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1628—1703年)生活在路易十四执政时期,在法国文学和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他的父亲是一名律师,也是议会成员,一位兄长是财政部的总税务员,另一位兄长则是著名的建筑师。他本人曾是科尔贝尔的秘书,也是法国王室和法兰西学术院中颇具影响力的人物。在学术院的众多流派中,他领导的是“现代”派,与布瓦洛和古典主义相抵对,他们的争论就包括那一场广为人知的“旧派与新派之争”。

《鹅妈妈的故事》真的是夏尔·佩罗的作品吗?真正的作者是谁仍有待商榷,因为第一版作品以匿名作者的形式出版于1696年,标题为《那些旧时光的美德故事》,而第二版则在次年以夏尔·佩罗十九岁的儿子皮埃尔·佩罗·达芒古的名义出版(他在三年后死于战乱)。当时的大部分资料都表明这些童话是夏尔·佩罗的作品。那么又如何解释作品是以他儿子的名义出版?综合这些稀少的信息来源,我们可以认为夏尔·佩罗作为一名满怀热忱的教育家和革新者,他曾让儿子在青少年时期尝试过一些文学创作,这些创作在当时那个年代独树一帜,其素材的来源就是儿子在孩童时期听过的那些童话。这既有一点教学实验的性质,又是父子之间的游戏,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合作,才诞生了这部作品。近年来(指1968年前后)在最新发现的文献资料的基础上,学者马克·索里亚诺提出了一种推测:年轻的皮埃尔·佩罗于1697年在一场决斗中杀害了同胞兄弟;随之而来的是他要接受审判。为了在审判中获得宫廷对他的庇护,他的父亲以儿子的名义再次出版了这些故事,并题词献给“尊贵的小姐”,也就是路易十四的外甥女。

学者还为这些童话的“来源”争论不休。当中的许多故事(《驴皮》、《灰姑娘》、《林中睡美人》、《穿靴子的猫》、《小拇指》、《仙女》)都可以在一本用那不勒斯方言写成的作品中找到极其相似的版本,而且它的问世比《鹅妈妈的故事》早了六十年左右:这就是吉姆巴蒂斯塔·巴西莱所著的《五日谈》(又名《故事中的故事》)。但是佩罗能读懂巴西莱那晦涩的那不勒斯方言吗?我们并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也无法去证明它。更为可能的情况是,佩罗读过弗朗切斯科·斯特拉帕罗拉的作品《欢乐之夜》,因为这部作品在16世纪就已经有了法语译本;事实上,在这部16世纪的故事集中,也不乏与《鹅妈妈的故事》类似的情节,尽管二者的相似性不如后者与巴西莱的那部作品那么高。但这些不定的文学“来源”的影响力并不如那些口述故事中流传下来的民间传说,而后者才是佩罗汲取养分的土壤(正如他的前人斯特拉帕罗拉和巴西莱所做的那样)。此后,《鹅妈妈的故事》很快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流动商贩走街串巷大量贩售这部作品。他们的背篓中原本无非是一些年历、圣人的故事、卖不上价钱的小册子,而得益于佩罗的工作,童话故事由口述传说过渡成为书面文学,又从书面文学回归到口述传说。总而言之,佩罗的工作具有两方面的意义,那就是确立了这种原本可能已被遗忘的叙述文学的地位,并将它普及开来。

《鹅妈妈的故事》包含八篇童话,但根据一贯的传统,《驴皮》并未被收录其中;这是佩罗在1694年以诗歌形式发表过的一篇故事,而后来由他人改写成散文版本。这些简单至极的童话,每一篇都引发了成千上万有关文献学和童话来源的问题。其中最引人好奇的就是《灰姑娘》当中的那双鞋了。那是玻璃鞋?巴尔扎克注意到,那双玻璃鞋被穿着又是跳舞,又是跑步,最后鞋子还从脚上掉落,早就应该摔得粉碎了。这应该是誊写时出现的失误:这个单词不应该是“玻璃”,而是“皮毛”[92],指的是松鼠的皮毛。但是“灰姑娘的玻璃鞋”在故事中多次出现,从故事一开始就已经写错了:这样的“失误”不会是偶然的,毕竟这个细节是整篇童话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个内容,对它的描写跃然纸上。那么在一篇南瓜可以变作马车,蜥蜴可以变作仆人的童话中,为什么舞鞋不能是玻璃的呢?

