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杖要握在右手,直直的。假如你把它放下,那就会有麻烦。另外,你也没有地方放它:宝座旁边不行,那里没有茶几、托架或者凳子可以用来放一只杯子、一只烟灰缸或者一部电话。宝座孤零零的,高高地设在又窄又陡的台阶上,所有你弄掉的东西都会滚下来,再也找不到。假如权杖从你的手里掉下,那可就麻烦了。你将不得不站起来,走下宝座去捡它,因为除了国王之外没有人可以碰它。一位国王躺在地上,去捡掉在家具下面的权杖,或者是王冠(假如你弯下腰,它很容易从脑袋上滑下来),那可是很不雅观。

你可以把前臂放在宝座的扶手上,这样它就不会感到累。我这里说的还是右手,是握着权杖的那只手。至于左手,它是自由的。你要是愿意,就可以用它挠痒痒。有的时候,一种刺痒的感觉会从貂皮斗篷传到脖子,然后向下蔓延到后背,直至全身。甚至天鹅绒靠垫在变热之后也会使臀部和大腿上产生一种刺痒的感觉。不要介意将手伸到令你发痒的地方,解开用镀金纤维做成的腰带,牵一下衣领、奖章,还有带穗的肩章。你是国王,没有人会反对,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你的脑袋要一动不动地待着。不要忘记了,王冠就斜斜地戴在你的脑袋上,你不能像刮风的日子里戴帽子那样,把它一直卡到耳朵上。王冠顶在一个比支撑它的底座更大的穹顶上,这就意味着它的平衡是不稳定的。要是你碰巧打盹,把下巴抵在胸前,它就会蹦蹦跳跳地掉下去,摔成一块一块的,因为它是脆弱的,尤其是镶着钻石的金丝。感觉王冠将要滑落的时候,你应该警惕地轻轻摇摇脑袋,以便纠正它的位置。不过,你必须小心,不要站得太直,以免它撞在华盖上面,因为华盖上的幔帐就位于王冠上方。总之,你要保持国王式的庄重,因为你的子民认为那是与生俱来的。

另外,你有什么必要这么忙活呢?你是国王,你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属于你了。你只要抬起手指,他们就会给你拿来食物、饮料、香口胶、牙签,还有任何牌子的香烟,所有东西都放在银盘子上端过来。要是困了,你那加有厚软垫的宝座舒适无比。你只要眯起眼睛,任由自己倚在靠背上,只在表面上保持一贯的姿势。不论你是醒着或者是睡着了,都没有任何变化,任何人都觉察不到。至于身体上的需要,和所有受到尊敬的宝座一样,宝座上有一个洞,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不是秘密。他们每天来换两次下面的盆,假如有臭味的话,更换的次数会更多。

总之,一切都经过预先的准备,避免你有任何移动。即使你移动,也不会得到什么,只会失去。假如你站起身来,即使你仅仅走开几步,假如你仅仅有片刻不去看宝座,谁能保证,当你回去的时候,没有某个人坐在上面?说不定会是某个与你相像,同出一辙的人。去给大家看看你是国王,不是他!坐在宝座上,戴着王冠,握着权杖,这就是国王区别于其他人的地方。现在,这些特征都是属于你的,最好不要离开宝座,哪怕只有片刻工夫。

问题是要活动活动腿,以免它们会发麻,关节会僵硬。当然,这是最大的不便。不过,你总是可以踢一踢腿,抬起膝盖,蜷着腿坐在宝座上,盘腿坐,当然只是很短时间,而且是当国家大事允许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有人奉命来给你洗脚。他们会为你把靴子拿下来一刻钟。早上,那些提供除臭服务的人会用带香味的棉团在你的腋窝处擦拭。

肉体上的欲望也预先设想到了。选择和培训了适当的宫廷侍女,从最健硕的到最苗条的,都轮流为你效劳。她们走上摆放宝座的台阶,将她们雾气腾腾和飘扬的、宽大的裙子靠近你颤抖的膝盖。你坐在宝座上,她们则将自己的正面、背面或者侧面展示在你面前。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你可以在片刻间把她们打发走,不过,假如国家的职责留给你足够的时间,你可以把时间延续得更长,甚至到三刻钟。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关上华盖的帘子,让国王的私密生活避开外人的目光,同时音乐家们会奏起温柔的旋律。

总之,一旦戴上王冠,你最好不论日夜都坐在宝座上不要移动。你之前的整个生活只不过是等待成为国王。如今,你已经成为国王,你所能做的就只剩下统治了。那么,除了这种漫长的等待,还有什么是统治呢?等待退位的时刻,等待你必须放弃宝座、权杖、王国、脑袋的那个时刻。

要度过的时间极其漫长。在安置宝座的大厅里,灯光永远是一样的。你倾听着时间的流逝,那是一种如同风一样的嗡嗡声。风吹过宫殿的走廊,又或是吹入你耳朵的深处。国王没有表,人们认为时间的流逝是由他们来控制的,屈从于一个机械装置的规则与国王的尊严不符。时间一分一秒、一成不变地流逝,你冒着被缓慢的沙崩淹没的危险。你只需伸着耳朵,学会辨别宫殿里每个时段都在变化的声音:清晨塔楼上响起的鼓声;王室后勤部的卡车在储藏食品的院子卸下篮子和桶的声音;女仆们在阳台的栏杆上拍打地毯的声音;晚上栅栏门关闭的吱嘎声,厨房里发出碗碟相互碰撞的声音;马厩那里传来几声嘶鸣,提醒大家到了该梳洗睡觉的时候了。

