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我在杜塞尔多夫[11]郊区美丽如画的尼安德河谷。我周围是由石灰岩构成的险峻风景。我的声音回荡在峭壁之间,这峭壁既有天然的山洞,又有人类之手开辟出的采石场。1856年,人们在采石劳动中,发现了河谷最古老的居民之一,他大约三万五千年前在这里定居。尼安德特人:人们以河谷的名字称呼他。我来尼安德特,正是为了采访他。尼安德先生——在采访中,我用这个简称称呼他——尼安德先生,正像你们也许知道的,他的性格有点儿不一样,甚至脾气古怪,这肯定是由于上了岁数的缘故,他好像非常不看重他所享有的国际知名度。尽管如此,他还是礼貌地同意回答我们节目的一些问题。他来了,他迈着独特的懒散步伐,从突出的眉弓下望着我。这马上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向他提出一个冒失的问题,当然我们许多听众都会好奇这一点。尼安德先生,您曾料到自己会这么有名吗?我是想说:据我们所知,您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了不起的事情:突然之间,您发现自己成了一位如此重要的人物。您怎么解释这点呢?
尼安德:这是你说的。那时有你吗?有的是我,我那时就在那里。而不是你。
采访者:我同意,您那时在那里。那您觉得这就足够了吗?
尼安德:我已经在那里了。
采访者:我觉得这点很有用。尼安德先生的功劳不会只是“当时在那里”这么简单的事实,而是“已经在那里”,“当时已经在那里”,在许多其他人之前。实际上,“居先”是任何人都不会否定的尼安德先生的一个特点。因此……甚至在那之前,正如进一步的研究表明的——正如您本人能够证实的,真的吗,尼安德先生?我们找到了痕迹,而且还很多,在不同的大洲上,人类的痕迹,是的,已经是人类了……
尼安德:我的爸爸……
采访者:请讲,请讲,远到一百万年之前……
尼安德:我的奶奶……
采访者:因此您的居先性,尼安德先生,没有任何人能否定它,但是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相对的居先性:我们这么说吧,您是第一个……
尼安德:反正在你之前……
采访者:我同意,可是这不是关键。我想说的是,您是第一个被那些后来者认为是第一个的人。
尼安德:这是你的看法。之前有我的爸爸……
采访者:还不仅仅是他,但是……
尼安德:我奶奶……
采访者:再之前呢?请您听好,尼安德先生,是您奶奶的奶奶……!
尼安德:不是。
采访者:为什么不是?
尼安德:是熊!
采访者:熊!一个图腾祖先!正如你们所听到的,尼安德先生把熊作为他家谱中的始祖,毫无疑问,动物图腾是他部落、他家族的象征!
尼安德:你的家族!起初有熊,之后熊吃了奶奶……然后有我,然后我杀了熊……然后我又吃了它,熊。
采访者:请允许我向听众解释一下,尼安德先生正在给我们提供宝贵信息。起初有熊!您讲得非常好,十分清楚地证实了原始自然、生物世界的居先性,它们是背景,对吧,尼安德先生?是它们为人类的到来提供了丰富的背景,当人类,这么说吧,登上历史的舞台时,他们与自然斗争的伟大冒险便开始了,自然起初是人类的敌人,后来逐渐地屈服于我们的意志,尼安德先生以捕熊的激烈场面——它几乎是创建我们历史的一个神话,使我们回忆起这一持续数千年的过程……
尼安德:是我在那里。而不是你。那时有熊。在我所去的地方,熊来了。我所在的地方,到处是熊,我不在的地方,就没有熊。
采访者:这就是了。在我看来,好像我们的尼安德先生的思想视野只包括他能直接看到的地方,排除了对任何发生在那个空间和那段时间之外的事件的表现。熊在我看见熊的地方,他这样说,我没看见熊的地方,就不存在熊。这当然是我们在后面的采访中,要注意的一个局限,提问时要注意避免超出,对吧?进化初级阶段的人类的理解能力……
尼安德:那是你。你在讲什么?你知道什么?食物,不是吗?我追捕的和熊追捕的是同一样食物。善于抓住敏捷野兽的是我;善于抓住大块头野兽的是熊,难道不是吗?不是熊抢走我的食物,就是我抢走熊的食物,难道不是吗?
