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的世界是一个惯常早起的世界。在《五日谈》中,几乎每一页都被黎明或晨曦点亮。对巴西莱而言,由夜晚到白日的过渡(反之亦然)只是标点符号的一部分,是为了句法结构和叙述节奏而存在的,也仅仅用于表明一个停顿、一个小节、一个句点或是一个开头。

然而,对比标点符号千篇一律的作用,巴西莱笔下的每一次黎明都代表不同的比喻:如果我们将这些比喻一一列举,就能得到一个丰富多彩的集合。既然克罗齐已经以四种“精选的黎明”开启了巴西莱婉转表达艺术的例证,我们除了继续分类整理外别无选择。

(如果要略过贝内代托·克罗齐来对这本著作进行任何评论,那都将是天方夜谭。我们务必要将他通往四面八方的所有研究足迹联系起来,不仅仅是他在纵向上希望引导读者的踪迹,也包括那些他希望横向发展的踪迹。因此,我所谈论的是一部巴西莱与克罗齐“合著”的作品,因为若不是对后者的研究,我对前者将会一无所知。)

……当夜晚发出了群鸟的号令,允诺一笔可观的报酬,给予那些将迷失的黑暗之子的消息散播出去的人时……

……当鸟儿—黎明的号兵,鸣响了“全体上马”的号角时,白日的光阴重回大地……

……此时被鸡鸣声惊扰的太阳为马匹备上马鞍,令它们寄送那唯一的信件……

……黎明探出了头,为太阳马车的车轮镀上了金灿灿的光亮,车轮滚滚碾过成片的草地,仿佛也将草叶染上了一抹红,好像一个朱砂色的苹果……

……就在太阳驭马跃过万千星辉之前……

……当这只公鸡—太阳的间谍,知会主人黑暗之子已精疲力竭土崩瓦解,是时候以雷霆之势驱逐他们,对他们赶尽杀绝……

……当太阳在星辰之间挥舞着盛光之剑,高喊:“退后,混蛋!”时……

……须臾,因为太阳的到访,所有曾被黑夜法庭禁锢的黑暗都重获了自由……

……当所有黑暗之子因受到太阳爪牙的残害,被迫逃离故土时……

……鸟儿们已向太阳的使者汇报所有在黑夜中酝酿的阴谋诡计……

……顷刻间,太阳开启银行,向白日债主支付储蓄的光明……

……清晨来临时,月亮,黑暗的主宰,为了太阳的节日准许她的信徒们休假……

……就在太阳出门聆听群鸟的汇报时,他以光芒利刃狠狠敲打了将校园搞得乌烟瘴气的蟋蟀……

……当太阳散发出如小刀般尖锐的光芒,将夜晚在天空中所写的错误一笔抹过时……

……转眼之间,太阳就用他如扫把般的光束将黑夜留下的煤烟清理得一尘不染……

……黎明铺展开西班牙红的地毯,朝东方之窗抖落了一地的跳蚤……

……晨曦探出头来,朝东方之窗抛洒盛满红色沙土的夜壶……

我们还可以照此继续列举下去,或许还可以通过将比喻分类的规则,绘制出第一类比喻的内容:军事—骑士、司法、学院、家庭、反常现象……

虽不及黎明被用作比喻的数量之多,但有关黄昏和傍晚的比喻也相当丰富:克罗齐已经列举出了其中最精彩的四个,我再补充若干:

……夜色尚未降临,在天空的武器场上空就飞过了成群的蝙蝠……

……太阳的头上罩着一件披风,仿佛一个无赖被带到了西方的监狱……

……当太阳需要在印度的河岸边入睡时,他就这样熄灭了光线……

……月亮就像护着孩子的老母鸡,召唤星辰来汲取露水……

……黑夜摊开她的黑袍覆盖天空,使她免受蛀虫的困扰……

如果我们继续将比喻进行分类,可以看到:在黑夜到白天的相互过渡之后,最能激发巴西莱运用比喻的自然主题就是浓密且阴暗的树林,因为在那里“聚集了黑暗的力量,密谋对抗太阳”,那里也是“河流在冲进一片漆黑中,撞击岩石时发出咆哮声”的地方。因此我们一直身处在光明与黑暗对比的语义域中。

