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没有鼻子的未来人来说,你们这些香水店就像是用一种无法辨认的文字写成、一半字母已经被夹杂着沙砾的风磨去的碑文。你们仍旧会为我们打开商店静悄悄的玻璃门,用地毯使我们的脚步悄无声息,带领我们进入你们如同首饰盒一样的空间:那里没有棱角,墙壁用木头包裹,而且涂上了油漆。依旧是那些如同假花一样花枝招展而且丰腴绰约的女店员和女主人,她们拿着喷雾式香水的浑圆胳膊或者裙子的边缘——因为她们踮着脚尖站在凳子上——从我们身边擦过。不过,小小的香水瓶,小瓶塞,有着尖头或者多面的玻璃塞的细颈瓶,继续在货架之间徒劳地用它们的和弦、和音、不谐和、对位、变调以及和声编织着一张网。我们的鼻子失去了感觉,如同聋子一样再也感受不到各个音节的音符:鼻子感觉不到麝香与防臭木香气的差别,琥珀和黄木犀草,香柠檬和安息香的香味也都消失了,被密封在香水瓶安静的睡梦中。假如我们的嗅觉失去了感知那些味道从而创造出丰富而珍贵的词汇的能力,那么将无法用词语来把这些香气表达出来,它们也会因此变得模糊而又无法辨认。

一个大型的香水店可以在世人的灵魂中激发很多其他的颤动。就像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车夫猛地一拉缰绳,马车便停在了一个著名的招牌前。我匆忙地下了车,步入到处挂满镜子的走廊,把斗篷、礼帽、手杖、手套一股脑丢给店里的姑娘们,她们会立刻跑过来把这些东西接下。奥蒂乐夫人走上前来迎接我,仿佛在长裙的边缘上飞翔。

“德·圣-卡利斯特先生,哪阵风把您吹来了?跟我说说,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帮到您?一瓶古龙香水?岩兰草精油?一种使胡子上翘的膏儿?还是让头发重新变得像乌木一样漆黑的水儿?又或者,”她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嘴角上挂着坏笑,“或者是在礼物清单上再增加一项?每星期我的送货员们跑遍整个巴黎,以您的名义谨慎地把礼物送到那些著名而又隐秘的地址。您是要向您忠实的奥蒂乐夫人透露新近征服的一个女子吗?”

由于非常激动,我沉默着,搓着手,而那些姑娘已经在周围忙活起来:一个把栀子花从扣眼儿上取下来,尽管它的气味非常淡,姑娘也不希望它影响我对于香水的感觉;另一个从我的小口袋里掏出真丝手绢,在上面喷洒几滴香水供我选择;第三个在我的西服背心上喷玫瑰水,以便中和雪茄的味道;第四个在我的胡子上刷了一种无味的漆,这样胡子上面就不会渗透某种分散鼻子注意力的物质。

奥蒂乐夫人接着说:“我明白了,是一段疯狂的爱情!我们等待在您身上发生这种事情已经很久了,先生!您什么也瞒不过我。是一位贵妇人吧?还是戏剧界的一位女王?是演杂耍的?或者是您无忧无虑地在花街柳巷溜达时一段不期而遇的感情?不过,首先要明白您把她划分到哪一类:茉莉花香型,水果香型,渗透香型,还是一位东方香型的夫人?告诉我,亲爱的!”

一个叫玛尔提那的女店员已经在我的耳朵后面用蘸了广藿香的指尖撩拨(同时,她还把乳房插进我的腋窝);夏洛特将带有金合欢香味的胳膊伸到我面前让我闻(另外几次,我曾经用这种方式把喷洒在她周身的香水闻了个遍);西多妮在向我的手上吹气,以便她放在上面的野蔷薇的气味能够散开(在她的唇间露出细小的牙齿,我很了解它们如何咬人);另外一个姑娘是新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由于我很紧张,所以只是谨慎地捏了她一下),她盯着我,手里攥着喷雾式香水瓶的手柄,仿佛是邀请我进行一场爱情的决斗。

“不,夫人,不是这样,我保证。”我终于能够说一句话。“我想找的并不是适合我认识的一个女人的香水!我要找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我只知道她身上香味儿的女人!”

在这种时候,奥蒂乐夫人天才的方法最能发挥效力:只有思想上有条不紊,才能够掌握一个充满捉摸不透的香气的世界。“我们来用排除法吧,”她说,而且变得严肃起来,“是桂皮的气味吗?含麝香味吗?是紫罗兰味吗?是杏仁味吗?”