采访者:这极其清楚,我同意,尼安德先生,您用不着激动。我们可以说,这是两个物种之间的共栖现象,一个是人类,一个是熊;或者可以说,是一种生物平衡:在为生存而进行的残酷无情的斗争中,一种理解的默契建立了……
尼安德:于是,或者是熊杀了我,或者是我杀了它,熊……
采访者:就是了,就是了,为生存而进行的斗争又打响了,适应能力最强的获胜,也就是说不仅仅是最强壮的——尼安德先生,尽管腿很短,肌肉却很发达——首先是最聪明的,而尼安德先生,虽然前额扁平凹陷,却表现出令人吃惊的智力……这是我想要向您,尼安德先生,提出的问题:您是否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害怕人类会灭亡呢?尼安德先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说,人类从地球表面上消失?
尼安德:我的奶奶……我的奶奶躺在地上……
采访者:尼安德先生,这件事,我们认为,应该是您过去的……甚至我们过去的一段创伤性经历。
尼安德:熊躺在地上……我吃了熊……我,而不是你。
采访者:我正好也想问这个:是否曾有那么一个时刻,您明确地感觉人类会获胜,确信是熊,而不是我们,将会灭绝,因为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前进的脚步,而您,尼安德先生,有一天将理应得到我们的感激,我是说,达到进化最高层次的人类的感激,今天我用这个话筒向您表达感激……
尼安德:嗯……需要走路,我就走路……需要停下,我就停下……需要吃熊,我就停下吃熊……然后我继续走路,而熊停住了,这儿一根骨头,那儿一根骨头……其他人跟着我,他们来了,一直走到熊停住的地方,其他人停下了,他们吃熊……我的儿子咬一根骨头,我另一个儿子咬另一根骨头,我又一个儿子咬又一根骨头……
采访者:尼安德先生正惟妙惟肖地为我们描绘一个狩猎部落生活中的高潮时刻之一:在一次成功的狩猎之后举行的仪式盛宴……
尼安德:我小舅子咬又一根骨头,我妻子咬另一根骨头……
采访者:正像尼安德先生向我们生动描绘的那样,妇女是最后去吃仪式盛宴的,这就是对妇女社会地位低下的承认……
尼安德:你女人!我先把熊交给我妻子,我妻子把熊架在火上,然后我去采摘罗勒香草,然后我拿着罗勒香草回来,说:“你说呀,熊腿哪儿去了?”我妻子说:“我吃了,不行吗?要尝一下是不是还没烤熟,不行吗?”
采访者:就是呀,在狩猎和采集群体里——正如尼安德先生描
述的一样——男人和女人有着明确的劳动分工……
尼安德:然后我去采摘牛至,然后我带着牛至回来,我说:“你说呀,另一条熊腿哪儿去了?”我妻子说:“我把它吃了,不行吗?要尝一下是不是已经烤糊了,不行吗?”我对她说:“那你说说,谁去采花椒叶呢?你去采吧,我说,你去采花椒叶,你去吧。”
采访者:从这一幕愉快的家庭场景,我们可以提取出许多关于尼安德特人生活的事实:第一,关于火以及使用它烹调的知识;第二,采摘香料并用于调味;第三,食用大块肉类,从这一点可以推测出他们使用了适宜的切割工具,又推测出他们熟练使用了打火石。但我们还是听听这位来宾自己讲讲这一点,他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我将以不影响他回答的方式提出问题:尼安德先生,您身上带着石头,是的,漂亮的卵石,这周围可以找到许多,我不知道,您有没有试着玩一下,试着用一块去敲打另一块,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非常结实?
