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开枪声,醒了,便从木板床上跳了下来;在慌乱之中某个人打开了单人牢房的门,也打开了他的房门。一个长着胡子的金发男子探进头来,挥动着一支手枪;此人对他说:“快点儿,赶紧跑吧,你自由了。”纳塔莱十分高兴,但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记得当时赤裸着下身,只穿了件短袖薄线衣,他把腿伸进一条军装短裤里,这是他仅有的另外一件衣服,他嘴里咒骂着,因为他穿不进去。

那时候,拿着棍棒的那个人走了进来,此人身高两米;他长着一只斜视的眼睛,扇动着鼻孔,哼哼唧唧地说:“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纳塔莱看见那人已经把棍棒举到了他的头顶上,朝着他落下来。这就好像是一群鸭子从他的脑海里飞起来;一道红色闪光在他的头骨中间灼烧。他倒在了一口棉絮的井里,对周围的世界失去了知觉。

从那些一开始就和他们意见一致的军人中走出一个,此人高声

地问道:“你做了什么?他是一个囚犯!”很快地,许多人都焦急不安地走到地上躺着的那个男人身边,他的头正在流血。那个拿着棍棒的人不明白:“我很清楚!他穿着法西斯分子的短裤!”

与此同时,必须得抓紧,援军黑衣人随时都有可能来到。要做的是拿起冲锋枪、子弹夹、炸弹,烧毁所有剩下的东西,尤其是文件;时不时地就有人走过来对人质们喊一嗓子:“我们要走了,你们准备好了吗?”然而,那些人都极度慌乱;将军穿着衬衫在单人牢房里转悠着。“我正在穿衣服。”他说。系着无政府主义者领带的药剂师在向神父征求建议;而女律师则准备就绪了。

另处,他们还必须监视他们俘虏的军人们,两个穿着灯笼裤的老男人,始终纠缠不休地谈着家庭和孩子,而那位军士则闭口不言地待在角落里,满脸暴突的黄色血管。

最后,将军开始说,他们是作为人质而待在那里,他们肯定很快就能获得自由,相反,如果跟这伙人走,就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了。女律师,三十岁上下,很丰满,她本想跟这伙人走,但是神父和药剂师与将军意见一致,于是大家都留了下来。

敲过夜间两点钟了,这时游击队员们,有人从这条街道上,有人从那条街道上,向着山区出发了,他们带着曾经帮助他们进入牢房的两名看守、从单人牢房里放出来的几个小伙子,还用冲锋枪从背后推搡着那三个法西斯俘虏。拿着棍棒的高个子用一条毛巾包扎了受伤者的脑袋,然后把他扛在肩上。

他们刚刚拐弯儿躲开了,就听见从城市的另外一边传过来枪声。这是疯子杰克,在广场的中间,向空中扫射,为的是引黑衣人跑到那里去救援,浪费他们的时间。

在营地里唯一的消毒剂就是硫胺软膏,是用来治疗腿上的皮疹的:填满纳塔莱脑袋上的那个窟窿,可能得使用一整管这种药膏。早晨,两个男人被打发去向一个疏散到农村的大夫索药。

消息传播开来,人们为夜里军营里的枪声而感到高兴;白天,游击队员们成功地弄到了许多物资,好往他的头骨上喷洒大量的消毒剂,并用纱布、橡皮膏和绷带给他做成穆斯林缠头巾。但是纳塔莱却闭着眼睛,张着嘴巴,仍然没有知觉,人们无法明白他是在呻吟呢,还是在打呼噜。后来,在头骨上始终如此疼痛难忍的那个位置周围,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形成了颜色、感觉,但每一次脑袋中都撕裂一下,眼前都会出现一群鸭子,于是他咬紧牙关,呻吟着。第二天,曾经做过厨师,做过护士,还做过掘墓人的波林,说出了一个好消息:“他正在好起来!他骂了人呢!”

