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冰吗?是吧?我去厨房一会儿,去拿冰。“冰”这个词马上就在她与我之间胀大开来,将我们分隔开,或者将我们连接起来,但就像脆弱的薄冰层将冻结湖泊的岸连接起来。
如果有一件事是我厌恶的,那就是准备冰块。我被迫在关键时刻中断了刚刚开始的谈话,就是在我问“来一点儿威士忌吗?”,她说“谢谢,就只来一点儿”,我又说“加冰吗?”的时刻。我已经朝厨房走去,就像被流放一般,我已经看到自己与弄不出冰盘的小方冰块搏斗了。
没问题,我说,一会儿就好,我也总是喝加冰威士忌。确实如此,杯子的叮叮声陪伴我,在许多人聚会时,它将我与其他人的喧闹隔开,让我不会迷失在说话声和各种声音的起伏之中,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身影映入威士忌酒杯时,她远离这喧闹,她沿着两个烟雾缭绕、音乐喧腾的房间之间的走廊,走过来了,我端着酒杯停在那里,既不去这一间,也不去那一间,她呢,也透过盛着加冰威士忌的透明玻璃杯看到了我变形的轮廓,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我对她说的那些话,因为当时一片嘈杂,或者我就没有讲话,我只是晃了晃酒杯,冰块上下撞击发出了叮叮声,而她也和着冰块和玻璃杯的叮叮声说了点儿什么,我绝没想到今天晚上她会来我家里。
我打开冰箱,不对,我关上冰箱,首先我要找到冰桶。请你等一小会儿,我马上就回来。冰箱是一个极地洞穴,挂满了冰柱,冰盘被一层霜冻到了底下,我用力地往下掰,手指都变白了。冰屋里的爱斯基摩新娘等着在海里大块浮冰上迷路的海豹猎手。现在只要轻轻一按,小方冰块就会脱离冰格的内壁;然而不行,它冻成了一整块结实的冰,即使把冰盒倒过来,它也不掉下来,我只好把它放到水池的水龙头底下,打开热水,水噼噼啪啪打在结了霜的金属板上,我的手指从白色变成了红色。我的衬衫袖口湿了,这非常讨厌,如果我厌恶一件事,那就是软塌塌的湿布贴着手腕。
你放一张唱片,我马上就拿冰回来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水龙头开着,所以她听不见我,总有东西妨碍我们听见或者看见对方。在那条走廊里也是这样,她隔着遮住半张面孔的头发讲话,她在酒杯杯口讲话,我听见她牙齿抵着玻璃、冰块发笑,她说了几遍:冰川——时——期?就仿佛我对她说的全部话中,只有这个词她听到了,我冲缓慢融化的冰块讲话,头发也披散在眼前。
我在水池边上敲打冰盒的边缘,仅有一小块冰脱落,掉到了水池外面,它将在地板上留下一摊水,所以我必须把它拣起来,可它跑到了餐具橱底下,我只好跪下,把一只手伸到餐具橱下,它从我的指间滑过,好,我终于捡起它扔到了水池里,我再回去把倒转的冰盒放在水龙头下。
是我对她讲漫长的冰川时期又要笼罩大地,整个人类历史是在两次冰川时期之间的间歇期发生的,这段时期就要结束,那时候,微弱的阳光勉强能照到闪烁着冰霜寒光的地壳,麦粒积蓄的太阳日渐消散的能量,在发酵成酒精时又流动起来,在酒杯的底部,太阳继续同冰块战斗,冰山在大漩涡的曲面上翻动。
突然,三四块冰脱落了,掉在水池里,我还没来得及转正冰盒,它们就都滚落下来,乒乒乓乓地撞到了锌板上。我胡乱地抓起它们放到冰桶里,现在我也分辨不出来哪些冰块刚才掉在地上弄脏了,为了所有冰块都不浪费,我只好挨个清洗,用热水,不,用冷水,因为它们已经开始融化,桶底一汪冰水。
来自北冰洋的冰山沿着墨西哥湾漂流,像一条白色的刺绣带,又如同一群大天鹅朝着热带前进,堵塞了港口,在河口堆积,冰山高大得如同摩天大楼,将锋利的山嘴插入摩天大楼之间,哗啦啦地撞击玻璃墙。冰山巨大的碎裂声吞没所有城市,打破北半球夜晚的寂静,随后是雪崩的声响逐渐减弱,平息。
谁知道她在那里搞什么,如此安静,没有一点儿动静,她完全可以走过来搭一把手,讨厌的姑娘,她甚至想不起说一声“你需要我帮你吗?”。幸运的是我做完了,我用抹布擦干了手,但又不想手上留下抹布的味道,最好再洗一次手,那用什么擦干呢?问题是在地壳里积蓄下来的太阳能,是否够在未来的冰川时期维持体热,还有爱斯基摩新娘冰屋里酒精的太阳热量。
我回到了她身旁,我们可以平静地喝威士忌了。看她一声不吭地干什么呢?她脱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躺在皮沙发上。我很想走到她跟前,但是房间却遭到了冰的入侵:地毯上、家具上结了一层刺眼的白色冰晶;一根根发亮的冰凌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凝结成透明的冰柱,在我和她之间竖起了一块结实的冰板,我们成了困在坚厚冰山里的两副躯体,透过由映着遥远太阳的微光闪闪发亮的锋利冰锥组成的墙,勉强看得见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