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待在电话机旁边,如果其他人打给你,你就请他立马挂上电话,免得占线:你知道,我随时都可能打过去。我已经拨了三次你的电话号码,但是我的呼叫都消失在了不畅的线路之中,我不知道问题出在这里,在我正在呼叫你的城市里,还是出在那里,在你的城市的通信网里,我不知道。在任何地方,线路都忙。整个欧洲正在给整个欧洲打电话。
从我急急忙忙地与你告别起,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旅行总是一样的,我每一次都是精神恍惚地旅行,就像在发呆:一辆出租车在马路上等着我,一架飞机在飞机场上等着我,一辆公司的汽车在另外一个飞机场上等着我,好了,我来到了这里,离你足有好几百公里。这是对我重要的时刻:我刚刚放下行李,还没有脱去外套,就已经取下电话听筒,拨打你的城市的区号,再拨你的电话号码。
我的手指轻轻地推动每一个数字,一直送到拨号盘的制动齿上,我集中精神于指尖的按压,就好像线路的准确性取决于这种按压似的,而每一个推力都必须经过一条甚远而由我们连接起来的线路,才能让你床头响起铃声。这操作很难一次成功:我不知道,食指紧紧地贴着电话机拨号盘的辛劳,还有耳朵挨在漆黑的电话听筒上的不确定,将会持续多久。为了克服不耐烦的情绪,我回忆起不久以前,是电话交换局那些看不见的女接线员来保证这不稳定的电流的连续性,对着看不见的堡垒打看不见的仗:促使我去联系的每一个内心冲动,都被一种无名的、令人气馁的手续调解过、推迟过、过滤过。现在一个自动连接的通信网延伸到整个大陆,每一位用户都可以立刻呼叫另一位用户,而不需要任何人帮助,我必须心甘情愿地为这不寻常的自由付出代价,就是神经能量、重复动作、浪费时间,以及愈来愈强的挫折感。(还要以高额账单的形式再支付一次,但是在打电话的行为和残酷的通话费用的经验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系:电话费账单每季度收到一次,单个的长途直拨电话被淹没在整体数字之中,这数字会引起看到自然灾难之时的昏厥,在自然灾难面前,我们的意志马上就找到了“不可避免性”这一托词。)打电话的容易构成了一种诱惑,它大到让打电话变得越来越困难,甚至成了不可能的事。所有人,在所有可能时间,给所有人打电话,而任何人都不能够成功地对任何人讲话,信号在自动搜索线路中上上下下,像发疯的蝴蝶一样扇动翅膀,却无法进入一条空线,每一个用户都继续向交换局发射一连串的号码,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当地的故障。事实是,大量的电话都是在人们没有任何事情要说的情况下打的,因此打通与否并没有太大关系,这只是损害了那少数确实有事情要说的人。
当然我的情形并不是这样。如果我在离开短短几小时之后,就十分着急地给你打电话,那并不是因为我真的想起什么必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也不是因为我们的亲密关系在我离开的时刻中断了,而我又急于把它重新建立起来。如果我想要讲类似的话,我会马上看见你嘲讽的笑容,或者听见你以冷冰冰的口气说我是个撒谎者。你是有道理的:我每次出发之前的几个小时,我们之前总是沉默不语,感到不自在;只要我待在你的身旁,距离就是无法逾越的。但正是因为这点,我才焦急地等着打电话给你:因为只有在长途通话中,国际长途更好,我们才有希望达到通常所谓的“在一起”的状态。这才是我旅行,我在地图上不停移动的真正理由,应该说是我为自己做的秘密辩解,没有它,我作为一家跨国企业欧洲事务视察员的职业活动,对于我来说,就成为没有意义的例行公事了:我离开为的是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因为我始终是为了你,而待在一根电话线的一头,而你始终是为了我,而待在一根电话线,准确地说是一根共轴铜导线的另一头,待在一股细细的调频电流的另一端,这电流在大陆的地下、在大洋的洋底流动。当我们之间不通过这根电话线来联系的时候,当占据我们感觉场的是我们平淡乏味的实际在场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马上变得平庸无意识多余,而愉快的或令人无法容忍的手势言语表情相互反应,所有这些可以在两个人之间传递的直接接触,也可以说是被完美传递和接受的直接接触,就始终使人想到人类为了彼此交流可以使用的基本装备;总而言之,我们的实际在场是对双方来说都很美妙的事情,但是肯定比不上大型电话网的电流转换系统的振动频率,也比不上它激发出来的兴奋。
