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散步的时候,看着恩古伊轻快地迈着大步穿过草地,想着我们是多么好的兄弟,觉得在非洲作为一个白人简直是愚蠢。我想起二十年前有人带我去听那位伊斯兰宣教士的布道,他对我们这些听众解释了黑皮肤的好处和白人长色斑的烦恼。我的皮肤已经晒得很黑,足够冒充一个混血人了。

“你看白人,”宣教士说,“走在太阳下,阳光会把他烤死的。如果他把身体暴露在阳光下,皮肤就会起泡甚至溃烂。这可怜的家伙必须一直在荫凉的地方待着,喝酒糟蹋自己,因为他面对不了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恐惧。看看白人和他的老婆吧,她一走进阳光下,浑身就会布满棕色的斑点,像是快要得麻风病似的。如果她继续在太阳下晒,阳光就会剥去她的一层皮,像个从火里穿过的人。”

在这个美好的早晨,我没有再去回想那场针对白人的布道,那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很多更生动的部分我已经忘了,但有一件事我没忘,那是关于白人天堂的事。那宣教士把白人天堂描绘成白人的另一个可怕信仰,在这信仰的驱使下,他用路边捡来的小棍在那种在大湖上捕鱼的网中来来回回击打着小白球,或者是更大一点的球,直到太阳出来,他又躲回到俱乐部里,要是他老婆不在,他会继续喝酒糟蹋自己,还会骂骂圣婴。

我和恩古伊一起穿过另一片灌木丛,那里有一个眼镜蛇洞。那条眼镜蛇可能还没回洞,也可能刚出去,它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告诉我们它去了哪里。我俩都不是很擅长猎蛇。这种事对于白人来说是个难题,但也是必须要做的,因为一旦牛、马什么的踩在蛇身上,就会被蛇咬。在老爷子的农场,捕蛇的报酬一直是固定的几先令,不管是眼镜蛇还是鼓腹毒蛇。猎蛇的收入对于一个人来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我们知道眼镜蛇这种动物动作迅速、移动轻盈,它们找的洞都很小,看起来它们自己都钻不进去,我们还因为这个开过玩笑。曾有人讲过,有的树眼镜蛇很吓人,它们会用尾巴支撑着整个身子立起来,追那些骑在马背上的无助的殖民者或勇敢的巡猎员,但是我们并没有把这些故事放在心上,因为它们是从南方传过来的,那里的犀牛都有各自的名字,据说,那些犀牛会长途跋涉,穿过数百里的干旱地带找水喝。又据说,那里的蛇做出过《圣经》式的功绩。我知道这些事一定是真的,因为那是有名望的人写的,但是那些蛇和我们这里的蛇不一样,在非洲,只有自己的蛇才是重要的。

我们这里的蛇不知道是害羞、蠢笨还是神秘,总之很有威力。我大肆表现着自己在捕蛇方面的热情,却谁都骗不了,除了可能骗骗玛丽小姐。我们都讨厌那种黑颈眼镜蛇,因为它在金·克身上吐过毒液。这天早上,当我们发现这条眼镜蛇不在洞里、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对恩古伊说,不管怎么说它都有可能是托尼的祖父,我们应该尊重它。

恩古伊很喜欢听这话,因为蛇是所有马塞人的祖先。我说那条蛇也很可能是他那个在马塞村子里的女朋友的祖先,因为她高挑、可爱,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蛇气”。想到他的秘密情人的祖先可能是蛇,恩古伊一下子打起精神来,同时也有点害怕。我问他有没有觉得可能是蛇血的缘故,马塞女人的手才是凉的,而且身上也很奇怪地忽冷忽热。最开始他说这不可能,马塞人一直都是这样的。然后我俩肩并肩朝营地走去。我们还看不见营地,但是能看见营地那边的高大树木,那些树被风侵蚀得呈黄绿色,后面靠着那座大山,山脚处是棕色的褶皱,高处则是皑皑白雪。随后,恩古伊说,那可能是真的,意大利女人的手就忽冷忽热,一会儿是凉的,一会儿又变得像温泉一样暖和,如果你能记起那触感,有时候那还会像滚烫的温泉。得腹股沟淋巴结炎的意大利女人并不比马塞人多,这是一种乱搞男女关系的人会得的病。也许马塞人的体内确实流着蛇血。我说,等下次我们杀掉一条蛇的时候,可以碰触一下它的血,看看是什么感觉。我从来没有触摸过蛇体内喷出的血,因为我觉得那很恶心,我知道恩古伊也觉得很恶心。但是我俩说好了下次要摸摸蛇血,如果有人能控制住抵触情绪,我们也会让他摸一摸。这些对于我们每天进行的人类学研究是有益的,我们继续向前走着,边走边思考着这些问题,思考着我们试图和人类学大利益结合起来的我们自己的小问题,走着走着我们就看到了黄绿色树下的帐篷。在第一缕晨光的照耀下,那黄色和绿色已经变成了耀眼的金黄和明亮的深绿。我们看到营房的篝火冒出的屡屡灰烟,看到巡猎员们在营地里走来走去,还看到了金·克的身影,此时此刻,他正坐在我们帐篷外的篝火旁的营地椅子里,旁边放着一把木质的桌子。他正在看书,手里还拿着一瓶啤酒。这一派景象就深藏在大树下、曙光中。

