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是一个“迷你种族”,身材矮小,坏主意可不少。他们会绑架婴儿,用自己那些长得像小老头、浑身皱巴巴的子孙去替换劫回来的孩子;妖精和侏儒都是鞋匠,专为仙女打造舞鞋;美人鱼浮出海面,是为了梳理自己的长发,要想抓住她们,只需偷走她们的红色王冠;巨人长着石头胡子,和峭壁上的岩石混在一起无法分辨;生者肩扛着没有下葬的尸体,他们要把尸体运送到不会有人去掘墓的地方……爱尔兰民间故事中随处可见各种超自然的神奇现象,这与古老的凯尔特宗教信仰有直接的关系,还结合了基督教传说中魔鬼和圣人的故事,这样奇妙的想象源远流长,已经深深扎根在这座坚韧小岛的一草一木中。

叶芝不仅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也是爱尔兰传统文化的捍卫者,对于我们所处的机械文明时代,他为奇幻想象力的地位据理力争。在漫漫岁月中,他是爱尔兰民间文学的研究者、承袭者、编选者和推行者。这是他的民俗研究作品首次被翻译为意大利语,作品所具备的两个基本特质使它在这一类研究中脱颖而出:1)文笔充满活力、热情与诗意,无论他描述的是一则恐怖小故事,还是一桩当地离奇的迷信传闻,抑或是一件精心策划的虚幻却又引人入胜的神秘事件,字里行间总是让人在阅读时体会到诸多生动的乐趣;2)叶芝的写作层次分明且井井有条,这使得他在众多混乱无序又冗长拖沓的故事中有条不紊地发散那些奇思妙想,在无形中以他充满智慧和审慎的双手引导我们进行阅读。他的前言与注释所给予我们的都是必不可少的信息,省去了多余的内容,并且以清晰明了的方式让我们得以分辨“群居精灵族”和“独居精灵族”、亡灵与魔鬼。

吟游诗人作为凯尔特叙事诗古老的歌颂者也出现在爱尔兰童话中。欧森(又名欧森亚)骑着马踏着海浪到达了特那诺格,他在那片土地整整生活了三百年;当他好不容易回到故土,才发现自己老态龙钟,胡子已经拖到脚边。(特那诺格是永恒年轻之地,有些人说那是一座远离地平线的小岛,也有人说那是深埋在湖底的城市,钟声不时地传到那里。)

吟游诗人塞安臣脾气古怪、暴躁易怒,为了报复那些偷走他一颗鸡蛋的老鼠,他对着它们吟咏了一首尖利刺耳的讽刺诗歌,要把它们统统杀掉;但他仍不满意,又对着一群猫吟唱另一首讽刺诗歌,因为它们之前没有吃掉老鼠;然而百猫之王出现了,要把他拖走后吞入腹中。

从来没有哪位诗人的诗歌能拥有如塞安臣那般的力量。这位来自爱尔兰凯尔特族的吟游诗人,对老鼠偷走自己早餐(一颗鸡蛋)的行为怒火中烧,因此对他们大加责骂,而十只老鼠就在他的痛骂声中暴毙。

但塞安臣的怒火仍未平息。如果老鼠偷了他的鸡蛋,那么错就在猫,因为是它们没有抓住老鼠。这位诗人就针对整个猫族部落吟唱了一首讽刺诗歌,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的国王伊鲁桑。当猫王听到这些责骂它的诗词,就立刻冲出洞穴去报复诗人。

需要明确的一点是,塞安臣是大家可以想象到的脾气最为古怪、最为自大傲慢的诗人;实际上,这则故事的开篇讲述的是康诺特国王瓜亚雷为了表达对整个吟游诗人集体的敬意而举办的一场奢华盛宴。塞安臣作为吟游诗人的首领,却不愿意触碰食物,因为在他脑海中已经存在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宴会上最好的主菜总是要呈给王公贵族,而不是给他们这些诗人的。不仅如此,面对国王的殷殷垂询,他也以同样无礼的态度应对,直到最后国王失去了耐心。由于对国王大不敬,塞安臣只得到了一颗鸡蛋,这还是一名女仆之前为他保管的。这颗鸡蛋恰恰就是老鼠偷走的那一个。

这则古老的故事被叶芝收录在《爱尔兰民间故事》中(玛利亚乔瓦娜·安德烈欧里和梅丽塔·卡塔尔迪为埃伊纳乌迪出版社翻译了一卷),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篇解读智慧与权力关系的寓言故事来读;也可以把它当作一篇主题模糊的故事来读,正如所有的主题演说一样。

故事的开篇已经可以让一位研究文化的社会学家喜出望外,因为故事描述了瓜亚雷国王为所有吟游诗人、导师和博学家准备的一场盛大的聚会,包括所有诗歌、历史、音乐、艺术和科学领域的“领袖人物”,以及“年长的女性智者格鲁格,格拉格和葛兰格特”。那些诗人和学者总是一副趾高气扬、轻蔑傲慢的态度,面对国王的慷慨馈赠也要吹毛求疵,这说明了什么?如果我们认为,这则传说是在那些神话流行年代反映古代凯尔特民族的历史证据,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断,国王需要这些智者来巩固自己的威望,所以他必须忍受这些眼高于顶的人对他的轻视。然而故事的后半部分却为我们揭示了这种文化权势的局限性,那就是百猫之王采取了行动,因为他并不承认这些诗人的权威。

