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事物,但我不明白是什么事物。人们走在平坦的街道上,却好像在攀登或者下行,嘴唇和鼻孔像鱼鳃一般张合,还有飞驰而过的房子和房门,以及更加急剧的街角。这是风:后来我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都灵是一座无风的城市。街道是空气静止的通道,而空气像鸣叫的汽笛,消失在无穷无尽中:空气静止不动,它因结霜而透亮、因起雾而柔和,只有在轨道上飞驰的有轨电车才能搅动它。几个月以来,我都忘记风的存在;它对我而言,只剩下一种模糊的需求。

但是只要某一天一阵大风从大道的尽头刮起,并冲我刮过来,我就会想起海滨我那海风吹拂的家乡,它的房屋一部分建在山上,另一部分建在山谷里,风在这中间刮上刮下,街道是台阶式的,用卵石铺就,从小巷可以看到上面一片片蔚蓝色的、刮着风的天空。我的家有拍打的百叶窗、撞击窗户的棕榈树、山顶我父亲的喊叫声。

这样一来,我就是风一样的男人,在走路时需要摩擦和启动,讲话时需要突然之间咬牙和喊叫。当风在这座城市吹起,像无色的火舌从一个市区刮到另一个市区时,这座城市就像一本书在我的眼前打开,我仿佛认出了所有的行人,我真想对姑娘们、对骑自行车的人们高喊一声“嘿!”,高喊出我所想的,并挥动手臂。

起风时,我在家里待不住。我租住在位于五楼的房间;在我的窗户下面,有轨电车在狭窄的街道上日日夜夜地运行,就像在我房间里隆隆穿过;夜间,远处的无轨电车发出猫头鹰一般的叫声。女房东的女儿是一个肥胖又歇斯底里的职员;有一天,她在楼道里撒了一盘豌豆,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大喊大叫。

厕所是朝向院子的;它在一条狭长楼道的深处,几乎像个洞穴一样,墙壁上长着绿色的霉菌,很潮湿:说不定还会形成钟乳石呢。在窗户栏杆的外边,院子是常见的都灵院落,覆盖着层层绿锈,走廊装着铁栏杆,只要靠在上边就不能不沾上铁锈。厕所的废纸篓一个摞着一个,形成一座塔;墙壁上长满柔软的霉菌,地上如同沼泽。

我想到我家的房子,高踞海边棕榈树之间,与所有其他的房子如此不同。首先想到的区别是它厕所的数目,各种式样的厕所:在铺着白色方砖的闪闪发光的浴室里,在半明半暗的贮藏室里,有土耳其式的厕所,有水池边绘有天蓝色饰带的带抽水马桶的老式盥洗室。

我想着这些,在城里游荡,同时嗅着风的气味。就在这时,我碰见了一个我认识的姑娘:阿达·伊达。

“我很快乐:有风!”我对她说。

“它却让我恼火,”她回答道,“你陪我走一段吧,一直走到那里。”

阿达·伊达是那种遇到你之后,便会马上开始对你讲述她们的生活、她们的思想的女孩子之一,哪怕她们刚刚认识你;她们没有秘密,除了对于她们也是秘密的事情;她们就算对于这些秘密也能找到话讲,每天话语不必费力就会冒出,就好像她们的想法已经以话语的方式萌芽了。

“风令我恼火,”她说,“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脱去鞋子,光着脚,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然后,我拿起一个美国人给我的一瓶威士忌,开始喝酒。我始终无法独自一人喝醉。在某个时刻,我开始哭泣并打住。有一个星期了,我到处转悠,却找不到工作。”

我不知道她怎么办到的,阿达·伊达,他们怎么办到的,那些女人和男人能够和所有人熟络起来,能够和所有人找到话说,他们掺和别人的事,也让别人掺和他们的事。我说:“我住在五楼的房间,夜间有轨电车发出猫头鹰一般的叫声。厕所长满了绿色的霉菌,到处都是苔藓和钟乳石,冬天的大雾就像在沼泽地上一样。我相信,人们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他们不得不每天待在里面的厕所。你从办公室回到家里,看到长满绿霉菌的、沼泽般的厕所:于是就在楼道里撒了一盘豌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声喊叫。”