至于其他有关自然的比喻类别,除了个别例子之外,我对此束手无策,唯一的例外是高耸入云的山脉,这是一个可以引发灵巧变体的比喻主题。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脉,穿越了云层的边界,山头永远干燥,因为其所在之处从不下雨……

……一座高山,接受了其他山脉的委托,作为间谍将山头探出云层,来查验世间的万物万事……

日夜交替必定伴随着四季更迭,但我在这个领域的研究几乎一无所获:只有几个比喻提及天文现象,再无其他。巴西莱对于季节更替的比喻不感兴趣;他所拥有的一次能够切合这个主题的好机会,应当是出现在《月份》(I mesi)这篇故事中,但他并未将其兑现。同样,气象现象也令他无所触动:他的比喻中少有阴雨和雷雨,从没有下雪,天气冷热也毫不相干;这本书诞生于气候温和之地,仿佛气候能够决定在这样的地方是否会有丰富的比喻生成。

随着比喻统计过程的进行,我考虑到了有关人性的方面。我原本在脑海中期望的内容已经迫不及待地被诉诸笔尖:鱼水之欢。然而有关这部分的比喻几乎一片空白:当我将收集到的仅有的几条比喻改写至脱离行文背景的程度,它们并未体现出如在另一个语义域中所展现的比喻的原始力量。尽管如此,在《五日谈》中仍有些许令人惴惴不安的情色描写,例如童话《桃金娘树》(La mortella)。一位村妇分娩了,生出的却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根桃金娘树枝,这根树枝被精心呵护着在花瓶中养大。一位年轻的王子迷恋上了这根树枝,便将花瓶带回自己的府邸。一天夜里,当王子沉睡时,从树枝里走出一位姑娘,躺在了王子身边。这是巴西莱所描写过的最轻微的脚步声之一,在黑暗中,王子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触摸到他的床上躺下了一位姑娘:

……他感觉到那个人走近身旁,非常温柔地抚摸他,他以为自己触摸到的会是豪猪身上的长刺,却发现了一种柔软细腻的东西,比羊毛还要轻薄柔软,比松貂的尾巴还要蓬松软和,比金翅雀的羽毛还要柔嫩娇弱,他翻身把她搂在怀里,心想她一定是个仙女(实际上她也确实是仙女),他像章鱼一样缠着她,和她玩着“哑巴麻雀”的游戏,两个人像“石头埋肚皮”似的相拥而眠。但是,就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好像太阳身为夜晚这个无精打采的病人的主治医生却走马观花似的匆匆而过时,这位姑娘已经起身离开了,徒留王子一人,内心充满了甜蜜、好奇和惊讶。

这里所运用的黎明的比喻不可或缺,这个比喻并非是对一个可任意替换的修辞形象的重叠,而是由背景的言语魅力所催生的一个萌芽,从而延长了情感上的共鸣。在整段流畅的词句表达中,唯一不和谐的音符,也是唯一的中断恰恰就出现在表明情欲活动的比喻中:两个孩童游戏的名字粗暴地打断了前后营造出的缱绻缠绵的情感。

这一情感延续主导了接下来的段落,表达了王子的好奇,他为了想方设法见到这位深夜访客所采取的计策,还有他发现对方的美貌之后的惊讶。此后,即使是古怪的语言风格承担了更重的责任,并且这种语言风格也被惯用在这些片段中,正如克罗齐所例证的“(这些片段)符合华丽修辞的规则和模式”,但语言中透露出的亲密和柔软并未因此被压制,它仍占有一席之地。

……正当他搂紧她的脖颈时,她从沉睡中悠悠转醒,用一声可爱的轻叹回应热恋中的王子。而王子见她醒来,便对她说……

在接下来的片段中,需要注意的是巴西莱所偏爱运用的一种比喻手法,那就是有关医药方面的比喻,通常他采取这样的比喻只是一种单纯的强调或是说明沉重的生理话题,然而在这里他却用此来表达男女间的情欲:

……我美丽的女医师,请同情我这个陷入爱情的病人,我看到你的美貌改变了黑夜到白天的每一丝空气,已经让我发起高烧来!把手放在我的胸口,感受一下我的心跳,给我开一帖药方吧!可我到底在寻求什么药方呢,我的灵魂?用你甜美的嘴唇触碰我的双唇吧;我不求任何其他的治疗方法,只需要你玉手的呵护。我很确定,你的花容月貌和轻言抚慰就是我的良药,会让我立刻康复的。

在这段描写之后,整个故事就转而叙述极其残忍的情节了:七个坏女人,趁着王子不在家的时候,出于嫉妒将仙女从桃金娘树中驱赶出来并狠狠地折磨她;当王子见到干枯的桃金娘树时,悲痛欲绝;接着就是仙女死而复生,那些坏女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过克罗齐在这样凶残的场景中还是捕捉到了一点温柔的元素:七个妓女中最小的那一个不敢对仙女下手,所以最后逃过一死。

在《五日谈》中有关情侣的神奇故事不在少数,但着墨最多、描绘情人春风一夜的故事就数这篇《桃金娘树》了。大多数描写情侣结合的情节都采用了简短而常规的词句,例如:“他们摘取了爱情的果实”,或诸如此类的表达。

理所当然的,情欲是巴西莱创作的动力之一,但我们可以说他更偏向把对鱼水之欢的纯粹描述排除在外,并且运用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来代替,例如在《年轻的仆人》(La schiavotta)这则童话中,一位姑娘意外怀了孕,因为她在花园中和朋友们进行了一次跳跃比赛。

……她们发现一株盛开得无比娇艳的玫瑰花,打赌说,如果谁能从花朵上一跃而过,并且不碰落一片花瓣,就算胜出。这些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过,但她们都碰到了花叶,没有人成功。然而,当轮到丽拉(她是男爵的妹妹)时,除了一点运气外,她加上了助跑,从玫瑰花上方一跃而过。只有一片花瓣掉落,她立刻察觉到这一点,从地上捡起了花瓣,趁其他人没有注意的时候,一口吞进了肚里,最后赢得了赌注。才过了不到三天,丽拉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在《五日谈》中,本该春风一度的故事,更常发生的情况是情侣迫于无奈而未发生关系:或许是因为男人发现被子下本该等着他的美人成了个丑八怪(这种情况下巴西莱很清楚如何使这种荒谬的效果更加合情合理);或许是因为他打翻了鸦片,混入了酒中;或许是为了保持忠贞,他在床的中央放了一把剑;又或许是因为女孩利用自己的魅力迫使男人整夜重复同样的动作:关门,吹蜡烛,整理她的头发。罗塞拉(同名童话中的女主人公)正是通过这三种手段将三个追求者拒之门外,守住了自己的贞洁。而通过这样一个民间故事中的老旧主题,巴西莱的三次比喻都隐约透露出一种司汤达式“惨败”的生理波动:

……他整整折腾了一夜,这一夜是如此漫长而难熬,他一直对付那扇该死的门,却连钥匙都用不上,而更糟糕的是,罗塞拉一直责备他,骂他一无是处,连一扇门都关不上,还妄想打开她的爱情百宝箱。最后,这个可怜人既恼火又困惑,头脑发热浑身发冷地逃开去处理自己的事了。

……整整一夜他都在拼命地吹蜡烛,结果蜡烛没有吹灭,倒是他自己差点像蜡烛一样融化。当黑夜看够了人世间的疯狂,隐身离去的时候,这位被嘲笑的可怜人受尽了羞辱,像第一个男人一样溜走了。