在骂过人之后,他有了吃饭的愿望;他开始把几饭盒的浓肉汁菜汤倒进胃里,就好像把它们喝下去了一般,汤汁都流到了脚上。随后,他笑了,在那张幸福的、动物般的圆脸上,在绷带和橡皮膏之间,天晓得他嘴里嘟哝着什么。

“他讲的是什么语呀?”其他人望着他,问道,“他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们问他吧。”狱友们以及前监视者们回答道。“嘿,老乡,你是什么地方的人?”纳塔莱半闭着眼睛思考着,但是后来他发出一声呻吟,又继续支离破碎地讲些令人弄不明白的句子了。

“他变成了傻子,”作为头头的金发男子问道,“还是说他先前

就是?”其他人都不太清楚。“打得肯定很厉害,”他们说,“如果从前不是的话,那现在他也变成了傻子。”

纳塔莱,长着那张像平锅底一般圆、平而黑的脸,在许多年之前,就周游世界了,人们称呼他为军人。关于他的家,他再也不知道什么了,因为他不会写信,也不会阅读。有些时候他们让他去休假,他却坐错了火车,最后去了都灵。在九月八日之后,他来到了托德(公司),继续到处转悠,半裸着身子、腰带上系着饭盒。后来人们把他关进了里面。突然之间,他们又来放了他,并在他的头部打了一棍子。对于他来说,这是完全符合逻辑的,就如同他生活中发生的所有其他事情一样。

世界对于他来讲,就是黄色和绿色、噪音和吼叫、想吃饭和想睡觉的愿望的一个混杂。一个美好的世界,充满了美好的事物,尽管他什么都不明白,尽管试图弄明白,他会感到头骨中间的那种剧痛,会看到大脑里一群鸭子飞起,会被棍棒打在脑袋上。

金发男人他们是被派来参加城里的行动的;他们生活在郊区最靠近城镇的那片松树林子里,在一个全都是别墅的地区,中产阶级家庭在往昔的好日子里来这里度假。鉴于那个地区已经掌握在他们的手里,游击队员们便走出山洞和草棚,在那些领袖的某些别墅里安营扎寨,在床垫里面生出许多虱子,并在屉柜上架起了机枪。在别墅里有几只酒瓶子、一些贮备物品、几部留声机。金发男人是一个强硬的小伙子,对待敌人残酷无情,对待伙伴专横跋扈,但是当他能够做到的时候,他又尽量让他的人生活得好一些。他们搞了几场庆祝活动,来了一些姑娘。

纳塔莱在他们中间感到很高兴。他已经既不再贴橡皮膏,也不再缠绷带了;至于伤口,只在他粗硬竖立的头发中间留下了一大块淤青,以及一种在他看来不是源自他自己、而是源自身边所有事物的呆愣。伙伴们对他开各种各样的玩笑,他却不生气,只是用他那种无法理解的方言土语高声谩骂,他很满意。或者,他开始与某个人,甚至与金发男人干架:他总是挨打,然而他同样很高兴。

一天晚上,伙伴们决定和他开个玩笑:让他和姑娘们中的一个在一起,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选中了姑娘们之中的玛格丽塔,一个胖姑娘,软乎乎、肉嘟嘟,白白粉粉,她是猎物。他们开始作弄纳塔莱,让他怀疑玛格丽塔爱上他了。但是纳塔莱十分小心谨慎;他感到不自在。大家开始一起喝酒,她被安排在他的身边,为的是激动他。纳塔莱看见她向自己递送秋波,感到她的大腿在桌子底下压着自己的大腿,于是便越来越迷乱了。他们让他俩单独在一起,然后在门后偷瞧。他笑着,很迷乱。那个女的,则更大胆地去挑逗他。但突然,纳塔莱注意到她笑得很假;眨巴着眼睛。他忘记了所挨的棍棒,忘记了群鸭,忘记了淤青:他抓住了她,把她撂到了床上。他现在完全明白了;他知道了身子下面这个白白粉粉的、软乎乎的女人要的是什么,他明白了这不是一场游戏,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桩他们的、他的和她的事情,就如同吃饭和喝水一样的事情。

