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馆的主顾们围着快要摆满牌的桌子你推我搡,争着要从混杂的塔罗牌里提取出自己的故事,故事变得越混乱、越支离破碎,散乱的牌就越能在排列有序的拼图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幅图画仅仅是偶然的结果,还是我们中间有人正在耐心地把它摆放在一起?

例如,在众人的慌乱之中,有一位上了岁数的人,他始终保持镇静的沉思,在往桌上放每一张牌之前都认真研究一番,似乎在做一件自己也不知道能否成功的事情,也就是将各个微不足道的小元素结合起来,而从这结合中则可能蹦出惊人的结果。教授风度的白胡子修剪得非常精心,目光沉着却闪着一丝不安的神色,这些是他所具有的与金币国王的形象的近似之处。他的这张肖像,加上在其周围的宝杯和金币,可以让人将他认定为炼金术士。他花费毕生精力探索各种元素的组合及它们的变形。在那个作为他的仆人或助手的宝杯男仆递给他的滤瓶和细颈瓶中,他仔细观察着像尿液一样的浓稠液体的沸腾,液体因试剂的作用而呈现云雾状的靛蓝或朱红色,从这场沸腾中应该能够分解出金属之王的小颗粒。然而期待落空,在容器底部留下的不过是铅。

众人皆知,或至少应该是众人皆知,如果炼金术士苦苦求索黄金的秘密是出自对财富的欲望,他们的实验总归要失败:相反,他必须摆脱个人主义和个人的限制,与那些在事物的根本上运动着的力量合为一体,就是说他的第一个真正的改造是对他自身的改造,此事完成则其他改造就会轻易地随之而来。在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这个伟大的工程的同时,我们这位老年同桌由于手里握着一把牌,也成了他想要组建的伟大工程的一个等同物,他将牌摆放成一个方形,在这方形中可以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读,反过来也一样,所有的故事中都包含着他自己的故事。但是当他觉得他能使别人的故事排列完整时,却发现自己的故事迷了路。

试图靠排列纸牌向他人讲述自己心中的故事的绝不止他一个。有一个人,带着青年的那种美好的粗心,觉得在整副牌中最勇敢的形象宝剑骑士中认出了自己,想要抓住最锋利的宝剑牌和最尖锐的大棒牌,以达到他的目的。但是如果想最终坐到阿尔图国王[18](宝剑国王)的圆桌(宝杯十)旁,坐在那个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骑士配得上的位子上,就得走一番很长的迂回路(正如金币二的蛇形曲线表示的),就得在布罗切连达森林里(大棒七)向被麦尔利诺巫师(巴尕托)召唤来的邪恶势力(魔鬼)挑战(宝剑二)。

如果细看的话,无论是炼金术士,还是游侠骑士,他们的目的地都应是宝杯A:对于前者它是燃烧素、点金石和长生不老药,对于后者,则是由渔人国王看守的护身符,是他的第一个诗人未来得及或不愿意解释、从此一直涌流着猜想之墨的神秘的罐子,是罗马宗教和凯尔特宗教一直争夺的木杯(也许发明香槟酒的人所想的正是使教皇与凯尔特隐士之间的战争永不停息。因为最好的保存秘密之处莫过于一本未写完的小说)。

那么,我们这两位同桌通过围绕着宝杯A摆放纸牌而想要解决的问题,既是炼金术的伟大工程,同时也是对格拉尔的探求。在这些牌里,两个人都能一张一张地认出自己的技艺和历险的踪迹:在太阳里认出黄金的星,或是青年勇士的纯真无邪;在大轮里认出永恒的运动或树林的魔力;在审判里认出(金属的和灵魂的)死亡和复活,或者是天国的召唤。