……他耽误了一整夜的时间,也没把她的头发理顺,反而弄得一团糟,他绝望得都想一头撞在墙上。

但是有这样一则童话,讲述的是数次未能成功的圆房经历反而引发了更为怪诞的生理反应,这则童话就被编辑放在这本书的中间位置,题作《蟑螂、老鼠和蟋蟀》。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名叫纳迪埃罗的蠢人,在三只神奇动物的帮助下,逗笑了悲伤的公主,并娶她为妻。但随后他吃了蒙汗药而昏睡不醒,因为没有和公主履行夫妻义务而被扔进了监狱。国王把女儿嫁给了一位德国老爷;纳迪埃罗在三只动物的帮助下逃出监狱,想方设法要破坏德国人前三晚的新婚之夜。蟑螂钻入了新郎的屁股,“在那里做了一番手脚,好像拔掉了身体的塞子”,让他如得了痢疾一般一泻千里。正当德国人试图在接下来的两天防止类似事情发生时,这三只动物也希望继续为他制造障碍,所以无须我再赘述,因为巴西莱已经运用了大量词句描述那些排泄物的颜色和气味,场景非常壮观(“阿拉伯的奇异味道弥漫了整个宫殿”)。

性行为与粪便之间非此即彼的关系贯穿了整篇故事,向我们指明了一条可能的轴线,在巴西莱笔下的比喻世界中,沿着这条轴线分布着人类生命的种种机能。《五日谈》(正如它包含了一个被划分为白天与黑夜的宇宙世界一样)也同样包含了一个人类世界,在这个人类世界中,“粪便”的语义场延伸至一个极端,而“情感”的语义场则延伸至相反的极端。

另一个需要注意的人类机能在巴西莱的比喻规则中也有所体现:死亡。在《五日谈》中,从未有过直言某人死去的情节,但出现了类似这样的描写:“生命的船帆就此落下,他驶进了一个充满世上所有灾祸的港口”。父亲们(在童话中只有父母是自然死亡的)已经躺在了死神的床榻上(“是时候还清大自然的债务,撕碎生命的手册了”),用类似下文这样的类比手法宣告自己行将就木的消息:

……我亲爱的孩子们,要不了多久,死神的爪牙就要破门而入,上天赐予我生命,现在我已经走完了人生的旅程,到了要回归大地的时候……

因此我们可以说明,死亡是比喻中与情感相对的一个极端,当然这个发现缺乏一些原创性。然而可以看到的是,在《五日谈》中,有关死亡的比喻只是点缀,是锦上添花,并非故事的主体内容,而色情的想象则在巴西莱独创性的词句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同时利用丰富的民间材料中的童话主题,例如会拉珠宝的驴子(出现在《男巫的故事》中;还有《大白鹅》中的大白鹅,都是围绕着排泄物展开故事情节的)。如此围绕着动物粪便的主题,作者便创造出另一个同样精彩的对比:粪便和金钱的对比。

(除了死亡之外,灵魂从身体中抽离出来,或是遗体与精神的分离,也都可以被比作排便。但是读者可能会说,当下危险的是,我正在任由自己被某些东西所传染,它们是我脑海中稀奇古怪的类比,也是旨在使所有东西都等价起来的交流管道中不断流动的符号和意义。)

在类似我正在研究的这种阅读材料中,与其认为其中的比喻是情节与叙述功能的点缀,还不如说它是作为故事的主体推动情节的发展,周围装饰着由各种波折串起的阿拉伯式的线索,这在诸如《五日谈》这样的作品中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这样的作品总是包含丰富的语言素材。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巴西莱笔下巴洛克风格的“密度”并不是平均分布的,一项研究首先要从大量的委婉语用法着手,即它们是如何在作品的不同地方延伸、扩充、分层或集群的。我更倾向于认为:语言上的巴洛克风格和沉溺于童话的幻想之间存在一个反比关系:例如,算得上在词句上最为冗长的故事之一—《闲人的故事》很显然就缺少奇妙的元素,那并不是一则童话,而是一篇再简单不过的乡下故事(其中仍然有一些带有传统色彩的元素,例如贪吃的门客),全篇故事都用普罗大众的语言描写,包括大量的粗话、谚语、俗语和成串的同义词:

……他吃起来穷凶极恶,山吞海咽,风卷残云般将食物吃个精光,把饭菜都拢在自己面前,一盘盘扫过,只顾着大口吞咽,饥不择食,不放过桌上任何食物,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牙齿狠狠地碾碎了食物,一口还没咽下,另一口又塞进嘴里,打从他一坐上桌,就旁若无人地狂吃海喝……