宫殿就是一座时钟,按照太阳的运行报时,无形的指针表明在碉堡上执勤卫兵的更换,他们把带钉子的鞋底跺一下,再拍一下枪托儿,应和它们的是广场上操练的坦克履带下鹅卵石发出的尖锐声响。假如这些声响按照通常的顺序重复,而且间隔适当,你就可以肯定你的王国没有面临危险。目前,在这个时候,在今天,还没有危险。

你的身体深深地陷在宝座里,手放在耳边,移开华盖的幔帐,以便任何沙沙声或者回声不会因此而减弱。对于你来说,白昼就是声音的更迭,时而清晰,时而几乎无法察觉。你已经学会辨别它们,估计它们的来源以及距离,了解它们彼此的更替,知道间隔要持续多长时间。传到你耳鼓里的每一阵轰隆声、吱嘎声或叮当声,你都已经在等待它,已经预先想象到它。假如它有所延迟,你就会感到急躁。直到声音如细线般重新连接起来,一连串非常熟悉的声音把仿佛打开了一个缺口的地方重新修补好,你的焦虑才会最终减弱。

宫殿的大厅、台阶、凉廊、走廊里屋顶都很高,有穹顶。每一个脚步声,门锁的每一声跳动,每一个喷嚏声,都会产生回声,在宫殿中回荡,在一系列彼此相通的大厅、门廊、廊柱、仆人走的门之间水平荡来,又在楼梯井、墙壁内部的空隙、天窗、管道、烟道、升降机的空间里垂直荡去。通过所有这些途径传播的声音,都汇集到安放宝座的大厅里来。空气如河流般注入你徜徉的这个巨大而寂静的湖泊,而且在断断续续的颤抖下移动。你会全神贯注地接收它们,辨别它们。整个王宫布满了涡形和瓣形装饰,如同一只巨大的耳朵。在那里面,解剖学和建筑学彼此交换着名称与功能:楼阁、管道、耳鼓、耳蜗、迷宫。你隐藏在最深处,在这座耳朵——宫殿里,在你的耳朵最里面的区域。宫殿是国王的耳朵。

这里隔墙有耳。间谍隐藏在所有的窗帘、幔帐和挂毯后面。你的间谍,你的秘密机构里的警察,他们的任务是就宫中正在策划的阴谋写出详细报告。宫里充满了敌人,反正将他们与朋友区分开已经越来越难。能够肯定,你的部长和大臣在密谋将你赶下宝座。你也知道,秘密警察组织里面都混入了敌方的秘密警察。说不定所有从你这里拿薪水的警察同时也为那些密谋者服务,他们本身就是密谋者。正因为如此,你必须继续发给他们薪水,以便尽可能长时间地让他们听话。

每天都有大袋大袋的秘密报告被那些电子仪器制造出来,放在你脚下宝座所在的台阶上。你读那些报告是没有用的,因为间谍们只可能证实阴谋的存在,这说明他们的间谍工作是有必要的。与此同时,他们又要否认危险立刻会发生,这又证明他们的间谍活动行之有效。另外,任何人都认为你没有必要阅读那些写给你的报告。在宝座所在的大厅里,没有足够的灯光来阅读,大家认为国王没有必要阅读任何东西,该知道的国王已经知道了。只要有正规八小时工作时间内,从秘密警察的办公室传来的电子仪器的滴答声,你就能够安心。一群操作人员将新数据输入到机器的存储器里,监视着显示屏上复杂的表格,从打印机里抽出新的报告。可能那一份每天都在重复的报告,只在关于下雨或者晴天上面有些许不同。同样的打印机打出关于阴谋的秘密报告,这些报告之间只有细微的差别;还有发动兵变的命令,以及将你罢免和处决的详细部署。

假如你愿意,也可以读一读那些报告。或者装作读过它们。间谍们靠倾听记录的东西,不论是按照你的命令还是你的敌人的命令,都是可以翻译为编码格式的东西,被输入专门为撰写符合官方模式的秘密报告而设计出的程序里。不论是威胁性的还是令你安心的,那些纸上面展开的未来已经不再属于你,也无法解决你的不安全感。你希望它们能够为你揭示完全不同的东西。恐惧和希望使你无法入眠。半夜里,你屏住呼吸,你的耳朵试图弄明白关于你,关于你命运的东西。

这间宫殿,当你坐上宝座的时候,当它变成你的宫殿的那一刻,对你来说也变得陌生。你站在加冕队伍的最前面,最后一次从火把和长柄宫扇中间穿过这座宫殿,然后就退进这间大厅,离开这里既不谨慎,也不符合国王这个标签。一个国王在走廊、办公室和书房里面转能干什么?在宫殿里再也没有你的位置,除了这间大厅。

你对其他地方的记忆还停留在最后一次见到它们时的样子,而且很快就在你的记忆中褪去了。另外,那些为了节日而装饰过的地方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在那里你会迷路的。

记忆中最清晰的是战斗中最后几天的某些片段。当你率领着当时忠诚于你的人(当然,如今他们准备背叛你)进攻王宫,见到迫击炮的打击下折断的栏杆,大火在墙上烧出的缺口,还有扫射留下的疤痕。你没有办法想象那就是你现在坐在宝座上的这座宫殿。假如说你又回到了这里,那就标志着这个周期已经结束,毁灭正在将你拖走。

