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叔唐纳德曾经与海军上将德雷克航行过,当他开始讲述他冒险经历中的一次时,你们应该听一听。
“唐纳德叔叔,唐纳德叔叔!”当我们看见他永远半合着的眼皮中间露出闪烁的目光时,我们便在他的耳边喊叫:“给我们讲讲那次在安的列斯群岛的绝对静止最后怎样了!”
“啊?哎,静止,是的,是的,绝对静止……”他开始用嘶哑的声音讲道,“我们当时是在安的列斯群岛出海航行,以蜗牛的速度慢腾腾地行驶在波平如镜的大海上,所有的船帆都张开了,为的是抓住某些时候难能可贵的一丝风。突然之间,我们离一艘西班牙四桅大帆船只有一炮之遥。那艘四桅大帆船是静止不动的,我们也停了下来,就在那时,在绝对的静止之中,我们开始对峙起来。我们无法过去,他们也不能过来。但是他们,说实话,没有丝毫想往前航行的意思:他们停在那里,就是专门不想让我们过去。而我们这些人,德雷克的船队,四处航行,就是为了不让西班牙舰队有任何机会,为了从天主教徒手里夺走大船队的宝物,交到英国仁慈的伊丽莎白女王陛下手里。不过,现在面对那艘四桅大帆船的炮火,我们以少量的长炮抵挡不住,就这样,我们小心翼翼地不打出第一炮。哎,是的,孩子们,那就是对抗的形势,你们是明白的。四桅大帆船上那些可恶的人拥有储备水、安的列斯群岛的水果,以及从他们的各个港口很容易运来的供给,他们想在那儿待多久就能够待多久;不过,他们也谨慎地不发炮,因为对于他们天主教陛下的海军将军们来说,与英国人的战争像现在这样进行,是恰好的,如果形势不同了,将会导致一场海战,而无论是胜还是败,整个的平衡就告吹了,当然将会出现一些变化,然而他们却不想要变化。就这样,过去了一些日子,依然静止,我们继续待在这里,他们继续待在那里,都在安的列斯群岛的外海按兵不动……”
“最后怎么结束的呢?您告诉我们,唐纳德叔叔!”我们说道,只见这位老海员下巴已垂到了胸口,又开始打盹了。
“啊?是的,是的,绝对静止!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我们用望远镜看着他们,那些娇养的天主教徒,那些装模作样的海员,在饰有穗子的大伞底下,用头巾擦拭帽子和假发之间的汗水,吃着菠萝冰激淋。我们呢,我们是五大洋上最为勇敢的海员,我们命中注定要为基督教徒征服处于黑暗中的所有土地,而我们却困在那里,手抄口袋,鱼线搭在船舷上,嘴里咀嚼着烟草。好几个月以来,我们在大西洋上航行,我们的储备物资将要用尽并已经腐烂变质,每一天坏血病都会带走一些人,死去的人被放在口袋里沉入大海,这时水手长便匆匆忙忙地嘟哝几段圣经里的话。在那边的四桅大帆船上,敌人们通过望远镜看着沉海的每一个口袋,并扳手指数着,似乎忙于计算我们的损失。我们则痛骂他们:我们所有的人都死光还远着呢,经过了十二级飓风而活下来的我们,肯定会战胜安的列斯群岛的静止……”
“唐纳德叔叔,那你们怎么找到出路的呀?”
“你们说什么呢?出路?在静止的日子里,我们也不断地问自己……我们之中的许多人,特别是年纪最大的和文身最多的说,我们始终是一条快船,善于做出迅速的行动,他们记得我们的长炮击毁最强大的西班牙船只的桅杆、在他们舷墙上打开缺口、之后突然转变航向的岁月……说起迅速航海技术,我们当然是十分优秀的,但那个时候有风,船走得很快……现在,在这种绝对静止中,交火以及逼近敌船这些空话只是一种消遣而已,天晓得人们在等待着什么,一阵西南风,一次海上风暴,甚至一场台风……因此,下达的命令就是我们连想都不应该想它,船长解释说真正的海战就是原地不动,互相观望着,随时做好准备,温习英王陛下的大海战计划、航海规定、完美的舵手手册,还有长炮说明书,因为海军上将德雷克的船队的规定仍在施行,丝毫不差:假如它开始改变的话,也不知道会从哪里开始……”
“那后来呢,唐纳德叔叔?嘿,唐纳德叔叔!你们是怎么成功移动的?”