恩古伊拿着步枪,把它同那把旧猎枪一起扛在肩上。我则朝篝火那边走去。

“早上好,将军,”金·克说,“你们起得挺早啊。”

“我们猎人就得吃点苦,”我说,“我们靠自己的两只脚打猎,危险总是和我们相伴。”

“有时候该有人把那危险移除,你会把危险踩在你的两只脚底下。来点啤酒吧。”

他认真地把啤酒从瓶子里倒进玻璃杯,每次杯顶冒泡的时候他都停下来等泡沫退去再倒,这样来回几次,把酒斟满了整整一杯。

“魔鬼总归会给闲人找活干的。”我说着端起酒杯,杯子盛的酒很满,琥珀色的啤酒沫挂在杯壁上像是雪崩后的冰雪,我轻轻地把杯子端到唇边,酒没有溢出来,用上嘴唇抿了第一口。

“对于一个不成功的猎手来说这就不错了,”金·克说,“正是这些坚定的双手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成就了英格兰的伟大。”

“在碎瓦铁砂之下,我们听从神谕喝下此杯,”我说,“你越过大西洋了吗?”

“我穿过了爱尔兰,”金·克说,“那里一片碧绿,我几乎能看见勒布尔热的灯火了。我要学飞行,将军。”

“很多人以前都这么说过,问题是你要怎么飞呢?”

“是我挺直身子就飞起来的那种。”金·克说。

“在危险的时候靠着你自己的双脚飞吗?”

“不,是开飞机。”

“可能开飞机还靠谱点。你小子会把这些原则带到生活中去吗?”

“喝你的啤酒吧,比利·格雷厄姆,”金·克说,“我走以后你做什么,将军?我希望你别精神崩溃,别造成什么精神创伤啊,我希望你会顶住的,对吧?现在要守住侧翼还不太晚。”

“哪个侧翼?”

“任何一个。这是我记住的几个军事术语之一。我总是不想让他们攻破侧翼。在现实生活中你总是会建立起一支防御性的侧翼,并把它安置在某一点上。只有守住侧翼我才不会被打败。”

“Mon flanc gauche est protégé par une colline。”我清楚地记起来了,便说,“J’ai les mittraileuses bien placés。Je me trouve très bien ici et je reste。[47]”

“你在用外语敷衍我,”金·克说,“快倒上一杯酒,趁今天早上我那帮捣蛋鬼还在为所欲为,在他们为了整个镇子而去要饭前,我们要赶紧出去完成测量任务。”

“你读过《莎士比亚中士》这本书吗?”

“没有。”

“我会给你拿过去的。是达夫·库珀给我的。这书就是他写的。”

“不是回忆录吗?”

“不是。”

我们之前一直都在读《回忆录》,那是在恩德培降落的飞机上的刊物连载的,这刊物纸张很薄,后来被送到了内罗毕。我不喜欢这种报纸连载的形式,但是我很喜欢《莎士比亚中士》这本书,也很喜欢达夫·库珀,他老婆我们就不喜欢了。有关她的内容占去了《回忆录》很大的篇幅,这让我和金·克都很反感。

“你什么时候写自己的回忆录呢,金·克?”我问,“你不知道人老了就会健忘吗?”

