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强大的军队的一个团按要求要在城市的街道上列队。从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开始,部队就在军营的院子里排成了检阅的队形。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院子里细长的小树脚下的影子越发短了。在刚刚擦亮的头盔下面,官兵们都流淌着汗水。上校从他高大的白马上做了一个手势:鼓声响起来,整个军乐队开始吹奏,营房栅栏门的合叶缓缓转动了。
城市在门外展开了:蓝天上飘过几朵柔和的云彩;从城里的烟囱里冒出一缕缕的轻烟;阳台上拴着晾衣绳,上面挂满了夹子;阳光被梳妆台上的镜子反照;防蝇的纱帘缠住女人们的耳坠;冰淇淋小贩的手推车上撑着伞,摆着盛冰淇淋蛋卷的玻璃盒;一只用红纸环做成尾巴的风筝,被男童们用一条长长的线拖着,起先贴着地面掠过,再一下一下地升到空中,映着天上柔和的云彩,拉紧了线。
军团开始踩着鼓点前进,鞋子在人行道上跺得山响,还有炮车向前滚动的声音;但是,看到面前的城市这样安静、亲切、专心于它自己的事情时,军队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不妥、打扰了人,检阅像是一桩不合适、不协调的事情,确实可以免去。
一名鼓手,他叫普雷·吉奥·巴塔,假装在继续已经开始了的擂鼓,而实际上他仅仅是擦碰一下鼓皮而已。发出的是一种很低的滴答声,但并不只有他:全体都这样;因为在同一个瞬间,所有鼓手的做法都与普雷一样。而军号只发出叹息一般的视唱声,因为没有人用力吹。官兵们不安地环视着周围,一条腿停在空中,然后慢慢地把它放下,随后踮着脚尖继续检阅。
就这样,这支长极了的纵队,在没有任何人下达命令的情况下,踮着脚尖、以缓慢克制的动作行进,发出窸窣的声响。走在炮车旁——在这里如此不合时宜,炮兵们突然之间有了一种羞耻感:有些人想显得泰然处之,走路时根本不望向大炮的那一边,就仿佛他们完全出于偶然从那里经过;有些人则尽可能地靠近大炮,就好像要藏起来一样,免得人们看到如此令人不愉快和粗野无礼的景象,他们或者遮住自己,用帽子,以便不让人看到,或者至少不吸引人们的注意;还有人对大炮采取一种亲热的嘲讽态度,用手拍拍炮架、炮尾,带着半微笑的表情指着它们:表明他们并不想把它们用于杀人,而仅仅是带着它们透透风,就好像它们是庞大又少见的古怪器械。
那种复杂的感情影响了克莱利奥·莱翁托米尼上校,这位军官本能地低下脑袋。这匹马,它呢,则开始以拉车牲口的小心谨慎,一步一停。但是只思考了一刻,上校以及这匹马就重又恢复了军步。莱翁托米尼迅速地了解到当时的情况后,发出了一个简短的命令:
“正步走!”
鼓擂起来了,随后开始敲出有节奏的鼓点。军团快速地重新整顿好了,现在它带着挑衅的自信踏步前进。
“好,”上校迅速地扫了一眼他的队伍,心想,“这是一支行进的真正军团。”
在人行道上,一些过路人停下来给阅兵让路,并用一种很感兴趣,或许还很高兴能看到调动这么多能量的神情观望,但他们内心有某种弄不明白的感觉,一种模糊不清的警戒,不管怎样,只要一想到军刀和大炮,他们的头脑里总会有太多严重的事情。
部队的士兵和军官们感觉到被人观望,又有了那种轻微的、无以名状的不安心情。他们继续以规整的正步行进,却无法从心里去除正在对这些善良市民犯下错误的疑虑。步兵马兰贡·雷米焦,为了不让自己因市民们的在场而分心走神,始终低垂着眼睛;排成纵队行军的时候,你只需要注意列队和步伐;其余的一切,由特遣部队去操纵。但是成百上千的士兵也都像马兰贡一样;甚至可以说,他们所有的人,军官们、旗手们、上校自己,大家都是眼望着地面行进,信任地跟随着纵队。就这样,可以看见这个军团,迈着正步,军乐在最前头,斜向马路的一侧,走出铺着沥青的地面,越界到了花园的一个花坛里,踩踏着毛茛和丁香坚定地行进。
