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开嘴,试图发出音来,却只能咿咿呀呀,是讲述我自己的故事的时候了,这两位的牌显然也是我的故事所用的牌,而我的故事正是使我来到此地的故事,一连串的倒楣的会面,或许只是一些失败的聚会。
为了开始讲述,我必须将众人的注意力招引到被称为大棒国王的牌上,这张牌上可以见到一个坐着的人物,如果没有人提出异议,就只能是我了:他手里拿着一杆尖头朝下的东西,就像我此刻所做的。实际上,如果仔细看,这个东西很像一支铁笔、钢笔、圆珠笔或削得很尖的铅笔,如果说它显得过分的巨大,那是为了强调这个所谓的书写工具在这位所谓的好静常坐的人的生活中具有的重要性。就我所知,从这个不值钱的权杖尖上涌流而出的黑线正是把我带到这里的道路,大棒国王可能正是我的绰号,大棒一词应被理解为学校里孩童们所画的一笔一划,是试图以手势比划进行交流的人的最初的断断续续的话;或者被理解为杨树,人们用它的白纤维造纸,以便在上面写写画画(还是相交叉的意义)。
金币二对于我也是代表着交换,是那种在一切符号上的交换,是由那第一个写字的人为有别于别的歪歪斜斜的笔画而画的歪歪斜斜的笔画,是与其他事物的交换紧密结合的文字符号,是由腓尼基人不无道理地创造出的如金币流通般与其他事物相交流沟通的文字,是不应被当作字母却表示没有字母就毫无价值的字母,是总在自己基础上不断增长着并以崇高的花朵装饰着自己的字母,请看它在这里,富于意义的表面装饰着花纹,是作为文科第一要素的字母,在它的示意的旋转中卷进了意味的流动,S这个蛇形字母就表示它随时可以表示意味,这个有着S形状的示意图形则表明它的意味也取自S的形状。
所有的宝杯都是空了的墨水瓶,它们等待着在墨水的黑暗中浮现魔鬼、冥王、妖怪、深夜的颂歌、罪恶之花、蒙昧之心,或者滑翔着忧伤的天使,他提取灵魂的汁液,根据圣恩和主显,倾倒出最佳的形态。然而什么也没有。当我竭力在我自己的皮肉之内进行探索时,宝杯男仆吸引了我,我没有心满意足的神气,有的只是震撼与挤榨,灵魂也只是一只空墨水瓶而已。哪个魔鬼会以这个灵魂作为交换代价,来保障我作品的成功呢?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魔鬼应是我接触最为频繁的牌了:写作的原材料不就是对在黑暗中肆虐的毛爪魔掌、狼牙犬齿、羊角牛犄和被限制的暴力的表现进行追溯吗?可是事物可以从两个方面看:这种在单一的和多数的人的内心里、在已经完成的和人们相信正在完成的事物里、在已经说过的和人们相信正在说的语言中的魔鬼横行,或者是一种不健康的做事与说话方式,应该全部忍受,或者是那个最要紧的东西,既然这样,就应当将它发泄出来;对事物的两种看法同时又程度不同地相互交叉,因为,例如消极的东西是消极的,然而是必要的,没有它也就使积极的不成其为积极的,或者是,假如唯一的消极事物正是那个被认为是积极事物的消极事物,这时候消极事物也就不是真正的消极事物了。
在这种情况下,写作的人只有一个可以靠得住的模式:恶魔般的侯爵[22]简直可以被称为神,他推动言语去探索可思维事物的黑色边界。(我们在塔罗牌里所要释读的故事将是有可能是两姊妹的宝杯女王和宝剑女王的故事,一个像天使一般,另一个则是邪恶的。在修道院里,前者刚刚戴上面纱,一转身,一个隐士就扑到她身上。面对呻吟着的她,修道院长或女教皇说:“你不了解这个世界,朱斯蒂娜:金币和宝剑的权势使人们视他人为物品,各种各样的快感没有止境,就像条件反射,一切取决于是谁决定了反射的条件。你的妹妹朱丽叶塔可以教你阴阳交合的爱情的秘密,从她那里你能学到有人以推动痛苦折磨的巨轮为乐,有人则以充当倒吊者为乐。”)
