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应该之前就想到,现在晚了。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半,而我却没有想起来加汽油;加油站下午三点钟关门。每年有两百万吨原油从地壳里抽出来,它几百万个世纪以来,储藏在地壳的沙层和黏土层之间的岩石褶皱中。如果我现在出发的话,会冒着汽车在路上抛锚的危险;已经有一段时间,仪表提醒我油箱里只有少量的备用油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他们警告我们,全世界的地下石油储量只可以维持大概二十年左右了。我本来有充分的时间来考虑这件事,但我一贯粗心大意:仪表盘上的红灯闪烁时,我没有在意,或者我拖延了,我对自己说,还有那么多备用油可以消耗呢,于是我就忘记了这回事。不,也许以前是这样,粗心又健忘:那是在汽油如同空气一样,好像无穷无尽的时候。现在,报警灯亮起,向我传达了一种警报、威胁、不确定而又迫在眉睫的意思;这就是我所收到并记录下来的信息,连同许多沉淀在我意识褶皱中的焦虑的迹象,这些迹象以一种我无法摆脱的心境消散,但这没有引起我任何明确、实际的行动,比如在遇到第一台汽油泵时,停下来加满油。或者,是一种节约的本能支配了我,一种反射性的吝啬:就像我知道我的油箱快要没油了,我感觉到炼油厂的储备、输油管的流量、在大海里开采的油船的装载量,全都减少了;钻探机探寻了大地的深处,而抽上来的却只是脏水;我踩在油门上的脚意识到,它最轻微的踩压,都可能燃尽我们星球储存的能量的最后一点儿;我的注意力集中于用光最后几滴燃料;我踩压油门,就好像油箱是一只要用力挤的柠檬,不能浪费一滴油;我放慢了速度;不:我加快了速度,我的本能反应是开得越快,就可能用这最后的汽油,跑出越远的路程。

不加满油就出城,我是不放心的。我必须找到一个营业的加油站。我开始沿着大道开,搜寻着人行道和花坛,在那些地方,会出现汽油商的彩色招牌,现在这些招牌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气势逼人了,那时,老虎和其他神话动物会往我们的发动机里面喷火。我一次又一次被“营业中”的牌子迷惑,它们的意思只是:加油站今天在营业时间是开门的,而在非营业时间则是关门的。有些时候,一个加油站工人坐在折叠椅里,吃着面包,或者打着瞌睡:他遗憾地摊开双臂,规则对所有人都一样,我的询问手势没用,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都看似容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那时,你相信人类的能量,如同自然界的能量一样,可以无条件、无限地为你服务:沿路加油站遍地开花,穿着绿色或蓝色或条纹工作服的服务人员,手里拿着滴水的海绵,准备清洁被一群群小虫的尸体弄脏的玻璃。

或者可以说:在某些行业的人们不分昼夜工作的时代终结,与我们幻想着某些商品永远不会耗尽的时代终结之间,有整个一段历史时期,它的延续时间国家与国家不同,人与人不同。因此我要说,我正生活在这样的时期,同时经历着所谓富裕社会的上升、巅峰、衰退,这就像一台旋转的钻机,在上新世、白垩纪、三叠纪的沉积岩上钻孔时,一瞬间便穿越了几千年的时光。

我正在确认刚刚回到零位的里程表、停在零刻度的燃料指示器,以及短针仍高指正午时刻的时钟,这些它们提供给我的数据,以此观察我在空间和时间中的情况。在正午时分,“停水”把口渴的老虎和鹿带到同一个泥水塘边,而“停油”让我的汽车徒劳地寻找补给,从一个汽油泵奔向另一个汽油泵。在白垩纪的正午时分,生物们漂浮在海面上,大群微小的海藻、浮游生物的薄壳、柔软的海绵动物和尖锐的珊瑚,被阳光照暖,太阳的热量在它们死后漫长的环球旅行中继续储存在它们之中,这些植物和动物变成腐屑时,便如丝雨一般沉淀到浅层海底,陷入淤泥里,随后灾变到来,它们便被卡进石灰岩的缝隙,销蚀在背斜和向斜的褶皱中,液化为浓稠的油,这些油被挤压着通过地层下无数黑暗的孔隙,向上流动,最后在沙漠中喷涌出来并燃烧,把原始时期正午的热量带到地球的表面。

哎,这就是了,在正午的城市沙漠中间,我望见了一家营业的服务站:一群汽车聚在它的周围。没有服务人员;这是一个自助加油站。驾驶员忙着拔出汽油泵的镀铬管口,中途停下来阅读使用说明,有点儿犹豫地按下按钮,蛇形胶皮管弓起了螺旋圈。我手里忙着操作一台汽油泵,我这双在过渡时期长成的手,习惯于等待别的手来完成我生存不可缺少的活动。我始终清楚,这种情势并不能长久;从理论上讲,我的双手只等着重新获得完成人类所有手工操作的能力,从前面对严酷的自然,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而今天我们面对的机械世界显然比严酷自然更易操控:从今以后,在这个机械世界里,每个人都必须像从前一样亲手操作,不再能把每天生活所依赖的机械劳动交到别人手里。

