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病了?”姆温迪一边问,一边把枕头放好,让玛丽头朝帐篷宽大的开口处躺着,然后他用手摸了摸帆布床上的气垫,把床单平整地铺在气垫上,再把床单的边缘紧紧地塞在气垫下面。
“嗯,有一点。”
“可能是吃了狮子肉的缘故。”
“不会的,她在杀掉狮子之前就病了。”
“狮子可以跑很远的路,速度也很快。它在死的时候很生气、很难过,它的肉里可能就会有毒素。”
“净胡扯。”我说。
“这可不是胡扯,”姆温迪严肃地说,“猎长先生也吃狮子肉,他也病了。”
“猎长先生早在萨兰盖的时候就得过同一种病。”
“他在萨兰盖的时候也吃狮子肉。”
“你就是在胡扯,”我说,“他在我杀狮子前就病了。萨兰盖没人吃狮子肉。他是在萨兰盖游猎后来到这里才吃的。在萨兰盖,狮子被剥皮后所有切下来的肉都会装进箱子里。那天早晨根本没人吃。你记性太差了。”
姆温迪耸了耸他那罩在绿色长袍下的肩膀:“吃了狮子,猎长先生病了,女主人也病了。”
“谁吃了狮子后没病呢?我。”
“魔鬼呀,”姆温迪说,“我以前就见过你病得快要死了。那是很多年前了,当时你还是个小伙子,你杀了狮子,然后就快病死了。每个人都知道你快要死了。鸟儿们知道,老板们知道,女主人也知道。每个人都记得你快要死的时候。”
“我吃了狮子吗?”
“没有。”
“我是在杀那头狮子之前病的吗?”
“是的,”姆温迪不情愿地说,“病得很厉害。”
“你和我谈得太多了。”
“我们都是老人了,想谈什么就可以谈。”
“谈话结束。”我说。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混杂的英语,关于他试图建立起来的观点我也没有想太多。
“女主人明天就坐飞机去内罗毕。那里的医生可以治好她的病。等她从内罗毕回来就又健康又强壮了。Kwisha。”我说,意思是结束。
“很好,”姆温迪说,“我把所有的行李都准备好。”
我走出帐篷,恩古伊在大树下等着。他拿着我的霰弹猎枪。
“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有两只鹧鸪。我们去给玛丽小姐打回来吧。”
玛丽还没回来,我们在大蓝桉树丛边缘的一片尘土中发现两只鹧鸪正在互相掸去身上的尘土。它们个头很小,很袖珍,看起来很美。我冲它们挥了挥手,它们开始蜷缩着身子往灌木丛跑,于是我把一只打在地上,另一只在飞起来的时候也被我打了一枪。
“还有吗?”我问恩古伊。
“只有这一对。”
我把枪递给他,我俩开始走回营地。我手里握着那两只鸟,它们身量丰满,还带着体温,它们的眼睛是明亮的,柔软的羽毛在风中飘荡。我会让玛丽在那本关于鸟的书中查查它们,我很确定的是我以前从没有见过它们,它们可能是当地乞力马扎罗山的一个物种。我们可以把其中一只煲成一碗好汤,如果她想吃点什么固体食物的话,让她吃掉另一只的肉对她来说是有好处的。我可以给她吃点土霉素和哥罗丁促进她身体的恢复。我也不知道土霉素该不该吃,不过她似乎对这种药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我坐在凉爽的用餐帐篷的一把很舒服的椅子里,看到玛丽小姐走进了我们的帐篷。她洗了洗脸,朝这边走过来,她走进帐篷坐了下来。
“天哪,”她说,“我们能不提这个吗?”
“我可以来回都开猎车送你。”
“不行,那车大得像灵车一样。”
“现在把这玩意儿喝了吧,如果你挺得住的话。”
“喝杯鸡尾酒会不会对我的意志造成很坏的影响呢?”
“你不该喝酒,但我总是喝,你看我现在不是还在这儿吗?”
“我都不敢确定我现在还在不在这儿了。要是能确定应该会很有意思的。”
“那我们就来确定一下。”
我给她调了鸡尾酒,告诉她不用着急,可以过一会儿再吃药,吃完就躺在帐篷的床上休息,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看看书,或者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念书给她听。
“你打了什么?”