这一切都像言语自身所含的一场梦,只是通过写作者才得到解放,同时也解放了写作者。在写作时,所有言语都是被压抑的,于是白胡子教皇可以成为灵魂的伟大牧师和梦的解说者文都波纳的西吉思蒙多[23],为证明这点,只要看一下是不是能从塔罗牌方阵的某一部分按照他的教义读出潜藏在所有故事里的故事。(一个年轻人,金币男仆,想要躲避一个黑色的预言:杀父并与生母结婚。他乘上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起程上路。大棒二表示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有一个十字路口,凡去过的人都能认出那是通往科林托的路和通往底比斯的路交会的地点。大棒A表明在路口上发生了一场争吵,两辆车各不相让,夺路争先,结果车轴别在一起,车夫们勃然大怒,跳下来大声叫骂,把对方的父母骂成什么笨牛蠢猪之类,其中一个从衣袋里掏出有刃的武器,结果自然会伤及人命。果然,接下来的牌是宝剑A、疯子和死亡,从底比斯来的陌生人蹲在地上,努力控制自己的神经,你俄底浦斯不是故意杀人,我们知道,这是一时失控,但当时你竟手持武器扑上去做出一生没敢想过的事情。在接下来的牌里有幸运之轮或斯芬克斯,你像凯旋的皇帝进入底比斯城,有王后伊俄卡斯塔婚宴上的宝杯,我们看到,她正如金币女王所画的,身穿丈夫的丧服,虽然已非妙龄少女,却仍妩媚迷人。然而预言应验了:瘟疫袭击底比斯城,一片杆菌形成的乌云笼罩着城市上空,街巷和房屋中满是尸体的腐臭,躯体发出红色和蓝色的鼠疫毒,僵尸横倒在大街小巷上,干瘪的嘴唇像在舔吸着地上的泥浆。这种时候也只能求助于得尔菲的西比拉[24],她解释是哪些法律或禁令遭到了触犯。
那个头戴圆锥形冠冕,拿着打开着的书,贴着女教皇标签的老妇人正是她。如果愿意在被称作审判或天使的占命牌中,可以看到西吉思蒙多教义[25]解说的梦的场面:温柔的小天使夜间醒来,半睡半醒中看到大人们在做些他不明白的什么事情,他们赤身裸体,处于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爸爸妈妈和其他客人都如此。梦道破了天命,只差见诸行动。对此一无所知的俄底浦斯夺去了自己眼中的光明:塔罗牌隐士就是确切地表现了他,那时他丧失了眼中的光明,带着朝圣者的披风和棍杖朝科罗诺斯走去。)
写作像神示一般告知人们这一切,又像悲剧一样涤净其罪恶。总之,没有什么问题。写作有一个属于人类、或至少属于文明或至少属于一定收入阶层的地下层次。我呢?我认为我该表现我个人的哪种或多或少的出众超群之处?如果我能唤起一个作者的影子在我的、在(正如人们现在说的)“已故者”的个人命运的疆域里陪伴我的犹豫的脚步,那这一定会是征服世界的外省人,格勒诺布尔的吹牛大王的影子。当初我读他的书就期盼他能启示我应写作的故事(或应生活的经历:在他身上或在当时的我身上,这两个动词之间有些混乱模糊之处)。如果他还响应我的召唤的话,这些牌中哪些会指点我呢?是那些我没有写过的小说的牌,是爱情和它的推动一切的能量,以及焦急忧虑与欺诈阴谋,是雄心勃勃的凯旋的马车,是向你迎面而来的世界,还是幸福美好的许诺?可是我在这里所看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印刷品,每日来往穿梭的车辆,凹版印刷机轮的转动。这就是我期盼从他那里得到的处方吗?(对于小说和与小说有某种不明显的亲缘关系的“生活”?)使这一切聚合在一起而后来又离去的是什么?