实际上,我的双手有一点儿失望:操作汽油泵是那样简单,以至于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助服务竟没有在多年前就已经普遍实行。但是自己动手加油带来的满足感,并不比使用自动糖果售卖机或者存款机带来的更大。唯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操作就是付款,只要把一张一千里拉的纸币放在一个小匣子里的正确位置上,让光电眼识别朱塞佩·威尔第[10]的肖像,或者仅仅是钞票里的一根金属细丝就可以了。好像一千里拉的价值全都集中在那根细丝上;当纸币被吞下去的时候,一盏灯就亮了,我必须赶紧把汽油泵的管口塞入油箱嘴,让喷涌的汽油闪着透明的光泽紧凑地、颤动地流进油箱,我必须赶紧享受这份我的感官没法体会,而我自身的那一部分,即我的交通工具所贪婪渴求的礼物。我刚好有时间思考这一切,哎,汽油突然停止流淌,灯灭了,几秒钟之前刚刚启动的复杂装置已经停止不动了,仪式成功唤起的地球力量苏醒只持续了一瞬。我那化简为一根细丝的一千里拉,只换得了一丁点儿汽油。原油的价格是每桶十一美元。

我必须重新开始操作,又往小匣里塞进一张钞票,然后又是几张,每次都是一千里拉的。金钱和地下世界保持着古老的亲戚关系;它们的关系通过有时极其缓慢,有时非常突然的灾变维系;当我正用自助服务系统加油时,一个气泡在埋藏于波斯湾底的一片黑湖里面膨胀升起,一位穆斯林的酋长静静举起藏在白袍的宽大衣袖里面的双手,交叉放到胸前,一座摩天大楼里埃克森石油公司的计算机正在分析数字,一支在公海航行的货船船队接到改变航向的命令,而我则在衣服口袋里搜寻,纸币微弱的能量消失了。

我向周围观望:废弃的汽油泵旁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围绕着唯一一家营业的加油站来来往往的汽车,此时令人意想不到地停住了,就好像在这一瞬,进展缓慢的灾变聚合而突然产生了最后的灾变,也许油井、输油管、油箱、油泵、化油器、油槽同时枯竭了。进步确有风险,重要的是可以说早就预见到了这些风险。过了一会儿,我就已经习惯于毫不畏缩地想象未来,我已经看见成排的汽车废弃了、结满了蜘蛛网,城市变成了一片塑料的废物堆,人们背着大大小小的口袋奔跑,后头有老鼠追赶。

突然之间,我产生了逃跑的渴望;可去哪里呢?我不知道,这不重要;或许我仅仅想用光所剩不多的那点儿能量,结束这循环。我翻找出最后一张一千里拉的钞票,要再加一次燃料。

一辆跑车停在了加油站前。女驾驶员裹在屈曲的长发、围巾和高领毛衣里,她从这厚厚的装束里扬起小鼻子,说道:“加满最好的油。”

我手里拿着管口站在那儿;我不妨把最后的辛烷都给她,以便在一切都如此缺乏吸引力的世界里,它们在燃烧时留下可爱的色彩:我所完成的操作、我所使用的材料、我可以期望的救助。我拧开跑车油箱的盖子,把油泵的斜嘴插进去,按下按钮,在听到汽油流入时,我终于体验到什么,像是对遥远愉悦的回忆,一种建立关系的生命力量,现在,一股液体从我流向方向盘旁边的这个陌生女人。

她转过身来望着我,扶了扶了大眼镜框,她长着一双闪亮清澈的绿色眼睛。“可您不是加油站工人……那您在做什么呀……为什么呢……”我很想让她明白,我所做的是一种爱的极端行为,我想把她拖入这人类还能够据为己有的最后的汽油喷射中,爱的行为也是暴力行为,一种强奸,一种与地下力量的致命拥抱。

我向她做了“嘘”的手势,再用手指指下方,仿佛是在提醒她,汽油流随时都有停止的可能,然后我又比画了个圆圈,好像在说没有什么区别,而我想说的是,通过我,黑色的冥王从底下伸出手来,要通过她,抢夺一个燃烧的冥后,这样一来,无情吞噬活物的地球就可以启动新一轮的循环了。

她笑了。她露出了两颗新生的尖锐门牙。她不知道。在加利福尼亚进行的石油储藏勘探,挖掘出了已经灭绝五万年的动物种类的骨架,其中包括一头剑齿虎,显然它是被延伸在黑色沥青湖上的水面所吸引,陷进湖中并被吞噬了。

然而,让予我的短暂时间结束了:流动停止了,汽油泵不动了,拥抱放开了。深沉的寂静降临,好像所有的发动机都停止了,而人类的车轮生活也停住了。那一天,地壳将重新吸收城市,曾经是人类的浮游生物沉积物将被沥青与水泥组成的地质层覆盖,在几百万年之后,这个地层将会融入不知什么人的石油储藏,变得浓稠。

我望着她的眼睛:她不明白,也许只是开始感到害怕。好吧,我数到一百:假如这种寂静持续下去,我将抓起她的手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