可是,我又如何能够用言语来描绘前一天晚上,在假面舞会上那种柔软而又强烈的感觉呢?在跳华尔兹的时候,由于神秘舞伴一个慵懒的动作,那条隔在她洁白的臂膀和我的胡子之间的纱巾滑落下来,如同一块柔软的带状云彩侵袭了我的鼻腔,仿佛我是在轻嗅一只老虎的灵魂。

“我保证,那是一种不同的香水,和你们给我闻过的这些都不一样,奥蒂乐夫人!”

此时,姑娘们已经爬上最高处的货架,小心翼翼地从那些纤细的瓶子面前经过。她们把瓶塞稍稍打开,然后又立刻盖上,好像是害怕空气会污染了瓶子里的精华。

“这种向日葵香精,”奥蒂乐夫人介绍说,“在整个巴黎只有四位夫人使用:科利尼昂库公爵夫人,梅尼勒蒙唐伯爵夫人,奶酪制造商库洛梅耶的妻子和情人……这种蔷薇木每星期都会到货,也只是为了沙皇的女大使……这是一种百花香,是特意为两位客人订购的:巴登·豪尔斯坦公主和宫中的女官卡萝勒……至于这种艾蒿,那些仅仅买过一次就再也没有买过它的那些女士的名字,我一个个都记得:这种香水好像会令男人沮丧。”

我要求奥蒂乐夫人做的,正是凭借她的实际经验,为一种我既不能忘记,又无法让它留在记忆中而不褪色,但是曾经给我的嗅觉留下深刻印象的味道命名。我要抓紧时间,因为即使是在记忆中,香水也会挥发。她们让我闻的任何一种新的香气都与那种香气不同,而且相去甚远,并且专横地使记忆中的那种已经不存在的香气变得更加模糊,使它沦为一道幻影。“不,比这个更强烈……我是说更清新……不,更浓……”穿梭于各种类型的香水中间,我迷失了,再也辨认不出我的记忆遵循的方向。我只知道,在这个味觉的长河中间敞开了一个空洞,一个隐藏的皱褶,里面就隐藏着那种香气。对于我来说,它就代表着一个女人。

当时难道不是这样吗?在南美洲的大草原上,森林和沼泽用各种味道编织了一张网,我们低着头在其间奔跑,保持与大地的接触,同时借助双手和鼻子找寻道路。所有我们应该知道的东西,我们都首先用鼻子来获得,而不是眼睛:猛犸象,刺猬,洋葱,干旱,雨水,它们首先是一些从其他气味中脱离出来的气味。食物,非食物,我们的山洞,敌人的山洞,危险,一切都是先由鼻子感觉到,一切都在鼻子里面,世界就是鼻子,我们是用鼻子来了解谁属于我们这一群人,谁不是。这群人里的女性有着一个本群体的气味,此外,每一个女性又具有区别于其他女性的气味。在我们中间,在她们中间,乍看上去没有很大差别,我们都是用同一种方式被创造出来的。你在那里端详很久又想发现什么呢?当然,每个人的气味都与另外一个人的不同,气味会立刻准确地把你需要了解的告诉你,语言和讯息则无法提供比鼻子感觉到的更确切的信息。借助鼻子,我发现在人群中有一个女人和其他女人不同。对于我的鼻子来说,她与其他女人不同。我追寻着她的气味在草地上奔跑,用我的鼻子考察人群中所有从我的鼻子前面跑过的女人。我找到她了,在所有气味中,正是她的气味呼唤着我,我用鼻子呼吸她对我发出的所有爱的呼唤。人群始终在移动,缓慢地奔跑。在奔跑中,假如停下来,所有人都会骑到你身上,践踏你,用他们的气味给你的鼻子制造混乱。我趴到了她的身上。现在,他们在推我们,把我们掀翻,所有人都趴在她的身上,在我的身上,所有女人都在嗅我的味道,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味道混杂在了一起。但是,这与我刚才闻见而现在却嗅不到的气味完全不相干。等等,让我找找。我在被践踏和布满灰尘的草地上找寻她的足迹,嗅着,嗅着所有的女人。我再也辨认不出她的味道。我失望地分开人群,用鼻子找寻她。