园丁们正在给草地浇水,他们看见了什么?一支军团闭着眼睛往前走,踩踏着草坪。那些可怜人不知道该如何握住水泵,才能不把水喷向军人们。最后他们把水泵竖起来,但是长长的水注从意想不到的方向落下来;其中一人把上校克莱利奥·莱翁托奥米尼从头到脚地浇了个透,他当时也是昂首挺胸地闭着眼睛往前走。
上校受到那一浇,惊跳起来,高喊一声:
“发水了!发水了!快行动起来去救援!”随后他又马上明白了,于是又继续指挥军团,让他们走出花园。
但是他有一点儿失望。那声喊叫“发水了!发水了!”泄露了他一个秘密的、几乎无意识的希望:但愿突然发生一场自然灾害,没有伤亡,但足够危险,好让阅兵取消,让军团有机会全力以赴地投入有益于民众的活动:建造桥梁、从事营救。只有这样,他才会心安。
军团从花园里走出之后,来到了城市的另外一个地区,没有那种他们要阅兵的宽敞大道,而是有着狭窄、僻静、弯弯曲曲的街道的一个居民区。上校决定,他要从这些小路抄近道,以便不浪费时间地到达广场。
那个居民区笼罩着一种不寻常的热闹气氛。电工们站在高高的梯子上修理路灯,他们举高又放低电话线。土木工程勘测员在用标杆和卷尺测量道路。煤气装配工拿着十字镐,在人行道上挖坑。寄宿学校的学生列着队在散步。泥瓦工飞速地传递着砖块,同时大喊:“嘿!嘿!”骑自行车的人们,吹着长长的口哨,肩膀上扛着木梯子。房子的每一扇窗户前面都有一个女用人,她们在大木桶里拧干抹布之后,站在阳台上擦拭玻璃窗。
就这样,这个军团必须在那些曲折的道路上继续列队前进,穿过一堆堆杂乱的电话线、卷尺、梯子、人行道上的大坑、胸部丰满的女学生,同时要接住飞起的砖头——“嘿!嘿!嘿!”,并躲避兴奋激动的女用人从四楼上掉下来的湿抹布和木桶。
上校克莱利奥·莱翁托米尼必须承认他迷了路。他从马背上俯身问一个行人:
“对不起,您知道去大广场最近的路吗?”
这位路人,一个戴着眼镜的矮个男人,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很复杂;不过如果您能让我带路的话,我可以领着你们穿过一个院子上另一个街区,你们至少能够节约一刻钟。”
“整个军团都可以通过那个院子吗?”上校问。
矮个男人看了一眼他们,做了一个不肯定的手势。
“不过,可以试试吗?”于是他带头进了一扇大门。
那个住宅区的所有人家,都站在走廊生锈的栏杆边,探出身子去看院子里的军团,这军团正试图带着马匹和大炮进来。
“从哪扇门出去?”上校向那个矮个男人问道。
“门?”矮个男人问,“也许我没有解释清楚。你们必须上到顶层,从那里可以去邻近的那栋楼的楼梯,那栋楼的大门通往另外那条马路。”
上校本想继续骑马登上那些狭窄的楼梯,但是在经过两层楼梯之后,他决定把马拴在楼梯的扶手上,步行上去。至于大炮,他决定把它们放在院子里。一位修鞋匠答应代为看管。士兵们一个紧接着一个地往上走,而在每一层楼上都会有人打开门,孩子们高声叫道:
“妈妈!你过来看看:过士兵呢!军团在行进!”
在五楼,为了从那个楼梯走到通向阁楼顶部的一个小楼梯上,他们必须走过楼外的一段长廊。每一扇大窗户后都有一个房间,里面只放着许多草垫床,在那里生活着孩子众多的人家。
“进来吧,进来吧,”爸爸妈妈对军人们说,“你们休息一会儿,你们可能累了吧!你们从这儿穿过来,路近一些!不过,请你们把枪放在外头;有小孩子,你们会理解的……”
这个军团就这样在走廊、楼道里散开了。混乱之中,那位熟悉这条街道的矮个男人再也找不到了。
到了晚上,各个连和各个排都仍在走廊和楼道里转来转去。上校莱翁托米尼则在房顶上。他看见城市在身下展开,宽敞而清爽,分布着棋盘般的街道和空荡荡的大广场。与他在一起的是一队士兵,他们匍匐在瓦片上,携带着彩色的旗子、信号枪、色彩缤纷的布帘。
“传话,”上校说道,“赶快传话:无法通过该地区……不能前进……我们在等待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