纸牌一张接一张出手,我手里的牌不多了。宝剑骑士、隐士、巴尕托都是我,是我时常想像自己一直坐在那里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样子。在墨水铺成的路径上,飞逝而去的是青春时期勇士的冲动,生存的焦虑,在无数次的涂抹中耗费的冒险精力和搓成团丢掉的纸张。在下一张纸牌里我看到自己穿着老修士的破旧衣服,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多年,像图书馆中的老鼠一样,在灯盏的微光下,在每页下面的注释和分类目录里寻找被遗忘的智慧。也许是该承认第一张塔罗牌才真正地代表了我最终是个什么人的时候:在集市上摆摊变戏法或耍魔术的人,手里拿了些小人画儿,把它们颠来倒去组合编排,以求得到一定的效果。
用排列组合塔罗牌来讲述故事的戏法也能扩展到用博物馆里的藏画组合排列。比如,把圣吉罗拉莫当作隐士,圣乔治当作宝剑骑士,再看能发生些什么。这是在绘画方面最吸引我的。在博物馆里,我常常喜欢停在圣吉罗拉莫画像前凝望。画家们把这位隐士画成学者,坐在野外山洞口翻阅论文,而不远就有一头驯服的狮子平静地卧着。为什么是狮子?是他写出的言语使激情平静下来?或是征服自然的力量?在与宇宙的非人类相处中找到和谐?还是警惕一种潜伏着但随时准备猛扑撕咬的暴力?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解释,反正画家就喜欢让圣吉罗拉莫跟狮子在一起(由于一个抄写员的笔误,传成了一个爪子上扎了刺的小故事),而我看到他们在一起就有一种安全和满足的感觉。我试图在他们身上找到自己,但既不是在圣徒身上,也不是在狮子身上,而是两者整体身上,在整个画面的风景和物体形象中寻找。
写作与阅读的对象,在风景中体现为岩石、草、蜥蜴等,变成矿物—植物—动物这一延续的产品和工具。在隐士的文物中还有一个骷髅,文字语言总是要面对写的人和将要读的人的涂抹。表面杂乱无序的自然把人类的言语纳入自己的言语。
但要注意我们并不是在荒野、丛林或鲁宾逊的孤岛:城市就近在咫尺。隐士的画背景里几乎总有一座城市。丢勒的一张画被城市、雕刻着方形塔的低矮的金字塔和一片尖尖的房顶所占满;圣人在近景的一个小高地上,背朝着城市,目光从未离开书本,书下则是他那顶修士帽。在伦勃朗的铜版画里,高处是城市,下方是扭头四望的狮子,再往下才是在核桃树下头戴宽沿帽安然读书的圣人。晚上,隐士能看到家家窗口点起灯火,听到风儿传来的节日欢庆的音乐。在这一时刻,他或许曾经愿意回到人们中间去。隐士的力量不是以其距离人间的遥远而衡量,而是以他的刚够离开城市又依然望得见城市这一短小距离来衡量的。
被描写的也可以是在自己书房里孤独一人的作家,在书房里,如果没有一头狮子陪衬,一个圣吉罗拉莫就很容易跟一个圣阿戈斯提诺弄混:写作的职业使个人生活同化,一个书房中人与另一个书房中人很相似。其实不只是狮子,其他动物也来造访孤独的学者,成为相当不错的外界使者:一只孔雀(在伦敦的安东内罗·达·梅西纳的画),一只小狼(在丢勒的另一幅画中),或一只马尔他小狗(威尼斯的卡帕乔的画中)。
在这些室内画中,重要的是一定数量的截然有别的物体是如何被安置在一个确定的空间里,让光线和时间在它们的表面流过:装订成册的书籍,羊皮纸卷,计时沙漏,星盘,贝壳,屋顶上悬挂的表现天体运转的球体(在丢勒的画中,这是一个南瓜)。圣吉罗拉莫兼圣阿戈斯提诺的形象可以像在安东内罗的画里一样坐在画面中央位置上,不过我们知道画像还要包括其他物品,房间的空间反映头脑的空间,智者的百科全书理想,他的秩序,他的分类,他的宁静。
也许还有他的不安:圣阿戈斯提诺在波提切利的画中(乌菲齐宫)开始神经紧张起来,一张张纸被他团起来丢到桌下地上。笼罩着专注凝神、舒适宁静气氛的书房里(我正看着卡帕乔的画)掠过一阵高压气流:各处被翻开摆放着的书页自己翻动起来,悬吊着的球体摆动起来,窗口射进的光线斜射着,狗仰起了脸。他的内心世界正在受着震撼:和谐的智力几何掠过偏执妄想着魔的边界,也许是外面的隆隆响声使窗户抖动?只有城市给难以安排的隐士背景以一定意义,书房也是如此,以其安宁和秩序,只不过成了记录地震仪摆动的地方。