既然如此,如果不把结构弄清楚,两个故事很可能会继续相互纠缠着发展下去。炼金术士是这样一种人,他为了得到物质的转换,应努力把自己的灵魂变得像金子般纯洁不变;而一个浮士德博士则偶然将炼金术士的原则给颠倒了过来,把灵魂当作交换对象,而以此希望自然变得不易受腐蚀,人们因而不再需要寻找黄金,因为所有元素都同样珍贵,世界就是金子,金子就是世界。同样,游侠骑士应使自己的行为符合绝对严格的道德法则,使自然法则以绝对的宽容保持地球上的丰盛富庶;但我们试想一个佩尔切瓦尔或帕尔齐瓦尔或帕尔西法尔把圆桌原则给颠倒过来:在他的身上,骑士的美德就会不是自愿的,而是像蝴蝶翅膀的五颜六色,是大自然从外部给予的赏赐,由于这样带着惊愕的漠不关心而成就自己的事业,他也许就能够把自然置于其意志的统治之下,把世界的科学当作某件物品一般占有,变成巫师或魔术师,让渔人国王的伤口结痂,给荒凉的土地重新赋予绿色的生命。

我们关注着的纸牌拼图因此就是没有行动的工程或者没有求索的研究。浮士德博士厌倦了使金属的瞬间变形依赖于在他自身内部发生的缓慢改造,怀疑隐士孤独的一生所能积累的知识,对自己的技艺的能力也像对纸牌组合之间的琐碎杂乱一样感到失望。就在这时,一道闪电照亮了他处于高塔顶层的小房间,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头戴宽边帽的人物,那帽子的样子就像威登堡的大学生戴的那种:也许他是云游神父,或者是行走江湖的巴尕托,或者是在集市上摆摊的末流巫师。

“你以为能模仿我的手艺吗?”真正的炼金术士大概向这个骗子发问。“你往你的锅里放什么清汤?”

“是世界起源时的汤,”陌生人会这样回答,“就是从它开始才形成水晶、植物和各种动物乃至智人的。”他所说的这一切都出现在那种在炽热的钳锅里沸腾着的透明物质里,正如我们现在在第二十一张占命牌里所注意到的。这是塔罗牌里最大的一张,在记分时分值最高,在这张牌里,一个被爱神木环绕着的裸体女神,也许是维纳斯,在飞翔,她周围的四个形象可以被认为是最新的虔诚的纹章图案,但这一切也许只是一些对处在中央的那位女神的胜利能够容忍的其他神灵的谨慎伪装而已,也许是人头马、美人鱼、鸟身妖和蛇发女妖,在奥林波斯众神的权威使她们服从之前,她们曾统治过世界,或者也许是恐龙、柱牙象、翼手目、猛犸,这些都是自然在屈服于人类的统治—不知还要忍受多久—之前曾经受过的考验。有人把中心人物不是看成维纳斯,而是看作赫尔玛佛洛狄托斯[19],到达世界中心的灵魂的象征,那是炼金术的至高点。

“那么,你也能够制作黄金?”博士大概这样问。

“你看!”另一位这样回答,让他眼前出现了多个保险柜,里面塞满了在家里造出的金锭。

“你能还我青春吗?”

于是诱惑者向他显示占命牌爱情,在这张牌里浮士德的故事和塔罗牌的网络里肯定隐含着的堂乔万尼·特诺利奥[20]的故事混在了一起。

“你把这个秘密告诉我,要求我付出的是什么?”

宝杯二牌是做金子的秘密的记录:可以将它理解成相互分离的硫磺和水银的精神,或是太阳和月亮的结合,或是固体与挥发体的斗争,虽然在所有的论文中都能读到这些秘诀,但是即便用毕生时间去吹炉膛,也还是不能解决问题。

我们的同桌似乎还在绞尽脑汁地从塔罗牌中破译一个正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故事,但现在好像不会出现任何意外:金币二以简单明了的绘图表明一种交换,一桩生意,一个do-utdes[21],而交换中作为报偿的只能是我们这个同桌的灵魂,因为我们很容易理解缓和牌的流动的带翅女神形象的简单寓意;如果这位可疑的巫师所关心的是灵魂交易,他的真实身份无疑就是魔鬼。

在靡菲斯特的帮助下,浮士德的任何愿望都立刻得到满足。或者,换句话说,他得到了他所希望之物的黄金形态。

“你满意了吧?”