另外,现在我在草的气味中醒来,挥动着手臂,用小锤儿在鼓上敲打,发出zlwan,zlwan,zlwan的声音,以便重复帕德里克在吉他上弹出的tlann,tlan,tlen,因为我认为他仍然在弹奏《她知道,我知道》。实际上,只有蓝尼还在用十二弦吉他竭尽全力而且大汗淋漓地在弹奏。从汉普斯特德来的那些姑娘中的一个正跪在那里,为他做一些事,而他在那里弹奏ding、bong、dang、yang。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失去知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键盘掉了,我却根本没有觉察。我试图用手保护那些鼓,使它们不会被打破。黑暗中我看见一些白色圆滚滚的东西。我伸出手去,碰到了肉体。从气味上分析,好像是姑娘温热的肉体。我在黑暗中寻找那些鼓,它们滚到了地上,和啤酒罐以及所有滚到地上赤裸的东西混在一起,在打翻的烟灰缸中搜寻,还有裸露在外面的温热的臀部,要说也没有热到需要赤裸地睡在地上。我们这么多人确实被关在这里不知道多少个小时。不过,要在煤气炉上再放几个便士,因为它已经熄灭了,还在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醒来时,我昏昏沉沉,满身冷汗。都怪他们让我们抽那种恶心的东西。他们把我们带到了码头上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借口在这里可以整夜制造所有的声响,也不会把那些警察招来。因此我们就来了这里,反正被人家从哈默史密斯区赶了出来,我们总得去个什么地方。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想霸占那些姑娘。她们是从汉普斯特德跟着我们到这里来的,我们甚至没有时间看看她们是谁,长什么样,因为在我们总是把一大堆姑娘带到演出的地方去,尤其是在罗宾唱《怜悯,怜悯我》的时候,那些姑娘立刻进入了想要做那种事情的状态,于是,所有那些人都动手了。与此同时,我们在那里大汗淋漓地演奏:我在键盘后面弹着hop-zum,hop-zum,hop-zum,他们在下面唱着怜悯,怜悯我,夫人。今天晚上也是这样,我们可没有和那些姑娘做什么,尽管她们跟我们是一伙儿的,逻辑上讲应该由我们和她们做些什么,而不是别的人。

所以,我现在起床去看看这个可恶的煤气炉,在里面放几个便士,让它运转起来。我的脚掌踩在头发、臀部、吉他、烟头、啤酒罐、乳房,还有倒在地上的威士忌瓶上面,可以肯定有人在地毯上呕吐过。我最好还是在地上爬,这样至少可以看见是走向哪里。另外,我也站不住。所以,我对人们的记忆都凭借气味。我们这些人身上沾着汗水,立刻可以与那些身上只有那种可恶的草和肮脏的头发气味的人区分开。即使那些姑娘也不是经常洗澡,但她们的气味与另外一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使她们不同于其他人的气味。有的时候,我会从那些姑娘身上闻到一些特别的气味,应该去闻一闻,比如头发,假如那些头发没有吸收过多烟的味道的话,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地方。就这样,我一边穿过人群,一边闻着这些熟睡的姑娘的气味,直到我突然停了下来。

我要说,其实很难真正闻到一个姑娘皮肤的气味,尤其当这么多姑娘堆在一起。然而,我还是嗅到在我身体下面无疑有一个姑娘白色的皮肤,一种洁白的气味,具有白色皮肤那种特殊的力量。那是一种可能长着一些细微得可能无法觉察的雀斑的皮肤的气味,那种皮肤闻起来如同草叶的气味,四周的臭味都停留在可以说距离它两厘米或者只有两毫米之外的地方。与此同时,我开始闻她全身的皮肤。她正在睡着,脸埋在臂弯里,头发的颜色可能是红色的,长长地披在肩膀和后背上,修长清新的双腿伸开搭在马桶上,放在膝盖的后面。现在,我确实在闻,而且只能感觉到她的气味。她在睡梦中应该感觉到我在闻她,而且不会反对,因为她用胳膊肘支撑着抬起身,面孔却依旧垂着。我从她的腋下一直闻到乳房和乳头。很自然,我摆出的是一个骑马的姿势,因此刚好可以按照我喜欢的方向推她,我感觉到她也喜欢这样。因此,在半梦半醒之间,我们就对我采取如何的姿势,以及她现在绝妙的姿势达成了共识。