除了这些关于文献的疑问,这八篇(或者说九篇)童话的写法非常灵活,因为在它们简单的故事情节中,包含着精妙的想象和表达方式。《小红帽》已经不单单是一篇童话了,它也是一种“吓唬”小孩子的朗诵游戏(同时教会他们不要恐惧)。而《卷毛角吕盖》则是一篇建立在严密的对称关系上的寓言故事,它是否属于民间传说的范畴仍然存疑(但是,这篇童话明显和“美女与野兽”或者说和“一位美丽少女的野兽未婚夫因爱变为人类”的主题相契合)。

佩罗几乎从未停止这样生动的描写,他的故事不时会展现出栩栩如生的画面,例如在《睡美人》(《沉睡丛林中的美人》或者,按照我们的说法,《林中睡美人》)中,整个皇宫,包括侍女、侍从、庭院里的动物,突然就陷入了沉睡;这是仙女出于好心想到的主意,因为这样一来当公主醒来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孤单了。“甚至连壁炉烤肉架上的山鹑和野雉都睡着了,还有炉火也一并沉睡了。”又例如,在描写《灰姑娘》舞会场景时,佩罗写到有一位陌生的美人出场。(在我们看来)她显得格格不入,引人好奇,还带着非常罕见的橙子和柠檬要送给王子;她的姐姐们惊讶地看着那些水果,因为她们从未见过。需要注意的是,大部分对姐姐服装细节的描写都十分单调,在《灰姑娘》中也是如此:“金银丝绸缎的衣服。”对风景的描写更为鲜活的童话是《穿靴子的猫》,充满了夏日的色彩:兔子窝、田野、大草坪,还有小河,故事中的小伙子总是在那里游泳,还要玩假装衣服被偷走的游戏。

作品中的叙事技巧尤其注重营造令人紧张害怕的氛围,而在所有这类恐怖故事中,最终悬念的高潮就落在《蓝胡子》上:通过两姐妹的对话,我们知道姐妹俩一个人在高塔上,另一个在塔楼下,等待兄长的拯救。

为了让人理解所有稀奇古怪、令人费解的事情,故事的逻辑是非常明显的:在时机未到的时候,穿靴子的猫就好像是一只普通的猫,可是一旦穿上了靴子,他就完全获得了人类的能力;但在故事最后一幕妖精变形的时候,这只猫就恢复了原形,因为他要吃掉变成老鼠的妖精。

民间故事常常有些晦涩难懂,因为其中融合了不同的民间传统,多由已被遗忘的故事和残破的民间迷信和习俗拼凑而成,民间习俗的基本概念已经消失,在这里被修改删减至一种效果更为显著,情感更为充沛的实用型经济模式。至少绝大部分时候是这样;《睡美人》中公主和王子结婚后的情节则是个例外:故事中描述了王子的母亲,其实是一只妖怪,她想要吃掉王子的孩子们,这样的情节就好像是另一则故事的片段。(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可以推测出“原始的”童话包含了所有片段,并且这些情节以不同的手法被安排在故事中;但是这个版本的故事,仅仅将隐藏在森林中由于魔法而陷入沉睡的古堡作为主题,也就使整篇故事为了迎合这个主题而显得格格不入了。)

恐怖元素几乎成为这部作品中所有童话的中心内容,因为在佩罗的血液中就充满这样奇异的灵感和“黑色”幽默。在《小拇指》的故事里,妖怪有七个女儿,“她们面色红润,因为她们和父亲一样,靠吃新鲜的生肉过活……她们还不算太残忍,但是正在朝这个方向发展,因为她们已经咬过一些小孩,吸过他们的鲜血。”