“一对很小的鹧鸪,像是小松鸡。一会儿我把它们拿进来给你看看,它们是给你当晚饭的。”
“那午饭呢?”
“瞪羚羊汤和土豆泥,很好吃的。你要马上恢复一下身体,你的状况还没有糟到不能吃东西的地步。他们说以前土霉素治你这病的效果比喹碘方更好,不过我觉得用喹碘方更好。我敢肯定我们的药箱里就有。”
“我一直很口渴。”
“我记得。我去告诉姆贝比亚怎么做米汤,做好以后我们把它灌进瓶子然后装进水袋里凉着,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那东西可以生津止渴,也能让你恢复精力。”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老生病,我们的生活方式多健康啊。”
“小猫,你也会动不动就发烧。”
“但是我每天晚上都吃抗疟药的,你忘记吃的时候我还会提醒你吃,而且我们晚上坐在篝火旁的时候也总是穿着防蚊靴呢。”
“那是肯定的,但是我们在沼泽地里追赶野牛的时候会被咬上几百次。”
“不,几十次而已。”
“我是几百次。”
“你的个头大嘛。搂住我的肩膀,抱紧我。”
“我们真是一对幸运的猫咪啊,”我说,“只要到了热病高发区,每个人都会发烧的。我们还去过两个热病严重肆虐的地方呢。”
“但那是因为我吃药,也提醒你吃。”
“所以我们才没有发烧。但是我们也去过昏睡病高发的地区啊,你知道的,那里有很多舌蝇。”
“即使是在埃瓦索恩吉罗,这些疾病也是很猖獗的。我记得在晚上回家的时候它们会像炽热的眉毛钳一样咬人。”
“我从来没见过炽热的眉毛钳。”
“我也没有,但是在生活着犀牛的森林深处它们就是那样咬人的。那种苍蝇曾经把金·克和他的狗基波追进了河里。不过那是个风景优美的营地,我们刚开始自己打猎的时候真开心啊,比有人和我们在一起要开心二十倍。我那个时候脾气很好、很顺从,记得吗?”
“我们和那片绿茵茵的森林里的一切都那么亲近,仿佛在我们之前都没有人去过那里似的。”
“你还记得那苔藓的位置吗?树长得那么高,基本上一直都没有阳光。我们比印第安人的脚步要轻,你把我带到离黑斑羚那么近的地方,它居然都没发现我们,我们还从营地看见一群野牛正在过那条小河。那营地真是妙极了。你记得吗,豹子每天晚上都会穿过营地,就像在家乡的庄园里博伊西或威利先生每晚都会巡夜一样。”
“记得,我的好猫咪,你不会有事的,因为土霉素在今天晚上前或者明天早上就会把你的病情控制住。”
“我觉得现在已经在慢慢好转了。”
“如果这药真的不管用,库库也不会说它比喹碘方和卡布索内都管用的。你在等神药发挥作用的时候,你自己也会提心吊胆的。但是我记得喹碘方被称为神药的时候它确实挺神奇。”
“我有个绝好的注意。”
“是什么?我亲爱的好猫咪。”
“我刚想到,我们可以让哈利开着塞斯纳过来,你俩可以一起视察一下你所有的野兽,为你的问题商量一下对策,然后我跟着他回内罗毕,找个好医生看看我得的痢疾或者是什么别的病,我可以给大家买圣诞礼物,也把我们过圣诞节需要的东西买回来。”
“我们的说法是圣婴降临日。”
“我还是叫它圣诞节,”她说,“我们需要的东西太多了。你不会觉得太铺张吧?”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我们会让恩贡发个信号。你什么时候想要飞机?”
“后天怎么样?”