突然之间,那个女人已经放光的眼睛,变得冷酷而愤怒,她两条胳膊抵挡着他,从他下面挣扎出来,高声嚷道:“救命,他要上我。”其他人走了进来,狂笑着,吼叫着,往他身上泼凉水。于是,一切又都像从前一样了,那种痛一直侵入他头骨的最深处;玛格丽塔重新把衣服盖到胸脯上,发出勉强的笑声,玛格丽塔,她已经眼神发光,嘴唇湿润,却开始喊叫,召唤其他人,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纳塔莱,看到身边所有的伙伴都向空中开枪,笑得在床上打滚,他像一个孩子一般放声大哭。

一天早上,德国人一下子全都醒了:他们是坐卡车到来的,一丛灌木挨一丛灌木地搜索整个地区。金发男人被枪声惊醒,逃跑不及,在草地中央被一阵扫射撂倒了。纳塔莱活了下来,他蹲在一丛灌木中,每听到子弹嗖嗖作响,他都把脑袋伏到地上去。金发男人死去之后,那伙人就溃散了:有人死了,有人被抓住了,有人叛变转到黑衣人那边了,有人躲过一次又一次搜寻,继续在这个地区游荡,还有人同军队一起去山上了。

纳塔莱是最后一种人。在山上生活十分艰苦:纳塔莱要像骡子一样地驮着东西,从一个山谷走到另一个山谷,要轮班值勤和做杂役;他好像又成了军人一样,比当军人还要糟百倍,也要好百倍。那些讥笑他、取笑他的伙伴们,就像讥笑他、取笑他的军人们一样,却也有些不同,要是头骨里没有那群鸭子拍打翅膀,他肯定能明白。

在他发现自己和德国人在一起的那个时刻,他终于弄懂了一切,在那个时刻,他身后的德国人登上了通向戈莱塔的宽阔公路,并用“火焰喷射器”扫射灌木丛。他躺在地上,开始一枪接一枪地射出子弹,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他明白,那里的那些人就是因为他没有必要的证件而逮捕他的军人,是托德公司克扣他工时的监工,是让他打扫厕所的前哨部队的中尉,是所有这些人加在一起,但也是在他被征兵之前、让他锄地整整一个星期的主人,是在他去城里赶集时、在人行道上绊倒他的小伙子们,还是打了他一个反手耳光的父亲。他们也是玛格丽塔,玛格丽塔当时已经要与他一起,后来却转而反对他,但也不就是玛格丽塔,而是某种让玛格丽塔反对他的东西:这是一种比其他的更为困难的想法,但他在那个时刻明白了。后来,他想到为什么那里的人朝他开枪,朝他喊叫,又倒在他的射击之下。他明白了,他们是像他一样的人,被父亲打过反手耳光,被主人们安排去锄地,被中尉们讥笑,而现在这些人把愤怒发泄在他身上;他们把愤怒发泄在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是疯了,为了这个他才开枪,但是假如所有这些人都跟他站在一起的话,他就不对他们,而是对其他人开枪,他也不很清楚是对什么人开枪,而玛格丽塔也就同他一起了。可是敌人如何变成这些人和其他那些人,好人和坏人,如同他一样的人和反对他的人;为什么他是在这里,在正确的一方,那些人在那里,在错误的一方;这些,纳塔莱就搞不明白了:这是一群鸭子;就是这样,而不是别样。

在只差短短几天战争就要结束的时候,英国人决定使用伞兵。游击队员向皮埃蒙特地区进发,在行军两天之后,夜晚在草地中间生起了火。英国人扔掉了一些有金钮扣的大衣,反正现在已经是春天了,还扔掉了几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非洲的意大利军人的枪支。游击队员们捡起了这些东西,并像许多黑人一样,开始在篝火的周围跳舞。纳塔莱在他们中间高兴地跳舞和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