尼安德:可你在谈卵石的什么事呀?那你知道,你拿起石头做什么吗?砰!砰!我这么用卵石:砰!你拿起卵石,不是吗?你把它放在大石头上,再拿起另外一块石头,猛砸下去,很干脆,砰!你知道从哪里猛砸吗?那里!你从那里猛砸:砰!猛砸下去!来吧!哎呀!你这样砸到了手指!你吸一下手指,跳上跳下,再拿起那另外的一块石头,又把它放在大石头上面,砰!你看到它劈成了两半,一块厚,另一块薄,一块这样弯曲,另一块那样弯曲,你一只手拿起这一块,在手里拿稳,这样拿着,另一只手拿起另外一块,那样拿着,然后砸吧:砰!你明白你在那里,就是那里“砰”一下,来吧!啊!你砸到了手,之后你吸一下手,单脚独立转上一圈,之后你又把一块拿在手里,另一块拿在另一只手里,砰!一小块碎石飞溅,哎呀!迸到了眼睛里!你用手去揉眼睛,你踢了一脚大石头,你又拿起大块和小块的石头,砰!另一小块碎石飞了起来,很近,很近,砰!又一块,砰!再来一块,你看见石头剥落的地方留下了缺口,整齐光滑,之后又砸出一个缺口,然后又是一个,就这样上上下下到处都是,之后翻到另外一边,砰!砰!你看见整个石头的表面是怎么剥落的,越来越细,越来越锋利……
采访者:感谢我们的……
尼安德:……然后,你这样轻轻敲,叮!叮!你敲下来小碎块,叮!叮!你能看见留下了许多小凿痕,叮!叮!
采访者:我们非常明白了。我代表听众感谢……
尼安德:明白什么了?现在,你在这里敲一下:咚!然后在另外一面敲一下:砰!
采访者:砰,就是这样,我们再来说说……
尼安德:……这样一来,这块两面都经过加工的石头就合手了,之后真正的工作开始了,因为你拿起另外一块石头,放在大石头上,砰!
采访者:就这样继续下去,十分清楚,重要的是如何开始。我们再来说说……
尼安德:不,我一旦开始了,就不想停下来,地上永远有石头,看上去比先前的那块更好,于是我就扔掉先前的那块,捡起这块,砰!砰!敲下来的碎石,有许多要扔掉,也有许多可以进一步加工,于是我继续,砰!砰!结果是,我可以把所有这些石头加工成我想要的样子,我敲出的缺口越多,我越能敲出更多的缺口,我在已经敲出一个的地方,又敲出两个,然后在这两个的每一个上面,再各敲出两个,最后整个石块都敲碎了,我就把它扔进一旁的碎石堆里,而另一旁,我得到小山似的一堆等待敲碎片的石头。
采访者:现在尼安德先生向我们描述了这令人筋疲力尽的、单调乏味的劳动……
尼安德:单调乏味的是你,单调乏味!你,你会在石头上敲出缺口吗,你,全都一样的缺口,你会把缺口敲得千篇一律吗?不能,那么,你讲什么呢?我能够,我能够敲出来!从一开始,我一看见,就会了,你看见我的大拇指了吗?大拇指放这儿,其他手指放那儿,中间是石头,握在手里,握紧,别掉了,从那时起,我就手里拿着石头敲打,像这样,或者那样,于是我用石头做的事,我可以用一切做,用我嘴里发出的响声,我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a a a,p p p,gn gn