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曾经一连几小时在镜子前做鬼脸。并不是我觉得自己的脸漂亮,看不厌它;恰恰相反,我无法忍受我的脸,做鬼脸使我可以尝试不同的面孔,它们在我眼前浮现,随后被其他面孔取代,这样一来,我就能够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同的人,各样类型的许多人,一个接一个变成我的许多个体,也就是说,我变成了他们,也就是说,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另外一个,而我仿佛根本不存在。

有些时候,在尝试了三四次,或者十次十二次不同的面孔之后,我确定自己喜欢其中的一个,于是我竭力重现它,挤眉弄眼要再摆出那副我感觉如此之好的面孔。不行。一副鬼脸一旦消失了,就再也没有办法重现,让它再与我的脸融合。在努力重现它的时候,我不断摆出不同的面孔,陌生、怪异、不友好的面孔,它们让我离失去的那副面孔越来越远。我害怕了,停止做鬼脸,日常的老面孔又出现了,我觉得它比以往更加乏味。

但是这些操练从来不会持续太久。总会有一个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富尔真齐奥!富尔真齐奥!他躲到哪里去了?经常这样!我很清楚那个笨蛋怎么打发日子!富尔真齐奥!我们又看到你在镜子前做鬼脸了!

我激动地即兴做出各种鬼脸,被当场抓获的罪犯的脸、站军姿的战士的脸、听话男孩的脸、先天白痴的脸、匪徒强盗的脸、天使的脸、怪物的脸,一个鬼脸接着一个鬼脸。

富尔真齐奥,我们对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看窗外!你看自然如何发芽抽枝窸窣振翅开花!你看繁忙的城市多么沸腾活跃激动翻搅增殖!每位家人都指着那边的某样东西,某样他们认为能吸引我让我激动给我所缺精力的东西——他们当然这么想。我看啊,看啊,目光追随着他们的手指,竭力对父母姨婶们叔舅们奶奶外婆爷爷外公哥哥们姐姐们弟弟们妹妹们一二三层的远房表兄弟堂兄弟表姐妹堂姐妹们老师们指导员们代课老师们同学们假期学友们建议的事物产生兴趣。但是,我看不出这些东西本身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也许这些东西背后隐藏着其他东西,而我可能对它们感兴趣,确实,我非常好奇。我不时看见某样东西,某个男人,或者某个女人出现又消失了,我来不及辨认,便立刻跑去追踪他们。我好奇的是每件事物的背面,房屋的背面、花园的背面、街道的背面、城市的背面、电视机的背面、洗碗机的背面、海洋的背面、月亮的背面。但是我到达背面的时候,却明白了我寻找的原来是背面的背面,毋宁说是背面的背面的背面,不;是背面的背面的背面的背面……

富尔真齐奥,你在做什么?富尔真齐奥,你在找什么?你在找人吗,富尔真齐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时候,我在镜子的背面,我映象的后面,看见了一个不等我辨认就隐藏起来的形象。我从镜子里观察的不是我本人,而是在我背后的世界:什么也不能吸引我的注意。我正要转离目光,却见它从镜子背面探出头来。我眼角的余光总是在我最想不到的地方看见它,但是我刚想仔细端详,它就消失了。尽管动作迅速,但这个家伙却飘逸柔软,好像在水下游动。

我离开镜子,开始寻找那形象消失的地方。“奥蒂丽娅!奥蒂丽娅!”我呼唤着,我喜欢这个名字,认为我喜欢的姑娘只能叫这个名字。“奥蒂丽娅!你藏在哪儿?”我始终觉得她离我非常近,在前边,不是,在后边,不是;在转角处,总是她刚一离开我就到达。“奥蒂丽娅!奥蒂丽娅!”然而如果他们问我奥蒂丽娅是谁?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富尔真齐奥,你必须知道自己要什么!富尔真齐奥,你不能总是没有清晰的计划!富尔真齐奥,你应该为自己确定一个要达到的结果——目标——目的——靶子,你应该朝目标前进,你应该学习功课,你应该打赢比赛,你应该挣很多钱攒下很多钱!

我瞄准目的地,集中力量,运用意志,但是我的到达地点是出发的,我的力量是离心的,我的意志只是在分散。我竭尽全力,努力学习日语,考取宇航员证书,赢得举重冠军称号,攒下价值十亿里拉的一百里拉硬币。

你要径直地走路,富尔真齐奥!而我却踉跄失足。富尔真齐奥,不要偏离你预先设定的线路!而我却在曲折起伏的道路上迷失了。你要越过障碍,我的好儿子!而我却被障碍绊倒了。

最后我灰心极了,就连镜子里的鬼脸也不再来帮助我。镜子不再照出我的脸,也不再映出奥蒂丽娅的影子,只是映出一片散石,好像在月亮表面。

为了让性格坚强,我开始练习打靶。我的思想和行动应该变得如同箭一样,沿着看不见的路线在空中飞驶,最后落在一个准确的点上,落在所有中心的中心上。不过,我瞄不准。我的箭从来没有射中过靶子。

对我来说,目标就像另一个世界一般遥远,那个世界完全路线准确、色彩清晰、规则、呈几何形状、和谐一致。那个世界的居民们只能做准确、敏捷的动作,明白无误;对于他们来说,只有直线、用圆规画出的圆圈、用三角尺画出的角度……

当我第一次看见科丽娜时,我就明白那个完美的世界与她匹配,而我仍被排除在外。

科丽娜射箭,嗖!嗖!嗖!一支接着一支,全都射中靶心。

“你是一位冠军吗?”