连接越不稳,越危险,越不可靠,情绪越强烈。如果我们对我们在一起时的关系不满,那不是因为我们关系不好,而是相反,是因为我们关系很正常。然而,现在我又屏住气,在电话机的拨号盘上拨出一系列数字,耳朵伏在电话听筒上听里面传出的声音:嘟嘟的占线音仿佛在远处,是如此模糊,以至让人希望它只是偶然的干扰,与我们不相干;或者是含混的噼噼啪啪的放电声,它可能预示着复杂的操作成功了,或者至少是中间的一个步骤成功了,或者又是黑暗和空洞的无情寂静。我的电话在线路的不知哪里迷失了。
我摘下了听筒,又听到了拨号音,我加倍缓慢地重新拨出长途区号的几个数字,它们只用来从本市的电话网里,然后再从国内的电话网里,找到一条出路。在一些国家,到了这一步,会有一种特别的声音提醒你第一步操作已经完成;如果没有听见一小段颤抖的音乐,就没有必要再拨出别的数字了:必须等一条线路空出来。在国内,有时拨完区号之后,或拨区号之时,会响起很短的一声:但是,并非每一次,也并非拨出每一个区号时,都会响。总而言之,你是否听到那一声,都不能确定什么:听到线路畅通信号时,线路可能不清楚,或者掉线了,也可能在之前没有任何接通迹象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接通了。因此,最好是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要气馁,一直拨完最后一个数字,然后等待。号码拨到一半,占线音突然响起,这是告诉你你的力气是白费了。这样反而更好:我可以马上挂电话,省去又一次徒劳等待,再试一次。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在我勇敢地作出转动拨号盘,拨出十二个数字这一令人筋疲力尽的壮举之后,对自己的这番辛劳的结果,我却没有消息。我的呼叫,在这个时刻,会在哪里漫游呢?难道还停留在本市的电话交换局的录音装置里,排进呼叫的队中,等待轮到它吗?或许它已经被翻译成命令,送至选择开关,分成几组,前去寻找随后的中转交换机?或许它飞走了,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一直飞进你的城市,你的居住区的电话网,被缠住而停在了那里,就如同苍蝇被缠在蜘蛛网里,正伸向你那无法到达的电话机?
电话机的听筒里没传出任何声音,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认输,挂上电话,或者会有一个轻微的沙沙声突然响起,告诉我我的呼叫找到了空线路,它像箭一般出发了,在短短几秒钟之后就会像回音一般唤醒你的电话铃。
就在线路的这种寂静无声中,我与你讲话。我很清楚,当我们的声音终于在电话线中相遇时,我们说的都是些蹩脚的泛泛之言;我打电话并不是为了告诉你什么事情,也不是因为我相信,你会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我们打电话,是因为只有通过长途呼叫,通过经由埋于地下的铜电缆、杂乱的继电器、僵化的选择开关而搜寻彼此,通过探查寂静和等待回音,才能延迟来自远方的第一声呼叫,当大陆板块在人类的第一对夫妻脚下裂开第一道大裂缝时,当海洋大张深沟要将他们隔开的时候,他们发出呼喊,这时候他们一个在岸的一边,另一个在岸的另一边,他们被湍急的水流隔得很远,竭力用呼喊来伸展成一座声桥,好让他们还能待在一起,而这声桥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被隆隆波涛毫无希望地淹没。
从那时候开始,距离就是连接每一个爱情故事,连接众生之间的每一种关系的纺织纬纱,鸟儿向晨雾中发出婉转的鸣叫,以此连接距离,如同我们向大地的神经系统里发出为中继器转换成命令的电脉冲:这人类保有的知道他们单纯为了呼叫的需要,而非别的,而呼叫的唯一方式。当然,鸟儿要说的并不比我要跟你说的更多,我继续用手指在拨号盘上瞎忙一气,希望比之前更为幸运,一松手就能让你的电话铃响起来。
就好像树林被鸟儿的啼叫震聋了一般,我们的电话星球震动着已经完成的或者想要进行的谈话、音响设备的颤声、因线路中断而发出的抱怨、信号的回响、音调、节拍器的响动;这一切的结果是到处一片嘁嘁喳喳声,它产生于每一个人向别的什么人表达自己存在的需要,产生于对最后明白只存在着电话网,而呼叫以及应答的人或许压根儿不存在这一事实的恐惧。