gn,于是我就不住地发出声音,我开始讲话,不住地讲话,我开始说讲话这件事,我开始用加工石头的石头加工石头,与此同时,我想到了思考,当我思考的时候,我思考一切事情,我还想做一些事情,以便让其他人明白一些事情,举例说,在脸上画红条纹,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人知道,我在脸上画了红条纹,而对我妻子,我想为她做一条野猪牙项链,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人知道,我妻子有一条野猪牙项链,而你妻子却没有,天晓得你以为你有什么东西,而我却没有,我确实什么也不缺,一切那些后人做的事,我都已经做过了,那些说过的、想过的以及表明过的一切,已经包含在我说过的、想过的以及表明过的里面了,一切复杂事物的复杂性都已经存在了,我只要用大拇指、弓起的手掌以及其他四根弯曲的手指,拿起这块石头,一切都已经存在了,我早就有了其他人后来才有的东西,其他人后来知道的和能做的,我早就有了,并不是因为它是我的,而是因为它曾经存在,因为它已经存在,因为它就在那儿,然而其他人后来拥有它、了解它以及能够做它越来越少,总是比曾经可能存在的、我曾经有的、我曾经是的,要少一点儿,确实那时我在一切之中并为了一切,根本不像你,一切都存在于一切之中并为了一切,为了存在于一切之中并为了一切所需要的那一切,还有后来没有价值的那一切,都已经存在于“砰!砰!咚!咚!”之中了!因此,你想说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自己存在,而你却不存在,如果你存在的话,那仅仅因为我曾经存在、熊曾经存在,以及石头、项链和敲打手指,以及一切那些存在所需要的和当有的时候就有的一切。
蒙特祖玛
我:陛下……教皇陛下……国王……将军!我不知道如何称呼您,我不得不使用的术语只是部分地表达出您的职位特权,我使用现代语言说出的称谓已经失去很多权威性,听起来就像失去能量的回声……这就如同您失去了墨西哥高原上高高的宝座一样,您曾在这宝座上统治阿兹特克人,是他们的君主中最威严的一位,也是最后一位,蒙特祖玛……即使称呼您的名字,对于我来说,也是困难的:蒙特库克佐马,这看样子才是您的名字的真正发音,但我们欧洲的书籍将它歪曲成了莫特克祖玛,莫克特祖玛……按照一些作者的说法,这名字意思是“忧伤的男人”。说实话,您应该叫这个名字,因为您看见了一个繁荣昌盛、秩序井然的阿兹特克帝国的毁灭,她被装备着人们从未见过的死亡工具的不可思议的生物侵犯。那应该就像我们的城市突然被外星人侵犯。但是我们已经把那个时刻到来的所有可能方式想象过了:至少我们相信是这样的。那您呢?您什么时候开始明白,您正在目睹一个世界的终结呢?
蒙特祖玛:终结……白天转向黄昏……夏季在泥泞的秋季腐烂。就这样每一天,每一个夏季……从没有人说过,它们每一次都会回来。为此,人类应该讨好神灵,好让太阳以及星辰继续在玉米地上空运转——再多一天——再多一年……
我:您是想说,世界的末日总是在那里,悬在我们头顶,在您一生所见证的所有事件中,最不寻常的是一切都在继续,而不是一切都在毁灭吗?
蒙特祖玛:不总是同一些神灵在天上统治,不总是同一些帝国在城市和乡村收税。在我的整个一生之中,我崇敬两位神明,一位是在场的,一位是不在场的:在战争中指引我们阿兹特克人的蓝蜂鸟维齐洛波奇特利,以及被放逐的神,羽蛇奎兹尔利亚特尔,它被放逐到大洋的彼岸,西方的不明之地。有一天,不在场的这位神将会回到墨西哥,报复其他神灵以及追随这些神灵的人们。我害怕笼罩在我帝国之上的威胁,以及羽蛇时代将引发的动乱,但是与此同时,我又在等待这动乱,我内心迫不及待地要看到这个预言实现,虽然我知道它意味着庙宇被破坏、阿兹特克人被屠杀,以及我的死亡……
我:您真的相信奎兹尔利亚特尔神会引领西班牙征服者登陆,您从埃尔南·科尔特斯的铁头盔和黑色胡须中认出了羽蛇吗?