当时我们没有感觉到冷,但是之后却觉察到了。我记得我是去往煤气炉里面加几个便士。我站起身,离开笼罩着她气味的那个“岛屿”,在彼此排斥甚至令人反感的气味中,继续穿越那些陌生的躯体。我在他人的物品中翻找,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便士。接着,我跟随着煤气的臭味寻找那个煤气炉,点燃它并且使它变得从未有过的令人窒息和臭气熏天。我又沿着厕所的臭味寻找厕所,在窗户里射进来的灰色晨光中颤抖着小便。接着,我回到黑暗、封闭、肉体的气味中。现在,我要再一次穿越那个地带,以便重新找到除了气味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的那位姑娘。在黑暗中寻找非常困难。不过,即使我看到她,又如何能够知道是她呢?除了气味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就这样,我边走边嗅着躺在地上的肉体。其中的一个人对我说“滚开”,而且给了我一拳。这个地方建造得非常奇怪,好像是有很多的房间,里面躺着很多人。我失去了方向感,我从来就没有方向感。这些姑娘身上还有其他的气味,其中有一些可能就是她,只不过气味与她的不同。同时,霍华德醒了过来,而且已经在那里用男低音重新唱起了《不要告诉我你受够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转了一圈,她到底去哪里了呢?在所有这些姑娘中间,在外面射进来的光线中,我已经开始看见她们。不过,我并没有闻到希望闻到的气味。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在这里兜圈子,但是找不到她,《怜悯,怜悯我》。我从一个姑娘的皮肤闻到另一个姑娘的皮肤,寻找那个失去的皮肤,它与任何其他的皮肤都不同。

对于每一个女人的皮肤来说,都有一种能够激发其香气的香水,如同音阶上的一个音符。这个音阶由一系列的颜色、味道、气味和柔软构成。所以,逐个闻女人的皮肤,那种愉快可能是没有止境的。在圣奥诺雷大街沙龙里亮堂堂的吊灯照射下,我走进正在举行盛大节日庆祝的大厅。具有刺激气味的香水构成的雾气从缀着珍珠的衣领飘出来,令我意乱神迷。首先闻到的是强烈的保加利亚玫瑰的味道,接着是间或飘来的樟脑的气味,琥珀使这种气味渗透进了丝质的衣服。我弯下腰吻了阿芙乐·寇马丁公爵夫人的手,嗅着青筋微微有些突出的皮肤上散发的茉莉花香。我向巴尔蓓-洛施-淑阿尔伯爵夫人伸出臂膀,她结实的棕色皮肤仿佛被包裹在一种檀香里面,这种香气吸引了我;我帮助穆东·杜维尔奈男爵夫人脱下水獭的斗篷,露出她石膏般雪白的肩膀,一股强烈的倒挂金钟的香气迎面扑来。现在,奥蒂乐夫人把乳白色的小瓶子打开,让我逐个闻那些香水,而我的味蕾也非常了解如何通过那些香味勾勒出一个具体的面孔。前一天晚上,在圣墓举办的骑士团化装舞会上,我已经做过同样的练习。哪一个刺绣的半截面具下面的贵妇人我猜不出名字?直到她的出现。她的脸上戴着一个缎子做的小面具,肩膀和胸前盖着一块安达卢西亚式的纱巾,是用带条纹的塔夫绸做的。我心里思忖着她是谁,跳舞的时候还总是从她身边擦过,徒劳地在记忆中寻找这种从未想象过的香气,那里面包含着她身体的香气,就好像牡蛎中含着珍珠一样。我对她一无所知,然而,对于那种香气我好像又无所不知。我希望存在一个没有名字的世界,因为在那个世界里,仅仅那种香气本身就代表了它的名字,以及它所能对我说的所有言语。我知道,那种香气现在就迷失在奥蒂乐夫人制造的这个流动的迷宫当中,在记忆中挥散。尽管是它跟随我来到栽种着绣球花的花房中,并且使我在那里想起它,我却无法将它召回。在抚摸下,有的时候她会显得很温顺,有时又会变得粗暴,却任凭我发现某些隐藏的部分,探究她那神秘的香气,只要我不把她脸上的面具拿下来。

“说到底,你为什么如此神秘?”我绝望地大声叫道。“告诉我,什么时候,在哪里我可以再见到你,或者说,真正看见你!”

“请不要这样做,先生,”她回答说,“这对于我所要经历的岁月来说是一个严重的威胁。请您保持沉默吧。就在那里!”