“后天是明天之后最好的一天。”
“我要安静地躺一会儿,享受一下积雪的山上吹来的微风。你去给自己弄点喝的,看看书,怎么舒服怎么来。”
“我去教姆贝比亚做米汤。”
中午玛丽感觉好多了,下午她又睡了一觉,到了晚上她感觉很好,也饿了。土霉素的药效很好,而且她也没有不良反应,这让我很高兴。我用手摸着枪把,对姆温迪说我已经用一种神秘的强效药把玛丽小姐的病治好了,不过明天我会用飞机把她送到内罗毕,让一位欧洲医生确认我的诊治。
“很好。”姆温迪说。
那天晚上我们虽然吃得很少,但是胃口不错,而且吃得很开心,营地又恢复了欢乐的气氛。狮肉宴带来的疾病与不幸今天早晨还在折磨人,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好像这个话题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似的。每次一发生什么不幸事件,总是会有一些理论认为,发生这些不幸的首要原因是一些人或事有罪。玛丽小姐自己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差,差得令人费解,所以她正在赎罪,但是她却给别人带来了好运。人们都爱戴她。阿拉普·梅纳对她其实是崇敬的,春戈和金·克的巡猎长也都爱着她。阿拉普·梅纳的宗教信仰混乱得无可救药,所以他崇拜的对象很少,但是他崇拜玛丽小姐,有时候他会狂喜到极点,那简直就是暴力。他也爱金·克,但那只是哥们之间的喜爱,带着一种忠诚。进而他也十分喜欢我,他的这种喜欢已经把我逼到了向他解释我喜欢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的程度,虽然我也可以拥有深刻而长久的友谊。但是他那完全真挚的爱与忠诚几乎可以铺满乞力马扎罗山的一整面山坡,人们也几乎总会以忠诚来回敬他,他的这种爱的对象可以是男人、女人、孩子、男孩、女孩,也可以是各种酒和所有烈性大麻,有很多很多,而现在,他把他这种喜欢别人的强大能力都集中在了玛丽小姐身上。
阿拉普·梅纳长得并不是很俊俏,虽然他穿着制服的时候显得优雅而英勇。他帽子上耳朵处的下摆总是整洁地翻上去形成一个结,像希腊女神梳的那种改良过的普绪喀[51]式发髻。他虽然偷猎过大象,但现在已经改邪归正,是个无可指摘的正派人物,正派得可以把自己的真诚献给玛丽小姐,就像献出自己的贞操一样。坎巴人并不是同性恋,我不知道布瓦人是什么样,因为阿拉普·梅纳是我所熟知的唯一的布瓦人。但是我敢说,阿拉普·梅纳对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的喜爱都是很强烈的。玛丽小姐留着最短的非洲发型,呈现出一张纯粹的含米特男孩的脸,但是她的身材却和马塞族少妇的一样姣好,这是导致阿拉普·梅纳对她的热爱发展为崇敬的原因之一。“妈妈”是非洲人除了“女主人”外称呼任何已婚白人妇女的最常用的称呼,阿拉普·梅纳却不这么叫玛丽小姐,而总是叫她妈咪。还没有什么人这样称呼过玛丽小姐,她告诉过阿拉普·梅纳不要这样叫她。但是这是他所知道的英语词汇中最高级别的称呼,所以他会叫她“妈咪玛丽小姐”或“玛丽小姐妈咪”,这要取决于他是刚刚用过烈性大麻和金鸡纳树皮还是只和他的老朋友酒精接触过。
晚饭后我们坐在篝火旁,谈论着阿拉普·梅纳对玛丽小姐的热爱之情,那天我没看到他,正担心着,玛丽小姐说道:“像在非洲这样每个人都爱着其他人也不是坏事,对吧?”
“对啊。”
“你能肯定不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突然因此发生吗?”
“要是欧洲人的话,这事一直都能引发糟糕的事情。他们纵情滥饮,不分彼此,然后把原因归结于海拔。”
“和海拔有些关系吧,或者说是因为赤道上的海拔。纯杜松子酒喝起来像水,这样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所以一定和海拔什么的有些关系。”
“当然有些关系,但是我们这种努力工作、靠双脚打猎、攀岩走壁、翻山越岭的人不必担心酒,因为我们喝过的酒会变成汗水从毛孔中流出来。亲爱的,你来去厕所走过的路比大多数来非洲游猎的女人在整个非洲走的路还要多。”
“我们还是别提厕所了。通往厕所的那条路现在很漂亮,而且厕所里都是好看的读物。你读完那本关于狮子的书了吗?”
