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当皮耶罗感到一种厌烦情绪的时候,他正走在路上。他有此感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他没有充分地意识到:这是一种某个人在他身后,正看着他,而他却没有看见那人的感觉。
他突然转回头;他当时正走在一条有点儿僻静的街道上,门边有篱笆,木头栅栏上挂着破碎的海报。周围没人;皮耶罗马上因为自己忍不住出于那愚蠢的冲动转回头而恼怒;他继续走路,决心重新拾起他被打断了的思路。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有一点儿太阳;天气让人不至于欢欣跳跃,但也不至于揪心。然而,那种不安继续不受控制地压在他的身上;有些时候,它似乎集中于他的后颈上、肩膀上,好像眼睛不错时机地看着他,好像一种敌意的存在向他靠近。
为了克服这种紧张心情,他感到有必要置身于人们中间:于是,他朝着一条行人更多的马路走去;但是,走到街角时,他又转回头看。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过去了,一个女人穿过了街道,然而他无法发现周围的人和事物与折磨着他的焦虑之间有任何关联。在他转头的时候,他的目光与另外一个行人的目光相遇了,那个人在那个时刻也转回头。他们又同时马上把眼睛移开,就仿佛他们都正在寻找别的什么。皮耶罗心想:“也许那个人感觉他被我注视着。也许今天早晨,那种令人恼火的强烈的敏感,并非只有我才有;也许是天气,是这一天让人神经紧张。”
他走在一条交通拥挤的街道上,头脑里带着这种想法,开始观察人们,他注意到人们动作急促,心烦地几乎将手臂举到脸上,皱着眉头,好像被一种突然而至的担忧或是令人厌烦的回忆所控制。“这是什么日子啊!”皮耶罗心里重复着,“什么日子啊!”在车站上,他跺脚时注意到,和他一起等车的其他人也都在跺脚,他们读着有轨电车线路牌上的字,就好像在寻找某些没有写出来的东西。
在有轨电车上,售票员找零钱时算错了,在发脾气;司机带着痛苦的固执劲儿,对步行者和自行车拉响车铃;乘客们则用手指紧紧地握住扶手,仿佛是大海上的船难者一般。
皮耶罗认出了胖子科拉多,此人坐着呢,没有看见他;科拉多正在专注地望着玻璃窗外面,用一根手指挖着脸颊。
“科拉多!”皮耶罗从他头顶上叫了他一声。
这个朋友跳了起来。“啊,是你呀!我刚才没看见你。我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
“我看你有些紧张,”皮耶罗说,他意识到自己只想着在别人的身上识别出自己的心情,又补充说道,“今天,我也格外地紧张。”
“又有谁不是如此呢?”科拉多说道,他的宽脸上闪过那种耐心又嘲讽的微笑,这笑容能说服所有的人都听他讲话,都信任他。
“你知道我的感觉吗?”皮耶罗说,“我觉得有眼睛盯着我。”
“什么眼睛?”
“我见过但又想不起来的人的眼睛。冷漠的、敌视的眼睛……”
“几乎不重视你,可你又不能不认真对待的眼睛?”
“是的……那眼睛就好像……”
“就好像是德国人的?”科拉多说道。
“正是,就好像德国人的眼睛。”
“哎,可以理解,”科拉多说着,打开手里的报纸,“通过这些新闻……”他指着标题,“凯塞林[2]被赦免……党卫军会议……美国资助新纳粹主义……就是这些让我们重新感到背后有人……”
“哎,这些……你相信是这些……那为什么我们只是现在才感到?凯塞林、党卫军从前就存在,一年之前、两年之前就存在……也许那时候他们在监狱里面,但是我们很清楚他们是存在的,我们从来也没有忘记他们……”
“那眼睛……”科拉多说,“你对我说过感觉有眼睛盯着。直到现在,他们没在盯着,他们低垂着眼睛,我们对此还不习惯……他们已经是以前的敌人了,我们憎恨的是以前的他们,而不是现在的他们。然而现在他们又恢复了从前的眼神……八年前看我们的眼神……我们记得它,我们又开始感觉到了它。”
皮耶罗和科拉多,他们对那些年代有着许多共同的记忆。一般来说,那不是愉快的记忆。
皮耶罗的兄弟死于纳粹德国的一个集中营。皮耶罗和母亲生活在一所旧房子里。傍晚时分,他回到家。栅栏门发出惯常的吱吱嘎嘎声,砾石在脚底下咯吱作响,就好像那些你仔细听到脚步声的日子一样。
那天晚上来过的德国人,此刻在哪里走路呢?或许他正在一座满是煤炭和碎石的德国城市中,在过桥,在沿着运河或是一排亮着灯的低矮的房屋散步;他穿着寻常衣服,黑色大衣纽扣一直扣到脸旁,他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眼镜,正在望着,望着他,望着皮耶罗。
他打开门。“是你!”母亲的声音说,“噢,终于!”
“你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刻回来的。”皮耶罗说。
“是的,可是我很着急,”她说,“我一整天都提心吊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消息……这些将军们又回来指挥……又说他们一直是正确的……”
“你也是啊!”皮耶罗说,“你知道科拉多说什么吗?他说我们大家都感到那些德国人盯着我们……因此我们大家都很紧张……”他笑了,就好像仅仅科拉多一个人这么想似的。
但是她母亲却把一只手放在脸上。“皮耶罗,你说,会打仗吗?他们还会回来吗?”
“就是呀,”皮耶罗想了一下说,“直到昨天为止,当我们听到谈论一场新的战争的危险时,我们还无法想象任何确定的东西,因为过去那场战争中曾经有他们的面孔,而这一次,天晓得新的战争将是什么样。可现在我们知道了:战争又找到了它的老面孔:又是他们的。”
晚饭之后,皮耶罗出去了;在下雨。
“你说,皮耶罗?”母亲问道。
“什么?”
“这种天气出去……”
“怎么了?”
“没什么……早点儿回来……”
“我已经长大了,妈妈……”
“是的……再见……”
母亲关上了门,站着听碎石上的脚步声,栅栏门合上的响声。她站着听外面下雨。德国很远,在阿尔卑斯山的后面。也许,那里也在下雨。凯塞林坐在汽车里路过,溅起泥水;带走他儿子的党卫军去开会,身上披着一件闪亮的黑色雨衣,从前那种军用雨衣。今晚担心是愚蠢的;明晚也是;或许一年之内都是。但是她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她才可以不担心;就是在战争时期,也有几个夜晚不用担心当晚,然而已经为次日晚上担心了。
她独自一人,外面是雨声。穿过一个沉浸在雨中的欧洲,宿敌的眼睛刺透了夜晚,直逼向她。
“我能看见他们的眼睛,”母亲想,“他们一定也看见了我们的。”她站立不动,凝视着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