笼罩在紫色中的一个戴着帽子的身影,出现在帝国式样的大镜子里面。

“我要跟那个人走,”女人说,“请您忘记我吧!某些人在我身上具有可恶的威力。”

我还没有来得及对她说:“请相信我的宝剑!”她已经走远了,后面跟着那个紫色的影子,他在戴着面具的人群中留下东方烟草的味道。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扇门消失的。我徒劳地跟在他们后面,徒劳地用问题纠缠那些熟悉整个巴黎的人。我知道,假如不能找到那个怀有敌意的气味,还有那股我所喜爱的香气的痕迹,我就得不到安宁。我知道其中的一个会把我带到另外一个的轨迹上,直到在决斗中打败我的敌人,并且因此有权利撕掉将那张面孔隐藏在后面的面具。

每当我好像找到了自己在人群中寻找的那个女人的痕迹时,一种敌人的气味就会进入我的鼻腔,和她的气味混在一起。我亮出像狗的前磨牙一样锋利的牙齿,心中已经充满了愤怒。我捡起石头,扯下多节的枝条。假如我不能借助鼻子找到她的香气,哪怕我能够发现那种令我愤怒的、敌人的气味属于谁,我也会感到满足。整个人群向你扑过来,却突然改变了方向。忽然,我觉得有一根大棒打在头上,接着腋窝撞到了地面。一只脚踏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的鼻子辨认出了那个男性敌人的味道,他同样在我的身上闻出了他的女人的味道,因此把我往岩石上面撞,试图结果我的性命。我也在他的身上闻出了她的气味,因此心中充满怒火。我重新站起身,使尽全身力气把那根棍子打下去,直至闻到血的气味。我跳到他的身上,把全部的重量压在上面,用碎石、剥落的岩石、驼鹿颌骨做的冲子,还有兽角做的鱼叉敲击他的头骨。此时,所有的女人都围了过来,等着看谁能胜出。很明显,我赢了。我重新站起身,在女人们中间摸索着前进。然而,我找不到要找的那个女人。尽管我已经站起身来,试着用脚走路,但是,身上的尘土和鲜血结了壳,使我无法很好地辨认气味。

在我们中间,有一些人习惯于走路时从来不把手放在地上,而且能走得很快,我却会因此觉得有些头昏,所以会抬起手来抓住枝条,就像我始终都待在树上一样。不过,后来我会发觉即使站在树顶上也能保持平衡,脚贴着地面,腿向前伸,尽管膝盖并不弯曲。当然,鼻子在空气里嗅会使人失去很多东西:你无法通过嗅地上经过的动物而得知它们的行踪,也无法去闻人群中的其他人,尤其是女性。不过,作为补偿,你会获得其他一些东西:更加干燥的鼻子能够嗅出风送来的远处的气味,树上的果实,还有鸟窝里的蛋。眼睛帮助鼻子在空间中捕捉东西:梧桐树的叶子、河流、蓝色的带状树林,还有云彩。

结果,我嗅到了清晨、街道和雾气。我只能看到垃圾桶、鱼钩、罐头和尼龙袜。街角一家巴基斯坦人的菠萝店开了门,送来了一堆《泰晤士报》,就好像是一堵雾气组成的墙。从栏杆仔细看过去,能够望到那些常见的拖船的影子,听见通常那种像淤泥一样的石脑油。在更远处,已经可以看到萨瑟克的光线和烟雾。我在雾气中摸索前进,仿佛有吉他的伴随,它正弹奏着《清晨我将死去》。这个曲调在我的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

我走出了香水店,脑袋钻心的疼。我想马上赶到帕西的地址,这是我从奥蒂乐夫人那里抢来的,通过很多隐晦的映射和联想。不过,我对车夫大声喊着:“马上,到布罗涅森林,马儿,快跑!”

一旦马车开始移动,我就做了一个深呼吸,以便摆脱头脑里那些混杂的香气。我嗅着座椅和内饰上真皮的气味,马匹身上大便和冒烟的小便的味道,嗅着巴黎空气中飘扬的上千种庄重或者粗俗的气味。一直到置身于布罗涅森林的梧桐树叶和汁液中间,闻着花匠浇灌过的三叶草上升起土地的气味,我才命令马匹拐弯向帕西的方向走。

宫殿的大门半掩着,有些人在向里面走,其中有戴大礼帽的男人,也有戴着面纱的女人。在前厅里,我已经闻到一股浓重的花的气味,就像是腐烂的植物。我穿过燃烧的蜡烛、雏菊花篮、紫罗兰枕头和水仙的花冠向里走。在用缎子包裹的敞开的棺材里,我无法辨认出蒙着一层面纱,包裹在绷带里的那张面孔。仿佛在轮廓逐渐消散的时候,她的美丽仍然在拒绝死亡。不过,我认出了这种强烈的香气,它纤细的气味与其他香气不同。如今,它已经与死亡的气味混合在了一起,仿佛它们从来都无法分离。