蒙特祖玛:(一阵哀伤的沉默)
我:请您原谅我,蒙特祖玛国王:那个名字又触动了您心里的创伤……
蒙特祖玛:别说了……这个故事已经讲了太多次。在我们的传统里,那位神灵被描绘为长着一副苍白的和有胡须的面孔,当看到(他发出一声叹息)苍白的和有胡须的科尔特斯时,我们就认为他是那位神灵……不,并不是如此简单。迹象之间的联系绝不是确定无疑的。一切都需要解释:我们的祭司传下来的经文,并不像你们的那样由字母写成,而是由图像组成。
我:您是想说,你们的图像经文和现实是以同样的方式被阅读的:二者都需要破译……
蒙特祖玛:在圣书的图像之中,庙宇中的浅浮雕、羽毛镶嵌画、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边饰,每一条彩纹都有意义……在所发生的各种事情中,在于我们眼前进行的各种大事中,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具有意义,指明神灵的意图:衣袍的飘动、尘土上形成的阴影……假如对一切有名字的东西是这样的话,您想一下我遇到过多少东西没有名字,我不停地问自己它们的意义是什么!大海上出现了漂浮的木房,它们的布翅膀被风吹得鼓鼓的……我军队里的岗哨,竭力用语言描述他们望见的一切,但是人们不知其为何物的东西又怎么说呢?在海滩上登陆的人穿着用一种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的灰色金属做成的衣服。他们骑在我们从未见过的野兽背上,这些野兽很像无角的强壮牡鹿,它们在地面上留下半月形的脚印。他们带着的不是弓箭和长矛,而是喇叭一样的东西,它们发出闪电和雷鸣,能从远处使人粉身碎骨。哪一个是陌生人,是我们圣书里的形象,就是微型的可怕神灵——他们都顶着一头飘飞的浓发,还是这些长着胡须、流着汗、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生物?他们更加深入我们的日常生活空间,从我们的鸡窝里偷走母鸡,烤熟,吃掉肉吐出骨头,做得就像我们一样:然而,他们又与我们非常不一样,不一致,不可思议。我们能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我研究了这么久解释古老的庙宇图画以及梦境的艺术,不尽力解释一下这些新的异象吗?并不是这些类似于那些:而是我面对自己正在经历的无法解释的现象时,所提出来的问题,与我望着画在羊皮纸上或者雕刻在包金嵌宝的铜砖上的神灵时,所提出来的问题,它们是相同的。
我:那您犹豫不决的原因是什么呢,蒙特祖玛国王?您看见西班牙人没有停止前进,看见派去带着重礼的使者,只能刺激他们对贵金属的贪婪,看见科尔特斯与不愿意受您压制的部落联合,并鼓动他们起来反抗您,还看见他屠杀受您鼓动而伏击他们的部落,然而您最后却将他和他的所有士兵作为都城的客人欢迎,不久之后您又任由他从客人变成了主人,还接受了他宣布自己是您岌岌可危的宝座的保卫者,并且以这个借口囚禁了您这件事……您不会对我说,您天真地相信科尔特斯吧……
蒙特祖玛:白人是不会永生不死的,我知道这一点;他们肯定不是我们期待的神灵。但是他们拥有看似凡人难有的能力:箭头在他们的盔甲上折断;他们炽热的吹矢枪——或者类似的怪玩意儿——射出致命的飞镖。然而,然而,人们不能否认我们这方也有优势,而且这优势足以使天平平衡。当我带领他们参观我们首都的珍宝时,他们是如此惊奇!那一天,真正的胜利属于我们,我们战胜了大海彼岸粗野的征服者。他们中有一人说,就是在阅读他们讲述冒险活动的书籍时,他也从来没有幻想过这般的辉煌。后来,科尔特斯把我扣为人质,就在我曾经招待过他的宫殿里;他不满足于我赠送给他的所有礼物,让人挖了一条地下通道,直通至珍宝室,把珍宝室洗劫了;我的命运像仙人掌一样扭曲和多刺。但是,这些看守我的大兵们,却整天以玩骰子和捣鬼作弊打发光阴,他们发出粗俗的动静,为抢夺我作为小费而扔去的金饰厮打。而我仍然是国王。每一天我都证明这一点:我比他们优越,胜利者是我,而不是他们。
我:您当时还希望扭转命运吗?