“没有,我正留着等你走了以后再读。”
“别留那么多东西等我走了以后再做。”
“我只留了那本书。”
“我希望你能从那本书中学到谨慎和和善。”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就是这样的。”
“不,你不是。你和金·克就是两个魔鬼,你自己心里清楚。当我想到我的丈夫——一个好的作家、一个有价值的人——和金·克在夜里做那些可怕的事我就会有这种想法。”
“我们得在晚上研究动物。”
“你俩都不是。你们只不过是做些邪恶的事来互相炫耀。”
“我真的不那么想,小猫。我们做那些事情只不过是想找找乐子。当你不再为找乐子而做些什么事的时候,你还不如去死。”
“但是你也没必要做那种送死的事吧,没必要把越野车当成一匹马,假装在全国越野障碍赛马会上驰骋吧?你俩的骑术都没有好得可以在安特里的跑马场上骑马。”
“你说得很对,所以我们才退而求其次选择开越野车。金·克和我玩的只不过是老实的乡下人玩的运动。”
“你们俩是我认识的最不老实、最危险的乡下人。我连约束你们都不指望了,因为我知道那没用。”
“别因为你要离开了就数落我们。”
“我没有数落你们。我只是想到了你俩,不知道你们还会玩什么新花样,所以毛骨悚然了一会儿。感谢上帝金·克不在这儿,不然你俩就会单独在一起了。”
“你在内罗毕好好玩,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记挂这个村子。这儿的一切都会井然有序,没有人会去冒不必要的险。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得很漂亮,我会让你骄傲的。”
“你怎么不写点东西,那样我才会真的骄傲。”
“也许我也会写点东西。谁知道呢?”
“我不会介意你的未婚妻的,只要你更爱的人是我。你确实是爱我多一些的,对吧?”
“我是爱你多一些的,等你从镇上回来的时候我会爱你更多的。”
“我希望你也能一起去。”
“不行。我讨厌内罗毕。”
“对于我来说它就是全新的,我喜欢了解那里,那里的人也很好。”
“你去吧,好好玩玩再回来。”
“现在我真希望我不必去。但是和威利一起坐飞机会很有意思,我还会飞回来,回到我的大猫身边,到时候还会有那么多礼物,这些都很有意思。你会记得要猎一头豹子的,对吧?你知道的,你已经答应了比尔,你会在圣诞节前捕到一头豹子。”
“我不会忘记的,但是我宁愿行动起来,而不是去担心这件事。”
“我只是想确定你还记得。”
“我没有忘记。我也会刷牙,记得在晚上放下帐篷的幕布,不让土狼进来。”
“别逗了,我都要走了。”
“我知道啊,这根本也不可笑嘛。”
“但是我还会回来的,会给你们带来大惊喜。”
“最大、最好的惊喜永远是见到我的小猫。”
“在我们自己的飞机里会更好。我会有绝妙的、特殊的惊喜,不过那是个秘密。”
“我觉得你该上床睡觉了,小猫,即使我们暂时控制了你的病,你还是应该休息好。”
“把我抱上床去吧,今天早晨我觉得我快死了,觉得那个时候你会抱我的,现在就像那样抱我吧。”
于是我把她抱了进去,当你用两条胳膊抱着她的时候,她的重量正好是一个你爱的女人该有的重量,她既不太高,也不太矮,也没有美国高挑美女才有的那种晃晃悠悠的长腿。抱着她很轻,也很舒服,她滑到床上就像一艘顺利下水的船一样。
“床真是个美妙的地方,不是吗?”
“床就是我们的祖国。”
“谁说的?”
“我,”我骄傲地说,“要是用德语说出这句话就更有感染力了。”
“我们不用讲德语,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是的,”我说,“尤其是因为我们不会讲。”
“你在坦噶尼喀和科尔蒂纳说德语的时候还是相当有感染力的。”
“那是我编的。所以听起来很有感染力。”
“你讲英语的时候我很爱你。”
“我也爱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会有个愉快的旅程。我俩都睡觉吧,像一对乖猫一样,你会好起来的,真高兴啊。”
威利把飞机开来了,那嗡嗡的声音在整个营地上空作响。我们快步跑出去,跑到剥了皮的树干那里,风袋就垂挂在上面,我们看着他用了一小会儿的工夫就把飞机轻轻降落在卡车已经压好的花丛中。我们把飞机上的东西卸下来,装进猎车里。我浏览着信件和电报,玛丽则和威利坐在前排说话。我把玛丽的信和我的信分拣开来,把署着“先生”和“太太”称呼的信都放进了玛丽的那一堆,然后打开电报开始看。没有什么坏事,倒是有两件鼓舞人心的事。
在用餐帐篷中,玛丽坐在桌子旁边看信,我则一边和威利一起喝着一瓶啤酒,一边打开那些看起来最让人不愉快的信来看。对于这些信,除了不回复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战争怎么样了,威利?”