之前在前任国王的宫廷中度过的那些预谋推翻他的岁月里,你还看到过另外一座宫殿,因为分配给你那个等级人员活动的区域是其中一些而不是另一些,因为你当时雄心勃勃地想着一旦成为国王之后,会对那些地方进行怎样的改变。一旦坐上了宝座,一个新国王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改变每一个房间、家具、挂毯和墙上灰泥的布局和用途。你也是这样做的,而且认为这样就可以标明对这里真正的拥有。然而,你只不过是将另外的记忆丢入遗忘的粉碎机中,任何东西丢进去都无法复原。

当然,王宫里还有你愿意再次见到的所谓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厅,尽管这些大厅都从头到脚重新修缮过了,以便恢复它们由于岁月而失去的古旧模样。不过,那些大厅新近都对游客开放。你要远离他们。你蜷缩在宝座里,在那份声响构成的日历上,你借助停在空地上的大轿车的声音,导游们的喋喋不休,以及用不同语言却是异口同声喊出的赞许的话,辨认出那些参观的日子。即使在不开放的日子,也正式地建议你不要去冒险,因为你有可能被负责维修的人员留下的扫帚、水桶和洗涤剂桶绊倒。夜里,你会迷路,用作警报信号的红眼会挡住你的去路,最终你会在早上发现自己被一群群装备着摄像机的人、戴着牙套、卷发上围着蓝色小纱巾的老妇人们,还有把身上穿的花衬衣放在裤子外面,头上戴着大檐草帽,过度肥胖的男士们挡住去路。

假如你的宫殿对于你来说陌生而又无法辨认,你可以尝试着一点点将它重建:将每一个踏步的声音和每一声咳嗽安置在空间的一个点上,想象每一个声音周围的墙壁、屋顶和地板,想象声音传播的空间以及它们会碰到的阻碍,让声音本身启发你的想象。银铃似的叮当声代表的不仅仅是斜放在碟子里,又从那里滑落的一把勺子,它还代表桌子的一角,上面盖着一块装饰着流苏的亚麻台布,高处一扇玻璃窗里射进的阳光使它变得更加明亮,窗户上还缀着紫藤花的枝条。轻微的一声“扑通”,那不仅是一只猫扑到一只老鼠身上的声音,也代表着潮湿而长着苔藓的楼梯下面用竖着钉子的木板封闭的空间。

宫殿是一座有声音的建筑,时而扩散,时而收缩,像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锁链。你可以在回声的引导下在宫殿里穿行,追随呼吸声、窸窣声、嘟囔声和汩汩声,确定吱嘎声、尖叫声、呻吟声的位置。

宫殿是国王的身体。你的身体向你发出神秘的讯息,你则带着恐惧和焦虑接收它们。在这个躯体中一个不为人知的部分,躲藏着一个威胁,你的死亡已经潜伏在那里。你感受到的信号可能就是要提醒你,在你的身体内部埋藏着危险。倾斜地坐在宝座上的不再是你的躯体。自从王冠戴到你的头上,你就已经被剥夺了使用这个躯体的权利。现在,你的身体延伸成为这座黑暗而又陌生的房子,它在用晦涩的语言与你交谈。不过,果真改变了什么吗?即使之前,对于你自己,你也是知之甚少,或者一无所知。你同样为此感到害怕,就像现在这样。

宫殿是一连串规则的声响,千篇一律,就像是心脏的跳动,另外一些不和谐和意想不到的声响就是从这里发出去的。有一扇门关上了,在哪里?有人在楼梯上跑,能够听到一声被压抑的叫喊。经过很多分钟漫长的等待。响起一阵又长又尖的口哨声,大概是从塔楼上的一扇窗户传来的。下面有另外一阵口哨声与它应和。然后,是沉寂。

有故事将一个声音和另一个声音联系在一起吗?你禁不住去找寻其中的含义。它说不定并非隐藏在彼此分开的一个个单独的声音里面,而是位于它们中间,在将它们分隔开来的间歇中。要是有一些故事,一些与你有关的故事呢?要是一连串的后果会把你牵连进去呢?又或者那只是组成王宫中日常生活的众多片段中无关紧要的一个?任何一个你好像能够猜到的故事都回到你的身上。宫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国王都有份,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从最细微的征兆出发,你就能挖掘出关于自己生命的征兆。

对于一个处在焦虑当中的人来说,每一个打破规则的标志都好像是一个威胁。每个最细微的声音在你看来都像是在宣布你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可是,相反的情况难道不会发生吗?作为由循环往复的事件编制成的笼子里的囚徒,你伸着耳朵倾听每一个音符,希望它能打乱令人窒息的节奏;希望它宣布的每件事情都意味着正在酝酿中的一个惊喜,意味着栏杆即将打开,锁链将被砍断。

或许威胁更多来自于寂静,而不是声音。你已经有多少个小时没有听见哨兵换班了?忠诚于你的那一队卫兵或许已经被密谋者逮捕?为什么厨房里听不到平常敲击平底锅的声音?也许值得信任的厨师被一队刺客取代了?他们习惯于使自己的所有动作都悄无声息;或者下毒者正在默默地把第二道菜浸泡在氯化物里面……

或许危险正是隐藏在规律性里面。鼓手在每天准确的时刻敲响惯常的鼓声:你难道不觉得他过于固执?你难道没有发现他擂鼓时有一种奇怪的固执,表现出过分的热忱?卫兵小队巡逻的脚步声,今天好像带着一种忧伤的味道,几乎是一支行刑的队伍……坦克的履带在鹅卵石上走过,几乎没有发出刺耳的声音,好像机械装置比平常上了更多的油。或许一场战斗即将到来?