蒙特祖玛:也许天上的神灵之间,正在进行一场战斗。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平衡,仿佛我们的命运悬而未决。我们的湖泊被花园围绕,湖面上映照着他们建造的双桅帆船的篷帆;他们的火绳枪从湖岸上射出密集的子弹。有些日子,一种突然而至的愉快心情攫住了我,我笑得热泪涌流。也有一些日子,我只是在我的监狱看守的笑声中流眼泪。和平在战争的厚重阴云中间时而发出光芒。你们不要忘记在外国人上面有一个女人,一个墨西哥女人,她属于我们的敌对部落,但与我们是同一个种族的。你们说:科尔特斯,科尔特斯,你们相信,马利特津——多纳·玛丽娜,你们这样称呼她——只是为他们翻译。不是的,科尔特斯的头脑,或者至少他的一半头脑,是她:是这两个头脑在指引着西班牙的远征;“征服”计划产生于我们土地上的一位高贵公主和一个苍白多毛的矮小男人的结合。也许可能——我看可能——建立一个新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侵犯者的品质——我曾经认为是神圣的——和我们更加有序高雅的文明融合。也许将是我们吸纳他们,连同他们全部的盔甲、马匹、长筒猎枪,是我们将他们不寻常的能力据为己有,让他们的神灵坐在我们的神灵的宴席上……
我:您这是痴想,蒙特祖玛,好让自己不看见监狱的围栏!然而,您知道,还有一条路:抵抗、打击、征服西班牙人。那是您孙子选择的路,他策划了一场解救您的反抗……而您却背叛了他,把您剩下的权威给予西班牙人,去镇压您的人民的反抗……那时,科尔特斯身边只有四百人,被隔绝在一片陌生的大陆上,此外,他与大洋彼岸他的政府当局脱离了……当然,迎合科尔特斯也好,反抗科尔特斯也罢,卡洛斯一世的西班牙船队和军队已经逼近新大陆……您所害怕的是他们的介入吗?您已经注意到力量的悬殊是压倒性的,意识到挑战欧洲的做法将令人绝望吗?
蒙特祖玛:我知道我们不是势均力敌的,但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白人,使我停止不前的差别是无法估量、无法测量的……它不像高原上两个部落之间——或者是你们大陆上的两个国家之间——一个想统治另外一个,而战斗中的勇气和力量决定着结果。要同敌人战斗,必须与他在同一空间活动,在同一时间存在。而我们却是从不同的维度彼此观望,无法接触。我第一次接见科尔特斯的时候,他违反了所有的神圣规定,拥抱了我。祭司以及我朝里的高官,都为这丑恶的行为掩面。但我觉得我们的身体并没有接触。这并不是因为我的职位使我与外人没有接触,而是因为我们属于两个从来都没有相遇过,也不可能相遇的世界。
我:蒙特祖玛国王,那是欧洲第一次与“他者”的真正相遇。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年了,但直到那时候,它只是一些热带岛屿、一些茅屋的村庄……这是一支白人军队的第一次殖民探索,他们遇到的不是从史前的黄金时代幸存下来的著名“野人”,而是一个复杂繁荣的文明。恰恰是在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我的意思是将你们的世界,作为每一个可能存在的其他世界的范例——那第一次相遇之时,发生了某些无可挽回的事情。这就是我在问自己的,我在问您,蒙特祖玛国王的。面对这难以预料的情况,您表现得很谨慎,但也很犹豫、顺从。