“我觉得我们还占领着政府大楼呢。”
“托尔酒吧呢?”
“这个肯定在我们手里。”
“新斯坦利酒店呢?”
“是那片黑暗血腥的地方吗?我听说金·克组织了一批空姐巡逻,最远走到了格利尔酒店。那儿似乎让一个名叫杰克·布洛克的人占领了。真是英勇啊。”
“猎物部在谁的手里控制着?”
“我真是不想说。我得到的最新消息说两方旗鼓相当。”
“我知道一方,”我说,“但另一方是谁呢?”
“是个新人吧,我猜。我听说玛丽小姐杀死了一头漂亮的大狮子。我们能把它带回去吗,玛丽小姐?”
“当然啦,威利。”
下午雨停了,和威利说的一样。他们坐飞机走了以后,我感到很孤单。我不想去镇上,我知道留我一个人来单独面对营地的人、处理问题、生活在这片我挚爱的土地上有多么的快乐,但是玛丽不在我感到很孤单。
下过雨后的时光总是很孤单,但所幸我收到了这么多的信件,而我刚拿到的时候还觉得它们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又把这些信件按顺序整理了一遍,也把所有的报纸按顺序放好,那其中有《东非标准报》、航空版的《泰晤士报》、纸张薄得像洋葱皮的《每日电讯报》、《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以及航空版的《时代周刊》。我打开信一看,内容真的很无聊,让我庆幸我是在非洲。
其中一封信是我的出版商花高价用航空邮件小心寄过来的,写信的是爱荷华州的一个女人:
古巴,哈瓦那
欧内斯特·海明威先生
几年前我拜读了你的作品《过河入林》,那个时候它在《世界主义者》上连载。在看到开头对威尼斯的美妙的描写后,我还以为那书会继续写到什么高度,可是我非常失望。你当然有机会揭露导致战争的腐败,也有机会指出军事机构本身的虚伪。然而,你笔下的军官却主要是因为他失掉了两队人马没有得到晋升这种个人不幸而愤愤不平,对于那些年轻人却几乎或者根本没有感到悲哀。总的来说这本书就像是一个老头徒劳地试图说服自己和其他老头,会有年轻、美貌甚至富有的女人爱上他,而且是因为他这个人而爱上他的,而不是因为他可以给她财富和显赫的地位。
后来,《老人与海》出版了,我问我的哥哥这本书有没有比《过河入林》在情感上更成熟。他是个很成熟的人,而且在≈战中有四年都在军队服役。可是他做了个鬼脸,说并非如此。
那帮人竟然会给你普利策奖,这在我看来真是怪了。至少这不是每个人都赞成的。
这份剪报取自《德·莫奈记录论坛报》上哈兰·米勒的专栏《咖啡小谈》,我早想把它寄出去了。只要再加上一句海明威感情幼稚、无聊透顶,这评论就完整了。如果你道德不健全,那么至少也该从过去的错误中总结出一些常识。在你死之前,怎么不写些有价值的东西呢?