说不定卫队的士兵已经不是对你忠诚的那些人……又或者,他们并没有被取代,而是投向了密谋者一边……也或者一切都像以前一样,但是王宫已经落到了密谋者的手里。他们还没有把你逮捕,因为反正你已经没有价值了。他们把你遗忘在一个宝座上,而它已经不是宝座了。王宫里的生活有规律地进行,标志着政变已经发生,一个新的国王正坐在一个新的宝座上。已经宣读了对你的处罚。由于它如此板上钉钉,所以没有理由着急执行……

不要胡言乱语。王宫里所有能够听见的活动都完全按照你的规定进行:军队像一架敏捷的机器服从你的命令,宫里的仪式无论摆放或者撤去餐具都不允许有微小的变化,打开幔帐和把荣誉地毯铺在地上,都要按照收到的指令进行。无线电里的节目也是你定下的,而且永远保持不变。形势掌握在你的手中,任何事情都没有逃出你的意愿或者控制。即使在盆里呱呱叫的青蛙,玩捉迷藏的孩子们的吵闹,年老的内侍从楼梯上跌倒,一切都符合你的规划,一切都是你事先思考、决定、商议好的,然后才会传到你的耳朵里。假如你不愿意的话,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从这里飞过。

你认为一切都掌握在你的手中,但是,或许你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如此接近失去一切。考虑到王宫的每一点细节,把它们整个装在脑子里,这样的责任迫使你竭尽全力。在你获得胜利的那一刻,作为权力基础的那种坚持显得从未有过的脆弱。

宝座附近有一个墙角,时而会有某种轰隆声从那里传过来:那是来自远处的拍打声,像是在敲门。墙的另一边有人在敲吗?或许那并不是一堵墙,而是突出来的一根柱子或者门框,或者是一根空心的柱子,是从地窖通往楼顶,穿过宫殿所有楼层的一根垂直的管子,比如锅炉上的一根烟囱。借助这个通道,声音自下而上传到了宫殿的最高处。在王宫的某个点上,不知道在哪一层,不过肯定在宝座所在大厅的上面或者下面,某个东西在栏杆上敲打,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有某个人在用拳头有节奏地敲击。从减弱的回声看来,这些敲击声应该是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从一个幽深而黑暗的地方冒出来,是的,从下面,声音从地下传来。是某种信号吗?

只要你伸出一只胳膊,就可以用拳头在墙角上敲击,就像现在听到的那样重复那些敲击。寂静。瞧,那些声音又出现了。间歇和频率的顺序有些改变。这一次,你也跟着重复那些敲击。等等。还是没有回音。你是不是建立了某种对话?

要想对话,你就需要了解那种语言。一系列连续的敲击声,一次间歇,另外还有一些孤立的声响。这些信号可以翻译成密码吗?某个人正在组织字母,单词?某个人想和你交流,有急事要告诉你?试试最简单的解决方法:敲一下就是“a”,两下就是“b”……或者试试莫尔斯码,尝试着区分长短声音……有的时候,你觉得传递来的信息具有一种节奏,就像是一系列的音符:这也可以证明他想要吸引你的注意,和你交流、说话……不过,对你来说这还不够。假如一个接一个的敲击声是有规律的,它们应该会组成一个单词,一句话……你已经希望这些不加修饰而又单调的声音是一些令人安心的单词:“陛下……我们这些忠实于你的人负责……粉碎那些诱惑……愿您长寿……”这就是他们正在对你说的话吗?这些是你尝试着采用所有能够想象得出的密码破译出来的话吗?不,你并没有得出任何类似的结论。说不定得到的信息是完全不同的,就像是:“杂种狗篡权者……复仇……你会倒台的……”

安静点。也许这只是一个幻觉。只是那些字母和单词一种可能的组合。说不定那些甚至不是信号。可能是一扇门因为过堂风关上了,或者一个孩子在拍球,又或者是某个人在用锤子钉钉子。钉子……“棺材……你的棺材……——那些敲击声现在组成了这些单词——我会从这个棺材里出去……你会进到里面去……活埋……”总之,那是一些没有意义的词。只不过是你的猜想,是你用一些胡思乱想出来的词来解释那些没有形状的轰隆声。

同样,也可以设想当你用指节在墙壁上像敲鼓一样随意敲击时,另外一个人,谁知道是在王宫的什么地方倾听的人,以为听懂了一些单词和句子。证据吗?只是随便说说,没有经过思考。可是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你如此专注于这件事,就好像你是在拼读,或者按音节发音?你认为在沿着这堵墙输送什么信息吗?“在我之前,你也是篡权者……我战胜了你……我本来可以杀了你……”你在做什么?试图在一个不见踪影的声音面前为自己辩护吗?你在恳求谁?“我饶了你的命……要是你赢了……你要记得……”你以为那下面敲墙的人是谁?你以为自己的前任还活着吗?那个被你从你现在坐的宝座上赶走的人,那个被你关在王宫地下最深处的牢房里的囚徒。

每个夜晚,你都在倾听地下当、当的声音中度过,而且徒劳地尝试着破解它所传递的信息。不过,你怀疑那只是你耳朵里的一个声音,是你激动的心脏的跳动声,或者是划过你的记忆的一个节奏,它唤起了你的恐惧和悔恨。夜晚乘火车旅行的时候,一成不变的车轮声变成了在半梦半醒中倾听那些重复的单词,变成某种单调的歌曲。有可能,甚至非常可能,每一波声响,在你的耳朵里都变成一个囚徒的呻吟,受害者对你的诅咒,和你没有能够致死的敌人威胁性的喘息……

你侧耳倾听,注意力一刻也不松懈,这样做是对的。不过,要相信你倾听的其实是自己,幽灵就在你自己的身体里面发出声音。某种你甚至没有办法说给自己听的东西,痛苦地试图发出声音……你不相信吗?你想要一个确定的证据,证明你听到的声音就来自你自己身体里面,而不是外面吗?