“这事我确实还没有考虑过那么多。”

“到时候你就不得不考虑了。现在还健在的老人已经不多了。你现在可以开始记述你的早年时期,写在前几卷里。《很久以前在那遥远的阿比西尼亚》会是个不错的题目。你可以跳过大学时代和在伦敦、欧洲大陆那些放荡不羁的日子,直接跳到《苏丹军队中的年轻人》这一部分,再趁着记忆还新鲜,开始写早年做巡猎员的日子。”

“我能不能用你在《意大利前线的未婚母亲》中使用的那种硬朗独特的风格呢?”金·克问,“除了《两面旗下》之外,那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你的书。那是你写的吧?”

“不是,《卫兵之死》才是我写的。”

“也是一本好书,”金·克说,“我从没告诉过你,那本书就是我的人生指南。那是我离开家去上学之前妈妈送给我的。”

“你不会真的想出去搞什么测量吧?”我带着希望问。

“是的。”

“我们应该带几个中间人作见证吗?”

“没有中间人。我们自己出去用步子测量吧。”

“那我们出去吧。我去看看玛丽小姐是不是还在睡觉。”

她已经喝过茶,还在睡着,看起来再睡上两个小时都没问题。她的嘴唇紧闭,光滑如象牙的脸贴在枕头上。她呼吸轻柔,但是她动头的时候我能看出她在做梦。

我拿起恩古伊挂在树上的步枪,登上越野车坐在金·克旁边。我们开着车,终于发现了以前留下的脚印,找到了玛丽小姐射杀狮子的地方。正如所有旧战场的遗址一样,那个地方变化不小,但是我们发现了她的空弹壳,也发现了金·克的,我的在左边,要离得远些。我把其中一颗装进口袋。

“现在我把车开到狮子被杀死的地方,你沿一条直线迈步子走过来。”

我看着他开车离开,他棕色的头发在晨光中闪耀。那条大狗回过头来看了我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着前方了。越野车转了一圈停在那一丛浓密的树木和灌木丛的近端,我在射出的弹壳的最西端朝左迈动步子,朝越野车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数着步子。我右手握着枪管把步枪扛在肩上,开始迈动步子的时候那越野车看起来很小。大狗已经下了车,金·克也在四处走动。他们看起来都很小,有时候我只能看到那条狗的脑袋和脖子。我走到越野车那边草丛倒伏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头狮子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趴下的。

“多少步?”金·克问,我告诉了他。他摇摇头,又问,“你带吉尼酒瓶了吗?”

“带了。”

我俩一人喝了一口酒。

“我们可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这射程有多长,”金·克说,“不管是清醒的时候还是喝醉的时候都不要说,和那些烂人不能说,和那些正派的人也不能说。”

“死也不说。”

“现在我们打开速度计,你把车直线开回去,我再用步子测一遍。”

我俩步测的结果有几步的差异,速度计的读数和步测的结果也有细微的差异,我们便从总步数里减去了四步。然后我们边驱车回营地,边看着营地那边的那座大山,心中顿生悲凉,因为我们在圣诞节前都不能一起打猎了。

金·克和他的人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玛丽小姐的悲伤。我并不是真的独自一人,因为陪着我的还有玛丽小姐、营地、我们自己的人、被人们称作基波的乞力马扎罗大山、动物、鸟儿、成片成片新盛开的花还有地上生出来的吃花的虫子。因为有褐色的鹰来叼虫子吃,所以鹰就和小鸡一样常见了。那些忙着和珍珠鸡一起吃虫子的鹰有的脑袋是白色的,还有的腿上长着褐色的羽毛,像穿着褐色长裤似的。有了这些虫子,所有的鸟都停止战斗,全部走到了一起。然后,大群大群的欧洲鹳也来吃虫子了,它们就在一块长满高高的白花的长条形地带上移动,那面积有好几英亩。玛丽小姐情绪不佳,对那些鹰并不感兴趣,因为鹰对她的意义并不像对我一样那么重要。