伊鲁桑这位猫王“体格如同一只小牛”,“长着锯齿形的耳朵,塌鼻子,牙尖齿利,一双眼睛极具威慑力,猫爪尖锐锋利”,它的外表糅合了“贪婪、焦躁、敏锐、凶猛、好胜、可怖”等特性。这样暴力的介入完全扭转了局面。“当塞安臣听说猫王要来杀掉他时,他吓得魂飞魄散,拼命乞求瓜亚雷国王和其他王公贵族站在他的身边保护他。”

但是猫王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了巨大恐慌;他突然蹿到了诗人面前,将他驮在背上带走了。塞安臣别无选择,只得极尽谄媚之事:“噢,伊鲁桑,毫无疑问你是如此出类拔萃,光芒万丈。这样飞速地奔跑,迅猛地跳跃,谁能有你这样的力量和灵巧!瞧瞧我做了什么好事,噢,伊鲁桑,你是阿鲁桑的儿子吧?请饶了我吧,我求求你,我向圣人祈求来调解你我之间的误会,噢,伟大的猫王!”

一位圣人碰巧来到铁匠铺的门前,看到一只飞奔的猫正拖着一位诗人,他惊呼道:“天哪?那不是艾林诗会的首领吗?竟然被一只猫拖着?难道瓜亚雷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吗?”说着,他便从铁匠铺抄起一根烧得炽热的铁棍,狠狠击中猫王,将他杀死。

这位诗人刚一脱身,就将所有怒火撒在圣人身上,对他高声责骂。这又是为何呢?“我本希望伊鲁桑把我杀死吃掉,最好连渣都不剩,这样我就可以让瓜亚雷变得臭名昭著,因为他给了我那么难吃的食物;事实上,就是因为他那穷酸的午餐才让我落入了这般境地。”

因此,正如圣人和塞安臣的反应所表明的那样,重点是国王要尽到招待诗人的义务。但这篇故事更加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塞安臣性格的展现方式:对于这位诗人首领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获得物质利益(尽管他对此也并非无动于衷),也不是得到安全保障,而是坚持为了自己的尊严拒绝听命于任何人。

这篇故事的结尾则透露出其他信息,尽管它们有些自相矛盾:在得知了塞安臣的遭遇后,其他国王希望邀请他来自己的王宫做客(也就是说,国王为了谋取诗人的智慧作为自己树立威信的象征而互相竞争),但是塞安臣“既不想要他们的甜言蜜语,也不想要盛情款待”,所以他躲回了诗人们的住宅,“在那里才能过上最自在的生活”。(如果这篇故事就此告一段落,那么这则传说就是一个行为主义或是乌托邦式的范例,就代表了独立文化的胜利,然而故事仍有后续。)

从那以后,国王们总是担心冒犯塞安臣,直到他出现在宴会上并在主位就座,所有贵族都被安排坐在他的下首。(最后,他还是接受了国王的邀约。)没过多久,他与瓜亚雷国王言归于好,国王又邀请他和其他诗人出席宴会:盛宴持续了整整三十天,国王为他们提供了最上等的肉类和“最优质的法国葡萄酒,盛在纯银的高脚杯中”。(所以从一开始双方的反目就处于非常实际且有限的范围内。)“为了回报这样盛情的款待,所有诗人一致同意向国王表达自己的谢意,并且作诗赞颂国王,诸如《慷慨的瓜亚雷》,这个称呼贯穿了整篇故事,因为诗人的言辞总会流传千古。”(伴随着这样一个正式的结尾,这则童话完全展现了为国王所用的教育目的:如果你能慷慨对待诗人,那么你将获得无可替代的为自己歌功颂德的好处。)

在叶芝这部作品的众多故事中,吟游诗人实际上是言语、诗歌、叙述力量的代言者,更是与地下奇幻世界沟通的调解人。他们的角色与德鲁伊完全不同,后者负责探察星辰,研究命运,专注于未来,而吟游诗人则致力于研究过去。

最后一位爱尔兰吟游诗人卡罗兰长眠于一座“魔法堡垒”之上(这是一座地下建筑,或许是古凯尔特人的家园),它也是精灵居住的地方,因为罗兰从精灵身上学到了让他名垂千古的诗歌。

欧森(爱尔兰语称其为“欧森亚”)向圣帕特里奇奥讲述了自己在特那诺格这方“永恒年轻之地”的生活,这位诗人在那里生活了三百年,却毫无衰老之态;但是为了讲述自己的旅程,他必须回到祖国;一踏上爱尔兰的土地,欧森就忽然发现自己因年老而变得佝偻,雪白的胡子长长地拖到了地面上。

这是爱尔兰传说中为数不多的、为诗人角色保留一席之地的故事。然而这些传说到底是属于民间文学的范畴,还是归属于18至19世纪的浪漫主义或前浪漫主义的范畴呢?我认为就爱尔兰的情况而言,尤其难以说明的问题是,真正自发的民间传说到底源自何处,而那些为了宣扬爱尔兰民族主义所刻意创作出来的文学形式(实际上是在后来才成为所谓的民间传说)又源自何处。

《爱尔兰民间故事》中的超自然世界层次分明,将来自凯尔特文化的巨人和美人鱼以及来自基督教文化中的魔鬼与圣人糅合在一起;与此同时,我们还应当铭记,叶芝还将20世纪经济大萧条的背景也纳入其中,其化身便是一个出现在饥荒时期瘦骨嶙峋的幽灵:饿死鬼。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