吉·斯·海尔德夫人
于爱荷华州格斯里中心市
1953年7月27日
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喜欢这本书,这完全是她的权利。如果我在爱荷华州,我就会把购书款退给她,以奖励她的这篇雄辩的文章和她提到的≈战。我觉得这应该是“二”的意思,而不是两条弯弯曲曲像虫子一样恶心的线。我读到了剪报插入的地方:
也许我对海明威有点吹毛求疵,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被高估的作家,不过他还是一位好作家。他主要的缺点是:(1)缺乏幽默感,(2)幼稚的现实主义,(3)缺乏或毫无理想主义,(4)总是夸耀自己雄壮的身体。
独自坐在用餐帐篷里看信,想象着那位情感成熟的哥哥扮鬼脸,他或许正在厨房吃从冰箱里取出来的甜点,或许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玛丽·马汀扮演彼得·潘,我感到很惬意。我想,那位爱荷华的女士真是好心,给我写了这封信,如果她那个情感成熟、扮着鬼脸的哥哥能在这里摇头晃脑,那该多有意思啊。
你不能什么都占上,老作家,我颇具哲学意味地对自己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只需要把那个情感成熟的哥哥抛到一边就可以了。别再想他,我告诉你。你一定得靠自己实现,小子。于是我不再想他,继续读我们那位爱荷华女士的信。如果用西班牙语形容她的话,我觉得她就是“我们摘苹果的姑娘”。当这个华丽的名字浮现在我的脑海时,我胸中涌起了一股虔诚感和惠特曼式的暖意。但是这要集中在她身上,我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到那个扮鬼脸的人。
读读那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专栏作家写的赞颂语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赞颂语能简单而迅速地净化心灵,正如埃德蒙·威尔逊[52]所说的“认知的震撼”。那位专栏作家如果生在大英帝国,就会得到工作许可,从而在《东非标准报》大展一番事业的宏图。认识到那位专栏作家的品质,正如一个人靠近悬崖边缘一样,我又想到了给我写信的人扮着鬼脸的哥哥那张让人喜欢的脸。但是现在我对那个扮鬼脸的人的感觉变了,我不再像刚才那样被他吸引,而是看见他因为在夜里听见了玉米茎生长的声音,坐在玉米秆中间,两只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在村子里我们就种着玉米,它们长得和美国中西部的玉米一样高。但是没有人会听到它们在夜里生长的声音,因为夜里很凉,玉米是在下午和晚上生长的。即使它们在晚上生长,你也听不到声音,因为夜里都是土狼谈话的声音、豺狼和狮子捕猎的声音和豹子发出的声音。
那个爱荷华州的蠢娘们,给不认识的人写信,信中谈论的内容她根本都不了解,去她的吧,恭祝她能早日驾鹤归西,但是我还想起了她写的最后一句话:“在你死之前,怎么不写些有价值的东西呢?”我想,你这个无知的爱荷华娘们,这件事我已经做了,还会再做很多次。
贝伦森身体状况不错,这让我很高兴,他在西西里岛,这又让我有些担心他,不过也没必要,因为他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比我了解得多得多。马琳遇到了些问题,但是他在拉斯维加斯混得风生水起,还在信中附上了剪报。信和剪报都很动人。古巴的那个地方还不错,但是花费很多。所有的野兽也都还好。纽约银行里还有存款,巴黎银行也有,不过要少一些。在威尼斯的人也都不错,除了被束缚在私人疗养院中的人或得了各种不治之症、快要死的人。我的一位朋友在一次汽车事故中受了重伤,我想起清晨沿着海岸开车时会突然闯进一片根本不透光的雾气中。信中描述了他身上的多处骨折,从这方面看,我都怀疑他这个把打猎作为最喜欢的爱好的人还能不能再打猎了。一个我认识、仰慕、眷恋的女人得了癌症,只剩不到三个月的生命了。另一个我认识了十八年的女孩写来了一封满是新鲜事、八卦和伤心事的信。我是在她十八岁的那年认识她的,然后就爱上了她,和她一直是朋友,即使她结过两次婚我也依然爱着她。