她从来没有躺在我们家乡山区山口顶部的树带界限之上的杜松树丛底下,手握点二二步枪,等着鹰来吃一匹死马。那匹死马是熊的饵料,现在熊被杀死了,它又成了鹰的饵料,以后还会再次成为熊的饵料。你刚看到鹰的时候,它们都飞得很高。天还没亮你就在树丛下匍匐而行,当在太阳的照耀下,山口对面的山峰显出轮廓时,你看到鹰从阳光里飞出来。那座山峰就是一座长满草的高地,山顶上是一块露出地表的岩石,山坡上是散布的杜松树丛。那片区域的地势都很高,一旦你到达如此的高度,便能很轻松地四处游览。那些鹰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要到雪山去。躺在树丛下可看不见雪山,得站起来看才行。天上飞着三只鹰,它们在风中盘旋飞行、扶摇攀升、轻盈滑翔,你看着它们,直到阳光照得眼睛刺痛。然后你闭上双眼,太阳还在,你的眼前是一片红。你再次睁开眼,从遮阳棚的边缘望出去,看见它们展开的翅膀和扇形的尾巴,能感觉到它们那长在大脑袋上的双眼在注视着前方。清晨的天气很冷,你看着外面的那匹马,它那以前你一直都要掀开嘴唇才能看见的老牙现在就在外面露着。它的嘴唇看起来和善而有弹性。当你把它带到这个地方来杀掉,解下它身上的缰绳时,它就按照你平时教它的方法站在那里。当你抚摸着它黑色的头上长着灰色长毛的那一块发亮的区域时,它低下头用嘴唇在你的脖子上夹了一下。它低头看了看你拴在树林边上的那匹配着马鞍的马,好像在疑惑,它在这里干什么?又有什么新游戏了?你想起了它在黑暗中的视力总是很好,想起那时候你们走在一条条小道上,旁边长着树木,路就挨着悬崖,而你什么都看不见。你把熊皮铺在马鞍上,手则紧紧地抓着它的尾巴。它的判断总是正确的,也能理解所有的新游戏。

于是你五天前就把它带到这里来了,因为这件事总得有人来做,你即使做不到温和也能让它感受不到什么痛苦,但是这对结果能有什么影响呢?问题是,最后它觉得这是个新游戏,开始学习。它用它那有弹性的嘴唇吻了吻我,然后看了看另外那匹马的位置。它知道自己的蹄子开裂了,你不能骑它,但这是个新游戏,它想要学会。

“再见了,老凯特,”我说,握住它的右耳,轻轻抚摸它耳朵的根部,“我知道你也会对我做同样的事的。”

当然,它不会听懂我的话,正当它想要再吻我一下、告诉我一切都好的时候,它看到了我举上来的枪。我觉得我可以不让它看到,但它还是看到了,并认出了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体瑟瑟发抖。我打在它两边眼睛和耳朵对角线的交汇处,它立即四肢跪地,全身倒下,变成了熊的诱饵。

我现在趴在杜松树丛下,悲伤尚未褪尽。我对老凯特的感情永生都不会变,或者说,我那时是这么想的,然而我还是看着它那已经被鹰吃掉的嘴唇,看着它那已经被叼去的眼睛,看着它的身体被熊撕开、已经凹陷的地方,看着那块被熊吃掉的肉。我打断了熊对它的蚕食,继续等着鹰飞下来。

终于有一只飞了过来,它落地的声音就像是一颗炮弹飞过来后爆炸的声音。它的双翼向前伸着,腿和爪子上都长满了羽毛,它奋力向前撞击着老凯特,仿佛要把它杀死似的。它傲慢地围着尸体转了几圈,开始啃它的伤口。又来了几只鹰,它们的动作更轻柔一些,翅膀也显得笨重一些,但是和前面那只鹰一样,它们的翅膀上都长着长长的羽毛,脖子都很粗,都长着硕大的脑袋、弯下去的喙和金色的眼睛。

我趴在那里,看着被我杀死的我的朋友兼伙伴的身体被它们争相啄食,我想它们还是在空中飞行的时候比较可爱。既然它们也活不长了,我就让它们多吃了一会儿,它们争吵着,踱来踱去,把啄到自己嘴里的内脏细细嚼碎。我希望我手里有一把霰弹猎枪,但是我没有。最终我拿起那把点二二曼彻斯特枪,小心翼翼地射中了一只鹰的头部,又在另一只鹰的身上开了两枪。它扑扇着翅膀想要飞走,但是飞不起来,平摊着翅膀落在了地上,我不得不爬上高坡去追它。几乎所有其他鸟类和野兽在受伤时都会往山下逃去,但是鹰会往山顶跑。我追上那只鹰,抓住它那用来抓捕猎物的爪子上面的双腿,用我穿鹿皮鞋的脚踩住它的脖子,用手把它的一对翅膀抓在一起。这时候它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和蔑视,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动物或鸟类像它一样盯着我看。它是一只金鹰,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个子大得可以抓住年幼的大角羊,大得都有点握不住了。我看着那些鹰和珍珠鸡一起进食,想起它们是不屑于与其他动物为伍的,不禁为玛丽小姐的悲伤而感到难过。但是我不能告诉她那些鹰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能告诉她我为什么杀死了那两只鹰(最后那只是被我在树林里的一棵树上砸烂脑袋才死的),也不能告诉她我用它们的皮在保留地的跛脚鹿镇上买了什么。