巴西莱的语言尤为注重叙事效率和叙述节奏的生动性,同时其语言的明确性仅仅通过少量民间表达方式和文学化的委婉说法进行了润色,我们可以在《无知的年轻人》中发现这一特点。在这篇童话中,比喻的力量在人物的行为中得到了体现,这五个拥有神力的角色分别是:飞毛腿,兔耳朵,神射手,鼓风机和大力神。他们和天生擅长跑步的公主赛跑的情节是这篇童话,也可能是整部《五日谈》里的明珠:

“谁来都一样,”国王的女儿夏奈特拉这样说道,“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所有人都一样。”于是,广场上挤满了观看比赛的人,人群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窗户前和阳台上都排着鸡蛋似的脑袋,飞毛腿出战了,他站在广场的最高处,蓄势待发。夏奈特拉走了出来,身着一条不到膝盖的裙子和一双轻巧的皮鞋;他们并肩站在起跑线上,等候发令官吹响喇叭,接着他们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快得脚不沾地。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被猎犬追逐的兔子,或是从马厩脱逃的马,或是尾巴上长了水泡的狗,又或者是屁股里插着棍子的驴。飞毛腿果然名副其实,他将公主甩在身后,很快到达了终点。人群沸腾起来,叫好声、倒彩声、吆喝声、尖叫声不绝于耳,有拍巴掌的,还有跺脚的,人们高喊着:“好啊,好啊,那个外地佬儿赢了!”

就整体而言,我想说巴西莱的行文手法大获成功:他使童话幻想和语言表达方式之间形成了一种互相渗透的作用,例如在死气沉沉的世界中爆发出一阵拟人化的热潮,这样就从单纯比喻的层面跨越到叙述事实的层面。正如《魔法雌鹿》中所体现的:根据民间传说(这里我们又回到了奇妙的怀孕过程这一话题),一颗煮熟的海龙心脏可以让王后、煮心脏的厨师、母马和母狗同时怀孕;在巴西莱的笔下,他又扩大了这种神奇的效应,让王宫里的家具都怀孕了:

……她刚开始烹煮那颗心脏,炊烟和水汽就弥漫开来,不仅这位漂亮的厨子怀孕了,屋子里的所有家具都像吹了气似的鼓了起来,没过几天就纷纷生产;大床生下小床,箱子生下小箱子,椅子生下小椅子,桌子生下小桌子,而夜壶则生下一个小花瓶,漂亮可爱,讨人喜欢。

童话般的故事情节和古怪的语言风格已经开始在中心话题下互相作用,形成了美丽与丑陋的对比。然而,两个层面在不发生互换的情况下相互重叠,也是可能的:情节的反转只是一个借口,为的是卖弄矫揉造作又稀奇古怪的表达方式,使用冗长的比喻以及为原本简单明了的情节增加多余的内容。而这样的情况也出现在诸如《三个仙女》这样的童话中,这篇故事中的美与丑分别体现了大量的相关特征:

美丽

……他的女儿名叫西塞拉,她的美令人惊讶,堪称人间奇迹。她有一双充满柔情蜜意的眼睛,夺人心魄,一张樱桃小口最适合令人销魂的热吻,如牛奶般丝滑的嗓音令人倾倒;总之,她是如此甜美可人,举手投足间尽显妩媚,人见人爱,赢得了所有人的心。这些词句都不足以形容出她的美貌,画家会把她当作完美的模特,因为在她身上找不出任何缺憾。

……三个仙女:一个赛一个地漂亮。她们的头发像金色的丝线一样闪着光芒,脸庞像十五的月亮,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红润的小嘴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还有呢?还有纤细的脖颈、柔软的胸脯、娇弱的双手和玲珑的小脚,总之,这样的优雅使她们更增添了几分魅力。