你永远也不会得到一个确定的证据。尽管王宫地下的确关满了囚徒,他们是下台的国王的支持者们、被怀疑不忠的朝臣,还有碰巧陷入你的警察出于谨慎定期设下的网里的陌生人,只是为了吓唬他们一下,结果他们却被永远地遗忘在拘留室里……鉴于这些人日以继夜地摇晃锁链,用勺子敲打栅栏门,字正腔圆地提出抗议,唱着煽动性的歌曲,假如他们制造的这些嘈杂声的某个回声传到你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吃惊的,尽管你在墙壁和地板都装了隔音装置,而且用厚重的帘子包裹了整个大厅。也不排除正是从地下牢房传来了最开始你以为是一种有节奏的敲击,而现在变成了某种低沉的雷声的声音。每一座宫殿都建在地下室的上面,那里面埋葬着某些活人,或者那些得不到安息的死人。你用手捂住耳朵也没有用,反正你还会听到这些声音。

假如你不想被关在那里面,就好像陷入一个陷阱里一样,那就不要盯着王宫里的声音不放。出去!逃跑!游荡!王宫的外面是城市,王国的首都,你的王国!你成为国王并不是为了拥有这座忧伤而黑暗的宫殿,而是那座丰富多彩、五颜六色、充满喧嚣和各种声音的城市!

城市躺在夜晚里,蜷缩着身体,边睡边打鼾,还在做梦和咆哮。每当它把身体转向一边或者另一边的时候,影子和光线留下的痕迹就会随之移动。每天早上的钟声或者如节日般欢庆,或者像是发出警报。它们发出了讯息,不过,你永远也不能相信它们真正要对你说的话:伴随着死亡的钟声,一阵热情的舞曲伴着风声传了过来;随着节日的钟声,爆发了一阵愤怒的吼叫。那是你应该倾听的城市的呼吸,这阵呼吸可能中断或者气喘吁吁,平静或者深沉。

城市是耳朵最深处一阵遥远的轰鸣,是一阵窃窃私语,是车轮的一阵轰隆声。当王宫中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城市在活动,车轮驶过街道,街道如同车轮的辐条一样在奔跑,唱片在留声机中转动,指针在唱片上划过,音乐来来回回,撕扯,摇曳,掉进街道上轰鸣的车辙;或者又随风而上,转动壁炉上的风扇。城市如同一个轮子,而它的中心正是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倾听的地方。

夏日的城市穿过王宫敞开的窗户,飞翔着,所有的窗子都已敞开,伴随着所有的声音,突然爆发的笑声和哭泣,橡胶锤的喧嚣,收音机的唠叨。你从阳台上探出头去看也是没有用的。从高处看那些屋顶,你无法认出加冕那天走过的街道。当游行队伍从旗帜和装饰物以及列队的卫兵中间走过时,所有一切在你看来都显得无法辨认而又遥远。

夜晚的清爽无法到达宝座所在的大厅。不过,你能够通过夏夜传来的窸窣声辨认出它。你最好放弃从阳台探头向外面看,除了被蚊子咬,和已经包含在这阵轰隆声中——就好像把贝壳放在耳边听到的声音一样——的声音之外,你什么也听不到。城市里响着海洋的隆隆声,那声音就像是贝壳的螺旋形或者耳朵里的响声一样。假如你集中精力倾听海洋的波浪,就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王宫,什么是城市、耳朵、贝壳。

在城市的声音中间,偶尔你会辨认出一个和弦,一系列的音符,一个主旋律:军乐队尖利的声音,游行队伍唱的赞美诗,学生的合唱队,丧礼的进行曲,一首示威的队伍唱的革命歌曲,冲散游行队伍的军队为了向你表示尊敬而唱的国歌,他们试图用歌声掩盖反对者的声音;一家娱乐场所的扩音喇叭用最高的音量播放着舞曲,以便说服人们城市在继续它的幸福生活;女人们在为一次冲突中遇害的人唱着挽歌。这就是你听到的音乐。不过,可以把它叫作音乐吗?在每段支离破碎的声音中,你继续收集信号、信息和线索,仿佛在这座城市里,所有演奏、歌唱、播放唱片的人目的都只是为了向你传递准确和统一的信息。自从你登上宝座,你并不是在听音乐,而是确认音乐如何在被使用:上流社会的仪式,人群的消遣,或者是为了保护传统、文化和习俗。此时,你在问自己,对于你来说,仅仅为了进入音符所勾勒的图画这唯一的快乐而听音乐,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从前,只要用嘴唇或者在脑袋里哼一个小调,你就能模仿一个简单的小曲或者复杂的交响乐,你也会因此快乐起来。如今,你试着哼小调,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的脑海里没有想到任何旋律。

风会不时地将一个声音,一首歌曲,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某扇敞开的窗户送进来。夏夜,一首爱情歌曲断断续续地随风飘入。你刚刚觉得捕捉住了某些音符,它已经消失了。你从来就不能肯定真正听到过这首歌,而不是在想象,不是仅仅希望听见它,和梦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你漫长的不眠夜的噩梦中歌唱。这就是你沉默而专心等待的东西:令你侧耳倾听的不再是恐惧。你又听到了这首歌,现在,它从被所有音乐抛弃的城市传来,每个音符、音色、音调变化都非常清晰。