“我原以为,财富就是差别,就是多样,就是变幻,可我现在只看见同一种金属的碎块在来来回回,被积累,不过是数量的增多,却总是一成不变。”

他手触到的一切都变成了黄金。于是乎浮士德博士的故事又跟米达斯国王的故事在金币A里混合在一起了:这张牌画的是一个变成大金球的地球,因变成一个抽象的金币而贫乏、枯槁,既不能吃又不能住。

“你已经后悔跟魔鬼达成的协议了?”

“不,我错就错在只拿一个灵魂跟一种金属交换,浮士德只有跟许多魔鬼妥协才能拯救他多元的灵魂,才能在塑料底下发现金粒,在塞浦路斯岸边只有撇去柴油污迹和洗涤剂的泡沫才能看到维纳斯不断再生……”

那张能够为炼金术博士的故事做结尾的第十七张占命牌也可以作为经历曲折的冠军的故事的起点,照亮一颗美丽之星的诞生。作为一个无名男子与一位被剥夺了财产、漂流四方的女王所生之子,帕尔西法尔自己的出身就十分神秘。为了不让他在此方面知道得更多,母亲(她肯定有其原因)叫他永远不得就此提问,把他在孤独寂寞中养大,还使他免受骑士训练的艰苦。但是,在那个荒凉的地方,也有游侠骑士,小男孩连问也不问一下就加入他们,拿起武器,跳上坐骑,把长期过于袒护独生子的母亲踏在马蹄之下而去。

这个非婚生子,无意识的弑母者,很快又卷入一场同样应受禁止的爱情:帕尔西法尔轻盈地跑遍世界,天真纯洁。他对于要立足于世所应掌握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就只能按照骑士原则行事,因为他就是被这样训导成人的。他焕发着清澈的无知穿越被混沌的知识重压着的街巷。

荒凉的土地在塔罗牌月亮中延伸着。在一个死水湖旁,有一座城堡,那里的高塔受到过诅咒。我们看到里面住着渔人国王安福尔塔斯,他老态龙钟,而且疾病缠身,正抚摩着一块长久不肯愈合的伤口。只要这个伤口不愈合,他就不能重新推动那个将太阳光转变成树叶的绿色和带来春分时节的欢乐的巨轮。

也许安福尔塔斯国王的缺憾在于堵塞的知识,一种衰落的科学,而它也许就保存在帕尔西法尔所看到的沿着城堡台阶而行的宗教游行队伍中高举的那个容器里,他很想知道,却沉默无语。帕尔西法尔的力量在于对于这个世界他是如此新鲜,因而他所关心的只是他自己存在于世界上这个事实,而从不想要对所见的事物提出问题。只要提出第一个问题,就足以引发出对从未提问过的世界的一连串的问题,于是凝结在文物瓶底的多个世纪的沉淀物便溶化,被挤压在大地各层中的时代开始重新流动,未来收回过去,在泥炭沼泽中掩埋了数千年的丰盛季节的花粉又飞扬起来,升到干旱年代的灰尘之上……

我不知道浮士德和帕尔西法尔从何时(多少小时或多少年)开始打算使他们的路线交叉起来,一张接着一张在饭馆的桌子上摆着塔罗牌。每当他们俯身看牌时,他们的故事都被用另一种方法读出,受到更改、变化,受到当时人的心情和思路的影响,在两极之间摆动:要么全有,要么全无。

“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当摆锤达到一个极端时,浮士德下结论说:“没有一个一下子就成为全部的全部:元素是有限的,它们的组合却可以成千上万地倍增,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找到了一种形式和意义,在一团无形式无意义的尘埃中受到了重视;就像七十八张一副的塔罗牌,只凭其摆放顺序就可以出现一个故事的线索,将顺序变化后,就能够组成新的故事。”

而帕尔西法尔的(总是临时的)结论则可能是这样:“世界的核心是空虚,在宇宙里移动的事物的原则就是虚无的空间,现存的一切围绕着不存在而构成,在格拉尔的底部就是道。”于是他指着被塔罗牌围绕着的长方形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