我又一次把区号弄错了,从电话网的深处传来一种鸟鸣,接着传来其他人谈话的片断,再后就是一段外语录音重复着“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最后连续的占线提示音突然响起,熄灭了所有希望的光。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这个时刻,也试图呼叫我,并遇到了同样的障碍,也盲目地折腾,迷失在同一座荆棘丛生的迷宫里。我正在讲话,假如你在听,我绝对不会以这种方式讲话;每一次我放下听筒架,清除不稳固的号码序列时,我也清除了像在昏迷状态下说过的或者考虑过的每件事情:一切的起始和目的都在于这种焦虑的、没有把握的、疯狂的寻找;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永远都不会比滋滋啦啦的杂音更多,这杂音减弱了,消失在电话线里。耳朵徒劳的紧张集中了感情的充沛、爱与恨的疯狂,对此——在作为大型金融公司的管理人员的职业生涯中,我的日子被对时间的精确利用控制——我从来没有充分的时间去体验,除了以表面的、心不在焉的方式。
很清楚,在这个钟点打通电话是不可能的。我最好还是放弃,但是假如我放弃同你讲话,我就马上回到老样子,这样同电话打交道,就是把它作为完全不同的工具,作为我身上具有其他功能的一个部分:我需要紧急确认要在本市召开的一系列业务会,我必须拔掉连接我与你的精神线路,而插上那样的线路:它对应着我对我们集团或者集团的共同持股人下属的公司进行的定期视察;也就是说,我必须进行一次切换,不是在电话里,而是在我自己身上,在我对电话的态度中。
首先,我想最后尝试一次,我将再拨一次那串号码,它们已经取代了你的名字、你的面孔,还有你。如果打通,很好;如果打不通,我就停止拨打。与此同时,我继续思考我绝对不会对你说的事情,这些事情与其说是对你,还不如说是对电话说的,它们关乎我通过电话与你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关乎我以你为借口而与电话的所有关系。
远程设备运转,我的思绪随之运转,我眼前出现了其他城市中接听长途电话的女人的面孔,不同音色的声音在震动,磁盘在组合和拆解口音、态度以及情绪,但是我却无法确定一位理想女性的形象,来满足我对长途连接的渴望。一切都开始在我的头脑里混淆起来:面孔,名字,声音,安特卫普[12]、苏黎世和汉堡的电话号码。并不是我对一个号码的期待比另一个号码更多:在能否打通方面如此,在一旦打通后说什么或者听什么方面也如此。但是这不能阻止我继续试图联系上安特卫普、苏黎世、汉堡,或者你们所在的哪座其他城市:在一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拨打却没有打通的数字的旋转中,我已经忘记了这些城市。
有一些事情,尽管我的声音没达到你那里,我还是感觉有必要告诉你:我是与在安特卫普、在苏黎世,还是与在汉堡的你讲话,这其实无所谓。你应该知道,我与你的真正相遇时刻不是在安特卫普、苏黎世,或者汉堡,在我的诸场业务会议结束之后的晚上;那只是我们的关系平庸而不可避免的方面:争执、和好、怨恨、旧情重燃;在每一座城市,与每一个我打给她电话的女人,我都在重复着我已与你习惯了的仪式。这就如同我刚一回到你所在的城市,不等你得知我到达的消息,就会伤心地拨打(努力拨打)在哥德堡、毕尔巴鄂[13],或者马赛的一个号码:现在对于我来说,通过哥德堡、毕尔巴鄂,或者马赛的(我不记得自己在哪里)的电话网拨打本地电话,会很容易打通。但是现在我不想同那个号码,而是想同你讲话。
这就是——考虑到你听不到——我想对你说的话。一个小时以来,我轮流尝试一系列卡萨布兰卡、萨洛尼卡[14]和瓦杜兹[15]的电话号码,它们像你的一样难打通:我很抱歉,你们所有人都在电话机旁等候着我;通话服务越来越差。我一听见你们中的一个说“你好!”,我就得当心不要弄错,提醒自己最后一个号码是拨给你们哪一位的。我还能识别出你们的声音吗?我等待很长时间了,听见的是寂静无声。
鉴于你们的电话没有一个回应我,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你们所有的人:我的大设想是把整个世界的电话网变成我本人的延伸,传送和吸引爱情的震动,我像使用我的身体器官一样使用这个网,通过它同整个星球拥抱。我就要成功了。请你们等候在电话机旁。我这话也说给在京都、圣保罗和利雅得的你们!
不幸的是,现在电话里依然传出嘟嘟的占线音,即使我挂上听筒又拿起,即使我敲打听筒架。哦,我现在甚至听不见任何动静了,可以说所有线路都断了。你们要保持冷静。这应该是暂时的故障。你们别挂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