我想向某个人打听一下,然而那里都是些陌生人,或许是外国人。我站在一位老年人身边,他看上去比所有人都更像是外国人。老人长着椭圆形的脸庞,头戴红色土耳其毡帽,身穿黑色的外套,站在棺材旁边招待来宾。我谨慎地小声说,不过并没有说给任何人听:“据说今天午夜她还在跳舞,而且是庆祝活动上最漂亮的……”

戴着土耳其毡帽的人并没有回头,小声说:“您在说什么?午夜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我站在那里,用鼻子闻着。风中飘来不太确切然而意义更加广泛的信号,随之而来的是怀疑、警惕和恐惧。或者当你把鼻子凑在地上闻时,你会拒绝接收这些信号,而是把头转向另一边,就好像那是来自深谷中岩石的气味,是我们这群人将切成四块的野兽、腐烂的内脏和骨头投进去,而且秃鹫在里面翻滚盘旋的深谷的气味。我所追寻的那种气味就在那里消失。根据风向的不同,那种气味与被撕烂的尸体的恶臭,还有那些在尸体中的血液——它会在太阳下的岩石上晾干——仍然温热时就将它们撕碎的豺狼的气味一起飘洒出来。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完全坠进了五里雾中,所以到上面去找其他人。现在,我或许能够找到她,弄明白她是谁。可是,你瞧,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谁知道所有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去堤岸边的时候,所有的房间都空了,只剩下啤酒罐和我的那些鼓,煤气炉的气味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转遍了所有房间,其中有一间是关着的,那正是放煤气炉的房间,能够闻到从门缝里冒出非常强烈的气味,令人恶心。我开始用肩膀撞门,直到它被撞开。房间里从天花板到地面都充满了浓重的黑色煤气。在痉挛和呕吐起来之前,我看见地板上躺着一个长长的白色的形状,面孔藏在臂弯里。当我拉着她僵硬的双腿,把她从房间里拖出来的时候,在那令人窒息的气味中,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我曾经试图在救护车中,在急救中心,在停尸间大理石桌面上留下的消毒水和污水中追寻和辨认的气味。空气中充满了这种气味,尤其当外面空气潮湿的时候。

1972年1月

巴黎

注释

[1]卡劳迪奥·米拉尼尼曾经在1994年由米兰的蒙塔托利出版社出版的《I.卡尔维诺长篇与短篇小说集III》的第1214—1215页,刊登了作者在《视觉的故事》成书之前所做的笔记。

[2]几年以前,在回答鲁多维卡·利帕·迪·梅阿娜的问题时,卡尔维诺说:“……我的嗅觉不是非常灵敏。至于味觉,他们说我吃饭太快,所以不能感觉到真正的味道。不过,我对感觉非常有兴趣,而且正在写的一本书里讲到的正是感觉,五种感觉,假如感觉真的有五种的话。我非常尊敬的思想家布里亚·萨瓦兰·安泰尔姆说,对于性的感觉是第六感,他把这种感觉称为一种生殖的感觉(《假如一个秋天一位作家……》,刊登在《欧洲人》杂志上,1980年11月7日,第91页)。”

[3]这篇小说发表在1982年6月1日出版的《FMR》杂志上,标题为《味道,知道》。下面的标题也就是本小说集的题目。根据作者本人的解释,在随后的几个版本中,它的标题变成《美洲豹阳光下》。——译注,下同。

[4]魁札尔科亚特尔(古典纳瓦特尔语:Quetzalcohuatl,意为“羽蛇”)是阿兹特克神话中最重要的神祇之一。这种具有“生有羽毛的蛇”形象的神明最早出现在奥尔梅克文明中,并普遍见于中美洲文明的神话,如玛雅人的库库尔坎,中文则统称为羽蛇神。魁札尔科亚特尔是祭司知识之神、是邪恶的昏星与善良的晨星。虽然有些说法将他视为特斯卡特利波卡的一个面相,但这两位神祇经常是互相冲突的。

[5]注:鳄梨的全称是aguacate。

[6]法罗皮奥(Fallopius,即Gabriele Falloppio,1523—1562),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医生之一,帕多瓦大学的解剖学教授。法罗皮奥氏管即输卵管。

[7]Chacmool:查克穆尔神,中美洲前哥伦布时期典型半卧人形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