丑陋

……她的女儿名叫格拉尼兹娅,简直集合了所有讨人厌的特点,脸庞难看得像母夜叉,身材丑陋得像圆木桶,头上爬满了虱子,头发蓬乱不堪,鬓角却是光秃秃的,额头突出;她长着一对肿眼泡,一个蒜头鼻,牙齿上沾满了牙垢,还长了一张石斑鱼的嘴巴,下巴像木屐一样伸出来,脖子短粗,乳房像两个瘪口袋,肩膀浑厚,双臂却生得细长,腿是罗圈腿;总而言之,她从头到脚长得都像个妖怪,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真是天生的祸害,就是个丑八怪;尽管如此,她母亲却认为自己的女儿是个天仙美女。

……她就像是一只套在金色布套里的蟑螂:尽管她母亲给她扑了厚厚的白粉,抹了浓浓的胭脂,却掩盖不了她头上的头皮屑,眼角的眼屎,脸上的雀斑,牙齿上的污垢,脖子上的肉瘤,胸脯上的两个瘪口袋和脚后跟上的污垢;她身上散发的恶臭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循此方向的研究使我们很快了解到:对“丑陋”这一领域的关注推动巴西莱将古怪的畸形描写延伸至“表现主义”,这更加贴合他怪诞恐怖,甚至是令人反感的品位,正如《原形毕露的老妇人》中所展现的那样,这是另一篇基于丑与美对比的童话,其中丑陋其实是彪悍个性的一部分。(两个老妇人偷偷住在国王宫殿下方的低矮房屋里,她们从未让国王见过自己的真容,却自言自语说过不少话,还给国王看过她们的一根手指。就这样,国王内心充满着对她们的强烈欲望,这驱使他在黑暗中将其中一位老妇人迎到床榻上。当国王意识到和自己共度春宵的是一个丑八怪时,他就把这个老妇人扔出了窗外;而这个老妇人就被挂在了树枝上,惹得三位仙女哈哈大笑,为了报答她带给仙女的快乐,她们把她变成了一个年轻的美人。她重获国王的恩宠,而她的返老还童也引起了妹妹的嫉妒,妹妹就问姐姐这样的奇迹是如何发生在她身上的。“我的妹妹啊,我让他们给我剥了一层皮!”于是妹妹就找来一位理发师,让他剥下自己的一层皮,“直到见肉见血为止”,最后她因此丧了命。)

我要再多言两句:从历史背景到童话故事,如果在其中起到作用的道德元素既显露宫廷风范又适用于普罗大众,也就是说这样的道德观趋向于将美貌与德行和王权并重(作为一种初始条件,或更常见的是,作为对贫穷但美貌而谦恭的年轻人的奖励),那么巴西莱的行文手法,以及他将骨子里方言化、平民化甚至是粗鄙的语言特性带入到讲究至极的巴洛克文学中的这种做法,即是通过一种颇为重要的表达能力,以诗意的方式关注了那个审美与道德互相对立的世界。因此,存在这样一个在显露传统道德的童话中窥探的“该死的”巴西莱;也存在这样一个在黎明宣告自己凯旋时沉没在黑暗中的巴西莱。

当然书中也不乏对“美丽”的描写,巴西莱(或者说巴西莱—克罗齐:我通常都将他们两人视为一体)在其中找到了自发创作的重点和喜悦,正如我前文引述的对西塞拉的描写就十分讨喜,其中对尾韵-ella的重复运用仿佛是一种舞蹈节奏,或者用更通俗、更富热情的话来说,感叹的语气赋予其抑扬顿挫之感,例如下文《跳蚤》的片段:

……波兹艾拉,这位名叫波兹艾拉的姑娘,肌肤赛雪,唇如朱砂。天哪!你只要一见到她,就会被她迷住,她实在是太美了!