很久以来,任何东西都不再吸引你。这种情形或许是从你把全部努力都放在赢得王位上面的时候开始的。然后,对于将你完全吞噬的那种狂热,如今你记得的就只有对于你要打败的敌人的愤怒,这种愤怒令你无法期待或想象其他东西。也是在那个时候,死亡的想法日夜伴随着你,就像现在你监视下的这个黑暗而沉默的城市。你下了宵禁的命令,以便防御正在酝酿的暴乱。你跟随着空旷的街道上传来的,巡逻队的踏步声。当熄灭了灯光的一扇窗子的窗台前,一个不见踪影的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纵情歌唱的时候,对于生命的思考突然又回到你的脑海里:你的愿望找到了一个对象,不过那又是什么呢?不是那个你应该已经听到过太多遍的歌曲,不是那个你从来未曾谋面的女人。吸引你的是作为声音的那个声音,是它在歌曲中的表现方式。

那个声音肯定来自一个人,唯一的、无法复制的一个人,就如同每个人一样。然而,一个声音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悬在空中,与物质实际存在的部分相脱节的东西。那声音同样是唯一和无法复制的,不过可能与人所采取的方式有所不同,因为声音与人彼此有可能并不相像。又或者,它们是以一种秘密的方式彼此相像,而乍一眼看上去并不能发现:声音大概可以等同于人最隐秘和真实的部分。难道是一个没有躯体的你在倾听那个没有躯体的声音?假如是这样,那么你是果真在倾听它,还是记得它,或者在想象它,这之间并没有区别。

尽管如此,你希望正是你的耳朵感知到了那个声音。因此,吸引你的就不仅仅是一段回忆,或者幻想,而是一个肉体的喉咙的颤动。一个声音就意味着一个活人用喉咙、胸膛和情感,将那个与众不同的声音送到空气中。一个声音调动了嗓子、唾液、童年、对于往昔岁月的印象,脑袋里的一些念头,以及赋予音波一个特别形式的快感。吸引你的是那个声音赋予存在的一种快感,是声音形式的一种存在。不过,这个快感使你对那个人产生幻想:既然她的声音如此独特,那么她又会是如何与众不同。

你在试图想象一个歌唱的女人吗?不过,你在幻想中尝试着赋予这个声音的形象,都会使这个形象—声音变得越来越丰富。毫无疑问,你不愿意失去它可能包含的任何意义。因此,你最好抓住这个声音,同时抗拒自己的冲动,以免跑出王宫,一条街一条街地去找寻,直至找到那个唱歌的女人。

然而,你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你身体里的一部分正在向那个陌生的声音迎上去。那个声音由于被倾听而产生的快感也感染了你,你希望它也能听到你的倾听,你希望自己也是一个声音,而且它能够听见你,就像你听见它一样。

你不会唱歌真的是太遗憾了。假如你会唱歌,或许你的生活就会有所不同,甚至更加幸福;或者你会有一种不同类型的忧郁,一种和谐的忧伤。或许你就不会感觉到有必要成为国王。现在你也就不会在这儿,坐在这个吱吱嘎嘎的宝座上,窥视那些影子。

你真正的声音,那首不知如何离开紧闭的喉咙和你干巴巴而且紧张的嘴巴的歌,或许就埋藏在你自己的内心深处。又或者你的声音在城市中飘荡,嗓音和声调融入了微弱的声音。那个声音可能会揭示你是,你曾经是,或者你有可能是的,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那副模样。

试试,集中精力,呼唤你秘密的力量。现在!不,还不行。再试试,不要泄气。好了,现在:奇迹发生了!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到底是谁的声音啊,那个炙热的男中音,它升起,形成,与她的声音中银色的光芒相应和?是谁在和她唱二重唱,仿佛是一个相同歌唱的愿望所具有的两副相互补充和对称的面孔。是你在歌唱,这一点毫无疑问,这是你终于可以倾听,而不会有陌生感和感到厌烦的声音。

不过,假如你的胸口如此紧绷,你的牙齿如此紧闭,这些音符你是从哪里唱出来的呢?你相信城市只不过是你的身体的延伸:假如这个声音不是从他的王国首都的心脏地带发出,那么,国王的声音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你发出的声音与耳朵接收到的声音同样尖利。直到此时为止,你都始终跟随着那个陌生女人的声音。现在,你收集起这个声音的上百个碎片。它们汇集在一起,形成一个无法混淆的声音,一个仅属于你的声音。

就是这样,要让每种干扰和涣散都远离你的听觉,然后集中精力。那个呼唤你的女人的声音,还有你呼唤她的声音,你要在专心倾听,同时抓住它们(或者你想要把它叫作耳朵的目光)?现在!不,暂时不要。不要放弃,再试一次。稍等片刻,你的声音和她的声音就会彼此呼应、融合,以至于你无法把它们区分开……

不过,有太多声音闯了进来:疯狂的、锋利的、凶恶的声音。她的声音被侵袭外部世界的死亡的隆隆声窒息,消失了;又或者它是在你的内心回响。你失去它了,你迷失了。投射到声音的空间中的那部分你,目前正在街道上执行宵禁的巡逻部队中间奔跑。声音的生命曾经是一个梦,或许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就像是梦一样,外面噩梦却仍在继续。