凭借自己聪明的脑袋,她发过四笔财,希望她现在还保留着那些财富。她把生命中所有有形的、可数的、可穿戴的、可储存的和可典当的东西都得到了,却失去了其他所有的东西。信中有真的新鲜事,那些八卦也不是假的,而那些牢骚话则是每个女人都会有的。所有信中,这封最令我伤心,因为她不能来非洲,在这里她才会过上好日子,即使只有两个星期。我知道,既然她不来,我也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她了,要见到她就只能是在她丈夫让她来找我办公事的情况下了。她会去所有我一直承诺会带她去的地方,但是我不会跟着去了。她可以和她的丈夫一起去,但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紧张。他总是要打长途电话,那对于他来说是必需的,就像每天早晨看日出对于我来说是必需的,或者每天夜里看星星对玛丽来说是必需的。她可以花钱、买东西、积累财富、下昂贵的馆子。在所有我们曾经计划一起去的城市,康拉德·希尔顿[53]正在为她和她的丈夫开旅馆,或许有的就要完工了,有的正在筹划中。她现在没有什么发愁的事了。在康拉德·希尔顿的帮助下,她可以把她堕落的躯壳舒舒服服地放在床上,离长途电话永远都只有一臂之遥,等她在半夜醒来,她就能真正明白什么是一无所有,明白今晚有什么价值,她会练习数钱,让自己睡过去,这样她就能晚一点醒来,让第二天别来得那么快。我想,也许康拉德·希尔顿会在拉伊托奇托克开一家旅馆。那样她就能到这里来,看看这里的山,旅馆的侍者还会带她去见辛先生、布朗和本基,也许他们还会在老警署的遗址那里竖一块牌匾,在央格鲁马塞商贸有限公司买几根长矛做纪念品。旅馆每个房间的墙上都有挂图,画着正在奔跑的白人猎手,他们或冷静或暴躁,头上都戴着有豹皮圈的帽子。每张床边的长途电话旁放着的不是《基甸圣经》[54],而是几本《白色猎人黑色心》和《珍贵的东西》,用一种特殊的多效纸印制,上面有作者的亲笔签名,作者的肖像则印在封皮的背面,即使在暗处也会闪闪发光。
那家旅馆的装饰和运营会突出二十四小时游猎的风格,保证能打到所有的野兽,你每天晚上都能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配备电传同轴电视和菜单,前台的工作人员都是反茅茅突击队员和水平更高的白人猎手。旅馆还会给客人一些小惊喜,比如每个客人在第一个晚上用餐时会在盘子的旁边发现一张猎区荣誉监管的委任状,在第二晚,对于大多数客人来说这都是最后一晚,他们会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东非职业猎手联盟的荣誉会员。想到这些我很高兴,但是在和玛丽、金·克、威利几个人在一起之前,我不愿意把这些想得太全。玛丽小姐是个记者,她编故事的能力非凡。我从没听过她把同一个故事讲第二遍,总感觉她还会把同一个故事改编成其他版本。我们也需要老爷子,因为我想让他同意,一旦他死了,我可以把他直立地放在旅馆的大厅里。他的一些家人可能会反对,但是我们得把这整件事细细商量一下,做出最合理的决定。老爷子从来没说过他有多喜欢拉伊托奇托克,他多少觉得那地方像个罪恶的陷阱。我觉得他希望自己被埋在自己国家的高山上。但是我们至少可以把这件事讨论一下。
现在,意识到排解孤独的最佳良药是玩笑、嘲弄和对一切最坏结果的藐视,而黑色幽默即使不是最耐久的,也是最有效的,因为它必然是短暂的,而且常常被人误传,我大笑起来,边读那封悲伤的信,边想着拉伊托奇托克新开的希尔顿酒店。太阳几乎已经落山了,我知道玛丽现在已经在新斯坦利酒店里了,可能在洗澡。我喜欢想她洗澡的样子,希望她今晚在镇上能玩得开心。她不喜欢我常去的那些低档酒吧,我觉得她可能在旅行者俱乐部一类的地方,真高兴享受那种乐趣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我的思绪从玛丽转到黛芭身上。我们已经答应过要带她和寡妇去买做衣服的布料。那衣服是她们准备在庆祝圣婴降临日的时候穿的。我带着未婚妻堂而皇之地去买衣服、选布料,由我付钱,旁边有四十到六十个马塞女人和武士看着,这是拉伊托奇托克在这个社交季或很可能在别的时节会发生的正式而决定性的事件。