这样一来,您当然没有能让您的人民以及土地避免长达几个世纪的洗劫。也许要是您坚决地反抗那些最初的征服者,两个世界的关系就会建立在不同的基础之上,就可以有另外一个结局了。也许欧洲人受到您的抵抗的警示,就有可能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和尊重你们了。也许您当时还来得及从欧洲人的脑袋里拔除刚刚发芽的有毒植物:相信他们有权利破坏所有与自己不同的东西,有权利掠夺世界上的财富,有权利把一种悲惨的相同污渍扩散到各个大陆。于是,世界的历史就将走上一条不同的路,您明白,蒙特祖玛国王,您明白,蒙特祖玛,一个今天的欧洲人对您所说的,他正感受着一个霸权的结束,在这霸权中,许多杰出的天赋被用于邪恶的目的,所有那些我们认为是普世善并怀着信念去做的的事情,却带有局限性……请您回答一个觉得自己像您一样是牺牲者,也像你一样应该负责任的人……
蒙特祖玛:你讲话好像是照着一本已经写好的书读。那时,对于我来说,写出的东西只有我们神灵的书,预言书,可以用一百种方式来阅读。一切都需要译解,每一件新鲜的事情,我们首先要把它纳入支撑世界的秩序之中,在此秩序之外,什么都不存在。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个等待答复的问题。为了让每一种答复都得到可靠的确认,我必须用两种方式来表述所有问题:一种以一个意思,另一种以相反的意思。我提出战争的问题,我也提出和平的问题。为此,我当抵抗的人民的头领,与此同时又在残酷压制人民的科尔特斯的身旁。你说我们没有被打倒?墨西哥城奋起反抗西班牙人;从每个房顶上都飞下石块和箭。就是在那时候,科尔特斯派我去安抚他们,我的臣民们用石头打死了我。后来,西班牙人得到了援兵;反抗的人都被杀害了;我们无与伦比的城市被毁坏了。我那时正在译解的那本书告诉我的答案是:不。为此,你看到从那时开始我的影子就在这些废墟之间弯着腰游荡。
我:但对于西班牙人来说,你们也是陌生人,不一样的人,无法理解的人,无法想象的人。西班牙人也必须译解你们。
蒙特祖玛:你们把各种东西据为己有;支撑你们世界的秩序是占有;你们需要弄明白的一切就是,我们拥有一样对于你们来说最值得占有的东西,而对于我们来说,它仅仅是制作珠宝以及装饰品的一种漂亮材料:黄金。你们的眼睛在寻找黄金,黄金,黄金;你们的心思如同秃鹫一般围绕着那欲望之物盘旋。相反,对于我们来说,世界的秩序在于给予。给予,为的是让神灵继续赐予我们丰富的礼物,为的是让太阳继续在每个早晨升起,饮用喷涌而出的鲜血……
我:鲜血,蒙特祖玛!我都不敢讲出这些,这是你说出来的,人类祭品的鲜血……
蒙特祖玛:又来了……又来了……你们自己呢?我们算算账,
我们算一下你们的文明和我们的文明的牺牲者……
我:不,不,蒙特祖玛,这个话题不成立,你知道,我来这里不是为科尔特斯以及他的人辩护,肯定也不是来弱化我们的文明已经犯下和正在犯着的罪行,但是现在谈论的是你们的文明!躺在祭坛上的那些年轻人,剜出他们心脏的石刀,到处喷洒的鲜血……
蒙特祖玛:那怎么样?怎么样?每个时代和每个地方的人都为唯一的目的而忙碌:维持这个世界,让它不至崩溃。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在我们所有的城市里,湖泊和花园里,血祭是必要的,就好像锄地,好像疏通河道一样。在你们的所有城市里,在车轮下和牢房里,血的景象是可怕的,我知道这一点。但是,你们的齿轮碾碎的生命有多少啊!