“噢……噢……我说到哪里了?啊,是的,假如没有遵守最严格的纪律和航海规定,那我们就倒霉了。在德雷克船队的其他船只上,有过正式的变动,还有哗变、叛乱:人们需要另外一种海上航行的方式,头脑单纯的人、站四个小时一班岗的海员,还有十六岁到十八岁的年轻见习水手,他们都变成了专家,对于航行也有要说的话了……大多数军官和军需官认为这是最危险的,因此如果他们听到有人想重新研究一番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的航海规定这类讲话,那就糟糕了。没什么,我们必须继续擦洗长筒炮,清洗甲板,保证船帆功能完好——虽然现在没有风,这些船帆松松垮垮地悬挂在空中,而在漫长白天的闲暇时光里,甲板上被认为最健康的消遣娱乐就是胸脯和手臂上通常的文身了,这些图案赞颂着我们统治海洋的船队。我们谈话时,最后就对有些人视而不见,他们只把希望寄托于上天的帮助,比方说刮起飓风,把大家,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统统送到浪尖上,也不理会那些想在当前的情况下移动船只的人……有一天,一个桅楼瞭望员,一个叫斯利姆·约翰的人,我不知道是因为头顶的太阳让他难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开始对着一只咖啡壶做游戏。如果蒸汽能把咖啡壶的盖儿顶起来——这位斯利姆·约翰说道——那么我们的船只,假如它建造得同咖啡壶一样的话,没有帆也会前进……应该说,这本是没有什么条理的话,然而如果对它研究一番的话,也许可以得出某些意思。可是没有:人们把他的咖啡壶扔进了大海,只差一点儿就把他也扔进去了。他们说,这些咖啡壶幻想是天主教徒的想法……咖啡和咖啡壶是西班牙人的玩意儿,不是我们的。我对此什么也不明白,但是只要咖啡壶盖儿能动,而坏血病还在继续夺去人们的性命……”
“那么,唐纳德叔叔,”我们叫道,眼睛里充满了焦急的光芒,拉住他的手腕摇晃他,“我们知道你们得救了,打垮了西班牙四桅大帆船,那您告诉我们是怎么发生的,唐纳德叔叔!”
“哎,是的,就在那边的四桅大帆船上,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一样的想法,绝对不是!用望远镜观察他们,就可以看见那里有些人想移动,有些人想炮轰我们,也有些人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我们合作,因为伊丽莎白舰队的胜利会让萧条已久的海上运输重新兴旺起来……但是那边西班牙船队的军官宁愿船一动不动,谢天谢地!在那节骨眼上,我们船上以及敌人船上的指挥官们,尽管彼此仇恨得要死,却取得了一致意见。就这样,静止的状态并没有要结束的迹象,他们开始用旗子从一艘船向另外一艘船发出信号,就仿佛愿意开展对话。但是,他们的对话只不过是:‘早晨好!’‘晚上好!’‘嗯,天气多好!’等等。”
“唐纳德叔叔!唐纳德叔叔!请您不要又打瞌睡了!给我们讲讲,德雷克的船队是如何成功移动的!”
“哎,哎,我不是聋子!你们要知道,那是一次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的静止,它持续了很久,甚至是好几年,在安的列斯群岛,天气闷热,浅灰色的天空低沉,好像马上就要刮起飓风一般。我们全都大汗淋漓,赤裸着身子,向桅索上攀爬,想在卷起来的船帆下面寻找一点儿阴凉。一切都是如此纹丝不动,就连我们之中那些最急躁地等待变化的人,也是纹丝不动,有人在前桅中帆的顶端,有人在主桅的后樯纵帆上,还有人跨骑在桅桥上,翻看着地图集或是航海图……”
“唐纳德叔叔,那后来呢!”我们跪在他的脚下,双手合十恳求他,摇晃着他的肩膀,大声地喊道。
“看在上天的分上,您告诉我们怎么结束的!我们等不下去了!唐纳德叔叔,请您继续讲下去!”