我不很清楚,这并不真是我所想的,阿达·伊达当然不会明白,但是对于我来说,思想在转换成说出来的话之前,必须穿过一个空荡的地方,经过伪造之后出来。

“我打扫厕所比打扫家里其他地方要勤,”她说,“每天我擦洗地板;把每件东西都擦得发亮。每个星期我都换上干净的窗帘,白色带绣花的,每年我都要让人粉刷墙壁。在我看来,如果有一天我停止打扫厕所,那将是一个可怕的征兆,我将会任自己的情绪不断低落下去,直到绝望。那是一个昏暗的小厕所,我家里的那个,但我把它看作一座教堂。谁知道菲亚特公司老板的厕所是什么样子。你过来,陪我走一段,走到有轨电车那里。”

阿达·伊达的了不起之处是她接受你所说的每件事情,她对什么都不惊奇,你讲什么,她都能接上话,就仿佛是她向你提起的一般。她希望我陪她一直走到有轨电车那里。

“好吧,我陪你,”我说,“菲亚特公司的老板让人把厕所建成了一个带有圆柱、帏幔和地毯,墙壁上装着水族馆的客厅。四周的大镜子映照出他上千个形象。舒适的马桶有扶手和靠背,高大得如同一个宝座,甚至还有华盖。冲水的拉绳还会奏起一曲悦耳的钟乐。但是菲亚特公司的老板却不能够大便。他在那些地毯和水族馆中间感到畏惧。当他坐在宝座一般高大舒适的马桶上时,许多面大镜子映照出他上千个形象。菲亚特的老板怀念起他孩童时期家里的厕所,那厕所地上铺着锯末,墙上用钉子挂着报纸。他就这样死了:几个月不大便之后,他死于肠道感染。”

“他就这样死了,”阿达·伊达同意地说,“他确实就这样死了。你还知道类似的故事吗?有轨电车到了。你跟我一块儿上车吧,再给我讲一个故事。”

“在有轨电车里,还有什么地方?”

“在电车里。你介意吗?”

我们上了有轨电车。“故事,我不能给你讲了,”我说,“因为我有空隙。在我和所有其他人之间有一个空荡的深渊。我在里面挥动胳膊,但我什么也抓不住,我发出喊叫,但没有人听得见;这是绝对的空荡。”

“那种情形下,我会唱歌,”阿达·伊达说,“在头脑里唱。在与某个人讲话的某个时刻,我会发现,我不知道如何讲下去了,就好像来到了一条河的岸边,思想都逃跑隐藏起来了,我开始在心里,以任何一个老调子,唱出刚才说的或者听的最后几句。而在头脑里出现的其他话语,随着那个调子出来的,就是我的思想的话语。我就说出它们。”

“试试吧。”

“于是我就说出来。就好像有一次一个人在大街上靠近我,以为我是那些女人中的一个。”

“可你并没有唱歌。”

“我在头脑里唱,然后我再翻译出来。否则的话,你可能不懂。那一次我对那个男人也是这样。我最后对他说,我三年没吃糖果了。他给我买了一小袋。后来,我真的再也不知道对他讲什么了。我支支吾吾地说了点儿什么,就带着那一小袋糖果逃跑了。”

“而我讲话时候,从来说不出什么来,”我说,“因为这个,我才写作的。”

“你要像乞丐们那样。”阿达·伊达对我说,指着车站上的一个人。

都灵满是行乞者,就像一座印度的圣城。乞丐们在乞讨时也有他们自己的方式:一个人起头,别的人都模仿他的做法。有一段时间,许多行乞者都有一个习惯,在人行道上用彩色粉笔大字书写他们的故事:这是一种好方式,因为人们会好奇地阅读,然后不得不扔下几里拉。

“是的,”我说,“也许我应该也用粉笔把我的故事写在人行道上,然后坐在一旁听听人们说些什么。至少我们可以对视一下。但是也许没有人会注意,人们会踩到字上,把它们擦掉。”