我们是在开着猎车出去的时候看到那些鹰和珍珠鸡一起进食的,它们进食的地方就在林间空地上,那年年初,由二百多头大象组成的象群从这片森林经过,拉倒撞断了很多树,于是这块森林就被毁得不成样子了。我们去那里是为了看一看野牛群,有可能还会撞上一头豹子,我知道,豹子就生活在纸莎沼泽旁边的那一大片未受损坏的树林中。但是除了大批的毛虫和鸟类之间奇怪的休战之外我们什么也没看到。玛丽又找到了几棵可以用作圣诞树的树,我则沉浸在对鹰和过去日子的回忆中。过去的日子理应更加简单一些,但事实并非如此,它们只会更加艰难。保留地的日子比村子里要艰难,也许并非如此,我实际上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白人总是夺取别人的土地,把他们赶到保留地上,在那里他们会像在集中营一样被杀害、被摧残。在这里,他们把保留地称为“保护区”,对于如何管理现在被称作“非洲人”的土著居民,也提出许多不切实际的改良思想。但是这里不允许猎手打猎,也不允许武士开战。金·克很痛恨偷猎者,因为他总得有点信仰,所以他就信奉起了自己的工作。当然,他会坚持说,如果他不信奉自己的工作,就不会做这份工作了,他这么说也可能是对的。即使是在那次大规模的非法盗猎行动中,老爷子也有自己严格的规矩,那是最严格的。必须向顾客尽可能地多收钱,但是也必须给主顾交代。所有伟大的白人猎手在热爱猎物、痛恨杀生这方面的表现都让人为之动容,但是通常他们想的都是把猎物留给下一位来打猎的主顾。他们不想放无谓的枪吓走猎物,他们想留出一块区域,把他的主顾和主顾的老婆,或者是另一对主顾带到这片区域来,要让这片区域看起来是没有经过破坏、没有过度捕猎的原始非洲,这样他们就能呈献给主顾最满意的答复,狠狠地敲他们一笔。

很多年前,老爷子把这事给我通通解释了一遍。游猎结束时,我们在海边捕鱼,他说:“要是把这一套对人做第二遍,谁的良心都受不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喜欢自己的主顾的话。你下次来的时候最好把交通工具带来,我给你找伙计,到时候你可以到你曾去过的任何地方打猎,也可以去探索新的地方,开销不会比你在家打猎大。”

但结果是,富人喜欢在这事上的大笔开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回来,花得越来越多,这种事是别人做不了的,所以也越来越有吸引力。年纪大的富人死了,总有新的富人来,而随着畜牧市场的发展,动物的数量也减少了。对于殖民地来说,这也是个赚钱的行业,因此,管理这个行业从业人员的猎物部随着自身的发展,制定了新的规矩,使得这个部门可以操控一切,或者是近乎操控一切。

现在考虑那些规矩完全没有好处,考虑跛脚鹿镇的事的好处也不大。在跛脚鹿镇的时候,你隐蔽地坐在圆锥形帐篷前面的一张黑尾鹿皮上,你那两只鹰的尾巴向外伸着,腹面朝上,露出可爱的白色尾端和松软的羽毛,有人来看鹰时你什么也没说,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你更是什么也不说。最想得到这两只鹰的夏安族人除了鹰尾巴上的羽毛外什么也不关心。对他来说,鹰的尾巴比其他部位都重要,或者说其他部位都已经被切掉了。对他来说,在保留地地面上的鹰和在天空中盘旋的鹰没有什么两样,即使它们落在一片灰色的岩石上,眼睛注视原野的时候也是不可接近的。在暴风雪中,鹰会靠在一块岩石上,躲避背后袭来的大风雪,人们就会在这个时候发现它们并把它们杀掉。但是这个人已经不能在暴风雪中捕猎了,只有年轻人才能这么干,而他们又不在。