“世界冠军。”

“你会以许多不同的方式拉弓,而且每一次箭的轨迹都指向靶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以为我在这里,而靶子在那里。不是的,我在这里也在那里,我是射手,我是吸引箭的靶子,我是飞驶的箭,也是射箭的弓。”“我不明白。”

“如果将来你也变成我这样,你就会明白的。”

“我也能学会吗?”

“我可以教你。”

在第一堂课上,科丽娜对我说:“你的目光不坚定,要练得坚定,你必须长时间注视目标,目不转睛。就紧紧地盯着它看,一直看到你迷失在里面,看到你认为世界上只有靶子,看到你在中心的中心为止。”

我凝视着靶子。我看到它,就感到有把握;但是现在,我越凝视靶子,就越没有把握,越怀疑。有时红色区域突出在绿色区域之上,有时我又看见绿色区域突出,而红色区域下陷。线条之间裂开缝隙,中心陷在漩涡底部,或高耸在塔尖之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圆圈展开一幅令人眩晕的透视图。我觉得在靶上图案的线条之间可能伸出来一只手,一条胳膊,一个人……奥蒂丽娅!我立刻就想到了。但我急忙赶走这个念头。我应该模仿科丽娜,而不是奥蒂丽娅,后者的形象足以让靶子像肥皂泡一般消失。

在第二堂课上,科丽娜对我说:“松弓射箭,但是这之前必须先拉弓。你想如弓一般准确,必须学会两样东西:贯注自身,把紧张摒于身外。”

我像弓弦一样拉紧又松弛。我嗖的一声!但是之后我又砰的一声!啪的一声!我像竖琴一样振动,这振动在空气中传播,起风时便打开了一个个间隙。在“砰的一声”和“啪的一声”之间有一个吊床。我在空间里盘旋着往上爬,看到奥蒂丽娅躺在吊床上,和着竖琴的弦声摇晃。但是振动减弱了。我掉了下来。

在第三堂课上,科丽娜对我说:“你要想象着自己是一支箭,朝靶子奔跑。”

我奔跑,掠过空中,我说服自己我像一支箭。但是我所像的那些箭都脱靶了,朝四面八方漫射。我跑去捡起掉落的箭。我往前走进了布满乱石的荒地。镜子里是我自己的形象吗?还是月亮?

我在乱石中间的沙地里找到了那些弯折的秃箭。在这些秃箭中间,站着奥蒂丽娅。她平静地散步,仿佛在花园采花扑蝶。

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奥蒂丽娅?我们这是在哪儿?是在月亮上吗?

奥蒂丽娅:我们是在靶子的背面。

我:所有脱靶的射击最后都终结到这里了?

奥蒂丽娅:脱靶的?没有哪次射击是脱靶的。

我:不过,箭在这里没有任何可射中的东西。

奥蒂丽娅:箭在这里生根并长成森林。

我:我只看见残骸、碎片、瓦砾。

奥蒂丽娅:许多瓦砾堆积起来,成了一座摩天大楼。许多摩天大楼堆积起来,成了一片瓦砾。

科丽娜:富尔真齐奥!你到哪儿去了?靶子!

我:我要走了,奥蒂丽娅,我不能跟你留在这里。你要瞄准靶子的另一面……

奥蒂丽娅:为什么?

我:这里一切都是不规则的,模糊不清、不成样子……

奥蒂丽娅:你要看清楚。要靠得非常非常非常近。你看见什么了?

我:一个有颗粒、有坑、有突起的表面。

奥蒂丽娅:你要走在突起和突起、颗粒和颗粒、坑和坑之间。你会看到一扇门,后头是一座有绿色花圃和清澈水池的花园。我就在花园深处。

我:我触摸到的一切都粗糙、干燥、冰冷。

奥蒂丽娅:你把手慢慢放到那表面上。那是一片像打发的奶油一样柔软的云彩。

我:一切都单调、柔和、坚固。

奥蒂丽娅:睁开眼睛,竖起耳朵。你会听见城市熙熙攘攘,看见窗口灯光闪烁、橱窗明亮耀眼,喇叭声铃声连绵不绝,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红皮肤的人们穿着绿色蓝色橙色藏红花色的衣服。

科丽娜:富尔真齐奥!你在哪里!

这次,我再也不能离开奥蒂丽娅的世界,离开云彩和花园的城市了。在这里,箭不走直线,而是沿着纠结的、理顺的、盘绕的、松散的看不见路线,弯弯曲曲地飞行,但是最后总能射中靶子,虽然射中的不一定是起初瞄准的那个。

奇怪的是:我越是意识到世界是复杂、关联、无法摆脱的,我就越觉得需要明白的事情确实很少、很简单,而假如我明白了它们,那么一切对于我来说将如画中线条一般清晰。我很想把这些告诉科丽娜,或者告诉奥蒂丽娜,但是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位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我经常把她俩搞混。

我好长时间没有照镜子了。有一天,偶然经过一面镜子时,我看见了靶子,色彩鲜亮。我试着把自己的侧面,四分之三的侧面照进镜子:我总是看见目标。“科丽娜!”我叫喊道,“我在这儿呢,科丽娜!你看,我就是你希望的样子!”但是我又想到,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也是这个世界,因此我应该在那里,在彩色线条中间寻找她。那奥蒂丽娅呢?也许奥蒂丽娅也是在那里出现又消失的。假如我长久地盯住靶子——镜子的话,我看见从同心圆里探出来头的是科丽娜,还是奥蒂丽娅呢?

有时候,我觉得在城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遇见过她,她俩之中的一位,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是就在这时两列地铁迎面驶过,奥蒂丽娅或者科丽娜的形象一闪而逝,紧接着一串嵌在地铁窗格里的面孔,就像我对着镜子做的鬼脸,跟着极快地驶过。