“假如你是一个乞丐,你会在人行道上写什么呢?”阿达·伊达提问。

“我会全部用印刷体字母写道:我是因为不会讲话而写字的人之一;大伙儿,请你们原谅。有一次,一份报纸刊登了我写的一篇文章。这是一份早报;买它的大多是去上班的工人。那天早晨我及时地登上了有轨电车,看见人们在阅读我写的东西,我凝望着他们的面孔,尽力想弄明白他们在看哪行字。在每篇文章里,都会有一些地方,你感到懊悔,或者是因为害怕被人误解,或者是出于羞愧。那天在有轨电车上,我凝望着人们的脸,等他们读到那个地方时,我很想说:‘你们看,或许我没有解释清楚,我想说的是这个。’但是我继续沉默不语,涨红了脸。”

这个时候,我们在一个车站下车了,阿达·伊达要等另外一路有轨电车。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乘哪路有轨电车,于是便和她一起等。

“我可能会这样写,”阿达·伊达说,“用蓝色和黄色的粉笔:先生们,有一些人,他们最大的享受是让人往自己的身上撒尿。人们说,邓南遮是这样的人之一。我相信如此。对此,你们应该每天想想,想想我们大家都是同类,应该少装腔作势。然后再想想这个:我姑母生出了一个猫身的儿子。你们应该想想,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你们永远都不要忘记。还有,在都灵,有些男人睡在人行道上,睡在暖和的地下室铁栅上面。我看见过他们。所有这些事情,你们都应该想想,每天晚上,而不是做祷告。在白天要牢牢记住这些。你们头脑里就会少些计谋,少些虚伪。我将会这样写。你也陪我上这路有轨电车吧,你真好。”

我又继续和阿达·伊达上了有轨电车,天晓得这是为什么。电车在穷人区里行驶了一大段路程。车上的人们脸色发灰并布满皱纹,好像全都沾上了相同的灰尘。

阿达·伊达有发表评论的癖好:“你看,那个男人的面部肌肉紧张得抽搐,你看那个老太婆怎么擦的粉啊。”

她让我感到浑身难受,我希望她能停下来。“好吗?怎么样?”我说道,“真实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但是我心底并不相信。

我也是真实的和合理的,我想,我并不接受,谋划着,我要让一切都改变。然而改变一切,却要从那里开始,从脸部肌肉紧张得抽搐的男人、从擦脂抹粉的老太太那里,而不是从谋划开始。还有从阿达·伊达开始,她仍在说“陪我到那里”。

“我们到了,”阿达·伊达说,我们下了车,“陪我到那里,你介意吗?”

“真实的一切都是合理的,阿达·伊达,”我对她说,“还要乘别的有轨电车吗?”

“不用,我住附近。”

我们当时是在这座城市的尽头。铁制的脚手架竖在许多工厂的围墙外面;风吹动着烟囱上避雷针上方的片片烟雾。有一条河流里翻卷着野草:那是道拉河。

我回忆起几年前的一个刮风的夜晚,我沿道拉河走着,啃咬一个女孩的脸颊。她长着非常浓密的长发,这些头发时不时地飘散到我的牙齿中间。

“有一次,”我说,“在这里,在风中,我啃咬一个姑娘的脸颊。我吐出头发。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故事。”

“好了,”阿达·伊达说,“我到了。”

“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故事,”我说,“要讲很长时间呢。”

“我到了,”阿达·伊达说,“他应该已经在家里了。”

“他是谁?”

“我和一个里维公司的男人在一起。他迷恋钓鱼。他把我家里塞满了钓鱼线、假蝇。”

“真实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我说,“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故事。告诉我回去时应该乘哪路有轨电车。”

“22路,17路,16路,”她说,“每个星期我们都去桑戈内河。前几天,钓到这么大的一条鳟鱼。”

“你头脑里正在唱歌吗?”

“没有。为什么?”

“我问一声。22路,27路,13路?”

“22路,17路,16路。他想自己煎鱼。就是呀,我闻到味儿了。是他在煎。”

“那油呢?食品证上的那些够用吗?26路,17路,16路。”

“我们和一个朋友交换。22路,17路。”

“22路,17路,11路?”

“不对:是8路,15路,41路。”

“对的:我老忘。一切都是合理的。再见,阿达·伊达。”

在风中经过一个小时的路程,坐错了所有的有轨电车,和电车司机们争论过许多车号之后,我才回到家里。我回来后,发现走廊里有豌豆和碎盘子,肥胖的女职员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