有时候佩罗会以嘲弄的态度表现出他与童话世界的疏离,这是一种对人类世界的讽刺。在《仙女》的故事中(不过法语原文为什么要用复数形式呢?出现在故事中的仙女只有一位,尽管她乔装打扮成了不同的样子),国王的儿子看到这位姑娘的嘴里吐出了“五六颗珍珠和五六粒钻石”,决定娶她为妻,因为“他认为姑娘的本领比他跟别的女子结婚所得到的一切都要宝贵”。

而将睡美人从沉睡中唤醒的王子发现的第一桩事就是公主的衣服像是出自他祖母的那个年代。通过这种世俗眼光的讽刺,时代感(这样的故事或者只有这股潮流?)就跨过了时间的门槛,进入了童话叙述的世界里。

童话确实是在17世纪末开始流行起来的。整个凡尔赛宫都沉浸在歌舞升平的氛围中,自恋的“太阳王”[93]看起来也可以接受这种类型的文学风潮。宫廷中的名媛绅士都在写童话,包括雷丽提埃小姐(她是佩罗的侄女)、奥努瓦夫人、复丝小姐、穆拉特伯爵夫人、马伊骑士和普雷沙克先生。到了18世纪,童话风潮卷土重来,1785年至1789年间,三十七卷本的《童话集锦》出版问世,收录了创作于近一个世纪的童话。这些作品出自这些新兴作家之手:博蒙夫人、凯吕斯伯爵、查尔斯·安东尼·库佩尔。1957年,埃莱娜·吉欧里第从这套作品中筛选出部分内容并翻译成意大利语(《18世纪太阳王宫廷的法国童话》,埃伊纳乌迪出版社,“千年丛书系列”),迪埃戈·瓦莱利也翻译了其中的部分内容。“鸵鸟”这一版采用的也是埃莱娜·吉欧里第的翻译,除了佩罗的童话之外,还有奥努瓦夫人的作品,她是佩罗最幸运的追随者。

“玛丽·卡特琳娜·奥努瓦,出生于1650年,于1707年去世,原名勒·儒梅·德·巴纳维尔,她嫁入了诺曼底最为显赫的贵族家庭。十五岁的时候她嫁给了弗朗索瓦·德·拉莫特,即奥努瓦伯爵,是个比她年长三倍的男人。她从未爱过丈夫,尽管为他生育了六个孩子,但她终其一生都不幸福,她的丈夫和熟人曾被牵扯到官司中,这也是她痛苦的原因之一。尽管如此,奥努瓦夫人仍然以她的美貌和不俗的谈吐流芳于世;在她隐居修道院之前,她的沙龙是当时巴黎文学生活的大本营。在童话盛行的潮流中,她仍然胜人一筹:她共写了二十五篇童话,但是《童话集锦》在出版的时候将其他作家的作品也归在了她的名下,其中收录的童话选自《童话与流行故事》。”

伴随着对奥努瓦夫人的探讨,我们进入了另一重背景。她的叙述风格更为详尽,并且不会忽视任何描述性的语言、细节的刻画以及叙述的效果。通过极尽奢华的描写“令人啧啧称奇”,诸如大量的钻石、祖母绿,飞龙和兀鹰的图案,还有蓝猴子装饰的马车,蝴蝶翅膀铺就的房间。有时候这样魔幻般的场景描写可以达到充满雅致的效果:尤其是故事的构思较为简单的时候,比如对孔雀王国的描写,或者是描写一只迷人的白猫,身上覆盖着黑色的纱巾。关于民间童话中的情节,通常涉及精神层面的戏剧冲突,有时候会传递出极其强烈的情感,比如《野猪王子》;其他时候则用情感冲突和爱情喜剧中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引起强烈的反响。

197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