你就在那里坐着,一直都没有说话,偶尔你会伸出手去碰碰鹰的尾巴,轻轻地抚摸一下它们尾巴上的羽毛。你想到了你的马,想到了在你杀掉那两只鹰后穿过山口来吃马肉的熊,那时马还是熊的诱饵,想到了你给了它一枪,但是由于光线不好,打的位置太低了,林子边缘的风正好,但是你那一枪让它离开了那个位置,它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站起身来,吼叫着,挥动着它的两条大胳膊,仿佛要拍死什么正在咬它的东西,接着它四肢扑倒在地,又弹了起来,仿佛是一辆卡车翻下公路,它往山下滚的时候你又给了它两枪,打最后一枪的时候你离得很近,都能闻到熊皮烧焦的味道。你想到了它,也想到了第一头熊。熊皮已经从它身上剥下来,你把那些已经处理过的灰色熊掌从衬衫的兜里掏出来摆在鹰尾巴的后面。你还是不说话,交易开始了。人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灰色的熊掌了,于是你卖了个好价钱。

这天早晨没有什么好东西卖,但是最好的事是我们遇到了鹳。玛丽只在西班牙见过两次这种动物,第一次是在我们去塞戈维亚的途中,那是卡斯提尔的一个小镇,处在一片高地上。那个小镇上有个很不错的广场,我们就在那里停下来,当时天气炎热,我们为了避开刺目的日光,走进了一家光线不足的、清凉的小客栈,在那里纵情痛饮了一番。客栈里又凉快又舒服,啤酒冰凉。那个小镇每年都会在广场上举办一天的免费斗牛大会,每个人都可以和从包厢中释放出来的三头不同的牛搏斗。几乎总有人在斗牛大会上受伤或丧命,但斗牛大会是一年中很隆重的社会活动。

就在我们在卡斯提尔的那个特别炎热的一天,玛丽小姐发现了鹳在教堂的尖顶上筑的巢,它们俯瞰着下面发生的一切。客栈的老板娘把她带到楼上的房间,在那里她可以给鹳拍照,我则在吧台和当地交通与货运公司的老板交谈。我们谈论了卡斯提尔的好几个镇,那里都有鹳在教堂顶上筑巢。从这个老板说的话中我可以听出来,这些鹳的数量和以前一样多。在西班牙,没有人会打扰鹳的生活。它们是少有的真正受尊敬的一类鸟,自然,也曾是村子的幸运鸟。

客栈老板给我讲了一位我的同胞,他算是英国人,但是他们觉得他是加拿大人,他已经在镇上住了一段时间,有一辆坏掉的摩托车,身无分文。最终肯定会有人给他钱的,他已经让人去马德里帮他带他所需要的摩托车配件,但是还没有带回来。每个人都喜欢他在镇上、希望他在镇上,那样我就可以见到一位我的同胞,他甚至可能就是镇上的居民。他已经出去画画了,但是他们说已经有人去找他了,会把他带过来。客栈老板还讲了一件有意思的事,说我的那位同胞完全不讲西班牙语,除了一个词“joder[48]”,于是人们都叫他“Joder先生”。如果我想给他留句话,我可以请客栈老板转达。不知道我该给这个名字如此响亮的同胞留句什么话,最终,我决定给他留一张五十比塞塔[49]的纸币,并折成了那种过去来西班牙旅行的人所熟悉的样式。见我这么做每个人都很高兴,他们都说敢保证“Joder先生”今晚不用离开客栈就会花掉其中的十个杜罗[50],但是客栈的老板和老板娘肯定也会让他吃点东西。