尽管如此,你是国王:假如你要寻找一个住在你的首都的女人,一个能从声音上辨认出来的女人,就完全有能力找到她。派出你的间谍,下命令搜查所有街道和房屋。可是,有谁了解那个声音呢?只有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够进行这样的搜寻。于是,当你终于想要实现一个愿望的时候,却发现做国王一点用也没有。

等等,不要立刻泄气,一个国王有很多资源,你怎么可能想不出办法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可以举办一次歌唱比赛。按照国王的命令,王国内所有唱歌好听的女性臣民都要到王宫里来。另外,这还会是一项机智的政治举措,可以在动荡的时刻安抚人的思想,巩固臣民之间的关系。你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到那样的场景:在这个为节日装饰的大厅里,一个舞台、一个乐队、一个由宫廷里的精华组成的观众。你不动声色地坐在宝座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每一个高音,每一个颤音,就像一位公正的法官应该做的那样。突然,你举起权杖,宣布说:“是她!”

你怎么可能辨认不出她呢?比起通常在被水晶灯照得通亮,而且摆放着张开如同棕榈一样硕大叶子的盆栽植物的大厅里,为国王唱歌的那些声音,这个声音是如此不同。在那些光荣的纪念日里,你听过那么多为了向你表示敬意而举办的音乐会。任何一个知道国王在倾听的声音,都像是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釉和一种玻璃般的殷勤。那个声音却是从阴影中传来的,它高兴能够表现自己,同时不需要走出隐蔽它的阴影,或者与包裹在同样黑暗中的每一个存在建立一种交流。

不过,你能肯定在宝座下的台阶前的会是同一个声音吗?你能肯定它不会模仿宫廷歌手唱歌的方式吗?你能肯定它不会与众多的声音混在一起吗?对于那些声音,你习惯于一边听,一边出于恩惠对它们表示赞同,一边还用眼睛追寻着一只飞舞的苍蝇。

唯一让那个声音现身的办法,可能就是让它与你真正的声音相遇,那个你从城市暴风雨般的声音里唤起的,幽灵般的声音。只要你歌唱,把你始终在众人面前隐藏的声音释放出来,她立刻会认出你的真正身份,而且会用她的声音迎合你,那个真正的声音。

瞧,一声惊叫就会在王宫里传开:“国王在唱歌……听听国王是怎么唱歌的……”不过,服从国王所说和所做的任何事情的好习惯很快会占据上风。大家的面孔和举止会表现出一种慎重的赞同,像是在说:“陛下屈尊演唱抒情歌曲……”大家都同意,歌唱表演也属于君主的特权(除了之后对你的小声嘲笑和辱骂)。

总之,你会唱一支美妙的歌,没有人会听到你唱歌,听到你的歌曲,或者是你的声音。他们要听国王唱歌,用听国王唱歌的那种方式迎接从高处传来的东西。这仅仅意味着高高在上的人和下面的人那种一成不变的关系,别无其他。即使是她,你的歌曲唯一的对象,也不会听到你的声音。她听到的不会是你的声音。她会僵硬地弯着腰,脸上带着标签上注明的微笑,这个微笑掩盖了事先想好的拒绝。

你的每一个走出牢笼的尝试都注定要失败。在一个不属于你的世界里找寻自己是徒劳的,或许它也并不存在。对于你来说,就只有王宫:余音袅袅的高大穹顶,哨兵的换岗,使鹅卵石吱嘎作响的坦克,大楼梯上激动的脚步声,每一次都有可能宣布你的终结。这些是世界与你交谈所采用的唯一信号。不要把你的注意力从那上面移开,哪怕是片刻工夫,因为一旦你将注意力移开,这个你为了克制和监督自己的恐惧而在周围建起的空间就会分裂和化为碎片。

你做不到吗?你的耳朵里又响起新的、不寻常的声音吗?你无法区分来自王宫内部和外部的喧嚣吗?或许并不存在宫内和宫外的区别:当你想要倾听那些声音的时候,密谋者们已经借助你放松警惕的机会发动暴乱。

你的周围再也没有王宫,而是充斥着叫喊和枪声的夜晚。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你从冲入安放宝座的大厅的密谋者手里逃出来了吗?秘密楼梯为你提供了逃亡之路吗?

城市里炸开了,到处是火焰和叫喊。夜晚炸开了,它的内部已经天翻地覆。黑暗与寂静跌入自己的内部,又将倾盆大雨般的火焰和吼叫倾泻出来。城市如同一张燃烧的纸一样缩成一团。你在奔跑,没有王冠,没有权杖,没有人能知道你是国王。没有哪个夜晚比一个发生火灾的夜晚更加黑暗。没有人比一个在吼叫的人群中奔跑的人更加孤单。

夜晚的乡村守护着痛苦中的城市。一阵警报声传播开来,伴随着夜晚鸟儿的尖叫。不过,警报声距离王宫的墙壁越远,越是消失在平日那种黑暗的窸窣声中。风从树叶中间穿过,溪流流淌,青蛙呱呱叫。空间在夜晚的声响中弥漫。事件代表着发生这阵突如其来的巨响的那些点:它们突然被点燃,随即熄灭:一根树枝折断的声音,一条蛇进入它的巢穴时一只睡鼠的尖叫,相互厮打的两只相爱的猫,在你逃跑的脚下岩壁的崩裂。

你喘息,喘息,仿佛黑暗的天空下只能听到你的喘息声,还有你跌跌撞撞的脚步下树叶的劈啪声。为什么现在青蛙安静下来了?不,它们重新又开始呱呱叫。有一只狗在叫……随即停下。远处的狗在与它应和。你已经在漆黑的夜晚走了很久,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你竖起耳朵。有人在和你一样喘息。在哪里?

