

在礁石朝大海缓缓倾斜的地方,

他全身湿漉漉地上了岸。

在那里,也有一座小岛等着他,岛上有一位贤明的隐士已经准备好了为他施行拖延太久的洗礼。

世界是一片群岛:奥兰多、他忠诚的朋友布兰迪玛特以及他的小舅子奥利维罗为了对抗格拉达索、阿格拉曼特和索布里诺,在荒凉的兰佩杜萨岛登陆。这次决斗的极端复杂性在于作战勇士的头盔、宝剑和骏马还在另外某个人那里,首先他们的英勇就令人咋舌。这座兰佩杜萨小岛已然变成最神奇的武器和最著名的骑士的藏身之所,以至于为了找回他的巴亚尔多,里纳尔多后来也乘船来到此地。他来晚了:决斗已经结束,地上横着阿格拉曼特和格拉达索的尸体,然而圣骑士们也为胜利付出了残酷的代价:布兰迪玛特之死。

命运决定让奥兰多最亲密的朋友倒下,他的头部被奥兰多的宝剑一劈两半,直到那时,格拉达索手中的那把著名的迪朗达尔一直操纵着这场决斗,不顾它合理合法、坚不可摧的所有者昏厥过去。

布兰迪玛特找到阿格拉曼特,

并在他的四周开始打仗。

骑在弗伦蒂诺身上的他,

前后左右,旋转如车床。

莫诺丹特之子有一匹好马[246],

非洲国王那匹也勇猛嚣张。

鲁杰罗从曼迪卡尔多手中抢来,

将布里亚多罗献给国王。

他的盔甲占了绝对上风,

历经考验完美精良。

布兰迪玛特的盔甲是偶然得到,

可以在匆忙中派上用场。

勇气让他无所畏惧,

很快就变成更好的武装。

只见他猛的一击,

刺破非洲国王右边的肩膀。

格拉达索刺中了他的腰窝,

看上去这下可伤得不浅。

勇敢的武士伺机待发,

挥剑向对方身上猛砍。

削断盾牌,刺伤左臂,

在右手上划出一道伤口。

但这与奥兰多和格拉达索的战斗相比,

只能说是玩笑或消遣。

格拉达索几乎夺去了奥兰多一半的装备,

头盔的顶端和两边都被削没,

盾牌脱手,掉落在地,

胸甲和背甲从下面裂开缝隙。

奥兰多毫发未伤,他有护身的神力,

可是对方却被搞得很惨。

除了我曾经说过的地方,

还有脸部、脖子和胸口上面。

格拉达索见自己的血污秽柔软,

奥兰多虽被刺中多次,

但从头到脚都很干。

格拉达索气急败坏,力贯双臂,高举宝剑,

相信一剑下去定能将他的

脑袋、胸膛、肚腹和整个身体砍断。

于是在离英勇的伯爵的额头半剑的距离,

举剑向奥兰多猛砍。

如果换做他人,

定能被从头砍到马鞍。

然而就像用刀面击中一般,

亮闪闪滴血未沾地反弹。

奥兰多遭受一击,头晕目眩,

不禁低下头去,眼冒金星,

缰绳滑落,丢了宝剑,

但宝剑用链子绑在手腕。

听到猛烈的击打声,

奥兰多身下的骏马惶恐不安。

显示自己了得的奔跑能力,

在尘土飞扬的海滩上乱窜。

伯爵也因此昏厥不醒,

无法再拉住马的缰绳。

马儿刚一蹿出,格拉达索便急忙追赶,

本可以立即赶到眼前;

然而他回头望去,

只见阿格拉曼特身处险境。

莫诺丹特之子伸出左手

一把抓住他的头顶。

已经解开了头盔前面的带子,

企图用匕首伤害他的性命。

国王没有招架之功,

因为宝剑已被他人夺走。

格拉达索不再追赶奥兰多,

而是调转马头奔去救主。

大意的布兰迪玛特没有想到,

奥兰多会让对手从身边逃出。

他既没看也没想,

一心要用刀子结果异教徒。

格拉达索赶到,使出全身力气,

双手举剑朝着他的头盔劈去。

天父!让你虔诚的殉道者

与那些选民的灵魂安息于一处。

他横渡波涛汹涌的大海,

已然在港口停驻。

啊,迪朗达尔!

你怎能对主人奥兰多如此残酷!

将最亲密真诚的伙伴,

在他的面前杀死。

头盔上两英寸厚的铁圈[247]

被格拉达索一剑砍断,

同样重重的一击

将下面钢制的兜帽分成两半。

布兰迪玛特面带惊愕,

突然从马上摔倒在地。

一股鲜血从头上涌出,

一条血河流淌在沙地。

伯爵清醒过来,转过头去,

看见布兰迪玛特躺在地上。

从站在身边的格拉达索的动作上判断,

显然是他导致圣骑士命丧。

不知是否能忍住愤怒和泪水,

只知道时间短暂不能悲伤。

他克制悲痛,愤怒奔涌而出,

时间到了,我们要结束这一章。

奥兰多的复仇如闪电般击中阿格拉曼特和格拉达索,如果索布里诺还没死,那是因为时候未到,如果皈依基督教,真是生不如死。然而救活布兰迪玛特为时已晚:他呼吸着,爱人菲奥迪利吉的名字仍在唇边。