但更多情况下,如果巴西莱是在描写一个丑八怪,他会采用令人痛苦甚至是残忍的表达方式,使读者身临其境,而在描写美人的时候,他会尽量避免运用过于夸张的手法,并且不会掺杂讽刺的意味。

重要的是需要确定到底是美与丑的对比可以在二者属性共存的情况下发挥到极致,还是比喻的力量可以在故事中展现到位。我们在前文已经说明了白日与黑夜的对比是《五日谈》中有关比喻的中心话题。当我们将视野扩展到整部作品的叙述结构上时,我们可以看到其他四十九篇童话故事的轮廓被一则这样的童话勾勒出来:一位丑陋不堪的黑奴顶替一位美丽的公主嫁给了王子;被调包的公主挖空心思让那个黑奴召集起十个能说会道的女子,为王子讲上整整五天的故事;公主的这个计划几乎要穷尽所有可讲的故事了,而她的目的是让这些人恰好讲到某个与此情此景类似的故事,让王子明白自己已然受骗并揭穿黑奴的真面目。这样具有说明性质的童话(例如列维—斯特劳斯也曾表示,在一套故事系统里,一个版本只能用另一个版本来解释)应当正是这部作品的最后一篇(或是倒数第二篇,因为作为串起整本书的支柱童话应当兼具开场和收尾的功能),《三只香橼果》就讲述了一位肤白赛雪,唇如朱砂的仙女和一位窃取了王子感情的黑奴的故事。

如果这个怀有恶意又无法忍受自己奴隶身份的小撒拉逊人在两篇故事中都如此活跃,又在怪诞的语言描写下如此逗人发笑和蛮不讲理,那么我们可以怀抱近乎诗意的感情说,尽管这个讨人厌的角色是现实强加给她的,但她的表现也符合一种“现实”情况(“这两个黑奴,”克罗齐这样说道,“她们的言行代表了许多其他黑奴,这在当时的那不勒斯也是屡见不鲜的情况,同时也是海盗和当地蛮人对抗的结果”),但也恰是在这个人物身上,《五日谈》中的象征体系得以确立并且使他的比喻体系同样运转良好:也就是白日与黑夜的对比。

丑陋—黑色—夜晚以及美丽—白色—太阳这两组类比已经在那篇支柱童话的开篇部分得到了明确的阐述:

……那位王子,就像蝙蝠一样,围着那丑陋的女奴团团转,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了佐扎,就像老鹰见到了猎物……

而在《三只香橼果》的故事中,仙女的美貌则通过晨曦间变幻的色彩体现出来:白色、红色、金色、绯红色、粉色:

……这样一位风姿绰约的姑娘,肌肤白得就好像凝乳,而红的地方又好像阿布鲁佐出产的上好火腿或是诺拉地区的腊肠:她的美绝世无双,难以言表,是造物主最大的恩赐:她的头发是天神朱庇特的金雨……她的双眸中是太阳亲自点燃的两团火焰,任谁看她一眼,都会被这火焰灼烧心灵,发出痛苦的叹息;她的双唇是美神维纳斯所赋予的玫瑰般的色泽,光彩夺目却带有利刺,刺痛了数不胜数的爱慕者;而她的酥胸拥有天后朱诺的所有魅力,可以满足凡人焦灼的渴望;总之,她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完美,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可与她比肩。

不仅如此,关于夜晚—黑暗—丑陋的比喻和粪便—排泄的比喻是相一致的,与此相对的是,有关太阳—光明的比喻对应的是容貌的美丽。事实上,《三只香橼果》中的黑奴假装自己是巫术的受害者,以此来向王子解释自己由美变丑的过程,实际上是她取代了原来那位年轻的美人,她是这样说的:“我一开始是白的,后来就变黑了。”

关于整部作品的架构,我的研究已初具雏形,而其他学者则具备研究它其他方面的能力,包括这部作品在语言学、符号学、人种学、社会学、心理分析学等方面得益于作者和集体智慧无意识状态下的生成动机。我的阐述在这里告一段落,对于自己能在《五日谈》连贯的语义场中找出一些变化,我已经颇感欣慰。我的讲话思路都已经汇集在《三只香橼果》这则童话中,因为巴西莱在这篇童话上的创新性已经超越了民间流传的版本(研究比较民间传说的学者已经将这篇童话视作“作者的童话”,而这一次克罗齐就无从反驳了),我们也可以完全将这篇童话视为巴西莱艺术的典型:色彩万千的变化形式一个接一个地涌出,仿佛是颜料泼洒在一方“虎斑地毯”上一样。

197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