我:我同意,每一种文化都要从它的内部来理解,这一点我明白,蒙特祖玛,我们不再生活在“征服”的时代,这征服毁坏了你们的庙宇和花园。我知道,你们的文化,在许多方面,都是模范,但是同样我希望您能承认它可怕怪异的方面:战争中的俘虏必须面对那样的命运……
蒙特祖玛:否则,我们有什么必要发动战争呢?我们的战争同你们的相比,是友好和快乐的,是一种游戏。但是这游戏有一个必要目的:确定该谁在祭祀的日子仰卧在祭坛上,露出胸脯给大祭司挥舞黑曜岩大刀砍下去。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为大家的好处而轮到那个命运。你们的战争是为什么目的呢?每一次你们给出的理由都是庸俗的借口:征服、黄金。
我:或者是我们不让别人来统治自己,不要落得你们被西班牙
人征服那样的下场!假如你们杀死了科尔特斯的人,我还要说,请您认真听我要对您说的话,蒙特祖玛,假如你们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在祭坛上割喉的话,那我就能明白了,因为你们这个民族在历史中的存续面临危险……
蒙特祖玛:你看到你怎样自相矛盾了吧,白人?杀死他们……我想做更加重要的事情:理解他们。假如我能够理解西班牙人,能够让他们进入我的思维模式,能够确知他们的本质,不管他们是神灵,是魔鬼,还是像我们一样屈服于神灵或者魔鬼的意志的人,都无关紧要,总而言之,使他们——曾经难以理解——能够被我的头脑思考和理解,之后,只有在那之后,我才有可能把他们变成同盟者或者敌人,认为他们是迫害者或者受害者。
我:相反,对于科尔特斯来说,一切都是清楚的。这些问题他并没有向自己提出来。他知道西班牙人想要的是什么。
蒙特祖玛:对于他与对于我是一样的。他努力想在我身上获得的真正胜利是一样的:理解我。
我:他做到了吗?
蒙特祖玛:没有。看似他对我很有一套:他多次欺骗我,他掠夺我的珍宝,他将我的权威作为盾牌,他派我出去,让我被自己的臣民用石头打死:但是他却没有能够理解我。我所是永远超出他的想象,是想不到的。他的理性从没能够把我的理性困在其网里。正是因为这点,你才会到我的帝国,你们的帝国的废墟见我。正是因为这点,你才来问我。在我失败后四个多世纪,你们不再相信你们战胜了我。真正的战争与真正的和平不是发生在地上,而是发生在神灵之间。
我:蒙特祖玛,你已经向我解释了为什么你们不可能赢了。神灵之间的战争意味着,科尔特斯这些冒险家背后是西方的思想,是从不停止的历史,它前进,同时吞并那些历史已经停下来的文明。
蒙特祖玛:你也把你们的神灵附会在事实之上。你叫做历史的是什么?也许只是平衡的缺失。而在人类社会实现持久平衡的地方,你却说文明停了下来。假如你没有对你们的文明中毒太深的话,你现在可能就不会指责我没有及时地制止你们了。你想从我这里寻找什么?你意识到自己不再知道你们的历史是什么,你在想它是否会有一个不同的进程。那么,按照你的意思,我应该是那个给予历史不同进程的人。那怎么做呢?让我用你们的方式思考吗?你们也觉得需要以你们的神灵的名义,理清扰乱你们世界的每一种新事物,而你们却从来不确定谁是真正的神灵或是恶魔,你们很快就成为他们的俘虏。你们清楚物质力量的法则,但是并不因此而停止期待在这些法则的背后,形塑世界命运的规划呈现出来。对,是的,在你们的十六世纪初,也许世界的命运还没有决定。你们永恒运动的文明尚不知道它往哪里去——正如今天它不再知道往哪里去一样——而我们,持久和平衡的文明,我们仍然可能把它融入我们的和谐里面。
我:晚了!本该是你们阿兹特克人,在塞维利亚附近登陆,去侵犯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历史有着不能改变的方向!
蒙特祖玛:一个你想强加给它的方向,白人!否则,世界就会在你的脚下坍塌。我也有一个支撑我的世界,与你的世界不同。我也希望一切的方向不会失去。
我:我知道你为什么看重这些。因为如果你的世界的方向失去了,那么庙宇纳骨处所堆放的小山一样的头颅将不具有意义,而祭坛上的石头也将变成一个沾满无辜人鲜血的砧板!
蒙特祖玛:你也以同样的眼光看看你们的屠杀吧,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