1979年的按语
我又阅读了《安的列斯群岛的绝对静止》。也许从写成后,这是我第一次重新阅读我的这个短篇小说。我不觉得它过时了。这不仅因为它除了是政治寓言之外,也是一篇独立的故事,还因为无论在政治——军事,还是史诗——叙事方面,艰苦的斗争与绝对的静止之间的矛盾是一种常见情况,至少像《伊里亚特》一样古老,因此把它归于个人的历史经验是很自然的。作为意大利的政治寓言,想想已经过去了二十二个年头,而两艘四桅大帆船还在那里面对彼此,这个意象变得更加令人痛苦。当然,这二十二个年头对于意大利社会来讲,根本就不是静止不动的,它的改变比过去一百年间的还要大。我们所生活的时代,当然不能被描绘为“绝对静止”。在这种意义上,确实不能够说隐寓符合形势;但是,请注意!就在那时,得要对话语稍加修饰,才可以谈论静止:那些年充满了冷酷的社会紧张、冒险的斗争、歧视、集体和个人的悲剧。“静止”这个词有一种好脾气的平静,它既和那时的气候没有任何关系,也与现在的情况没有任何关联;但是它也表达了海上绝对静止天气的沉闷气氛,这正如康拉德以及梅尔维尔的长篇小说所描绘的那样,对于航船来说如此充满威胁和让人胆怯,显然我的故事是从这两部小说得到启示的。因此,我的隐喻在意大利政治报刊上的幸运,就可以用下面的事实解释:它比任何政治术语,比方说“守旧主义”,都说出了更多的东西。这是在一种斗争的、不可调和对抗的形势之中的僵局绝境,与两个阵营内部的一种守旧主义相符:西班牙一方不动,是因为这与他们的纲领和目的一致;而“海盗”一方面面临矛盾,一方面他们的天性倾向于“快速战斗”,并有相关的思想意识(《德雷克海军上将船队规定》),另一方面,他们的处境使得炮击以及逼近敌船这种方法不仅不可能实现,而且会适得其反,甚至自取灭亡……在故事中,我没有提出解决办法——正如我现在也无法提出来一样——但是我列出了可以采取的态度。当时对抗的双方愿望达成了一致,即以最小变化(出于相反的原因,但一点儿也不缺乏根据),首先在各自的船上维持现状,继而在船外保持力量平衡。(关于这一点,当然变化是不能够否认的,是有过变化的,尤其是总体上来说共产党以及左派,但也有基督教民主党——至少为了装饰一下门面)。然后还有拥护冲突的人,双方都有,他们与其说是受策略,还不如说是受气质性格推动;而鼓吹对话的人,双方也都有。(这两个极端的发展符合现实发生的事情,取得广泛共识和施加革命压力这两个冲突的策略,都没有改变形势,但都给出了行动的幻觉。)还有令人想到世界末日的启示录观点(“刮起飓风,把大家统统送到浪尖上”),暗指关于核战争前景的讨论,这在那个时候把将战争描绘成文明的终结的苏联人和倾向于降低危险的中国人区分开来。这篇小说在它写成的时代典型的一点是,它提及技术的发展,那时人们希望技术的发展会带来解决办法(人们讲得很多的是“自动化”,认为它可以从根本上迅速改变问题参数)。但是,我回想起的蒸汽机的发明,也许还停留在对着咖啡壶幻想的海盗的阶段。
某些“历史”细节:我现在无法确定我写作此短篇小说的准确日期;我记得《开放的城市》那一期很晚才出来;因此这个短篇小说应该是写于几个月之前,当时我还处在为意大利共产党的革新而进行的内部热烈讨论之中。在这次讨论中,我的这个短篇小说马上得到左、右派修正主义鼓吹者的赞同:无论是“革命者”,还是“改良主义者”,都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理由;但是必须要说的是,那时两个阵营并非始终是轮廓清晰的。《开放的城市》的那一期出来后,我的这个短篇小说在《快报》上转载了,此后广泛传播。《前进报》为它刊登了一篇社论。随后一份极左的报纸《共产主义行动》发表了一篇对我的短篇小说的滑稽模仿文,把它联系到了明确的形势和个人。对于这篇滑稽模仿文,毛里齐奥·费拉拉在《再生》杂志上用另一篇滑稽模仿文以同样个人和滑稽的语调,做了回应,并署名“小秃子”。1957年夏天,我从意大利共产党退出,《绝对静止》被视为对此的解释,其实并非如此,因为它属于一个更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