我问他们“Joder先生”画得怎么样,搞交通运输的那位老板说:“那个人既不是委拉斯开兹、戈雅,也不是马丁内斯·德·莱昂。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但是时代在变迁,我们又该去评论谁呢?”玛丽小姐从楼上下来了,她刚在楼上拍过照片,她说她给鹳拍了很清晰的图片,但那可能没什么用,因为她的相机没有伸缩镜头。我们付了钱,在客栈里又喝了点冰镇啤酒,然后互相道别。我们开车驶离广场,离开了刺目的日光,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上行驶,朝着塞戈维亚的腹地开去。我停下车,小镇已经在我们脚下了,回头望,我看到公鹳飞进搭建在教堂顶部的巢中,姿态很惹人喜爱。它是从河边飞上去的,那河边有女人在捶打着衣服。后来,我们看到一小群鹧鸪穿过公路,再后来,在同一片长着欧洲蕨的人迹罕至的高地上,我们看见了一匹狼。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们在去非洲的旅途中路过西班牙,而现在,我们则身处一片黄绿色的树林,大象摧毁这片树林的时候我们正开车穿过高地驶往塞戈维亚。这种事情在这里就是会发生,在这样的天地里我没有什么时间悲伤。我一直肯定我不会再回西班牙了,我回去只是为了带玛丽参观普拉多博物馆。既然我已经把所有我真正喜欢的画印在心上,仿佛我就是它们的主人似的,那么在我死前我也就没有必要再看了。但是如果可能的话,如果不用妥协也无需丢面子的话,我应该和玛丽一起看看那些画,这是很重要的。我也想让她看看纳瓦拉,看看新旧两个卡斯提尔,看看高地上的狼和在村子里筑巢的鹳。我一直想带她看那只钉在巴尔科·德·阿维拉教堂大门上的熊掌,不过要指望它还在上面就有些过分了。但是我们很轻易地找到了鹳,而且我们还会找到更多东西。我们看见了狼,从一个很近但高度正好的地方俯瞰了塞戈维亚,我们不经意走上的路是来旅游的游客们不会走的,只有来旅行的人才会不经意间发现它。这样的路在托利多附近就再也没有了,但是如果你翻过高地,就能再看到塞戈维亚。我们仔细看着这座城市,仿佛是一出生就能看到它却不知道它在那里的人第一次看到它似的。

从单纯的理论上来讲,有一种纯真圣洁之物,你把它带入一座美丽的城市或一幅伟大的图画。这只是一个理论,我觉得并不是真的。每次我爱上一件什么东西,都会把这纯真圣洁之物带入其中,而把另一个人带入其中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这样你就不孤单了。玛丽很热爱西班牙和非洲,也自然而然地领会到了其中的奥秘,她自己却没有觉察到。我从未向她解释过这些奥秘,只给她讲过一些技术上的东西或者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对于我自己来说,最大的乐趣在于看到她自己有什么发现。指望一个你爱的女人喜欢你做的所有事是很傻的,但是玛丽喜欢大海,喜欢生活在小船上,也喜欢钓鱼。她还很喜欢图片,当我们第一次一起去美国西部的时候,她就爱上了那里。她从不模仿任何东西,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宝贵的礼物,因为我曾经和一位伟大的模仿大师有过密切关系,她可以模仿一切东西。和一位真正的模仿大师在一起生活会让男人对很多东西都失去兴趣,让他开始喜欢独处,而不是分享任何东西。

这个早晨,天渐渐热了起来,山上的凉风却还没有吹起来,我们正在那片被大象毁坏的树林中开辟出一条新路。我们不得不在几处枝杈交错的地方砍出一条路来,之后我们驶出树林,来到开阔的大草原,见到了第一群鹳,那是很大的一群,它们正在进食。它们是真正的欧洲鹳,长着黑白相间的羽毛和一对红腿。它们不停地吃着毛虫,仿佛是正在执行命令的德国鹳。玛丽很喜欢这些鹳,它们对她来说意义重大,因为我俩看过一篇关于鹳濒临灭绝的文章,一直忧心忡忡。现在我们才发现,它们只是和我们一样来了非洲,这真是明智的做法。然而,这些鹳也没有带走玛丽的悲伤,于是我们继续朝营地的方向开回去。我真是拿玛丽小姐的悲伤情绪没办法了。事实证明,鹰也不管用,鹳也不管用,而这两种动物我都没有什么招架能力,于是我开始明白她的悲伤情绪到底有多严重了。

“这整个上午你都安静得有点不同寻常,你在想什么?”

“想一些鸟、一些地方,想你有多好。”

“你能这么想真好。”

“我不是在做精神锻炼。”

“我会好起来的,人不能总是在无底的坑里跳进跳出。”

“等下届奥运会这就成为一个项目了。”

“你看来会赢取这个项目。”

“我有我的支持者。”

“你的支持者都像我的狮子一样死掉了。等哪天你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你可能会把所有的支持者都枪杀掉。”

“看哪,那儿又有一群鹳。”