深夜里只有喘息声。一阵风低低地仿佛从草面上升起。四处蟋蟀的鸣叫从来不曾停息。假如你将一个声音和另一个声音区分开,那声音就好像是突然且非常清晰地爆发出来。事实上,之前它就存在,只不过隐藏在其他的声音中间。

之前你也存在。现在呢?你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不知道这其中哪一个是你的呼吸。你再也不知道如何去倾听。再没有任何人在倾听任何人。只有夜晚在倾听自己的声音。

你的脚步声在回响着。你头顶上已经没有了天空。你触摸到的墙壁上面覆盖着麝香和苔藓。现在,你的四周都是岩石,是裸露的石头。假如你呼唤,你的声音也会反射回来。在哪里?“噢……噢……”或许你是落在了一个山洞里,一个没有尽头的大山洞,一条地下隧道……

在很多年的时间里,你命人在王宫和城市的下面挖掘隧道,它们的分支通向乡村……你希望保证自己能够到达任何地方,而且不会被别人看到。你感到自己只能通过地下的内脏来操纵你的王国。后来,你放弃了那些地下的挖掘。现在,你躲避在自己的巢穴中。也或者你是被自己设下的圈套抓住了。你心里想,到底能不能找到一条路从这里出去。出去,可是从哪里出去?

敲击声。在石头上。低沉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就像一个信号!它们从何而来?你了解这个节奏。那是囚徒的呼唤!你回应它。你也在墙壁上敲击。叫喊。假如你记得没错,地道与王国的囚室是连接在一起的……

他不知道你是谁,是解放者还是囚徒?或者是一个在地道里迷路的人,像他一样,得不到城市中正在进行的战斗的消息,而他的命运却与这场战斗紧密相连。

假如他在牢房的外面游荡,那就标志着他们已经来给囚徒们除去锁链,打开了铁窗,并且对他们说:“篡位者倒台了!你会回到宝座上!你会重新执掌王宫!”随后,肯定有某种东西出了问题。响起一声警报,王国军队在反击,解放者们从地道中跑掉,只留下他一个人。毫无疑问,他迷路了。在这些石头砌成的穹顶下,没有任何光线射进来,也没有上面所发生事情的任何回声。

现在,你们可以彼此交谈,倾听,辨认出彼此的声音。你会告诉他你是谁吗?你会告诉他,你已经认出他就是你在牢房里关了很多年的那个人吗?那个你听见他叫着你的名字诅咒你,发誓要报复的那个人吗?如今,你们两个都迷失在地下,不知道你们中间哪一个是国王,哪一个是囚徒。你几乎觉得,无论走到哪里,什么也不会改变:你好像始终被关在这个地道里,向外面发出信号……你觉得自己的命运始终是令人忧虑的,就像他的一样。你们中间的一个会留在那里……另一个人……

不过,也许待在这下面的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在上面,坐在宝座上,头上戴着王冠,手里握着权杖。那你呢?你难道不是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囚徒?假如你们中的每个人都认为听到的是被回声一遍遍重复着的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么又如何能够在你们之间建立一种对话呢?

对于你们其中的一个来说,得救的时刻已经近了,而对于另外一个来说却是毁灭。尽管如此,始终伴随着你的忧虑,现在好像消失了。你倾听着回声和窸窣声,却再也没有必要去区分和破解它们,就好像它们构成了一支乐曲。这支乐曲将你带回对陌生女人声音的回忆中。不过,你是在回忆它,还是真正听到了它呢?对,是她,是她的声音在构成那种旋律,如同岩石穹顶下面的呼唤。有可能她也迷路了,在这个世界末日的夜晚。回答她,让她听到你的声音;呼唤她,以便她能够在黑暗中找到路,来与你会合。你为什么沉默呢?恰恰在这个时候,你失声了?

黑暗中又响起一声呼唤,是从囚徒说话的那个地方传来的。那是一个清晰可辨的呼唤,它正在应和那个女人的声音。那是你的声音,是你发出的有形的、应和她的声音,把她从城市声音的尘埃中拉了出来。那是从宝座大厅的沉寂中发出的,迎接她的声音!囚徒正在唱你的歌,仿佛除了唱这首歌他什么也没有做过,仿佛这首歌只有他唱过……

她在应和这个声音。两个声音彼此相遇,相互叠加、融合,就像你在城市的夜晚听到它们彼此融合一样。你肯定是你在和她一起唱。现在,无疑她找到了那个声音。听听他们的声音,你们的声音,一起远离。你试图追随这些声音,不过无济于事,因为它们正在变成一种低语,一种悄悄话,然后就消失了。

假如你抬起头,就会看到一点亮光。在你的头顶上,即将来临的清晨正在照亮天空,迎面吹来的是拂动树叶的风。你又来到户外。狗在叫,鸟儿已经醒来,各种色彩重新回到了世界的表面,各种东西重又占领了空间,生物仍旧显现出生命的迹象。当然,这中间也包括你:在从四面八方升起的熙来攘往的声音中,在溪流的轰隆声中,在活塞的跳动中,在齿轮的尖叫中。从某个地方,在大地的一个皱褶中,城市苏醒了。一声拍击,捶打,和越来越大的吱嘎声。现在,一阵轰鸣,一声巨响,一个隆隆声占据了整个空间,掩盖了所有呼唤、叹息,和抽泣声……

1984年8月1日

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