胜利并未让他多么欢喜。

圣骑士很快下马落地,

带着一脸的不安和泪水,

朝布兰迪玛特急速跑去。

只见他躺在血泊之中,

头盔像是被斧头劈开。

如果它比皮肤还要脆弱,

用最小的力气也无法挡开。

奥兰多摘下他的头盔,

看到伤口从头顶到鼻子,

在两条眉毛间开裂。

然而骑士一息尚存,

祈求天主在他死前,

原谅他犯下的罪孽。

并安慰两颊沾泪的伯爵,

劝他一定要学会忍耐。

他说:“奥兰多,在你向上苍祷告时,

祈求他让你记住我的容颜,

也拜托你照顾我的菲奥迪……”

“利吉”二字尚未说出,

他就撒手人寰。

天使在空中奏出美妙的乐音,

布兰迪玛特的灵魂离开人世的躯壳,

在甜美的旋律中升天。

谁去给他的爱人报信?留守在毕色塔的菲奥迪利吉已经在梦中有了不祥的预感。不必多言。她知道基督徒获胜了。然而只需瞥一眼正在走近的阿斯图尔夫和桑松耐特的脸,那么的悲伤忧郁,又仿佛是战败了。她立刻明白了。

奥兰多取得的胜利

会令阿斯图尔夫和桑松耐特欣喜,

然而他们并没有如此,

因为布兰迪玛特的生命逝去。

知道此事,欢笑渐消,

脸上无法显露镇静。

他们之中到底该派谁

去给菲奥迪利吉送这个不幸的消息?

这天前的那个夜晚,

菲奥迪利吉做了一个噩梦:

梦到爱人的身上穿着

那件她亲手缝制的衣衫[248]。

衣衫的上面布满了

冰雹大小的红色水珠,

仿佛是她亲手绣上去的。

而后她心生痛楚。

好像在说:“是我的先生命我

将它做成全黑色的衣衫。

我为何让它看起来如此奇怪,

偏要违背他的意愿?”

这个梦让她有了不祥的预感。

消息传来,就在当晚。

阿斯图尔夫一直讳莫如深,

直到和桑松耐特一同来到她身边。

进门时,她在他们的脸上

没有看到任何凯旋的欢喜。

无需宣告,不必通知,

她明白她的先生已经不在人世。

她肝肠寸断,

她的眼睛憎恶光亮。

其他感觉都已丧失,

像死人般倒在地上。

醒来后用手撕扯头发,

抓挠自己美丽的脸庞。

徒劳地重复亲爱的名字,

尽全力将自己侮辱毁伤。

疯狂扯下一缕缕头发,

嘶喊着,像是恶魔附在身上;

或像狂欢宴上听到号角声响,

酒神的女祭司般兴奋地打转。

一会儿恳求这个,一会儿央求那个。

抓起一把刀子,向心头刺去。

一会儿想跑到小船那里,

船上装有阿格拉曼特和格拉达索的尸体,

他们早已经不在了,

她却不罢休地发泄心头的怒气;

一会儿又想漂洋过海,

千方百计也要死在爱人的怀里。

这首诗教会我们,在面对人生形形色色的突变时,如何思量哀痛与折磨,并让这段时间几乎轻盈地从身边流过。那么向痛苦屈服的时刻也来到此地了吗?当然,痛苦在群岛世界的演出中也有它的角色。布兰迪玛特的葬礼在船上举行,从毕色塔到阿格里琴托海湾,而后北上,去往被火把照亮的埃特纳山坡。

伯爵和骑士们轮流干活,

扛起布兰迪玛特的灵柩。

紫色的丝绸覆盖在上面,

华丽的黄金和珍珠装饰其间。

漂亮的枕头也毫不逊色,

镶嵌珠宝,做工考究大气。

躺在这里的骑士,

有着同色的衣服,同样的装饰。

走在队伍前列的三百人

是当地最穷苦人的代言者。

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丧服,

衣服很长,拖到地面。

一百个侍从跟在后边,

还有强壮优良的马匹。

马儿和侍从顺次走过,

他们长长的丧服扫地。

前前后后旗帜飘扬,

旗上绘有不同的族徽。

旌旗招展陪伴灵柩。

他们曾击败千百军队,

他们曾打败凯撒和彼得[249],

前世的英勇已然化灰。

如林的盾牌属于可敬的勇士,

夺取后仍留他们的族徽。

来了一百又一百人,

在葬礼上担当不同的任务。

手中擎着点燃的火把,

浑身被黑色的衣服裹住。

走在他们身后的是奥兰多,

泪水涟涟,双眼哀愁红肿。

里纳尔多也不比他好过,

脚伤未愈的奥利维罗留在家中。

如果用诗句描述葬礼,

时间也许要持续整夜。

黑色紫色的罩布分发,

燃烧的火把熄灭。

他们前往主教堂的方向,

谁人的眼中不含泪水。

如此英俊、年轻、美好,

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无论年龄、地位、性别。

他被安放在教堂里面,

哭丧妇唯利是图的泪水[250]

怎能将年轻的生命唤回?

神父咏唱了《慈悲经》[251],

又将神圣祈祷文诵念,

将他安放在两根圆柱上的箱柜里面。

奥兰多要在上面覆盖奢华的金色绸缎,

直到它被埋入最昂贵的墓穴。

奥兰多没有离开西西里,

直到他去寻找雪花石膏和斑岩。

他令人设计坟墓,

花重金聘请最好的师傅。

菲奥迪利吉来到此处,

见到石板将大柱子直竖。

奥兰多之前已经离开,

正从非洲海岸返回此处。

见此情景,她的眼泪流个不停,

声声叹息,顽固得不知疲倦。

即便每日修行做弥撒,

也无法平息伤痛,满足心愿。

于是她在心中发誓不再离开,

直到她的肉体和灵魂消亡。

她在墓穴中建了一个房间,

就这样一辈子锁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