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开始关注苏联民俗学家弗拉基米尔·普洛普于1928年发表的理论(根据普洛普的理论,世界上所有的童话并非是由单一童话模式发展而来的不同版本),重建一个具有普遍性的童话模型的想法就在学者间受到了广泛的欢迎。

因此有这样一件事值得我们注意,至少值得我们好奇:大约半个世纪以前,一位曼托瓦的民俗学家伊萨亚·维森蒂尼也迸发出同样的想法,尽管这个想法只是一瞬间的火花。民间童话的情节重复随处可见,而且它们在有限的偶然性下还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针对这一点,维森蒂尼在1879年这样写道:

无论是谁来研究这些风格怪异的文集,都会比我更明白一点:这完全是一团乱麻,无从下手。它们之间彼此粘连。因而我的脑海中常常闪现出这样的念头,那就是从这样杂乱无章的故事中抽丝剥茧,组织出一类前后关联的童话。我隐约看到了其中暗藏的关系,但是我缺乏时间,或许也缺乏耐心。而且谁又会在意我的辛劳呢?如果我能找到一位年轻读者愿意阅读这些未经任何修饰的童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维森蒂尼的工作并非徒劳,相反,他的工作与一项颇为宏大的研究计划不谋而合,这个由多梅尼科·孔帕雷蒂和阿莱桑德罗·第安科纳主持的项目,旨在收集编辑一部《意大利民间诗歌与故事》。至于童话的部分,孔帕雷蒂早在1875年就已经出版了《意大利民间故事》的第一卷。他的收录工作不仅涵盖了自己在托斯卡纳大区的研究成果,还包括其他学者的功劳,例如马尔凯大区的安东尼奥·加纳安德烈、巴斯利卡塔大区的拉法尔罗·波诺里和皮埃蒙特大区的朱塞佩·费拉罗。其他大区童话的卷册本该随后出版,收录在同一名目中,而在1879年面世的正是伊萨亚·维森蒂尼的《曼托瓦童话》。

相较于童话的语言和风格,孔帕雷蒂对故事的情节更感兴趣(考虑到他的研究背景是印欧比较神话学),他曾出版过方言童话的意大利语译本。因此我们看到的曼托瓦童话集并非是方言版本的,而是意大利语的。此外,故事的收集者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曼托瓦人。虽然伊萨亚·维森蒂尼(1843—1909年)一生中大部分时候都生活在曼托瓦,但他却生于基奥贾附近的卡瓦泽雷,少年时期在帕多瓦度过。“我们从一条传记注释中了解到,他的父亲叫麦尔齐欧莱,母亲名唤卡特琳娜·阿佐里尼,他们虽出身平民,却佳名远播;他们做的是贩马生意,麦尔齐欧莱挑马的眼力和手艺远近闻名。”

伊萨亚·维森蒂尼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也是这样的教育环境孕育了他对民间叙述文学的研究。关于这项工作是如何开展的,作者在前言中给出说明:“我在曼托瓦住过几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个小伙子那里听来一篇童话故事,那是他的祖母讲给他的。这篇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我在其中发现了它与外国童话的诸多相似之处。因此,我燃起热情,没有浪费一秒钟,在我那些年轻校友的帮助下(这一点我必须承认),我便收集了曼托瓦省大约两百篇童话故事。”

这两百篇故事中的绝大部分都讲述了相同的主题。维森蒂尼将它们精简为五十篇,他相信即便如此,这部故事集也已经足够完整,也就是说这部作品已经涵盖了那个时代他所考察地区留存下来的所有童话主题,在民俗学研究方面这部作品的特性已经足够说明其珍贵的价值。“我并不打算以此来向世人展现完整的曼托瓦童话,恕我直言,事实上也八九不离十了;我从目不识丁的老妇人那里听来了不少故事,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些故事或多或少都包含在那五十篇中。我几乎再也没有寻到其他的版本或是新的故事,因此我相当自信地停手,我已经收集了当地几乎所有广为流传的童话。”

我们对这本文集的直观感受是,乡村色彩在曼托瓦民间传说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在众多意大利地区童话中,有一个主题尤为突出,我将它定义为乡村式“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绩”[94];一位力大无穷的农民英雄通过了一系列艰苦卓绝的考验,并在与敌人的交手中大获全胜。这位农民的赫拉克勒斯式壮举可以归为对邪恶势力的胜利,就像发生在《帕齐翁》里的那样,也可以归为一种料想不到的失败,这在《大力士小乔瓦尼》中着实古怪:小乔瓦尼吞下了一只猫,结果自己的五脏六腑却被肚子里的猫撕咬得粉碎,一命呜呼。

“精明狡猾”一向在农民的价值观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但这本文集尤为强调它的负面内涵。在一个故事中,主人公被一条狗夺走了性命,一个不学无术的骗子也想不劳而获,手中的资本却少得可怜,只有一颗蚕豆而已(《唾手可得的财富》)。

一些众所周知的欧洲童话故事在这里呈现出一种独立且结构十分流畅的形式。在曼托瓦,我们会发现三个姑娘取代了“三只小猪”(《三姐妹和大灰狼》),还出现了三座小木屋;三姐妹为了获取各自盖房子的材料而面临着考验,还经历了一连串的斗智斗勇和死里逃生。所有这些元素以一种独一无二的轻巧性和节奏感结合在一起。

“蓝胡子”到了意大利就成了“魔鬼”,而存放亡妻尸体的房间则成了“地狱”。当禁闭之门被打开的时候,主人公发梢的鲜花就枯萎了,这样一个精妙至极的情节一定令佩罗的故事版本相形见绌。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曼托瓦童话中,魔鬼的妻子数量,既不是“蓝胡子”的七位,也不是其他意大利童话版本中的三位,而是整整二十四位,并且她们都是姐妹。大家都说,在子女众多的家庭中,最小的那一个通常是最狡猾的:正如《第十三个儿子》中描写的那样,最机灵的就是可怜的兄弟中最小的那个。

在《驴皮公主》数不胜数的欧洲和意大利版本中,曼托瓦版本(《美丽的囚徒》)脱颖而出,并非仅仅因为故事中出现的是熊皮,更重要的是出现了一座会自己移动的房子,搬走了故事的主人公,这才是汽车雏形的科学幻想。

这些故事的主干未加修饰,却开满了精巧的想象力之花,比如一群青蛙在玩接球游戏,把圣餐面饼当作球扔进了水沟—这是对圣灵的亵渎。这个情节是在《鲍勃》这则神话传说中最令人称奇的设定(在欧洲乃至整个西方世界都广受欢迎),在故事里,鲍勃是教皇选定的人才,因为他通晓动物的语言。

当民间传说摒弃了乏味笼统的叙述格调,转向更为确切和具有特点的风格时,结果可能呈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怪诞。例如在《青蛙》故事中出现的三个女巫:

青蛙倏的一下消失了;这时马路上出现了一辆迷你马车,由两匹小骏马拖拉。青蛙从车门后探出脑袋,对小伙子说:“快,跟着我。”于是对方照办了。他们在路边遇见了三位老妇人:一个斜眼的,一个驼背的,还有一个喉咙里戳进了一根刺。这三人是女巫,她们一看到这辆迷你马车和车里面如女王般端坐着的青蛙,就捧腹大笑。斜眼的那个拼命睁大双眼,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驼背的那个已经笑弯了腰,但她一直试着要把背挺直;最后那个笑得太厉害,直接把扎在喉咙里的刺震了出来。

197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