现在营地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刚过了晚上六点天就黑了,在这时候的非洲即使有再大的悲伤情绪也不会持续很久。我们没有再谈论狮子,也没有再想它们,玛丽内心那刚刚驱散的悲伤情绪又被日常的琐事、奇妙的生活和即将来临的夜晚所代替。篝火不再那么旺了,于是我从今天下午卡车拉回来的一堆枯枝中抽出一棵又长又重的枯树添到炭火中去。我们坐在椅子里,看着夜风把火苗吹旺,看着木柴渐渐燃烧起来。这习习的夜风是从雪山那边吹来的,轻柔得让你只会感受到它的凉意,但是又能看到它们对篝火起的作用。要想用眼睛看到风,方法有很多,但最美的一种是在夜晚看着你的篝火的火焰时而明亮、时而暗淡、时而又亮起来的景象。

“我们还从没有单独坐在篝火旁呢,”玛丽说,“只有我俩和一堆火,我真高兴啊。那木头会烧到明天早晨吗?”

“我想可以,”我说,“如果风不刮起来的话。”

“现在我们不用等着每天早晨起来去打狮子了,这感觉真是怪怪的。你现在也没有什么问题或烦心事了,对吧?”

“没有,现在一切都平静了。”我说了谎。

“你怀念你和金·克有过的那些问题吗?”

“不怀念。”

“也许现在我们可以给野牛拍点真正好看的照片了,也拍点其他好看的彩照。你觉得那些野牛跑到哪里去了?”

“我觉得它们正往丘卢岭的方向走。等威利把塞斯纳开过来我们就去找它们。”

“你不觉得奇怪吗?成百上千年前,大山上滚下那么多石头,让一个地方无法通行,自从人们有了代步的车轮后,那些地方就与世隔绝了,没人能进入那里。”

“现在的人没有车就很无助。当地的人不再愿意做挑夫,有驮兽过去也会被苍蝇杀死。非洲现在仅存的尚未被开采的地方就是那些被沙漠和苍蝇保护的地方。舌蝇是动物最好的朋友。它们只杀外来动物和入侵者。”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是真正热爱这些动物的,然而我们还是几乎每天都不得不杀死它们当肉吃。”

“这就好比你虽在意你的鸡,却要在早餐时吃鸡蛋,有时如果你想的话还会吃上一只童子鸡。”

“那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但本质是一样的。现在草刚刚长出来,来了那么多猎物,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会再有狮子的麻烦了。这里有那么多猎物,它们就不可能去给马塞人添麻烦了。”

“不管怎么说马塞人的牛实在是太多了。”

“对啊。”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傻瓜一样,帮他们保护牲畜。”

“在非洲,如果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傻瓜,那么大部分时间你都会是一个大傻瓜。”我说,感觉自己的语气很自负。但是夜已深,该做些总结了,就像星星那样,有些星星远远的、冷冷的,看着不太清晰,而有些星星却是那么的明亮清晰。

“你觉得我们该上床睡觉了吗?”我问。

“睡觉吧,”她说,“要做一对好猫咪,忘掉所有不对劲的事。我们躺在床上就能听夜晚的声音了。”

于是我们上了床,听着夜晚的声音。我们很幸福,很相爱,没有忧愁。我们离开篝火,我爬进蚊帐里,钻进床单和毯子中间,用后背贴着帐篷的墙壁,让玛丽舒服地占着大半个床躺着。有一只土狼靠近帐篷,它喊叫了几次,声音很奇怪地逐渐升高。另一只土狼应答了它,它们就一起穿过营地,去了营房以外的地方。风吹来时我们可以看到篝火的火焰变得更加明亮,玛丽说:“我们是一对在非洲的小猫,守着一堆忠实的篝火,周围的野兽们都有自己的夜生活。你是真的爱我的,对吧?”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是。”

“你不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两头正在猎食的狮子的咳嗽声,土狼安静了下来。然后我们听到一声狮吼,是从北边传来的,离我们很远,它的位置就在石头森林的边缘和长颈羚出没的地区之间。那是一头大狮子沉重而带着震颤的吼叫声。后来它又咳嗽又咕哝的时候,我把玛丽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那是一头新狮子。”她小声说。

“是啊,”我说,“我没有听过任何关于它不好的话。对于任何说它坏话的马塞人我都会十二分警觉的。”

“我们会好好照顾它的,不是吗?那样它就会是我们的狮子,就像我们的篝火一样。”

“我们要让它做自己的狮子。那才是它真正在意的。”

这时候她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也睡着了。当我再次醒来,听到狮子吼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我的床上了,我可以听见她睡在自己的床上,呼吸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