多少年来,我将自己闭锁在这里,反复思考着不出门涉世的诸多理由,却没有找到一个让我内心坦然的好办法。也许我后悔以更外向的方式自我表达?我一度在博物馆里漫步时会停下来与圣乔治和他的龙进行一番对话。圣乔治的画有一个特点:能让人明白画家喜欢画圣乔治。为什么不必相信有圣乔治其人就能够画他,只相信画而不必相信画的主题?关于圣乔治变化不定的身分(他作为传奇中的圣人,太像神话中的佩尔修斯;作为神话的英雄,又太像民间故事里的方济各会修士),好像画家们始终都有所认识,于是总是以有点“原始的”的目光注视他,但同时又相信,由于画家和作家都相信一个被以多种形式表现、写来写去、画来画去的故事,它即使不是真的,也变成真的了。
在画家的画里,圣乔治也常有着一张非人格的脸,跟纸牌上宝剑骑士的面容也并无差别,他与龙的搏斗不过是一面过了时的纹章上的固化了的形象,或是如同人们在卡帕乔的画中所见的,骑马奔跑着,矛插在矛架上,从他在画面上的那一半冲向占据着另一半的龙,他神情专注,像自行车赛手一样低着头拼命冲上去(在周围的细节描绘中,有一个按照事情发展顺序展示的尸体分解图);或是如人们在卢浮宫里的拉斐尔的画中所见,马和龙都在相互争夺上风扭打在一起,圣乔治居高临下手持长矛向魔鬼咽喉刺去,像是在做天使般的外科手术(故事的其余部分都凝结在地上断成数截的矛和一个惊惶无措的温柔少女身上);或者按照如下顺序:公主、龙、圣乔治和一头畜生(恐龙!)作为中心成分(在伦敦和巴黎的保罗·乌切罗的画)或是圣乔治使在画面远处的龙远离处在近景的公主(伦敦的丁托莱托的画)。
无论怎样,圣乔治在我们眼前完成了他的壮举,但他自己始终关闭在铠甲之中,没有显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容:心理学并不是为着行动的人,倒可以说心理学是倾向于恶龙和它的疯狂的扭动:敌人、恶魔、被战胜者,有着一种悲怆哀婉的感染力,获胜的英雄并不梦想具有它(或者说是竭力注意不要表现出来)。由此可知,龙是心理学,二者之间距离很小:甚至可以说龙即心灵,是圣乔治本人所面对的模糊的心底,一个已经伤害了许多青年男女的敌人,一个已变为可憎的外在性的从属物的内部敌人。这是一个投向世界的能量的故事,还是一个内向性的日记?
还有的画反映以后的阶段:(倒在地上的龙成了地面的一片污迹,像一个泄了气的空皮囊),人们庆贺恢复了自然的和谐,树木和山石占据整个画面,勇士和恶魔的形象则被挤在一个角落里(慕尼黑的阿尔特多尔菲尔的画;伦敦的焦尔焦内的画);或者是获救的社会人物围绕着英雄和公主欢庆胜利的场面(维罗纳的皮萨内罗的画,和卡帕乔后来为斯基亚沃尼家画的那组画)。不言而喻的动人手法是:既然英雄是圣人,就不会有婚礼,只能有洗礼)。圣乔治牵着龙到广场上,好让它在公众庆典中结束生命。但是在这个被从噩梦中解救出来的城市的整个庆典上,却没有一个人微笑,所有人都表情庄重。鼓号齐鸣,我们前来目击的执法仪式开始了,圣乔治的宝剑举在空中,我们都屏住呼吸,几乎就要明白龙不仅仅是敌人、与自己有异者、他者,而就是我们,是我们应当审判的我们自身的一个部分。
在威尼斯,沿着斯基亚沃尼家族的墙,圣乔治和圣吉罗拉莫的故事画一个接一个,好像完全是同一个故事,也许真的是一个故事,是同一个人的一生,青年成年老年和死亡。我只想找寻骑士完成伟业与获得智慧之间相结合的轨迹,但我现在能把圣吉罗拉莫颠倒过来外向,把圣乔治转为内向吗?
让我们好好想一想。仔细看后,就发现两个故事的共同点在于英雄与凶猛野兽之间的关系:一个是作为敌人的龙,另一个是作为朋友的雄狮。龙威胁着整个城市,狮子却孤独自处。我们可以把它们看成一个动物:我们在自己身外遇到的公开的猛兽和我们在内心遇到的个人的猛兽是一样的。居住在城里有一种过失:接受猛兽的条件,把自己的孩子给它送去当做饭食。隐居独处也有一种过失:相信自己的心态平静,是因为猛兽爪子扎了刺而不具进攻性。故事里的英雄在城里向凶猛恶龙的咽喉投枪,在孤独中与精力充沛的雄狮共处,接受它当作家养牲畜和看守,却不掩饰其野性。
于是我可以得出结论,认为自己得到了满足。但也许我过于开导他人了?我又重读。把一切都撕毁吗?让我们再看看,最值得说的第一件就是圣乔治兼圣吉罗拉莫的故事不是一前一后两个故事构成的一个故事:我们是在一间有着众多形象的房间的中央,所有的形象同时呈现给我们的视觉。故事所涉及的人物或者是能在做和想任何事情时都头脑清醒的勇士和智者,或者什么也不是,画里的畜生既是平日为害城市的龙,又是看守思想空间的雄狮:两种形式若不同时存在,就无法让人对照比较。
这样,我使一切都归于正常,至少在书页上归于正常了。而在我的内心一切还同过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