作为一个作家,这既是一件羞耻的事,有时候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我睡不着觉,便想,亨利·詹姆斯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我想起他站在威尼斯一个旅馆的阳台上,抽着一支上好的雪茄,想着那座镇上正有什么事情在上演,那是一座很容易惹祸上身却很难摆脱麻烦的小镇。每到我不能入睡的夜里,我总是很欣慰地想到亨利·詹姆斯站在他旅馆的阳台上,俯瞰着整座小镇,看着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需求、责任、问题和小算盘,看着愉快的乡间生活和健康有序的运河航行。我想詹姆斯并不知道该去其中的哪个地方,他只是在阳台上抽着他的雪茄。现在,在这样的夜晚我感到很开心,因为我睡不睡觉都行,我喜欢同时想着黛芭和詹姆斯,我想,要是我把詹姆斯嘴里叼着用来抚慰自己的烟拔下来递给黛芭会怎样?她可能会把烟放在自己耳朵后面,也可能会递给恩古伊。恩古伊在阿比西尼亚做肯尼亚炮兵团的步枪手时学会了抽雪茄,有时候他会和白人士兵、随军杂役作斗争,为了战胜他们,他还学会了不少其他东西。之后我不再去想亨利·詹姆斯和他那支用来抚慰自己的雪茄,也不再想那条可爱的运河,不再想象能有一阵风从河面上刮过,让我那些与风浪搏斗的朋友和兄弟们省一些力气。我也不愿意再想那个粗壮矮胖的秃子,他走起路来一本正经,总爱提进攻出发线的问题。我想到了黛芭,想到了大房子里的那张烟灰色大木床,那床的木头是手工打磨的,上面铺着兽皮,气味清新。还有那四瓶圣餐啤酒也是我付的钱,为的就是能睡那张大床,我的动机是高尚的,那啤酒也有它合乎部落习俗的名字。在众多的礼仪性啤酒中,我觉得那酒应该被叫作“为了能在丈母娘床上睡觉而送的啤酒”,有了它就相当于在约翰·奥哈拉[55]的社交圈子中拥有一辆凯迪拉克,如果现在还有那样的社交圈子的话。我虔诚地希望还有那样的社交圈子存在。我想到了奥哈拉,他胖得就像一条吞下了一整船《烧炭人》杂志的蟒蛇,乖戾起来就像是一头被舌蝇叮咬过的骡子,步履沉重,行将死亡却浑然不觉。我十分愉快地回忆起他第一次在纽约的宴会上亮相时戴的是一条镶着白边的晚礼服领带,女主持人介绍他时很紧张,并殷勤地希望他在将来都会事业顺利,这样想着,我祝福他能交好运、享幸福。不管事情坏到何种地步,任何人想到奥哈拉在他登峰造极的时代便会愉悦起来。
我想着我们圣诞节的计划,我一向热爱这个节日,身在那么多个国家都不会忘记它。我知道这次圣诞节不是很成功就是着实糟糕,因为我们已经决定邀请所有的马塞人和所有的坎巴人。这种恩戈麦鼓会如果进行得不恰当,那我们就再也不用举办恩戈麦鼓会了。届时玛丽小姐那棵神奇的树也会亮相,就算玛丽小姐认不出那是什么树,马塞人也会认出来的。那棵树其实是一种强力的大麻树,这点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玛丽小姐,因为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待角度。首先,玛丽小姐决意要那种特殊的树,坎巴人把这理解为无人知晓的或叫做“贼河瀑布”部落习俗的一部分,就像她必须射杀那头狮子一样。阿拉普·梅纳曾私下里对我说过,这棵树能让我和他醉上几个月,如果一头大象吃了玛丽小姐选的这棵树,它也会醉上好几天。
我知道玛丽小姐会在内罗毕度过一个很好的夜晚,因为她不傻,那是我们附近唯一的城镇,在新斯坦利饭店还有新鲜的熏鲑鱼和善解人意又不苟言笑的侍者领班。那从大湖上捕捞上来的不知道叫什么的鱼味道还和以前一样鲜美,上面也会撒些咖喱,她痢疾刚好,还不应该吃。但是我敢肯定她吃得很好,希望她现在在一些什么高档的夜店里。我又想到了黛芭。我们该怎样去买布料衬托她那一对又骄又羞的诱人山峰呢?该怎么用那布料突出它们呢?她早该心里有数了吧。我们又该怎样从那些不同的图案中进行挑选呢?那些穿着长裙、身边不停围绕着苍蝇、身患梅毒、双手冰冷的美人们和她们那愚蠢至极、装腔作势、常光顾美容院的丈夫们会怎样好奇而大胆地看着我们呢?我们这两个坎巴人甚至连耳朵都没穿孔,但是我们又骄傲又张狂,我们会用手抚摸布料的质感,看布料不同的花纹,还会买一些其他的东西,于是在店里,人人都对我们毕恭毕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